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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逝在丛林深处的火车

2018-03-05陈华

当代人 2017年10期
关键词:铁轨火车母亲

题记:如果你出生在六七十年代,如果你出生在东北那片从没被踐踏过的原始森林里,那么你也许和我一样,记忆里有一辆小火车,自丛林深处呼啸而来。

从前,我说的是从前。

那是一片东北的原始森林,茂密的、没有被人类践踏的原始森林。森林里光松树就有十几种,红松、白松、鱼鳞松、樟子松是常见的,不稀罕。最珍贵的要数刺柏松了。刺柏松又名红豆杉,有极高的药用价值,其中的紫杉醇就是抗癌药物必不可少的一部分。它的身价不是用米计算,而是斤。黄菠萝、山槐、紫杉、红毛柳等珍稀树种也满目皆是。也是不稀罕。

树干上缠着野葡萄、五味子。秋风一起,葡萄紫莹莹,五味子红艳艳。黑天天、灯笼果儿也在树下垂了沉甸甸的颈儿,空气里流转着淡淡的香甜。

这是孩子们的好时节。

菌类就更多了,榛蘑、冻蘑、松蘑、花子蘑遍地都是,一转身儿一挪脚就踩烂一堆,不用心疼,多得是,转个身儿还有。这些菌类在儿时的我眼里都算不得什么的。高兴了就随着爹娘捡上几把扔在背上的背筐里。晚上回家在小菜园里摘几个辣椒一起炒了,也算得一道下饭的家常菜。

森林里最上数的菌类叫松茸。你可能听说过或者吃过这东西。据说日本核爆炸后寸草不生的土地上就只生长松茸。没开伞的松茸像男性生殖器,传说此物不仅抗癌防辐射还有滋阴壮阳之功效。这些年松茸的价格一路飙升,一斤鲜松茸差不多可以买半头猪了。

各种动物就不细说了,太多了。除了耳熟能详的东北虎、豹子、黑熊、猞猁、鹿、刺猬、獾子、狐狸、野猪、狼,各种蛇,当然,还有傻狍子。傻狍子常会跌跌撞撞地奔跑在森林里,蹄起蹄落之际,惊飞树上的鸟儿、花丛中的蜂儿蝶儿,也会撞到树干上。撞上后还一脸茫然地往前冲,不然怎么会叫“傻狍子”。

这些生灵,在这片肥沃的土地上惬意地生活着。

与这些生灵一起惬意生活着的,还有我的父亲母亲和乡亲们。

我父亲常捻着酒盅说他是拓荒者。我却不屑,说他是侵略者。他扔掉酒盅斜我一眼,沉思良久说,你也是!

很多年以后,我们同意了彼此的说法。

之前他住在镇上,是个木匠。和其他走街串巷行当不同的是,他不必吆喝,只挑着家什跟着来家请的主人去就可以。那时候的手艺人哪个能比他傲气呢。都是一路担着担子风里雨里地吆喝着讨生活的,磨——剪子来,戗——菜刀——洋针洋线洋袜子,牙刷牙膏牙缸子——收破烂的则当当敲着大铜锣呼唤,拿破铺衬烂套子来换细碗儿,拿碎铜废铁来换细碗儿——

吆喝声和击打声相互交融,相得益彰。街巷胡同虚掩的木门后面会闪出些女人的面孔,手里端个笸箩。

而父亲只气定神闲地坐在家里,他手边常有一个搪瓷缸子,里面有一层厚厚的茶垢。有人上门了,弓着腰叫一声,师傅,辛苦一下,家里打个被阁儿。父亲便神情自若地敲打敲打手里的旱烟袋,再端起搪瓷缸子咕咚咕咚灌上几大口浓茶,挑起家什不慌不忙地跟着走了。

他说:儿子混不过老子,儿子就是失败的,我比你爷爷强,他只会种地,而我是手艺人。很多年他都用眼角的余光将这句话扫给我。直到后来我提了正科。

林业局建局后有一次大招工,那时候林业局可是赫赫有名的“林老大”,响当当的金饭碗。于是识字的不识字的,有手艺的没手艺的,赶车的种田的都想来试试运气,看看天上能不能掉个金疙瘩一下子砸到自己。

父亲凭着他的木匠手艺和小时候上过几年私塾,变成了林业局工人。那时候森林铁路刚开始建设,他们这帮人跟在铁道兵后面逢山开路遇水架桥,喊着震天响的号子将光闪闪的铁轨抬进森林。父亲说,那时候没有挖掘机,什么机械化的物件都没有,就是一群铁打的汉子,硬生生地把光闪闪的铁轨抬进了森林。

母亲那时候还是个眉眼渐开的丫头,她挎着柳条筐给筑路工人送饭,左一块饼子右一块饼子分发下去,一条长辫子在筑路工人的眼波里荡来荡去。

森林小火车开进森林的时候拉来了母亲,母亲穿着大红袄,发辫盘了髻。

很多年后父亲常将眼神扔向远方,咂着嘴说,你不知道她当年有多俊!你那媳妇儿可不行!她?谁?我妈?父亲愣一下神儿,呷一口酒垂下眼皮:嗯,你妈。

父亲这话常被母亲恶狠狠地打断:又说这话,哄鬼吧。咋不提那个人呢?那个敢烫头发的死鬼?

我顺着父亲的话回头看母亲,她扁平的脸上分布着些雀斑,那些雀斑随着她撇嘴的样子跳动起来。我叹口气,母亲脸上雀斑太多,挤得她眼睛更小了。

铁轨铺进了森林,铁轨旁脱坯和泥建了房,正式成立了林场,一溜儿工房四个门头,每家都有一个小院子。父亲分到了一间最左边的,所以我家多出了一块菜园子,那里面种着随手就能掠几把的葱蒜菠菜豆角儿。父亲在窗底下搭了鸡窝盖了狗舍,还用白灰水粉了墙,母亲在土炕上一口气生了我们姐弟四个。

这儿,便成了我的家,后来成了我的家乡。叫小铁村。

父亲是小铁村林场运木材的小火车司机。

那时候等火车、看火车似乎成了小村所有人的念想儿。不然还能有什么热闹呢,深山老林一年一年地寂静着。虽然树木苍翠,虽然花红柳绿,虽然炊烟袅袅。小时候常听山外来客赞:神啊,这哪是人住的地方,简直是仙境!我顺着客人飘远的眼神看过去,却只看见了我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日子。我看不出那些从嫩绿到枯黄,或者红或者褐色的叶子美在哪里。这些景色对于长年深陷其中的人来说,就像是一起生活了一辈子的老夫妻一样,没有任何感觉,反正一直都在。

风景永远在遥远的、陌生的别处。

一到傍晚,女人抱着小孩子,大孩子领着狗,老人搬着小板凳,不约而同地聚集到站点边的白杨树下。边聊天边将目光扔向铁轨的那头,时不时地停下嘴巴歪着头伸长了脖子,有耳朵尖的,说:来了。这次是真来了!于是女人笑了,孩子欢呼了。小火车不会令人失望,它喘着粗气鸣着长笛呼啸而来。幼时的我常趴在母亲怀里和乡邻一起等,时间一到,一溜儿黑烟,父亲开着火车来了。于是,谁家男人买了啥,谁家有镇上的亲戚捎了东西,谁家来客了……小铁村是没有秘密的。endprint

客自然是尊贵的。一群孩子围着个陌生的面孔跑着跳着。于是張家喊:他二大娘,家里凳子够坐不?不够打发孩子来搬。李家喊:二嫂,我家还有咸带鱼,拿去添个菜。乡里乡亲的自然不会客气,大到被褥、饭桌,小到几个鸡蛋、一小撮灯油,缺啥拿啥。客是不能怠慢的,一家客一村待。

男人杀鸡女人炖肉,小园子薅几把菜。只一会儿,香味儿就弥漫整个村子。女人在灶前边忙边赶着馋嘴的孩子,男人坐在屋里陪客,老旱烟,浓茶,再捧出一把毛克。窗子外面趴了些好奇的小脑袋,一双双眼睛眨也不眨地朝屋里望。回家跟娘学舌:是来看他妹子的。

女人从忙碌中抬一下头:他妹子是谁?

不知道。

那,他叫你二爷啥。

妹夫。

都说啥了?

说揭不开锅了,借粮食。

……

深山老林里的夜长。火车来了太阳就下山了,太阳一下山夜就来了。秉着一灯如豆,拉响火车载来的新话题,夜就不长了。

父亲手巧,村里的饭桌板凳橱柜大都出自父亲的手。而我家的家什是最多的,谁家缺了凳子就来搬,送不送回来也无所谓。守着满山满岭的木材还有这一身好手艺,日子啥也缺不了。

后来吃了酒的父亲常望着空山说,那是一段好日子,林正兴业正旺,工人工资待遇也好。再不靠着手艺吃饭了,再做木匠活就是帮忙了。不管忙几天,一顿家常饭,一顿烧刀子,一大堆邻里陪着喝一顿,就成了。

父亲没想到山会空。

后来我长大了,林校毕业也进了林业局,并且混上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干部。我当上干部后父亲就退休了,慢慢地,森林铁路的一些部门单位也解散了。

小火车拉走了木材、拉走了父亲的青春,没啥用了。很长时间那两条铁轨都寂静着。

局里开了取消小火车、拆除火车道的动员大会。会议开得不成功。分流、提前退休都没啥,一说到拆铁路就炸了营。那场面乱的。局长艰难地伸了伸脖子,将声音的分贝提高了很多个八度,没用,还是压不住场子。

大会小会开了无数个,大喇叭里天天念动员稿子。播音员嗓子很尖,她说:我们要顺应时代的发展,积极支持林业局的改革,这是为了每一个林区人更美好的明天。听到这里父亲就会骂人,他别过脸恶狠狠地吐口唾沫:娘了个西皮,放屁!

局长找我谈了话,说成立了拆除森铁指挥部,由我来当部长,全程指挥监督工作。末了局长放缓了语速说,任务完成之际,便是你小子破格提拔之时。我想起我爹,还有那些在大会小会上炸营的森铁老工人,头皮一阵发麻,艰难地吞下一口唾沫,说:局长。局长脸一黑手一挥:闭嘴,不许说话,拿出成绩来给我看!我就垂首敛眉孙子般地退出了局长办公室。

那天我买了父亲爱吃的熏兔、腊鸭、酱肘子。还有两瓶精装竹叶青,用掉了我近半个月工资。带着这些东西,我坐上了从镇上开往小铁村的小火车。小火车速度依然那么慢,不温不火的样子。我坐在平板车厢上,想着小时候坐着它来镇上读书,半路上想撒尿就找个坡处跳下去,一泡尿撒完了跑几步再跳上车。或者路过菜园子,跳下去摘几个嫩生生没长开的黄瓜、半熟的柿子。车上淘气的不让上,用手拨用脚踹,下面的我就喘着气笑着跟着跑。父亲的头从前面伸出来:兔崽子,闹你娘作死啊,快上!于是几双小手一拉,我就上了车。

我爹说得对,那是一段好日子。

可是现在,我要亲手拆了它。我顺手薅出一瓶竹叶青,酒很辣,灼伤了我的喉咙和六腑。只几口下去我就醉眼朦胧了,我看见了堆积如山上好的原木,看见了乡亲从镇上归来时手里的热闹和快乐,我也看见了当年的母亲,大红的嫁衣映着她不美丽却满是憧憬的青春面颊。我还看见了小铁村所有的新娘、我的新娘。火车载来她们的时候她们面颊光洁、身段轻盈。我也看见了父亲心中那位美丽的新娘,她不是母亲,是林业局为了修建铁路请来的技术员。铁路修完试车的时候她出了事故,死了。

那天开车的,是父亲。

我不知道铁轨是不是因为她的鲜血的冲洗才会这么亮,也不知道这道亮光刺痛了父亲怎样的人生。我只记得夜里母亲恶毒的声音常把我吵醒:睁开眼看看我能死啊!闭着眼想谁呢?又是那个死鬼?黑暗里只有母亲开启闭合的双唇,父亲的沉默如一潭死水。

我童年的夜很长,里面全是母亲的咒骂,还有远一声近一声的狗叫。

拆得了铁轨可是怎样才能抚平他们的皱纹?我对着夕阳和空荡荡的森林举起了酒瓶子,我发现,酒不辣了。我的喉咙和六腑没有了火烧火燎的感觉,很多东西需要接受和适应。

那夜的月亮很好,父亲在月光里啃着骨头喝着酒,我坐在一边陪他。母亲终于住了嘴,起身捶捶佝偻的腰身进了屋。月亮地里,只剩下我和父亲。我僵着舌头说:我比你强,你看,到退休你也就是个工人,而我是干部。他朝我扔过来一根骨头,我侧身躲过。半晌,他也僵着舌头说:我比我爹强,他一辈子土里刨食,而我是个手艺人。我愣住,他说他是个手艺人,手艺人!

夜更黑月亮更亮了,明亮的月光里我看见父亲佝偻成一根豆芽菜的样子,我在醉眼朦胧中寻找他当年的伟岸和魁梧。最后我将一声轻叹扔在皎洁的月光里,他也是七十岁的人了。

他说,你小子不会知道。那时候的小火车是小铁村与外界唯一的交通工具。三年,我们用三年的时间将一块一块铁轨抬进来,将一块一块枕木铺进来。铁路延伸一寸,我们的希望和快乐就延伸一尺。你知道我爹你爷爷叫铁路什么?我抿一口酒:什么?他将下巴抬起来慢悠悠地说:神龙。

我一直没敢开口说那件事,只是静静地坐在月夜里听他说过去。他的暴脾气我是领教过无数次的。小时候他铁簸箕般的大巴掌一直矫正着我成长的方向。

在他的叙述中我看到一群铁骨铮铮的年轻汉子,用汗水和力气挥洒着他们的青春和梦想。

我抬起头看看月亮,端起他的酒盅抿一口。他赶紧端过酒盅看一眼,也抿一口,想啥呢小子?我继续仰着脖子看月亮:想我多久没挨你的打了,是我娶了淑英那年?他撇撇嘴:咋,你小子还记仇?你四岁那年你爷爷还打我呢!切!官打民不羞,爹打儿不羞。你爷爷说的。endprint

我看着月亮底下他花白凌乱的头发忽然很煽情地说:爹,你再打我一顿吧。他看看月亮看看我,一仰脖子干了最后一口酒,站起身头也不回地进了屋,踉跄的脚步里扔下一句:不用为难,爹不拖你后腿!

月亮跌进我的眼睛里,肆意地流淌出来。

第二天他没吃早饭,妈说他一早就走了,带了些干粮,巡道去了。退休后这些年,他和他那些老伙计一刻也没闲着,当起了业余巡道工。路边的杂草,铁轨边的垃圾,松了的螺丝,朽了的枕木。尽管很久没有火车经过,两条铁轨却被他们伺候得锃明瓦亮一如当年。

我的小家早搬去了镇上,那里有很多高楼,里面有我一间。今早妻缠着我说:几天能完成任务啊,早点回来。神情旖旎,我差点迈不动步。

铁路从大山深处开始拆除,一路倒退着,如果到了映着妻身影的那个窗口,铁路就拆完了,局长给我的任务也就完成了。

父亲是以什么样的速度建筑的我不知道,但是想要拆除真是太容易了。松螺丝,起道钉,松夹板。挖掘机一上,两条铁轨就起来了。没了铁轨的火车道,像腐烂了肉身的尸体,再把肋骨般的枕木起出来,曾经的轨道就只剩下一摊痕迹,像被盗空了的古墓,破败地印在地面上。

我站在平板车上,看着工人一节一节地拆除着铁轨。觉得自己的肋骨生疼,心口像塞了一团棉花。天很热,工人的汗珠子不断地掉到钢轨上,摔碎了。

拆到小铁村时候是黄昏,那天的太阳似乎不甘心落下似地格外晃眼。我顺着工人惶恐的目光看去,钢轨那头,黑压压一片。刘大爷佝偻着身子坐在轨道上,他的烟袋杆儿发着抖,嘴里的烟雾一口接一口地绕着;解明叔叔趴在铁轨上,他的脸紧贴着铁轨,四肢伸展;李爷爷成大字型躺在两条铁轨中间,落日的余晖铺满了他全身,他脸上有亮晶晶的东西与余晖辉映着。我在人群中看见了母亲、父亲。母亲正拿着一条白毛巾擦钢轨,一下一下,像是给儿时的我清洗满脸的污垢。父亲则昂着头站在人群里,他的目光在还没有被拆除的那头儿。

全来了,小铁村的森铁工人都来了,司机、副司机、司炉、巡道工、给水的给电的、调度员、乘务员,还有家属……他们都来了,黑压压地盖住了前面的铁路。

时间静止了。

太阳躲进了云层,一片暗影投下来。大森林的寂静来了。没有人咳嗽甚至没有人呼吸。这死一般的寂静里只有远远的似有似无的蛐蛐儿,懒散地叫一声。一丝风也没有,小铁村像是扣了一口大铁锅,空气闷极了。与这寂静对峙着的我瞬间色盲。我眼前的青山绿水像一张黑白色的相片,失去了五颜六色的斑斓。我眼前的父亲母亲父老乡亲,只剩下一副副骷髅相和木雕般的皱纹。

我看看表,再耽搁今天的任务怕是完不成了。我咳嗽一声儿清清嗓子,张开嘴,才发现发不出半点声音。我只能又咳嗽了几声。父亲回过头,苍老的面庞上慢慢挤出一个笑容,他用从未有过的温柔说:拆吧,孩子。拆吧!别耽误了林区的改革!别耽误了完成任务和你的前程!都拆了吧!不用管我们,不用管我们这把老棺材瓤子,我们也没别的意思,就是来告个别。说完转身对着大家:对吧,老家伙们,我们没别的意思,就是来告个别。

人群中开始有人抽泣,是女性的嘤嘤哭泣,慢慢地有些苍劲的哭声加进来,后来就是海啸般了,分不清男女,听不清声音,再一听那不是哭泣,是吼。就像火车开过时发出的声音,震耳欲聋、呼啸而来。

我头疼得炸开了。

这是镌刻在我生命中的一幅画面,后来的日子里我不敢回忆却无时无刻没有任何预兆就挤进我脑海中的画面。我自此落下了头疼的毛病。医生说,三叉神经疼,洽不了。

我走向父亲,父亲也走向我。他双目圆睁,我也是。我目不转睛地大吼:乡亲们让开!又一挥手,拆!

那是1985年7月15日,我永远也忘不掉的一个日子,我率领着工人亲手拆除了父亲亲手修筑的森林铁路。那个小小的站台上,一群不肯离开的乡亲,亲眼看着我把它们拆除。

自那日起,我再不敢抬头看父亲,父亲更不爱说话了,除了吃饭整天把自己关在西厢房里。母亲说,西厢房里的米面豆油都拿不出来了,钥匙就挂在他腰上,谁也进不去。我说:不要了,再买。母亲又说:他每天都鼓捣那些木匠家什,还不停地往里面运木头。叮叮当当的,吵得人头疼,也不知道他要做些啥。我头也不抬:做啥随他去,无事做他更不好过。母亲叹口气:也是。

因为顺利完成了任务,我得到了破格提拔,去市里的管局工作了。

父亲去世前没有任何征兆。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去,他曾经常念叨的一句话。

那一年,他七十三。

我赶回去的时候他已在弥留状态中。他够狠,至死没有留给我和母亲一句话。我去西厢房整理他的遗物,看见了一个巨大的木头箱子。我砸開了锁,里面是一截一截打磨光滑的木块,像孩子的积木。我蹲在地上开始拼凑。一块儿一块儿,一个熟悉的雏形呈现在我面前。我额头沁出了细密的汗珠,双手打着摆子加快了拼接的速度。每一块儿木头都光滑如玉,连接处的凹槽严丝合缝,落日的余晖从窗口挤进来落在木块儿上,在绮丽的光辉里,两条木头的火车轨道在我面前延伸开来。

最下面有一个碎格子手绢儿,打开手绢儿,是一张皱皱巴巴,泛了黄的老照片,照片上有一个烫头发的女人冲着我笑,她的大眼睛笑成一弯新月,唇边有两个小酒窝。

(陈华,本名陈国华,黑龙江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北方文学》《青海湖》等。著有中短篇小说集《赶花人》、散文集《爹娘的客》。)

特邀主持:康志刚

插图:付圣泽

编辑:耿凤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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