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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湖记

2018-03-05乔洪涛

当代人 2017年6期
关键词:湖面湖水小溪

乔洪涛

会呼吸的水

湖是上帝踩在大地上的一个脚印,也是大地上的一个秘密。时间久了,居住湖畔的人也会成为这个秘密的一部分。日兮夜兮,朝兮暮兮,人成为了湖的一部分,自然也就走进了它的心。它的心里藏着许多事。譬如一群鱼的歌与哭,是怎样在寂静的夜晚荡漾成一圈圈涟漪?譬如一丛草的怕与爱,是如何在夏季葳蕤在秋季枯败?譬如一只青蛙的吟咏,一条水虫的呓语,一叶小舟的孤独,如何被夜色笼罩,定格成不可猜度的心事?

在陆上看湖,近看是一个波光粼粼的平面,遥观是一条水天相接的长线,缺乏立体的感觉。不知道在湖里看陆上,是什么感受。这要问鱼。鱼比人清楚。鱼是水的主人。其实也不是,水滋生了鱼,水是鱼的空气。鱼只是湖的孩子。

月色皎洁的夜晚,湖面上常常生起微风。半夜到湖畔,就能看到风的形状。偌大的湖面上,常常是安安静静的,滚圆的月亮在湖面上悬挂着,湖水里自然也有一枚,两枚月亮只隔着一层薄薄的水。深吸几口气,扑入鼻腔的是带有腥气的水气。腥气是湖鱼、湖虾的味道,这种味道白天微弱,夜晚尤甚。因为月色下,天地一派静谧,再无人打扰,湖里的鱼们虾们都浮了上来,围着月亮倾吐心事。白天的湖,未免会有些喧嚣,环湖堤上骑行的人群,湖畔游玩的妇孺,树林里的鸟叫,山峁上的狗吠,都会惊扰到一座湖。写到这里,我突然觉得,云蒙湖比之西湖应该是幸福的。它是野湖,西湖是官湖。西湖因为巨大的声名,每日里会有千万人踏临游玩,甚至夜晚也不得歇,怎会有时间独自梳理自己的心事,获得一刻的安宁?云蒙湖虽然白天还会受些骚扰,但到了夜晚,它是可以自由呼吸的。

夜观云蒙湖,水蒸气袅袅上升的样子也看得清楚,那水气呈乳白色,像炊烟,只不过比炊烟淡些,一丝一缕从湖面升腾起来,把湖面笼罩。朦胧中,几条小舟静静地泊在水面上,像一个个美妙的点缀。偶尔,会有大鱼跃出水面,搅荡起几层水波,仿佛舞会集合的口哨,午夜时分,水世界里的生灵们便活跃起来了,湖水慢慢有了动静,小舟开始轻轻摆动,像婴儿的摇篮,船上的渔夫睡得正酣,浅水处的芦苇也有了微微的颤动,湖水中的月亮起了波纹,水气更加氤氲,成为流动的湖风。

湖风是水的呼吸。它总在夜晚把那些心事翻出来,吹过来。我曾经和朋友半夜划船去过湖心。一片水,一轮月,一叶小舟,两个未眠人,没有言语,没有交谈,就那样静静地浮在水面上。船好像不存在了,我们两个就那样漂浮在水面上。月亮就在一侧,仿佛伸手可及。一大片漫无边际的水就这样包围着我们,我们把自己的肉身完全交给了湖。湖水托付着我们。我们离开了大地、离开了泥土,离开了陆地上的一切泥淖,浮在湖上。湖水以它阔大的平静接纳了我们。天地无言,只听得见自己的呼吸。

一丝人到中年的悲凉感慢慢升腾起来,眼泪慢慢流了下来。那一段失意的日子里,为了生命的攀登,我不得不咬牙逆水行舟。那艰难的岁月,不仅是肉体的病痛,更有精神的创伤。像生命刮起的一场台风,席卷而来,随后降落下瓢泼大雨,把我淋成落汤鸡,但所有的委屈、失意、疲惫和痛,我都当成生命的必须硬生生咽了下去。我没有哭。此时此刻,置身水的世界里,在无声的湖面,我却突然哭出声来。

眼泪是身体的降雨,那些混合着爱恨悲欢的泪珠,已经不再是单纯的水,它掺杂了太多的杂质而变得混浊。我的泪水像一条细小的溪流,注入湖中。朋友告诉我他曾无数次独自一人夜泊湖心,也曾对湖放声大哭,后来,他就选择了这种生活。远离尘嚣,临湖而居,借湖听风。我不到朋友的年纪,也没有朋友的决心。他说他的故事随着眼泪全部藏进了湖的心里。湖接纳了疲惫的他,让他重新来过。湖水氤氲的水气重新通过呼吸进入我的血液,我感到了从未有过的轻松。低头看着湖面上的身影,我看到了那一个完全不同以往的我自己。

在朋友眼里,湖就是一个世界,一个宇宙,一个值得终生参悟的“道”。所有的问题都可以用湖来比拟,所有的疑惑都可以从湖中晤出。选择临湖而居,向湖问道,是为了活得透彻,活得明白。五十岁后,朋友“归隐”湖滨,建造小木屋,开辟小田园,过上极简的生活,悠然自得,看上去比当年在红尘中叱咤风云更加惬意、享受。

他说,人生到了后半截,就得有后半截的活法。欲望低了,火焰消了,要越活越轻,越活越慢,不能越活越重,越活越快。人本是自然的产物,回归自然,是归途,是归宿。每个人心中都会有一条通往“田园”的小路。古人说:“智者乐水,仁者乐山。”很有道理。——隐居在山中,面山而居,“岩扉松径長寂寥,惟有幽人自来去”,成为一个心无挂碍的“幽人”,如山上白云,像石上青松,为的是一份自在、宽仁,是一种回归;隐居在田园,像陶渊明,“怀良辰以孤往,或植杖而耘耔”,为的是一份世俗的快乐,“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体味平凡的滋味、劳作的幸福和人伦的欢乐,是一种回归;隐居在湖边呢,向水而立,凭湖而居,借湖听风,伴湖观雨,求的是一份超然的安静,这安静是外界的安静,更是内心的安静,参悟一个湖,更是了解自己,这是一份更深的参悟。卢梭在瓦尔登湖畔生活,为一个湖立传,其实,是为自己立传。他不仅认识了一片水,解开了一个湖在大地的秘密,更是认识了他自己,了解生命的秘密,他是一个智者。

朋友的话声如巨雷,常在耳边回荡。我虽不能至,但心向往之。每一个人,夜晚躺在床上,不必去听湖,听一听自己,就能听到许多“湖水”的智音。因为,人本就是水做成的。人体重的百分之七十都是水。人脑是智慧的源泉,脑组织中百分之八十都是水;血管里流动的红色的血液,百分之九十是水,就连骨骼中也有百分之十五是水。《红楼梦》里贾宝玉最先发现了这个秘密,说“女儿是水做的,我见了女儿就觉得清爽”。一个人慢慢变老,就是慢慢失去水分的过程。这让我想起木乃伊,那些被风干的肉体,像干涸的湖泊,慢慢蒸发了的爱恨情仇,如一缕青烟,如一片云翳,最后剩下干枯的河床,像一个生命的寓言。还有那坐化焚烧的高僧,一片烈火挥发了所有的水分,肉身缩化为晶莹的舍利,是参透生死的思想和智慧,是大德不孤,像一个生命的偈语。

水在每一个肉体里游动,像一条条的河流。直立的人,就是一条条直立的河流;行走的人,就带着一条条行走的河流。朋友说,每一个人,都是一个小小湖泊。每一个人,都是借湖而居。endprint

这个充满了浓浓的诗意和哲理味道的譬喻,是这个冬天我听到的最打动我的一句话。

放生鱼

立春之后,天气倏忽转暖。昨天还冷冷的湖风,今天吹到脸上,就有了暖意。哔哔啵啵的裂纹声陆续传过来,是春湖开始融冰。

先是门前的小溪开河,背阴的溪岸还铺排着白雪,北岸阳光下,已经是融融春泥。一个冬天,自去年那场大雪之后,小溪就封住了。或白或暗的冰面,反着光,投射到木栅栏的围墙上,像一面镜子。驻足细听,总能听到镜子下面的淙淙水声。小溪水流不大,却一年四季流淌着,在这个湖的周围,有无数条这样的小溪,它们来自远山,或者田野的尽头,穿过松软的泥土,钻出湖畔的树林,悄悄流向湖中。小溪两岸的青草已经枯黄,长长细细,没有人收割,在冬天里也繁茂着。我曾在雪地里遇到过一只兔子,它藏在小溪侧岸上的草丛里,窸窸窣窣地啃食着雪屑和草籽。也看到过一群麻雀,簇在岸边,细细的小脚爪在雪地上印出一片片梅花,刨开了薄雪覆盖的草种,探头探脑地啄食。

顺着小溪看去,一边是远方的田野,笼罩在一片白茫茫的雾色中,渐行渐远,成为遥远的天际;一边是白色的小路曲折蜿蜒向湖中,尽头处是湖面上的皑皑白雪。小溪成了一条小路,一切的流水和水中细微的生命,都覆盖在冰河下。它们以休眠和静默,等待着春阳高照,冰河融化。这让人想起动漫电影《冰雪奇缘》里,那个拥有挥手成冰法术的公主等待着爱的唤醒。她踩过的每一处,都会成为冰路。善良的公主逃离开争权夺利的皇宫,奔向森林远处的高山。孤独、寂寞、绝望,无耻情敌的追杀,让她一颗心就此冰封。这世界上只有一把钥匙可以打开,那就是“真爱之吻”——美国电影的动人之处,就在于总要展现这样的动人的人性之美,总会在斗勇好狠的热闹之外,提炼出一种打动人心的东西,或勇敢,或善良,或纯真,或坚韧,《公主苏菲亚》也是如此——一个带着驯鹿的农夫野小子用一颗真爱之心融化了公主的心河,终于拯救了公主。

湖面融冰,一切都是静悄悄的,毫无察觉的。这与大河不同。我故乡处在鲁西南黄河岸边,每年春天黄河开凌,那声势浩大的奔流,仿佛千军万马的厮杀。被冻透了的黄河,冰块突然炸裂,被上游滚涌下来的河水卷起来,又甩出去。宽阔的大河里,冰凌一层叠着一层,一块儿推着一块儿往下游奔去,这是一年里黄河堤坝最为危险的时刻。湖里不这样。湖始终就那样安安静静的,结冰的时候安安静静,融冰的时候也是静悄悄的。

先是湖心的冰雪融化,什么时间都不知道。仿佛一抬眼,昨天的冰已经变成了微微泛着涟漪的碧波。前几天还看到有人从冰上到对岸去,今天就已经是春水晃荡。最明显的标志是水鸟、野鸭子或者白鹭,出现在遥远的湖心,抖羽,凫水,潜水,拍水,呼朋引伴。成群的水鸟突然就飞临大湖,降落大湖,不知道从哪里飞出来的。冰变得晶莹剔透,薄起来。薄薄的冰块,带着横七竖八的裂纹,从湖心延展到湖边。它们漂浮在水面上,也荡来荡去的,这一块儿与那一块儿之间,许多已经断裂了。像一块块水中的浮木。

继而,围着岸边的一圈湖冰开始融化。一不留神,与泥土相接的一圈,已经成了罅隙。水汪汪地从下面渗出来,冰面上也有了水。泥土变得湿漉漉的,发黑,发红,发情。地温上升,曾经坚硬的泥巴成了温软的泥土。我把一只脚探进去,稍一用力,冰块迅速下沉,我差点掉进湖里成了落汤鸡。朋友哈哈大笑起来,一把拽住我,把我扯回岸上。我说,冰下有鱼。一条白肚皮的鲤鱼就在冰下的隙缝里吐着泡泡,我折下一截干枯的芦苇捅进去,它白我一眼,摇头摆尾地游走了。

浅水处被冰冻伤了的芦苇,随着冰湖解冻,也纷纷折断了,倒伏在湖面上,漂浮着,一漾一漾的,渐渐飘向远方。凝眸细看,水波之下,苇根生发,已经开始冒出尖尖的新芽,正一寸一寸钻上来。人有时候真比不过一根芦苇。这种一年生草本植物,春來生发,冬来枯萎,其实它的根并没有死。生的喜悦和死的悲伤交替进行,这就是一棵植物的命运吗?一次一次重生的滋味,是什么样子的?

春天是一下子就喧闹起来的。一个冬天,湖隐藏了太多的生命。融冰的日子,这些生命呼啦啦就冒了出来。先是水鸟,漫长冬天的枯燥简直憋疯了它们,开湖之后,它们一群群迫不及待地在湖水中跳起了水中芭蕾。空中翔集的白鹭,羽翅美得炫目,长腿鸟转动长长的脖子开始在浅水里捉鱼摸虾,野鸭子也钻了出来,贴着水面扑啦啦滑行出一条条水纹,然后一猛子下去,便没了踪影。“春江水暖鸭先知”,春鸭戏水,伴随着嘎嘎嘎的鸣叫,响彻整个湖滨。

最欢腾的还是湖里的鱼。憋了一个冬天的鱼,都像马驹儿一般撒起欢来。细细长长的白参条翻着身子跃出水面,黑头草鱼跑到湖边来探头探脑,鲫鱼和鲤鱼吐着泡泡,在水面呼吸着氧气,晒着暖烘烘的太阳,一点儿也意识不到危险的降临。

湖人们撑起小船,展出晚归地去湖里下网。这自然也少不了那些喜欢垂钓的家伙,在那湖畔的长堤下,一个个鱼鹰似的蹲坐在那里,眼睛紧紧盯着湖面,差一点就要钻进湖里去了似的。

这个时候,我们还有一项工作要做。那就是每年春天的这个时候,朋友都会从外地购回十几万尾鱼苗,让我们这些喜欢垂钓的家伙,一起把这些小鱼儿投放进大湖里去。这是一个湖对我们常年无私付出之后,我们唯一能做的一点点小小的回报。

编辑:刘亚荣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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