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茧
2018-03-05陆刃鱼
陆刃鱼
广丽推荐: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一
“立春”这两个字,妙极了。
逢此时节,万物复苏,早樱听了这句立春,简直迫不及待要千树万树地舒展连绵,覆盖一整条漫长的行道。而我,也就是在立春,遇到了江千千。
说实话,她小时候真的不讨喜。我直说吧,真的太丑了……脸型太瘦,眉眼太过单薄,嘴唇也总是倔强地抿成一线,眉骨处还有一道细长的疤。每回她亲戚来做客,总是习惯性地先忽略她,一把搂起到她家串门儿的陆宵,往那白净的小脸儿上亲一口,再对着江千千笑道:“你弟弟真可爱,水灵灵的小娃娃。”
这时候,江千千就会一脸冷淡地回应:“他不是我弟弟。”噎得一群长辈相视无言,半晌哂笑出声。
江千千儿时的模样,除了在亲戚堆中不讨喜,在孩子们的圈子里也备受歧视,除了陆宵,没什么人愿意跟她玩,而我也只是立在人群里默默打量着她,和其他人的目光没什么差别。
直到我从她身上,第一次认识到“英勇”这个词。
二
多年前的那个立春,天光未亮,响亮的鞭炮声突然在邻里四下此起彼伏地炸开,我窝在被子里转了个身,脑子里浮现出了烟花璀璨的模样。
自从我爸妈开始撕破脸皮,很久再没有人在热闹的春节带我去河滨公园,没有人同我一道看着簇簇烟火升腾,没有人再吃力地把我抱起来,在我耳朵边轻声道:“新的一年,给自己许个愿望吧,小安。”
原本这会儿,我老爸也该同别人家的老爸一般,拎着一串鞭炮,掏出打火机,笑嘻嘻地冲我回眸,嘱咐我乖乖待在家,他再下楼去点燃全家对于新年的期盼。
可现在,家不像家,那些期盼都四分五裂、破碎流离了。我狠狠地闭上眼,祈求能再入梦,却烦躁得辗转反侧,终究还是穿好衣服,下楼去晃悠。爸妈平时管得挺严,去踏青都要向他们再三请求,如今突然自由了,却浑身不舒服,心里空落落的。
我失意地踱步,抵达一楼的小院落,突然一串鞭炮在我不远处炸开,伴随着嘈杂的争吵声,所有声响在这一刻鼎沸,如同锅子里烧开的水,咕噜咕噜,交织炸裂在空气中。
我的偏头痛就在这时又发作了,下意识地用力捂住了耳朵。
等到浓烟终于散开,我看见了被孤立在人群之外的江千千。那些孩子躲在大人的身后,对着江千千指指点点。我不知道在这之前,我错过了什么声音,但松开手的那一刻,那些来自祖国未来花朵的言语太过刺耳。我接收到的时候,即便那些话不是针对我,也觉得自己一步都挪不动。
他们躲在长辈的身后,在大人的庇护下,那些炸裂的爆竹同他們之间有了一道屏障。就在这样的庇护之下,他们耀武扬威,成群结队,把锋利的刃指向那个孤独伫立的小姑娘。
“丑八怪,谁给你的勇气出来玩的!”
“就是!你看到没有?立春放鞭炮,就是为了吓走你这样的丑八怪!”
我几乎呆在路边,动也不动地看着江千千,说不清是猎奇的心态,还是忽然有些恐惧。那时候我们都还年幼,在那之前,我也从未听到过这样直白的谩骂与侮辱,至少在我身上,没有。
江千千突然看了他们一眼,转身走了。他们想再追上去骂,被长辈们拦住。
不远处又炸开了鞭炮声。我下意识地用手挡着脸,眼睛却还是睁开的,我看傻了。
那时候我还不太明白什么叫做气场,但当她在烟雾弥漫的空气中利落地打火点燃,又倏然转回身向我跑来的样子,再过一百年,我也忘不了。我心想,就是这一天。我的小姑娘遗世而独立,却踏着漫天大雾,天不怕地不怕地向我走来了。
我正看着她发呆,我知道,其他的同龄人也都正看着她发呆。打破这气氛的是隔壁老奶奶,她颤巍巍地走来,揣着一把米糖到她身边:“千千,谢谢你啊。”江千千双手接过那把米糖。
我不知道江千千从我的眼神里看出了什么,但我确保有百分之八十都是崇拜。隔壁的老奶奶被亲生儿子和儿媳排挤,住在简陋的地下室,连个立春都没有亲人帮她点鞭炮。
当大多数人都怂在长辈的身后,又借着这保护伞作威作福时,江千千已经开始学着独立,学着生活,学着帮助他人,学着巧妙避开那些恶意。
只见她一脚停在那些孩子面前,露出了她的招牌表情,冷淡又嘲讽道:“白痴,立春放鞭炮是为了吓走年兽,好好读书吧。”把那些熊孩子唬得一愣一愣的。
啊,帅呆了。
三
所以说像江千千这么英勇的姑娘,根本不需要什么骑士。我有点好奇,和她从小一起玩到大,被万千迷妹簇拥的陆宵,究竟是个什么角色,起着什么作用。
后来我明白了,她喜欢陆宵。即便陆宵只是习惯了和她一起玩,习惯了拿她当挡箭牌,习惯了她替他带来自由。
呵,照样是活在别人庇护下的男生,有什么好喜欢的?江千千眼光真糟糕。好多次我想提醒她,沉迷陆宵是没有前途的,却始终找不到合适的时机。就这么贸贸然去同她讲,又太过突兀。幸好时机这东西是会自己上门的,虽然来得有些令人悲伤。
四
那天我爸妈双方的仇恨值终于到达巅峰,那也是他们之间的最后一次争吵。我妈特彪悍,率先举起置物柜上的陶瓷大摆件,往地上那么一摔,摆件的重力势能无限大,伤害值爆表。
他俩倒是知道躲,我一个猝不及防,被碎瓷片扎了腿。亲妈啊。我的哀嚎声被他们的争吵声淹没,一句比一句难听,我的脑海里突然浮现出多年前那个立春的场景,被人群围着的千千,被淹没在那些谩骂声之中。
你说,要没有那回事儿,我哪能遇到江千千?现在我的心只被两件事填满,第一是学习,第二是江千千。她还深陷在陆宵的网,她还处在水深火热之中,她仍旧求之不得寤寐思服。
真烦。脑袋里开始嗡嗡作响,我的偏头痛又犯了。我正打算从硝烟中抽身,却忽然瞥见了置物架上的小红本子。
离婚证?!
我差不多傻了,踉跄着去翻那个本子,霎时只觉天旋地转。原来爸妈已经离婚三年了啊。endprint
记得有一回,我爸正在誊写《项脊轩志》,我妈洗了水果端过来,看了会儿,忽然流了眼泪。我不知道那时候他们心里都藏着什么事,但看到离婚证的这一刻,我明白了,缘分一旦尽了,感情可能就是世上最残忍的东西。
我把离婚证放下了,三年的伪装,他们一定也很疲惫。我出了门,没人注意到我。被碎瓷扎伤的小腿,疼痛已经蔓延得有些麻木,我走到半路体力不支,坐下来哭一会儿停一会儿,打算着去附近的诊所先处理伤口。
江千千就在这时候出现了,从路口拐出来,脸上的失意比我更甚。我突然就忘了其他的事,一边哭一边哆嗦着问她:“千千,你怎么了?”
她委屈得像一只小猫崽子,垂着睫毛对我说:“我心爱的东西要被人抢走了。”我忽然发觉,江千千和以前不一样了。她幼时单薄的眉眼,如今已经长开了,颇有些丹凤眼的模样,鼻梁挺直,唇也薄极了。
怎么说呢,若是换上一身古时倜傥公子的装扮,必能引得不少大家闺秀回眸。这般动人的江千千,本性英勇的江千千,在我面前露出了她最软弱的一面。我心下竟然一阵窃喜,分明我还在叽叽歪歪地哭个不停。
我问她:“你心爱的东西是什么?”其实我心知肚明,但是我偏要问出口。她皱着眉看我,一言不发。
我又拉着她语重心长,说话的时候牙齿还在打颤:“千千,我跟你说,那些东西都不是百分百回报的。能给你完全回报的,只有学习。爸妈可能会抛弃你,你喜欢的人会抛弃你,但是学习不会。总有一天,照顾你、疼爱你的人,都会离你越来越远,可是读书这种事情,你方法对了,努力了,就会有回报的。稳赚。”
江千千用看书呆子的表情看着我。我很满意,只要我一直是个书呆子,只要她觉得我别无他想,我就能一直待在她身边。我俩就这么互相看了好久,她突然叫起来:“妈呀!”
你看,我看中的姑娘,连惊讶的声音都这么充满气势,浑厚有力。
我一低头,腿上的血都流到脚踝了。疼傻了。
她说我不能走路了,把我背到附近的诊所去了。这一带老城区正在修整,路面都崎岖不平,她背着我,一步一步,走了好久。好久没有人和我那样近地触碰了,体温安慰着体温。在人世,宛如茫茫海上两座咫尺灯塔。
五
自那之后,我有了一個念头。说来不太好听,但算是事实:我只有江千千了。
我爸有了新的女朋友,我妈搬了出去自己经营公司。他们会有新的家庭,他们的生活很快会被新鲜的事物填满。他们会离开这片老城区,会彻底抛弃这片老得不行的地方。而我,还是在这地方生根的人。
我果真只有江千千了。我爸带着行李离开那天,他摸摸我的脑袋:“小安也长大了。老爸有自己想过的生活,但是老爸爱你。以后缺什么,给老爸打个电话就行。”
我红着眼眶,借口去上个厕所,几度濒临崩溃,在洗手间狂躁地走来走去。老爸你不懂,你知道我缺什么吗?我缺什么?
花了近半个钟头,再出来的时候,我已经冷静了许多。不得不说,我从江千千身上学到了自控,也学到了如何渐渐把一颗温热的心降至零点。
“老爸,你以后要好好过。”
我爸车开走之后,我又跑去找江千千了。她看到我的第一眼,叹了口气,然后用我最喜欢的语气,虽然话还是带着几分嘲讽:“你怎么还是这样,哭得像个傻子。”
她为了转移我的注意力,絮絮叨叨地拉着我,说起了别的事情。她也就只有在我面前,才能像个话痨。
她又说起了陆宵。陆宵依旧迷妹缠身,即便他如山巅雪莲清冷难及,却有一个姑娘润物细无声一般感化了他的冷漠。江千千是陆宵身边最近的人,他的一举一动,她都看得清清楚楚。
她描述的时候,仿佛自己是个局外人。说起来也是,原本就是陆宵和旁人家姑娘的事情。可我观望着江千千那股子疏离,心里不由得升腾起丝丝缕缕的心疼。有谁舍得在谈及心上人的时候,置身事外呢?
我看着她,意识到了一个事实——所有的人都在被时光毫不留情地往前推,我感觉只有我,停留在当初那个怯懦的时候,我爸妈已经分离,我身边依旧没什么朋友,我只有江千千,可是她离我似乎越来越远了。
我心里突然很急,或者说,是害怕。我控制不住地开口问她:“千千,你一心一意为陆宵着想,他也这么把你当朋友吗?”
她第一次那样看着我,几乎可以说是冷淡了:“我不用他把我当朋友。”我心脏猛地一抽。
我不该这么说的,可谁人能把自己的心思藏得那么深,能把言行控制得那么恰如人意呢。
六
那天起,我有了种预感:总有一天,江千千会离开我。她一脸兴奋地跑过来告诉我,陆宵成为职业电竞选手的时候,我有些惊讶,不安却更加强烈。曾经听说过电竞这行,竞争异常激烈,对手之间发生什么过激的事情也不算意外。
我确实是个书呆子,在一座学府之中写写画画,埋头苦学,只是为了有朝一日能踏进另一座学府的大门,堂堂正正。我唯一放不下的就是江千千,否则在我高中的时候,就会接受老爸出国读书的建议,他没办法给我和以往一样多的爱了,那给我前程也是好的。
大二的时候,导师向我抛出了橄榄枝:你是我不可多得的人才,有个名额你要不要考虑一下?
我斟酌很久,说希望能多一段时间好好想想。导师那时候眼中流露出了失望,他问我,你有什么心事吗?我摇摇头。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我真的别无他求,我就希望江千千能多为自己着想。我不想失去她。
七
我劝过江千千无数次了,没辙,她不听。不听就算了,她竟然还和陆宵的电竞对手玩到了一起,那人名字普通得很,叫许林。
说来,人的心理也是奇怪,为了引起对方的注意,千方百计。想想大家都是成年人了,我又正在忙着辅助导师完成学术论文,抱着侥幸的心态想,千千那么冷静,多少能把控自己的言行。
可是,假使时光倒流,我得先回去,回到我最忙碌的大学时光之中,把那个不分轻重的自己狠狠地抽一巴掌。千千在我一无所有的时候填满了我的青春,我却在她将近一无所有的时候抽身不管。
千千就是在那时候出事的,在我最疏忽的时候。那天的场景我没见到,但我通过别人的讲述知道了。江千千在那个大雾的早上,在湿冷的空气中,将她多年前就流淌全身的英勇血脉,拿来救了那对怯懦的小情侣,陆宵和林梦。
据说是许林的兄弟喝高了,又老早就对锋芒毕露总拿冠军的陆宵不满,听说陆宵对林梦十分上心,就把她截到旧仓库,以她来威胁陆宵。那个男生也挺毒的,砸碎了的啤酒瓶要往姑娘脸上扎,要是我见了,我也看不下去。
可我真的不希望,这个去拼命的人,是江千千。可能要令一些人失望了吧,江千千脑部重伤,却活下来了。毕竟她能盘踞陆宵身边的位置十几二十年之久。
如今这般,她活得太不风光,一点没有她小时候那神气样儿。医生跟我明说,醒来的几率很小。我不太能接受这个事实。我在病房里狂躁地走来走去,我觉得自己快得躁郁症了。我小仙女似的江千千,就给你们折腾成这样了?我想过找那些人的茬儿,可是他们,该被法律制裁的,都有了报应。没意思。
我也很想去整陆宵。可是又想想,这事儿不完全怪他。掰指头算算,我们这些人当中,真的只有江千千她一个人,敢作敢当,毫不怯懦。遗世而独立。时间淌水一般地走,我想我真是一直都没变,我好像一辈子就这样了。怯懦,规矩。没有了江千千,我的生活更像是一潭死水。我的爸妈离开了我,我最好的朋友也不再回应我的问候。
我每周末都要搭车去一趟疗养院,去看江千千。她不说话,那我说。她不笑,那我笑。我能怎么办呢,原本我就只有江千千了。
八
2017年,惊蛰。距离立春过去一个多月了。
我拒绝了导师的提议,放弃了交流的名额,只在空闲的午后偶尔翻一翻异域国度的画册,浅眠的时候做一个美妙的梦。有一天,讲台上不知道何时走进来的陌生男生,很好看的眉眼,也是单眼皮,一副英气模样。辅导员站在他旁边。
“这是我们班的新同学,转专业来的。”
“大家好,我叫林千。”
辅导员在旁边笑道:“那以后是不是可以喊你千千啊。”
大家都在笑。我动也不动地看着他,停下了笔,忽然觉得这个世界太不真实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