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山母亲(组诗)
2018-03-05刘云芳
地震后,她的长发变成黑墙
那场地震之前 她不过是
二十出头 发梢上带风的姑娘
在田野里辨认草药 压制简单的感冒发烧
地震之后 她开始用力捣碎
药片 疼痛与恐惧
村庄在废墟里呻吟 多少人
身负重伤 灵魂却被挤进天空
她从砖石里刨出自己的新衣
让深夜里赤裸的花季姑娘
走得体面一点 而泪水忘了分泌的路
变成汗水
那个夜晚似乎长过一生 从砖石下救人
人工呼吸 并跨过水渠
跨过大地的伤口和道路的痤疮
去十几里地外的县医药公司扒药品 纱布
药棉和酒精
她变成指挥者 并用双手
抚平老年人白发上颤抖的恐惧
把孤儿抱在怀里 那夜的
青蛙用叫声织网 一声接一声
缝缀被红光烧焦的天空
整个村庄的呼救悬在她的眼皮上
日复一日 直到昏倒
她那一头长发啊 因为凝固成黑墙
被扔进沟渠
而她 这一生都以赤脚大夫的名义
观测村民身体里的疾病与信息 而
那晚跟着她去扒药的男子
渐渐 成了她的影子 这四十年里
哪怕半夜出诊 他也悄悄站在门口
像多年前接住她扒出的药棉一样
一次次 接住她那破旧的药箱
和已经爬满皱纹的手
她也是这旷世伤疤的一部分
地震之后 丈夫再也听不得
哀乐和哭声
他要在所有死亡形式面前弥补
当年未流出的泪水 未来得及溢出的悲伤
而她一再拉起他的手 为他粘制那伤口
她给公婆留下的小儿女们做饭
照料大姑遗留下的孤儿
一夜之间 新婚的人就变成了母亲
这持久的照顾 让她的悲喜
比常人更黏稠
她一次次陷进四十年前
那个七零八落的夜晚 一次次
拥抱他们
多希望 再用力一点
就能把那长沟粘住
人们看她欢笑 看她大步走着
甚至忘了
她也是这旷世伤疤的一部分
母亲的良药
她和丈夫被埋葬在废墟之下
瘦小的儿子得以逃脱 他赤身裸体
充满羞涩 却无处躲藏
后来 他看到母亲
也只穿了一条内裤 在七月
这个天地晃荡的深夜 走过一家又一家
跟男人们一起扒开那些废墟
并无师自通地学 会了接骨
他的母亲忘记了羞耻 像个野人一样
满村游走 直到两天之后
才在一户人家那里得到了一件
十二岁女孩的上衣和一条男孩的长裤
母亲说 那个年轻的女人走了
她身下的婴儿还吸着乳房不放
似乎这样 妈妈便不会走远
母亲说 从废墟之下扒出来的那个人没了
手表依旧在走
那天她只顾着救治 只顾着奔跑
被她遺忘的腰部的伤口
四十年里 像把尖刀一样
日日夜夜 逼迫她的关注
被她救活的少年 如今在街口带孙子
被她救活的婴儿
事业有成
她把这一切当成良药
敷在伤口 日复一日
以此减轻疼痛
(刘云芳,河北省作家协会会员,河北省文学院签约作家。作品散见于《诗刊》《散文》《文艺报》《作品》《福建文学》《诗选刊》《中国诗歌》《草堂》等报刊。曾两次获得香港青年文学奖。)
编辑:耿凤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