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花盛开的街道
2018-03-05暖纪年
暖纪年
春艳推荐: 温柔隐秘的喜欢,肆意张扬的年少,封存固守的内心,在桐花落雪的街道不断拉长的背影……岁月在指缝里流淌得飞快,山河变幻,星图百转,唯有爱,能使我们与众不同。
1
陈桐安从小最讨厌的就是晋阳。
此刻,陈桐安在地铁上倚着栏杆背单词,把头埋在书本里就开始忍不住微微发起呆。
突然有弧形阴影落在书上,越靠越近,直到有个帽檐戳着她的额头。有人面无表情地低头,歪头侧着脸靠近,清晰到白净脸上细细的绒毛都可见。
“喂,”他偏头,“看书一点儿都不认真。”
“边儿去。”陈桐安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巴不得和面前的晋阳拉开车头到车尾的距离。
陈桐安从小最讨厌的就是晋阳,他们住在同一个小区的楼上楼下,晋阳从小就抢她零食抢她玩具,被大人发现了,就苦着脸委屈巴巴说:“我不知道不能这样做。”一转身就咧嘴笑,头上都似乎顶着小恶魔的尖角。不定期迈着小短腿上楼蹭饭,卖乖撒娇抢走碗里最后一个鸡腿。每当她想冲上去扯他头发的时候,都会被母亲拦住说——多大点事啊,要学着大方一点。
高中也是,从小调皮捣蛋的晋阳不知道怎么长开了,皮肤白净轮廓鲜明。性格也跟着180度转变,变得冷漠又难以接近,没有朋友却和高年级不务正业的学长混在一起,开学半年就因为打架被记了大过。对待外物也不痛不痒,但喜欢他的人很多。陈桐安在学校也和晋阳说不上话,除了有时一起走在回家的路上。但就是和晋阳的这一点点熟悉,害得她被漫长无期地排挤。
偏偏晋阳还当作没什么关系的样子,像小时候一样咧开半边嘴角,模仿着当年母亲的口气说——这有什么关系呢陈桐安,要学着豁达一点啊。
陈桐安气得把骨节搓得咔咔响。
可是这还真和陈桐安没有关系,这是晋阳和林仲鸾的故事,开始于突如其来的误解,绵延在路过走廊时回望的一眼,放学后黄昏浸满的教室,夜宵摊上锅碗瓢盆喧闹里的推心置腹……
而晋阳对陈桐安总是忽冷忽热,开心的时候什么事情都分享给她,说话口无遮拦,不开心就丢下她十几天不说话。气得陈桐安恨不得拿个小本子,一条一条把晋阳的罪状记下来,等到来日再报。
2
陈桐安与林仲鸾的友谊,来源于林仲鸾的刺青。
林仲鸾的成绩常年盘踞在年级前十,上课前标准动作就是扶扶她的圆框眼镜,上课的专心和效率让老师都忍不住露出教科书上标准的——慈祥又欣慰的笑容,不是年级前几那种很有天赋让人艳羡的大神,但足够努力刻苦。
可她也不像普通的好好学生,温柔耐心或者吝啬妒忌,下课后她摘下眼镜,脾气冷淡又暴躁,仿佛眼镜就是她的变身神器。普通的好好学生怎么会有刺青呢?蜿蜒在她瓷白的手臂上,既残忍又天真。有着成绩护体老师也索性当是年少轻狂,视而不见了,反正也没有办法去除。
班级里有个女生向晋阳表白不成功,还被他不务正业的朋友们嘲笑戏弄了一阵,然后莫名其妙的,这一切都被归咎在陈桐安身上。学生时期的排挤无非就是那几个套路,她说话时的突然沉默,参与班级活动时莫名被替换下来,背后的指指点点,还有经常凌乱的课桌。
陈桐安懒得理会她,回家路上全都一报还一报地打回在晋阳身上。
直到女生拿着墨水路过陈桐安桌子,“不小心”洒在她正在做的手账上,之前画的画记录过的事情全被墨水洇开了。
“我不是故意的。”女生没半分诚意。陈桐安小事懒得计较,大概她便也觉得只是个好欺负的人。
陈桐安气急,冷着脸一摔书,“嘭”的就从桌子上弹起来,脾气好可不等于懦弱任人宰割。
更巨大的“嘭”声响起,临座的林仲鸾本来趴着午休,撑着有刺青的手臂凶狠地站起来。她看看懵了的女生,再仔细看看懵了的陈桐安,快步冲上前。林仲鸾在陈桐安面前的时候迅速转弯,一把拽住女生的手把她逼退了好几步,快到她脸上得逞的笑容还来不及褪去。
林仲鸾拽着她的手,连同深色墨水,轻巧地翻个个儿,墨水调皮地蹦在她的衬衫上。
林仲鸾面不改色心不跳:“我不是故意的。”
陈桐安:……
陈桐安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啪啪啪地鼓起了掌。
回家路上陈桐安带着还没干的手账本,“啪”的一声就按在晋阳脸上。
咦?至于那个成全友谊的刺青?林仲鸾的路见不平只是打破了她们之间的陌生感,毕竟嘛,少女之间推心置腹的友谊可需要不少时间。因为坐得近,她们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也不知道哪个闷热的午后,风扇转着,让人疑心它随时都要坠落下来造成惨案。
林仲鸾聊得可开心了,不知怎么就卷高了袖子说起了刺青的来源。小时候因为成绩好老师偏爱,被女生抱团排挤,其中一个吵架时说不过她,气极拿圆规在她手上划了一道。林仲鸾攒够钱的十七岁生日,纹上去一个等长的藤蔓刺青。
她卷起袖子,露出那个蜿蜒秀气的藤曼,残忍又天真地舒展在她的手臂上。谁能想到,它的底色是一道無法褪去的疤痕。
3
同班的女生再也没找过她的麻烦了,晋阳不知道怎么的从晾着她到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偶尔一起去食堂吃吃饭。虽然清闲放心了不少,但想到女生之前糟心的行为,陈桐安还是想拿个小本本记住晋阳的名字,有空就戳他个三百六十遍。
晋阳和林仲鸾的相识就没那么顺利了,两个人面上都冷漠,戏弄起人来不留情面。某天林仲鸾站在操场上等着陈桐安,结果在旁边打球的晋阳二话不说像个煞神一样把她赶走了,陈桐安抱着零食出来的时候林仲鸾正黑着脸。
陈桐安小心翼翼地扯着她袖子说:“晋阳说是要清场,其实还是怕球砸到你啊,他就是不太会说话而已。”
“真的?”
“应……应该吧?”
……虽然他可能就是真的想清场。
打架、记过、早恋、脾气高冷暴躁……越来越多标签和流言砸在这个和她从小一起长大的男孩身上,让陈桐安也慢慢看不清他的所作所为。endprint
相反林仲鸾虽然也顶着很多偏见流言,但人是确确实实的面热心冷。之前体育课陈桐安跑步扭了脚,林仲鸾很廋,背着比自己重不少的陈桐安去了校医院。后来陈桐安才知道,那天林仲鸾有个很重要的数学竞赛没有去。
晋阳一开始对林仲鸾颇有微词。
“那个有刺青的女生据说不好相处啊,你和她玩得很好?”晋阳一边推着自行车和陈桐安回家一边说。
“不许乱说。”陈桐安忍不住甩了个大白眼给他,“‘据说里最不好相处的人可是你。”
和想象中一样,有所了解之后,晋阳和林仲鸾越来越熟悉,偶尔一起回家、吃吃宵夜。他们本来就是很相似的人,陈桐安也下意识划清合适的距离。
陈桐安某天回家发现忘记带东西,回去拿才发现晋阳在教室里和林仲鸾聊天,也不知道她说了什么,林仲鸾凶狠地一甩书包,结结实实地砸在晋阳身上。
好像不知道从哪天开始,晋阳打完球经过教室,总会转过身来,慢慢地看往某个方向,林仲鸾也会刚巧撑着手从休息中醒过来,抬头望过去。
陈桐安一个人扶着自行车回家,桐花在树上一簇一簇的雪白。她突然想到小时候,某天她突然就不和晋阳抢吃的了,把最后一个鸡腿夹在了他碗里,晋阳愣了愣,突然不愿意接受她的好意,碗一推就下了桌。
真是从小就阴晴不定啊。
她想着,突然就有点点失落,风一吹,桐花星星点点地落下来。
4
某天放学后,林仲鸾去参加活动了,陈桐安和另一个朋友收拾着东西。
晋阳来教室找她顺路回家,这种时候很少见,大部分都是骑车回家路上刚好碰见,他们再一起扶着车慢慢走回通往家里的小巷。吆喝卖食物的小摊子摆得太多,没办法一路骑着回去。
朋友打趣着说我还以为你们早在一起了呢,陈桐安放书的手顿了顿,说怎么可能。
“也许……你可以考虑我啊。”
“你少跟着开玩笑,回去了。”晋阳一高兴说起话来就口无遮拦,这点陈桐安再熟悉不过。
“我是说真的。”
他歪着头笑,像儿时那样,不知道是天真还是顽劣的神情,身旁的朋友跟着两眼放着光想起哄。
陈桐安怔怔地仰头看他,然后毫无预兆的,眼泪噼里啪啦地落下来,晋阳完完全全错愕了,朋友也吃惊得不敢说话。
“陈桐安你有毛病啊?”他想扭过她的头,陈桐安头也不回,转身便走了。
陈桐安看着他一个礼拜前和排挤她的女生吃晚饭,没几日又和林仲鸾畅谈,晚自习后去吃宵夜,如今这又算什么呢?传言说他玩世不恭,真心太少,她总是听一半丢一半。
——可是、可是就算你想游戏人间,潇洒恣意,又为什么要用到我身上呢?
他们从小一起长大,他会在炫耀完得逞后偷偷把鸡腿丢到她碗里,会缠着母亲把扯坏的她的玩具补好,每次她冒冒失失打碎什么物件,也是他屡次“不情不愿”站出来承认错误。
曾经那个小小的少年哪去了?清白剔透,一点点欺瞒和误会都会让他羞愧到说不出话来?如今却可以面不改色的假意真心?
小时候的晋阳夹走了碗里最后一个鸡腿,陈桐安气急得想一跃而起扯他的头发。母亲淡定地摁住她,看着晋阳满足又慢条斯理地吃完,露出了教科书般慈祥又温柔的笑容,完全不管身旁的亲女儿悲痛得泪流满面。
等到晋阳走了,母亲才在明亮的落地窗前蹲下来,温柔地说:“晋阳一个人太孤单了,你为什么不能多让让他呢?”
那天她才意识到,不是所有父母都不会分离的,晋阳家里只有忙碌的母亲,还忙着学校家里两头跑,留下冰冷的饭菜。
陈桐安的父母喜欢叫晋阳来家里,晋阳也很喜欢往陈桐安的家里跑。她家里的灯光是暖黄色的,有开阔明亮的落地窗。她的父母对他坦诚温柔的关切,不会让晋阳感到尴尬羞怯。忽然某一天,陈桐安也从气急败坏变成委屈巴巴地谦让他,用笨拙简单的方式留给他玩具、点心、和午餐。
然后晋阳转身便走了。
陈桐安发誓,再也不要对晋阳好了,这个喜怒无常的怪物,她也再不想听他口无遮拦的话。
她會误以为是真的啊。
陈桐安跑出去的时候的时候看见了门口一脸错愕的林仲鸾,可她实在没有心力解释和委屈了。
晋阳抓着头发,慢慢地、颓丧地说:“我搞砸了。”
“看出来了。”林仲鸾叹口气。
5
晋阳打完篮球,用校服随便捂住脸,路过走廊时下意识地看往那个方向。
好巧不巧的,每次这时候林仲鸾就会撑着手起来,似笑非笑地望着他,用口型回答:“别看啦,她没在看你。”
他假装咳嗽一两声,尴尬地把头歪向一边。
他们去吃宵夜,林仲鸾放下书包,说:“这顿只能算冒犯过我的赔罪,想知道陈桐安的近况你还得等到下顿请客。”
晋阳气得折断了一把烧烤棍。
其实最开始啊,只是一个晋阳同班的女生来求助他,说她和同伴被外校的小混混在回家路上敲诈。晋阳二话没说就去帮着她们解决,那几个男生在路上惹是生非惯了,免不了打了一场架。结果晋阳以对学校造成不良影响为名被记了大过,那几个外校的男生学校管不了,后果完完全全由晋阳一个人承担了。
每个年级总有那么一两个万事通,可能是男生也可能是女生。他们合群人脉广,知道各种错综复杂的故事的缘由,林仲鸾就是向这样的一个女生打听晋阳的事情。
然后呢,林仲鸾问道。
然后我们学校混日子的那群男生就开始渐渐找起了晋阳,和他搭话打篮球去零食铺。晋阳似乎也慢慢默许了,晋阳一直都很奇怪,长得帅打篮球好又是学校乐队贝斯手,可是也从来不见他和学校的大神们抱团玩。大家都觉得他对谁都是冷冷淡淡,不甚在意的态度,晋阳不拒绝那群混日子的男生找他玩,却也从来没参与过他们的活动。
听着她的描述,林仲鸾几乎要认不出晋阳了。她所看见的晋阳,对着陈桐安话多得不得了,有事情主动帮忙,有错处主动承担,有危险还要及时拦截。可是每当陈桐安抬起头发现一点点端倪,他就立刻缩回去,一副随意顺便的样子,玩世不恭的样子。endprint
于是面对晋阳为什么和你那么熟的质疑,陈桐安总是摸着鼻子说,应该的应该的,总归是从小一起长大的。
“那個晋阳帮助过的女生后来向晋阳表白,他像平常一样冷着脸就干脆拒绝了,你说他是不是很奇怪,不喜欢又要担着这么大的代价去帮忙。”
高一入学半年,晋阳就被记了大过贴在公告栏上,他高冷不合群难以接近,总有爱惹是生非的学长找他外出,有许多漂亮好看的女生到班级里来表白,像是个花心的人呢……种种种种,流言蜚语把他包裹成校园里传奇遥远的人物之一,他也从来不屑解释。于是再没有人相信,从头到尾,他只是去帮了一个忙而已。
“你没事情做找那个泼墨水的女生吃什么饭啊?”
“当然是找机会泼回去啊。”
“……你你你真是幼稚得没边了!”
林仲鸾吃着烧烤,突然觉得心中一动,身边锅碗瓢盆翻动的声音、油炸翻滚的声音、天南海北喧嚣的聊天声好像都慢慢隐没,一切都静寂无声。
她喜欢上一个人,为他清冷外表剥开后,尚未被发现的温柔、善良、仔细。为同病相怜的隐藏和包裹,为他寸寸思虑的真心与深情。
她喜欢上一个人,在这最最不合时宜的时候。
6
小时候的陈桐安把鸡腿放到他面前。
小时候的晋阳却如鲠在喉,突然觉得他们之间的天平倾倒了,他从天真顽劣的平等玩伴突然变成需要格外关心的孤独少年。
于是他落荒而逃。
年少时下意识的逃避成了埋在他们内心的一颗种子,到现在都是这样,晋阳可以暗暗提供所有能给的关怀和帮助,却撕不下那层冷漠的皮囊。
我的命中注定,越美丽东西越不可碰。
所有的表白他都玩世不恭当玩笑说,背负着莫须有的斑斑劣迹,害怕着被拒绝被讨厌,却忘了对方也会真真切切地当玩笑听。晋阳把真心和赤诚说了一遍又一遍,终于把陈桐安犹疑又摇晃的心意拉扯冲散——他只是当成玩笑,你千万千万不要当真啊,你一当真,他便会反过头来嘲笑你了。
“陈桐安你怎么这么可爱,再发呆冰淇淋就化了。”
“喂!别动不动说让人误会的话啊!”
“陈桐安我真喜欢你——今天的衣服。”
“……”
“陈桐安,也许,你可以考虑一下我?”
“……”
陈桐安习惯于他开心时的口无遮拦,甚至觉得他不过是在练习如何哄女孩子开心。只是她从来都不知道,他每次见她都如释负重,好像一只刺猬终于能卸下重重的壳。
陈桐安,陈桐安,陈桐安……他们扶着单车走在七扭八拐的巷子里,陷入九曲回肠的心事,一个喋喋不休,一个烦扰不堪。桐花悠悠地落下来,塞满了狭小的巷子,铺成纷纷落雪,抹平在心上就成了寂寂荒原。
7
陈桐安一个人扶着单车慢慢走在空荡的巷子里,不知道从何而来的穿堂风逐渐聚拢,吹得她的心脏也跟着空落落起来。她抬头,桐花的花瓣正纷纷扬扬地落下来,像是天空突然疯狂地落雪,一瓣瓣雪白打着旋儿落下,却滞留粘连在她的脸上——等到她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是这样满脸泪水了。
然后突然的,晋阳就从巷子里的拐角扶着车冲出来了,伴随着重重的踉跄。
林仲鸾把他踢出来的。
“我好像……搞砸了。”
“当然是选择追过去啊!”林仲鸾赶着晋阳抄小道追过去,在合适的路口直接把晋阳踹了出去。
“这次记得好好说话!”晋阳没能回头看,如果他回头,就会发现林仲鸾慢慢展开的,一个非常非常灿烂的笑容,像满心欢喜,又像如释负重。她的笑容慢慢绽放开,到了顶点倏忽收回,好像从来没有存在过。然后她慢慢慢慢后退,一边后退一边招手,向着晋阳的背影告别,一转身,没入纷纷扬扬桐花雪中。
晋阳慌慌张张地扶着自行车起来,顾不上膝盖手臂有没有磕磕碰碰。
陈桐安怔怔地停住,第一反应是伸手把眼泪都捂住。
落日慢悠悠地架在桐花树的臂弯里,饶有趣味地打量着这几个人。从叶子缝隙透过一束束昏黄的光线,落在窄窄的小巷子里,落在他们的校服上,落在纷纷落下的桐花上,温柔的一片昏黄色。落日倚着桐花树,忍不住想说——
你看,年少是多么烂漫啊。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