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译毛诗的岁月
2018-03-04许渊冲
☉许渊冲
1959年农历除夕,我在北京欧美同学会的舞会上见到了照君。她1948年十四岁参军,参加过淮海战役,见到过毛泽东主席。毛主席一听到她的名字就说:“昭君是要出塞的呀。”果然,她在香山外国语学院学习之后,转入北京外国语大学俄语学院,毕业后分到塞外担任教学工作。1959年她回北京母亲家过年,我们在晚会上认识了,谈起香山外国语学院的领导和教师,她也认识很多。我们还谈到德莱顿和罗曼·罗兰的作品,《哥拉·布勒尼翁》是一本不容易理解的小说,她却能够欣赏。我想,如果我们结合,就可以同搞中、英、美、法、俄五国文学,那不是全世界最重要的文学事业吗?几个月后,我们结婚了。回忆起来,当时我还写了一首小诗:
旧梦依稀忆逝川,古都三十二年前。
舞裙卷起千重浪,华灯高悬不夜天。
得遂平生凌霄志,快马黄昏自加鞭。
喜看琳琅满目书,莫教珠玑化云烟。
但那时她在塞外,我在北京,两地分居,不免常有相思之情,我写过几首小诗:
永定河畔杨柳青,千丝万缕诉真情。
烦请云影带塞外,流水不干情不尽。
每逢佳节倍思亲,况值新婚二月整。
鸳床几曾温鸳梦?孤灯空自照孤影。
新月入窗君入梦,入梦模糊入窗明。
明月有缺亦有圆,情人有分必有合。
愿将情思化动力,助君苦战东洋河。
麦浪金波赛龙舟,儿女英雄显身手。
高扎麦束堆粽子,遥举银杯贺丰收。
1959年2月12日与夫人照君合影
从诗看来,参加土改劳动对我的思想改造还是起了作用的。调英语系后,学院搞“大跃进”,说突出政治,就可以提高业务,外语水平就可跃进。我根据自己的经验,没有突出政治,只是背熟了三十篇短文,英语成绩就提高了,所以就提出少而精的学习方法。英语系主任朱树飏(大学同班)、教研室主任林同奇(大学同学林同端即南茜的弟弟)、副主任胡斐佩当时都对我进行了批评,说我和党唱对台戏,反对“大跃进”,是单纯业务观点。香山外国语学院的学生后来出了一个院士、一个部长,迁到新北京后出了一个将军,可见突出政治的作用。其时正要对我展开批判,不料当时的国防部长林彪也提出教学要少而精。于是领导就说:战略上要大跃进,战术上可以少而精,免了一场批判。
我觉得毛主席战略上藐视敌人、战术上重视敌人的观点很有道理,不但可以用于外语教学,还可以用于翻译。刚好那时《人民日报》发表了毛泽东《词六首》,写红军如何在战略上藐视敌人、战术上重视敌人,取得了胜利。我想翻译毛诗,也要在战略上藐视困难,在战术上重视困难。翻译如果只是译字词,那就是没有看到翻译的难点,一定要翻译字词所表达的意,这就不那么容易了。下面就举《清平乐·蒋桂战争》及两种译文为例,说明如下:
风云突变,军阀重开战。
洒向人间都是怨,一枕黄粱再现。
红旗跃过汀江,直下龙岩上杭。
收拾金瓯一片,分田分地真忙。
(译文一)Sudden veer of wind and rain
Showering misery through the land,
The warlords are clashing anew,
Yet another Golden Millet Dream.
1997年许渊冲先生之子许明(左一)自美国回国探亲,与父母在北京大学家中合影。
Red banners leap over the Ting River
Straight to Langyan and Shanghang.
We have reclaimed part of the golden bowl
And land is being shared out with a will.
(译文二)A sudden burst of wind and rain,
The warlords fight again.
Sowing on earth but grief and pain,
They dream of reigning but in vain.
O'er River Ting our red flags leap,
To Longyan and Shanghang we sweep.
A part of golden globe in hand,
we,re busy sharing out the land.
“风云突变”中的“变”字,第一种译文译成veer,是突然转变方向的意思,就是说军阀已经开战了,只是转变方向而已。但是下面一句说“军阀重开战”,说明军阀已经停战,现在重新开战,不是转变的问题,还是译成burst好些。而clash指冲突,不一定是战争,不如明确为fight好。“一枕黄粱”直译为“金黄的小米梦”,读者可能不知所云,不如意译为梦想统治,但又不够形象,只好两害相权取其轻了。“直下”译成sweep(横扫)更形象化,而且押韵。“金瓯”译成bowl(碗)远不如globe(地球)。这是就“意美”而言。如以“音美”而论,原词和第二种译文都押了韵。再说“形美”。原词每句字数分别是4、5、7、6,6、6、6、6;第一种译文音节数是7、9、8、9,9、7、10、10,不如第二种8、6、8、8,8、8、8、8。
之所以说了这些,是因为我的诗词英译、法译就这样开始了。此时,北京已经提出了“备战备荒”的口号。为了备战,外国语院校要从北京疏散到外地去,我们学院去了张家口。到张家口后,我的孩子许明出生了,《诗书人生》对此有记载,这里只抄录当时写的一首小诗:
爱儿坠地两月半,爱睁圆眼爱看拳。
爱踢小腿爱戏水,爹妈爱看看不完。
1965年秋,我下放到农村参加“四清”运动,即清理阶级队伍、经济账目,等等,我又写了一首《晨曲》:
电线织成五线谱,晨星晓月作音符。
雄鸡高吹黎明号,老牛慢敲田园鼓。
流水合奏今日乐,小桥低诉当年苦。
农村“四清”庆丰收,苍松枯柳同起舞。
“四清”本来是以王光美为样板的,不料1966年爆发了“文化大革命”,刘少奇、王光美被打倒,我这个歌颂“四清”的知识分子也被打成了“牛鬼蛇神”。8月16日夜进行批斗,系主任朱树飏和我们十个人戴了高帽,挂了罪状牌,在大操场挨打挨骂,一夜不许回家。照君在张家口师范学院参加运动。那时许明在幼儿园,我参加“四清”回来时,幼儿园给他戴红花来欢迎我;我挨批挨斗时,他挂了小“牛鬼蛇神”的牌子,坐在楼门口等我,没有饭吃,就坐在门口睡着了。回想这段往事,不能怪他长大去美国以后,再也不肯回来工作了。
其实,我们受罪还不算大。我们院长是长征老干部,却因为“执行资产阶级教学路线,重用资产阶级知识分子”而自杀身亡了。在批斗领导的时候,我们也要头戴高帽、挂罪状牌,低头弯腰,两膝半分弯,陪着挨斗。在烈日下,非常难熬。我忽然想起毛泽东的《沁园春·雪》,就默默背诵起来:“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立刻忘了烈日骄阳,仿佛见到了“惟余莽莽”“顿失滔滔”似的。“莽莽”“滔滔”这些叠词怎样翻译好呢?反复推敲之后,想出了两句译文:
The boundless land is clad in white
(无边无际的大地一片银白)
The endless waves are lost to sight
(无穷无尽的波涛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觉得炎热也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于是再往下背诵,背到“惜秦皇汉武,略输文采。唐宗宋祖,稍逊风骚”,就译成:
But alas!Qin Huang and Han Wu
In culture not well bred,(缺少文化修养)
And Tang Zong and Song Zu,
In letters not wide read.(没有阅读诗文)
译到这里,批斗会也完了,于是我暗自得意地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