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七年的高考
2018-03-05左志国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工、农、兵“齐名”。实际上,农民的地位最低。农民是农村户口,吃的是农业粮。工人是城镇户口,吃的是商品粮。当时,农村户口、城镇户口,社会地位有云泥般的差异。我们分不清干部与工人有什么区别,也不认为他们有什么区别,因为他们都吃商品粮。在我们心目中,区分人的地位高低,就看你是吃农业粮还是商品粮。
一
小的时候,对于长大干什么,从来没有认真考虑过,其实也用不着考虑,农民的儿子就种地呗。作为名人,可以“扼住命运的咽喉”,让命运屈服,而作为常人,只能“扼住命运的脚后跟”,听从命运的安排。不过,爹为了我们弟兄几个将来有一个好的前程,也曾煞费苦心。他让我哥学编席子,让我拜师学木匠,但我们哥俩最后都半途而废,不了了之。现在想来,那时我们哥俩在学手艺上积极性不高,或许是因为,我们终将走上另外的人生道路。
一九七七年后半年,也就是我当公社小社员的头一年,不知道从什么地方传来了消息,可以考大学、考中专了,而且毕业多年的所谓“老三届”学生,包括已经当了爹娘的人都可以报考。这不是开玩笑吗?大家的第一反应是“假的”。当时人们办什么事,都想办法去托关系,“走后门”。现在突然说上大学凭考试成绩了,人们觉得哪有不靠“后门”光靠成绩的事?有的说让人们参加考试,但到最后绝对还是靠“后门”。有的说成绩与“后门”两者都得有,考的成绩差不多,找找“后门”就能成功。当时,我的心理非常微妙:我家没有“后门”,一点儿机会也没有,上不了学心安理得,别人不会觉得咱无能。如果不是靠“后门”,靠成绩,还真有点儿不妙。因为这算给了咱一个机会,可书到用时方恨少,咱成绩不行,无能的老底不是让人看出来了吗?所以,我宁愿这是一条假消息。
当时,我哥在县里化工厂做副业工,他要报名参加考试,他的一个工友“小杜子”也要参加考试。“小杜子”的舅舅在省城工作,据说还是个大干部。而且我哥说,“小杜子”的成绩还是不错的。当时我就觉得人家这不是如虎添翼吗?对“小杜子”肃然起敬并产生了一丝神秘感。
受哥的影响,也是随大流,我也要报名参加考试。那时人们对这次考学没有看太清楚,参加考试,除了五毛钱报名费以外,别的也不费什么,即使“陪绑”也没有什么坏处。村里凡是“适龄”青年,都报了名,光我们村报名人数也得一二百。
当时规定,大专、中专分两张卷子、两次考试。考生只能报一种,不允许跨类报考。如果跨类报考被查出来,会取消所有考试和录取资格。我也分不清大专、中专有什么区别,就想试下中专。我哥就不一样了,他坚持要报考大专。而且他比我胆子大,跨类同时报考中专。
名报上了,就准备考试吧。不知道考什么怎么准备呢?有一天,我本家一个哥哥,小名“混账”,突然到我家说,他听说这次考试制订了考试大纲,确定了考试范围,不知道能不能找到。我当时非常吃惊,不知道考试大纲是什么,想象着那应当是出了好多考试题并确定了考试重点。我和他说:
“如果能找到大纲,咱们豁死命也得都把题做出来,这样不就能考出好成绩了?”
他非常同意我的“论调”。后来我们看到了考试大纲,当时也就傻眼了,这根本就不是考试题,而是考什么内容,干巴巴的条目。说是没用吧,倒知道考试的大概内容了。知道考试内容了也没有用,到哪去找这些内容啊?那时可不像现在,学习资料“堆积如山”。现在人们反对“题海战术”,而我们那时是“题沙漠战术”,没有题可做。书店、学校这方面的书相当少,其他学习资料更不用说了,根本没有。我们这些社会青年,在家里自学,没有老师帮忙,所以学习资料成了最大的难题。原来上学时的课本基本没用,因为大多是教我们如何当好生产队长、如何安排看畦浇地的劳力等,这次考试大纲中明确不考这些内容。没法儿,我们就到处找可以用的书和资料。我有个干姥姥,据娘说,干姥姥的儿子是五十年代的高中生,还考上了大学,不知道什么原因没上。我骑车二十多里到他家去“淘宝”,还真不错,找到了两本代数方面的书,尽管书页残缺,内容陈旧,但总算有点东西了。语文、政治、物理、化学也是到处瞎找资料,不知道有没有用就乱看吧。邻居家一个中年妇女,是五十年代的初中生,还不错,也给我提供了一本旧书,还和我们一起列方程式,做因式分解的题,对我也有一定启发。
一九七七年的冬天,那年的第一场雪,来得比平时早了一点儿,天气非常冷。大专考试的日期是十二月下旬,中专的考试日期是一九七八年元旦前后。我哥大专考试结束后,觉得不太理想,不过他一点儿也不沮丧,反正都是玩儿嘛。村里有的人考试回来后,别人问考得咋样,人家就答道:“考得非常不错,题都答上了,估计成绩错不了。”我感到非常纳闷,平时也没看出他们成绩多好哇。后来才知道人家这么回答是另有目的。原来,他们自己觉得这次考试不一定是按成绩录取,说自己考得好,是打下一个立于不败之地的伏笔。将来自己被录取了,那是因为考得好;如果没有被录取,那是这次考试不公。
中专考试那天早晨,大家没有表,时间不好掌握,半夜就有人叫我。娘也睡不好了,起來做了山药粥让我吃。吃完天色还早,挨了好长时间的冻,还不见天亮。咋办呢?自己睡不成了,也叫别人起来一起挨冻吧,就把邻近的几个参加考试的伙伴儿都“吼”起来了。
终于天色大亮了,我们几个嘻嘻哈哈、连打带闹地“赶考”去了。到了考场,一看那阵势就有点儿傻眼,因为我的位置居然是考场中的第一排,距离监考老师最近的地方。我并不是想离监考老师远点准备作弊,而是从小怕老师,在老师眼皮底下坐着本来就不自在,哪有心思静下心来去答卷子啊!“倒霉”二字在我心头掠过,投下浓浓的阴影,挥之不去。况且从小也没有参加过什么正规考试,冷不丁要面对这么个阵势,心里着实发了慌,心跳加速、手脚颤抖、虚汗直冒。整个头场考试期间,“激动的心”和“颤抖的手”一直在持续,卷子答的效果可想而知。
考试结束了,结果你一定也猜到了。后来我们得到一个石破天惊的消息:我哥居然上中专分数线了,叫做初选上了。当时全公社就七八个人被初选了。这个消息不光是证明我哥可能会被录取,也证明这次考试是动真的了,因为我们清楚我哥不是因为走“后门”上的线。而且有“后门”的热门人选居然没有一个被初选上的,包括“后门”很深的“小杜子”。endprint
有一个让我受到刺激的事:邻村我初中同班的一个女同学,我觉得她学习成绩还不如我,可这次居然也榜上有名。在对她刮目相看的同时,也让我感到一丝不平和耻辱。但从另一个角度也让我看到了希望,她能行,我就不行?
接下来的事,就是喜忧参半了。忧的是:我哥的通知书一直没有来,后来不知道我哥是通过什么渠道得知,录取通知书不会来了,因为他跨类报考被人举报了,取消了录取资格。得到这个消息,全家都感到有点惋惜,可我哥一点儿也不烦恼,还说,今年中专不让上了,明年咱考大专。喜的是:邻村我那个初中女同学,尽管初选上了,最终也没有被录取。这并不是我嫉妒心强、幸灾乐祸,而是想来年和她来个竞赛,不信赶不上她,希望明年和她一起成功。
二
一九七八年,我继续在家闷头自学,准备迎战这一年的考试。
自学最大的问题是资料短缺、信息不灵、不能了解自己的水平在考生中的大概位次。我經常找村里在公社上学的同学了解信息、找资料、做他们的考试卷子。
那个年代,物资匮乏,白纸不容易买到,比较容易买到的是“草纸”,“草纸”黄黄的、脆脆的、粗糙的。在上面写字,存在三大麻烦:笔画一洇一大片、笔尖一划就破洞、写字如坐“过山车”。
“草纸”洇、经常被划破都很好理解,不用解释了。需要稍微解释的是,为什么说在上面写字如坐“过山车”?这是一种夸张的说法,因为“草纸”制作非常粗糙,到处疙疙瘩瘩,写起字来笔尖起起伏伏,如同坐“过山车”似的。你别小看这种纸,当时我们也不能敞开了口子用,因为每张三分五厘钱,用多了家里“财政”不支持。所以我就发挥在家自学不用给老师交作业的优势,所有练习题只打算草,不正式在纸上做。我家邻居是一个老支书,家里有许多的废报纸,我从他家拿了一摞,把旧报纸当作算草纸,节省了许多买纸的钱。有一次,我哥在家和我一起学习,我和哥说,一些特殊的题型,总想把它留下来以后再复习,可是没有纸没法记录。不知道为什么哥当时很慷慨,掏出来两块钱,让我到村里门市部去买白纸。可惜门市部没有白纸了,有一种十六开的、横向装订的图画本,纸的质量好,所以很贵,五毛钱一个。我咬牙花一块钱买了两个,回家我用了一个,我哥用了一个。为了利用好这个图画本,我都是精选那些感觉很有价值的题,公公正正地抄在上面,而且正反面都用上,绝对不浪费每一张纸(现在,在办公室,每当看到崭新的打印纸,因为一个错字就会重新打印或者文件草稿反复修改,打印纸一包一包地由好纸变成废纸,心里着实不是滋味)。
别以为在家自学很可怜,其实也有好多乐趣。我哥在家的时候,我俩就共同学习,有时讨论一些问题,如同开“沙龙”一般。我们可以睡到自然醒,调整好了“呼吸”再学习。可以自己给自己上“大课”,有“感觉”的时候,在半天时间内,集中“优势兵力”攻克某些难关。可以“天马行空”“我行我素”,完全不用看老师的脸色,不用顾忌同学的关系。学习累了,我就帮娘干些杂活儿。农活儿太忙的时候,我可以“召之即来”。记得那时正值夏天,还帮着家里出了好几圈粪呢。
三
那年考试时间是八月份。记得当时的感觉是:考前着急,“求胜”欲望比较强烈,真正考完了,也是觉得希望不大吧,升学的热情反而一落千丈,觉得无所谓了。
有一天,听邻居家一个姐姐说:公社广播站广播了,让你今天到公社呢。但她也不知道是什么事。我硬着头皮来到公社,经人指点找到顾校长。他当时一副吃惊的样子:“你就是左志国?”
“是。”
“你可来了,就等你了,你知道吗,你上线初选上了,成绩还不错呢。”
因为消息来得太出乎我的意料,所以我根本没有反应过来,脑子一片空白。后来顾校长把一张抄着我成绩的纸条交给我,说:“你在哪上的学啊?你的进步太大了,去年你没有上线,今年上了,进步太大了。”
当时心里非常高兴,虽然喜从天降,但我还故作镇静,一副宠辱不惊的样子。初选上了?我如同梦游一股地回到家里。一进家门,娘正做饭,哥烧火。我说:“俺初选上了。”
哥以为我和他开玩笑(因为他参加的大专考试的时间比我们考试时间早,成绩还没有下来),说:“胡说,不可能。”
我说:“真的,这是我的成绩单。”
哥拿过去看了下,高兴得跳了起来:“啊!人家老国真考上了,真考上了。”
消息来得如此突然,特别是在不抱太大希望的情况下,所以全家老少高兴得中午饭也没有吃好。
过了四五天,因为报志愿的事,我又到了一趟公社顾校长那儿。他问我:
“你们村的某某你认识不?”
我说:“他是我哥。”
顾校长用奇怪的眼光看着我:“你亲哥?”
“是。”
“啊呀呀!你弟兄俩可真不得了啊,你哥大专上线了,成绩还相当高呢。没有想到,在咱们这出现了这样的奇迹,哥儿俩一起考上了。”
最初知道我自己考上的消息时十分高兴,现在知道我哥也考上了,那个高兴劲儿可不是“十分高兴”的简单叠加,而是“十分高兴”的“N次方”。
回到家里,告诉全家我哥也上了线的消息。当时真有点“福无双至今日至”的意思,全家当然是更加高兴了。晚上吃饭的时候,爹、哥、我都端着碗到街里和乡亲们一起吃饭,让大家分享我们的喜悦,那时最自豪的当然是爹了。平时就“喜怒形于色”的爹,那天更是毫不掩饰自己的情绪,在街里高谈阔论,着实风光了一把。
后来,我哥被一所全国重点大学录取,我如愿以偿地被师范学校录取。在当时,我哥儿俩同时升学的消息,传遍了十里八乡,一定程度上也算“轰动一时”吧。现在想来,这事最重要的是减轻了爹的压力。爹曾经高兴地说:
“你们哥儿俩考上学后,日子不一样了,有人敢借给我钱了。”
编辑:安春华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