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球化时代的美国大学舞蹈教育——加瓦勒教授访谈录

王 杰

一、美国式教育理念下的大学舞蹈教育

王杰加瓦勒教授，您好！很荣幸能与您探讨舞蹈教育的话题。您是美国亚历山大舞蹈技法的核心创始人，也是高校舞蹈戏剧系的掌门人，又是教学一线的教师，您觉得在全球化视野下，美国大学的舞蹈教育的发展和形成受到了哪些先驱的重要影响？这些影响主要体现在哪些方面？

加瓦勒其实，在美国综合性大学里，舞蹈专业的设立是比较晚的。我认为在这个过程中，最重要的是约翰·杜威的影响。杜威对教育的整体性观照可以概括为人的全面培养，其中包括形成完整的人格，这从一个侧面说明他认同并提高了艺术课程（包括舞蹈教育）的地位。这里不得不提到现代舞的创始人邓肯，她通过改革舞种影响了美国的舞蹈教育。邓肯认为芭蕾这一舞种让舞蹈者产生了被束缚的感觉，所以提出了“反芭蕾”的口号。她宣称灵魂与肉体要高度融合，进而摸索出与古典芭蕾对立的现代舞派别。虽然在今天看来，她的“为自由而舞”更倾向于技术表现，但仍然可以说她成功冲破了古典芭蕾的限制。早期现代舞的代表人物何顿主张向世界传达自己对身份和传统的骄傲，他的舞蹈释放力、肢体解放性都很强，因而从舞蹈教育普及这方面来看，何顿的舞蹈更容易为人接受。其他具有影响力的人物，不论同样是奠基时期的泰德·肖恩，还是心理表现派的玛莎·格莱姆，或是象征派的多丽丝·韩芙丽等，都随着对现代舞多样化的探索，逐步填充了舞蹈教育的发展。直到20世纪60年代，先锋艺术以舞蹈社团的形式在大学校园萌芽，给大学教育、特别是舞蹈教育带来了极大的冲击。这种冲击为大学生培养敞开了另一扇门，使舞蹈在大学教育中真正有了一席之地。

值得一提的是，我们威廉玛丽学院（the College of William and Mary）始建于1693年，以威廉三世和玛丽二世共治命名，是美国继哈佛大学之后建立的第二所大学。威廉玛丽学院最初是为英国贵族在美国弗吉尼亚州的后代和当地公民接受更好的教育而建，是美国唯一一所受英国皇家宪法保护的大学。包括美国第一任总统乔治·华盛顿在内的五位总统以及十六位《独立宣言》的签署者皆毕业于此。从1941年学校成立大学生舞蹈团并开设舞蹈课开始，引来了大量学生参与。显而易见，无论是丰富课业内容，还是增加艺术陶冶，或者健全年轻人的人格，舞蹈已成为大学教育中必不可少的课程。

王杰研究表明，美国大学在初创时多照搬欧洲的教育模式，在后来的发展中才逐渐有了自己的特色。应当说，杜威的教育思想对美国大学突破欧洲教育模式起到了很大的作用，确立了美国式的教育理念。那么，这一理念给美国大学教育带来了哪些新变化和新发展？又相应地产生了怎样的舞蹈教育思想？

加瓦勒美国大学的办学理念确实在一定程度上受到杜威教育思想的影响。近年来，一些综合性大学尤为推崇他的“综合性教育”理念。美国人求新、求变的精神是根深蒂固的，学生普遍认为进入大学后，选择的是专业而不是职业。学习专业是吸收文化、积累知识等类似储备养分的过程，并不代表将来一定要从事相关职业。比如学生学习舞蹈专业，可以通过舞蹈课程提高想象力、判断力，培养不同的思维模式，这是舞蹈教育的存在价值和独特功能。这种自由式教育最终可以帮助学生获得更广博的知识，最大限度地锻炼发散式思维，这也是综合性大学的基本教育理念。

所以，美国的综合性大学并不要求学生在一、二年级便在某一领域学得多么深，而是注重尽可能广泛涉猎、开阔眼界。学校在相关学科设置上也比较完善，完全可以满足学生在三、四年级再向专业领域纵深钻研。这样一来，学生本身也不担心落下课程。美国大学开设的舞蹈专业门槛比较低，目的是使非舞蹈专业的学生也可以参与舞蹈课的学习。我们学校有不少选修舞蹈课程的学生就来自心理学、生物学、语言学等专业。这是因为社会科学、理工类专业的学生也会选择跨专业的课程，而舞蹈类课程在培养跳跃性思维、缓解专业学习压力等方面的作用是显而易见的。

王杰学校一般有什么举措吸引考生报考？

加瓦勒通往我们学校有一条双向选择的路径，这比较人性化。我们会为考生开设校园开放日，欢迎有意报考的高中生来实地参观，由他们自己判断是否喜欢这里的校园氛围，能否接受学校的教学方式。开放日相当于一个模拟的本科课堂，学生自己决定是否最终选择我们学校。

王杰招录时对考生有哪些具体要求？

加瓦勒美国综合大学的本科招生主管部门并不是具体的系（当然更不是舞蹈系），而是学校。比如要报考舞蹈专业，学生要先通过学校的考试，再由舞蹈系评判能否录取。实际上这个准入机制并不难，学校的教育理念是鼓励学生尝试没有接触过的东西，我们也希望尽可能地为学生提供学习机会。

至于具体的考核标准，首先需要学生自备一部作品来展示个人的舞蹈才能，独舞、双人舞或群舞皆可，也可以请别人表演他/她的原创作品；其次是即兴表演的能力，这是考量一名学生反应能力和辨别能力的重要标准，因此我们很重视这一部分；还有就是审核作品，提交的作品可以是早期的，也可以是刚刚完成的，可以是独创的，也可以是合作作品，但一定要有代表性。在考核时，我们从来不把身体的先天条件作为标准，我们欢迎任何有想法、有创造力的学生学习舞蹈。对于那些身体条件稍差一些的学生，我们也愿意让他们试一试。经过一段时间的学习，有的学生觉得对舞蹈确实没什么兴趣，自己就慢慢地放弃了；也有的学生凭着爱好和毅力，一点点取得进步。总之，不论国籍、性别，不论是否完全具备学习舞蹈的身体条件，只要考生本人有学习舞蹈的意愿，有一定的基础表现力，我们都会给他们平等地接受教育的机会。

入学后，我们学校不强调呆板的考试，对于学分没有硬性标准，而是让学生放松地去接受网状式教育。所谓“网状式教育”，指的是多学科的网状式交叉，突破了单一学科内部的简单交叉，学生从中可以接触到的知识更多、更广。所以在本科教育阶段，我们虽然不知道学生会选择什么，但可以提供各种机会，让学生通过不同的体验，逐步了解自己未来会选择什么。

王杰这种教育方式在中国叫“博雅教育”，已经成为当下大学教育改革的重要组成部分。博雅教育对于舞蹈这一学科同样非常重要，可以帮助教师更准确地提炼学生感兴趣的学习内容，学生则可以在广泛了解各类知识的情况下，找到最适合自己的专业，同时掌握更多的辅助性技能。这无疑对舞蹈学科的发展有一定的帮助。

二、舞蹈教育的特殊性及教学手段

王杰您觉得舞蹈跟其他艺术学科相比，特殊性在哪里？

加瓦勒其实舞蹈是一个比较特殊的专业。从舞蹈自身来讲，它依靠肢体语言进行表达，而其他学科更多的是用文字来进行表述。想象力和创造力是艺术教育的核心，而舞蹈教育的核心需要通过肢体来呈现，即要求学生必须学会用身体来表现内心。从理解到表现，首先是心中有感，其次才是语言阐发。“这段讲述什么，我跳的是什么”这句话可以很轻易地用文字表达清楚，但在舞蹈中要用肢体进行“翻译”，通过肢体思考并让旁观者感动，“写”出舞蹈者试图表达的意思，这就是舞蹈的“身体翻译”功能，也是舞蹈跟其他学科不一样的地方。

从作用来讲，第一，舞蹈不仅能提升学生的想象力和创造力，还能潜移默化地从艺术方面培养他们的合作能力。比如舞蹈编导课，可以同时锻炼编创的合作意识和领导能力，这种合作能力是在舞蹈中将“我的想法”和“你的想法”进行结合。在这类课程中，依靠身体的默契配合、思想的密切感应，最终完成舞蹈作品。第二，舞蹈这种特殊的表现形式，可以培养学生的分析能力，让他们学会把自己的所思、所想用舞蹈的方式表现出来，反过来又可以把舞蹈剖析得非常透彻，不断用肢体来表达情绪、空间，把内在的故事转换为细化的舞蹈动作。第三，舞蹈教育是多元的，这种多元性造就了学生卓越的研究能力。在这样一个学习、研究的过程中，学生不仅仅接触一门学科，还会了解其他学科的内容，并与本专业相结合，即学生除了跳舞，还能逐渐掌握多媒体、灯光、音乐、服饰等基本舞台知识，具备一种综合能力。

那么，舞蹈跟其他艺术学科相比有哪些不一样呢？我觉得可以用音乐为例说明这一点。音乐也是一种特殊的表达方式，无论独唱还是独奏，都是单方面在释放信号，听众的理解程度因人而异。舞蹈虽然也有独舞这种表现形式，但是在交流方面，舞者的身体传达出的力量是直观的，代表着勇气和信心，足以战胜内心的恐惧和压力，而一个难以承受压力的人，在用文字进行表达时会含糊其词，也往往会逃避肢体表达。所以，舞蹈常常是一种自我突破，把自信的一面挖掘出来，这实际上是舞蹈所具有的一种特殊的创造力。

王杰您提到的舞蹈具有身体“翻译”的功能，我觉得这个定义很准确。2012年，我完整参与过您为大三学生开设的编导课，至今印象深刻。您每节课都会拿来一个闹钟，要求大家进行一刻钟的练习或编创时会用闹钟定时。其实您完全可以用别的形式来掌控时间、提醒大家，为什么一定要用闹钟呢？学生们每堂课回课时，您都会用摄像机录制下来，紧接着使用多媒体设备播放，让学生边看边提意见，您也现场直接回复修改意见，这是为什么？

加瓦勒我很感动您这么仔细地观察我的课堂。闹钟起到提醒所有人的作用，我并不想主控时间和场面，这也避免了我在给学生讲问题时不停地看表可能引起的失误。因此，我索性把一只表放在地上，这样学生每次完成十五分钟的编创后，就知道自己在规定时间内完成了作业，而我也要在十五分钟内对学生做出评价或设定需要他们观看的内容。在时间上，师生之间是平等的，我不想在课堂上让学生觉得是我在命令他们什么时间停、什么时间开始，不想让他们有不平等的感觉，所以这个闹钟既约束了学生也约束了我。

至于为什么要用摄像机录下回课情况让学生边看边评，是因为在回课的时候，学生自己往往不知道自己出现了什么问题。通过共同观看影像记录，他会很清楚自己做这个动作究竟表达了什么，也可以很明显地发现自己存在的问题。在共同解决问题时，他会有一种“停止感”，在反复纠结某个动作的同时，学生已经忘了接下来该怎么跳了，但一回看录像就会刺激学生的反应力，断了的思绪可以由他自己重新连接起来，再跳就不会犯同样的错误了。录像有着记录痕迹和寻找问题的作用，每一堂课我都这样录下来，在每一个新的录像中肯定会发现学生新的进步。对于编导课来讲，通过学生自己的影像记录进行点评是非常有效的。

王杰当初参与您的现代舞课程时，就非常喜欢您的教学内容和授课方式。我曾问过您是否有舞蹈教材，您告诉我没有，但一年的课程结束后，我看到了学生的进步。我一直非常好奇您用了哪些方法使学生有了如此大幅度的提高？据我了解，美国很多大学的舞蹈专业是没有统一教材的，在这种自由式的教学中，您认为教师应如何保证教学质量？长久以来，您怎样把握舞蹈课程的内容并延续您的教学方法？

加瓦勒在美国的大学，舞蹈专业尽管没有统一的教材，但是通过“接触起来”达到的教学效果远胜过研习教材。这个“接触起来”是什么意思呢？是教师与舞蹈专业的长期接触及师生之间的相互接触。芭蕾对于学习者的身材条件及动作规范的要求比较高，而现代舞则不挑剔身体条件，可接受的人群要宽泛得多。从现代舞在大学里的发展情况来看，当今几乎所有大学的舞蹈系都设有现代舞课程。在教学过程中，我们不会刻意挖掘学生的身体技术，而是更注重培养学生在空间中运用肢体的能力。比如，我们会告诉学生，不能因为胳膊不够长就加以限制，相反要认识到发展的空间其实非常大，创造性也极为丰富，给学生一些思维扩展是非常有必要的。

现代舞教学一共分为五级，这五级体现的是教师的风格，这些风格对应我们之前聊到的各个流派的代表人物。有人选择玛莎风格，有人选择坎宁汉风格，也有人选择何顿的舞蹈技术方法……不过，这些风格或技法只是一个框架，在我们限定现代舞一级和二级的过程中，由本校教师决定具体教什么。也许在讲授现代舞一级时，教师首先要解决地面基本活动、解放身体肌肉和释放灵活度的训练。刚开学的那段时间，对教师来说是最难的，必须迅速了解学生的整体水平，据此才能知道学生能否完整吸收现代舞一级设定的动作。例如，有的教师发现在地面训练这部分，很多学生无法让自己的肌肉放松下来，很难完成基本的动作衔接，于是就要在现代舞一级原有的基础上再稍微降一个难度，这样学生完成起来会比较有信心。因此，教学内容的安排取决于一个班的整体水平。大部分课程内包含一个大的框架，比如我在现代舞最高级中，设定的舞蹈组合包括连贯性组合、衔接性组合、地面组合以及空间组合等，要求学生能够在四个八拍里完成这些步伐、动作且带有一些技术性的动作。

在专业技术上，我们更多是引导学生认识不同层次和抽象空间。如果学生想表达某种渴望或向往，体现出的感觉一定是向上的，因为空间和身体欲望的表达往往是对应的，这会造成没有舞蹈基础的学生表达出来的感觉相对空白。在这个时候，我们会教学生如何在空间中接触，如何使自己的思想和感情表达得更好，所以从开始的认知、体会、感觉，到完成组合或整部作品，都要有一个完整的结构意识，动作要有逻辑性。但具体到动作的编排，每位老师都有自己的风格，因此我们不要求老师非要参照哪一部教材。

尽管没有教材，但有系主任这样的角色，系主任其实会影响一个舞蹈系的风格。就拿我来说，作为舞蹈系主任，虽然我也教现代舞技术，但可能因为我的创造力和编舞能力比较强，我更擅长的是编舞，所以我在这门课上下的工夫最多。在招聘教师或者招收学生时，也会自然而然地挑选跟我的风格贴近的。伯克利大学舞蹈系更注重瑜伽的融入，还有一些其他不同技术风格的现代舞课程，这种设计不可避免地跟他们系主任提倡的风格有关。所以，各个大学舞蹈教学定位的差异，与其领导的引导有着必然的关系，至少要受到一定的影响。

三、美国大学舞蹈教育中的师生关系与修养问题

王杰我还想了解一下美国舞蹈教育中教师和学生的关系问题。在美国大学的舞蹈教学中，占主体地位的是学生还是老师？

加瓦勒其实在美国的大学中，所谓主体地位大多是可以双向互换的，偶尔教师处在主体地位，学生时常也会成为主体，更多的时候要根据实际教学内容转换主体。需要教师决定课堂结构的时候，教师就是主体，由他来支配哪位学生要完成哪些项目。当教师把这些命令和问题交给学生的时候，学生就成为主体，因为教师要在辅助的位置上支持学生完成任务。教师给出的框架相当于一个容器，学生在教师给的容器里跳舞，任意发挥，主动权在学生那里。学生主动发挥时，在向教师传达一些信号，这些信号决定了教师在教学当中应如何指导学生。在美国大学里，教师和学生都可以成为主体。教师表达主观看法后，学生会根据教师的问题来引导肢体动作并完成作业。教师不一定要把学生送到某个位置，但必须了解自己的能力，当教师本身能力有限或者思维有所固化时，就必须依靠学生的水平来改变、提升自己。教师要在实际教学中不断体会自己的教学水平能否达到标准，是否需要再提高。在这种情况下，教师必须及时更新自我能力才能评价学生水平的高低，以此组织课堂。所以这是一个比较灵活、两者兼顾的角色互换过程，并不能武断地定义谁是主体。

另外，学生在表达创编意图的过程中，教师应当敏锐地发掘学生的个性。个性对于学生的发展至关重要，同一个作业里每个人表达出的东西都是不同的。我们系非常看重个性的展现，教师在课堂上通常会挖空心思引导学生充分释放个性。学生除了个人基本能力和特长外，在群舞当中的配合能力也是我们极为看重的。有的学生很有个性，编排独舞的时候表现非常出色，但是因为他不愿意与群体相处，很难融入集体当中，所以在编排群舞的时候很吃力。我们发现这些问题后，会尽可能地教他怎样解决问题，比如在下次群舞编创或者课后搜集资料、采风等集体活动中，有意识地把他安排在群体里，让他慢慢去改善。

王杰教学成果的好坏取决于舞蹈教师的教育观念、价值标准、审美态度，还有最重要的一点是师生间是否足够信任彼此，这些归结到一个词就是修养。教师如果不谈修养，只是简单地教授舞蹈专业课程，教学效果不会很理想。

加瓦勒我非常赞同您的看法。在舞蹈课堂里，教与学的过程足以体现修养程度。舞蹈除了一些基本元素和必要动作外，几乎所有教学内容都与修养相关。我们在面试舞蹈教师时，最基本的要求是教学态度和教学行为要端正；在学历方面，目前美国最高的专业学位只有艺术学硕士，所以主要考察教学经验和艺术经历。教学经验并不局限于既往在高校的任职情况，而是看更广泛的实践，曾经单独指导普通孩子或者在某一领域的社会团体授课的经历都可以分享。为了考察应聘者的教学能力，我们在面试现场会安排模拟教学，由我们的学生志愿者和他即兴配合，如此一来，可以非常直观地看出这位教师的教学态度、表达能力、能否驾驭课堂、是否能够有效地传授知识点以及能否发挥自身的水平。另外，我们还尊重学生们的意见，听听他们对应聘者的评价。可见，我们对教师的教学态度和自身素养方面的要求会多一些。

如我们系的丹尼斯教授，她当过演员，曾在纽约和百老汇演出。一开始我认为她从专业演员身份转换到教师角色，授课时肯定更注重表演，因为我们大学以前就有很多老师基于自己的演员经历，授课观念为表演至上，会更多强调表演技术。但丹尼斯教授不同，她初到大学授课时，我问过她：“你怎么控制课堂的表演？”她回答说：“其实表演对于学生来讲只是一部分，因为演员在舞蹈作品里只是很小的角色，所以我在课堂上不要求学生表演的程度，而是注重投入。这个投入是自然的，很容易和表演区分开来，表演有很大一部分是虚拟的，是假的，不是通过内心的。”她在培养学生时更希望学生跳那种能够打动人心的舞蹈，希望学生真正投入进去，所以我们通常会反复说投入很重要。在跳舞时，舞者的投入会感染观众，就此形成真正的表演。表演不是学来的，而是一种内心表达，是由内而外的过程。

我还重视另外一种表演，即有审美性的表演。这是指舞者表达的“真实”能够带给观众一种触动、一种美感。这种美不一定是形象上的漂亮，更多的是情感和内心上的美，所以我在课堂里是比较注重审美的。在上课的过程中，可能有的学生一开始达不到我的要求，排练时也达不到我所说的投入。这个时候，我会为了他调整第一次应达到的标准，可能降到从一张白纸开始，因为到第二次时我希望看到他的进步。一张白纸的起点，代表着他可以从自身的实际水平出发去追赶，通常会有明显的提高，这样在这个课里他才能得到一些收获，体现出自己存在的价值。

四、美国大学舞蹈教育的综合课程设置

王杰在美国大学里，有众多交叉学科的综合课程，我个人非常喜欢您的那门舞蹈戏剧课。您认为交叉综合的舞蹈课对学生有哪些益处？

加瓦勒舞蹈戏剧这门课是2017年开设的，至今开了一年多。我们最初是抱着挑战的心态开设这一课程的，并不确定学生是否喜欢。这门课定位为综合性课程，到三年级才可以选，相当于小组课。虽然只有六名学生，但我们安排了两名老师负责授课，一个是我本人，还有一位是专业戏剧教师。从表演方面来讲，舞蹈一旦与戏剧结合，要像讲故事一样，除了要求肢体表达带着夸张或修饰，还要利用台词、声音和剧情，思考身体怎样配合台词和声音。例如，我们需要将几个不同频率的艺术手段（如撕心裂肺的哭喊、大笑或饱含激情的声音等）放在一起，从一个频道播出。在舞台上如何将不同元素有机融合在一起，是这门课最大的挑战。我们首先要求学生应该具备戏剧专业的基本功，然后让学生明确其肢体动作在戏剧表演中的作用，即不仅具有语言沟通的功能，而且能够在表演过程中激发许多新的感受。那些只学习舞蹈的学生就不会有那么多的感受。换句话说，如果没有戏剧中各种艺术手段的启发，学生就不会有如此多的联想，是舞蹈元素和戏剧元素的不断碰撞给了学生源源不断的灵感。

王杰学校方面会为这些综合课程提供相应的硬件设施吗？

加瓦勒在美国，很多舞蹈系都设置成舞蹈戏剧系。基于舞蹈、戏剧表演趋向一体化的特点，学校配备了单独的剧场供学生使用。学生可以自己直接预定，批准后就能使用。表演所包含的一切内容，如灯光、多媒体、音响设备等，都由学生自己负责完成，实际上这也是课程培养的一部分。因为有剧场，所以我们学校得以开展综合实验性教学。

综合课给每位学生提供独立创作作品和表演的机会，也给了我们师生双方更多的预判机会。我们并不打算把所有学生都培养成职业舞蹈演员，所以如果在综合课上学生发觉自己不适合跳舞，也不适合编舞，而是更擅长舞台的多媒体应用，那么我们倾向于培养学生多媒体应用、舞台布景、灯光设置等幕后工作的能力。学生也会充分把各学科培养的能力运用到舞台上。总的来说，这门舞蹈戏剧课的最终目的是为了充分发挥学生的特长。

王杰可以请您概括一下这门课开课至今您的感想吗？

加瓦勒这门课的经验让我更加确定舞蹈教学绝对不能局限于舞蹈本身，也不能限定在艺术各课程之间的交叉结合，而应该跟艺术以外的多种学科建立宽泛的交叉。多学科交叉对于学生来讲，可以培养他们用综合思维和复合学科解决问题的能力。在美国大学里有很多这样的例子，比如舞蹈与高科技结合的课程，舞蹈与好莱坞电影结合的艺术作品，舞蹈与广告结合的广告舞蹈，还有通过网络、AR（Augmented Reality）技术呈现出来的舞蹈……当舞蹈在舞台上单一呈现的时候，它是一个直观视觉；然而经过加工处理，与高科技相结合后，舞蹈变得更加丰富。当然，这对于学生来讲也是有挑战性的，这种实验能否成功的关键是学生的综合能力。学生需要学会创造性地将舞蹈与其他学科结合起来。这要求学生既要具备舞蹈基础，又要有广告、电影等视觉艺术的积累，从而不断更新知识，发掘新领域，呈现更出色的作品。

王杰作为一位舞蹈教育家，您最近有什么新的打算吗？

加瓦勒我个人除了对舞蹈与多媒体、新技术的结合感兴趣，还在研究用舞蹈路线图记忆动作的新技术。这项技术是将心电图接收信号端与身体相连，当舞蹈者运动时，心电图设备会将动作记录下来并直接在电脑屏幕上呈现出动作轨迹图，使我们能清晰地观察这个动作的运动路线，包括大肌肉与小肌肉运动了多少次、幅度多大、肌肉的角度、是否容易造成身体损伤等，据此判断动作的科学性。我们还做身体动作的各种实验，比如舞蹈者的腰部运动上千次会产生什么变化。

在综合性大学里，我们有条件进行各种创造性思维和新技术开发，学生对此也很感兴趣。这种研究给舞蹈艺术带来了更多的发展可能。以往关注的表演功能只是其中的一方面，比如现在说的舞林争霸比赛，就结合了摄影、摄像和其他专业技术，舞蹈和其他学科出现在一个多元化的平台上。总之，这类综合课给学生带来新的领域、新的感受，以及更广阔的发展前景。

2018年暑假，我开始跟生物学专家进行合作。生物学家在观察大海里的水草时，主要观察水草生态环境怎样形成，其生长期需要哪些营养物质，而我作为舞蹈研究者，想探索水草波动的程度和频率怎么在舞蹈中体现。我们进行了深度交流，从各自的专业发表对大海和水草的看法，这就是学科交叉，充分说明舞蹈学和生物学的结合也会很有趣，很有意义。

五、美国大学舞蹈教育的培养目标

王杰有人说舞蹈教学是模仿性教学，但在我看来，模仿和主动创造是并存的，只是所占比例不同，这两种方式缺一不可。在舞蹈教学中，您怎样处理学生的模仿性和主动性？通常您评价学生舞蹈表现好坏的标准是什么？

加瓦勒我主要教现代舞，该课程的一至五级都会教。在我的教学课上，模仿教学只占十分之一，我会更多地给学生一些发挥主动创造能力的机会。除了基本的技术训练外，主要是给予他们启发和帮助，引导他们完成课程。我的点评或报告等多种评价方式分布在整个学期当中。在评价报告里，我会围绕学生的身体动作进行重点指导，比如，某学生技术上的限制和身体上的限制如何阻碍了表达意图；在空间上是否有更大的可能来完善组合；哪些动作没有注意到肌肉的放松或有哪些具体缺失……这些都需要在评价报告中指出来。

王杰据我的观察，您在课上并没有提出过多的要求，只是给学生明确了几个点，就像茫茫大海中的航灯那么鲜明，对学生有所帮助。这样的评价报告无疑对教学是有益处的。

加瓦勒我觉得课堂教学的方法很重要。在教学中加入评价体系，能让学生知道该从哪个方向去努力，对自己和舞蹈课产生信心。我认为评价报告可以启动学生的内在动力，帮助他们明确目标。另外，在教学过程中，我还注意培养学生解决问题的能力，我认为这也是培养学生主动性的很重要的一个方面。在进行现代舞三级教学时，常常一个班上的学生基础不同，基础好的学生怎么去提高，基础弱的学生怎样树立自信心，如何兼顾不同底子的学生，最终跟上教学进度，是模仿教学和主动教学中最棘手的问题。为解决这个问题，我用的就是发挥学生主动性的方法。例如，教授舞蹈组合时总会涉及某个角度的动作，当我教学生两点方向的一套动作后，会要求学生在八点方向即兴创作一套类似的动作，这是一种变化模仿的方法。当然，学生如果有其他想法，想在动作上做更多的改变，我也会鼓励。学生求变的动力越大，积极性越强，最终效果也越好。这也是回答你提出的第二个问题——怎样评判学生的好与差。主动性强、肯求变的学生无疑在我这里是好学生的重要标准。这样的学生会在我规定的时间内主动把模仿的动作反过来再做一遍，反应快速且协调，表现出自己的创造力。这对基础相对弱一些的学生挑战就非常大，此时考验的是教师的教学方法和学生的意志力。我的做法是，在掌握学生的基本水平后，稍稍降低一下舞蹈组合的难度。在解决这类学生自身问题的同时，我尤其关注他们的舞蹈表现力，这种表现力首先需要调动他们对自我表现的欲望。我不再要求他们身体的软开度和动作的到位程度，而是更多地让他们在对身体动作充满自信的前提下，将动作做得协调，真诚地表达自己的感受，这样肌肉放松的问题就迎刃而解了。通过教学让学生放下心理负担，大胆、真诚地表现自我，在课堂上自由地跳舞，能让学生从舞蹈课中学到真东西，感受快乐。这就是我从实践中总结出来的教学方法。

王杰请问美国大部分综合性大学舞蹈专业是如何设定人才培养目标的？

加瓦勒教育家爱默生说过，想象自发而生，“幻想使人快乐，想象则使我们开阔、升华”。所以我们一直把提高学生的综合素质作为培养目标。这就是说，学习舞蹈并不意味着要成为高端的艺术家，更多的时候哪怕只是做一名社区舞蹈者，也要有艺术家的修养，这样才可以发挥艺术的潜能。虽然学校无法预测学生将来能否把舞蹈运用到各个领域，但在综合性大学里，我们尽可能给学生更多接触舞蹈的机会，让学生能够去了解舞蹈、欣赏舞蹈，培养舞蹈艺术的修养。我们不要求学生的未来多么完美，只要学生从零起点起步，走出校门时取得进步，我们就觉得他们是优秀的。这个“优秀”的评价，当然不是用演员或者国家级舞者的程度来衡量，而是以学生最初的情况与最后的结果之间的变化来衡量。在舞蹈教育中，我们首先鼓励学生要有足够的自信心，面对困难，不怕失败，敢于承担风险。例如，某个动作有挑战性，学生原本不想尝试，可舞蹈却给了他尝试的机会，在这个过程中，会让他的心理素质得到更多锻炼。其次，我们希望学生从合作中学会与人相处。毕竟在其他学科中，学习的过程实际上是从书本到文字，再从文字回到书本，参与者更多的是完成一个自我转换的过程。而学习舞蹈不一样，学生在整个过程中必须合作，舞蹈课上无处不在地强调合作的功能性和可能性，并引申到人与人交流、相互顾及的意义，形成团队精神。欠缺交际能力的问题在舞蹈学习中完全可以得到解决。所以在大学里，我们从来不认为舞蹈的价值比其他学科弱，舞蹈是有特殊价值的。虽然有人对艺术类学科有偏见，认为不过是一个小学科，但我们认为舞蹈跟其他学科一样能培养人。我们建立这个学科的初衷是期望改变人们头脑中轻视舞蹈的固有观念，理解舞蹈与多学科结合的必要性，使舞蹈在完善学生人格、挖掘学生各方面潜能上发挥应有的功能。

王杰美国的大学教育进入综合素质教育时期将近半个多世纪了，在人才培养、教学理念、课堂手段等方面有着丰富的经验，值得中国同行借鉴。对比当前中国教育改革所面临的问题，特别是中国大学的舞蹈教育如何解放思想、突破瓶颈，在全球化时代开辟新的发展视野，真正融入整个大学教育当中，是中国舞蹈教育工作者亟待解决的问题。您不吝分享的教学理念、教学手段，将会给中国舞蹈教育工作者带来很大启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