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国维与现代中国“美术”观念的起源
2018-03-03谈晟广
谈晟广
引 言
如今在中国已经习以为常的“美术”一词,毫无疑义源于日本学者的转译①。目前学界普遍认为,日本本国使用“美术”一词,始于明治四年(清同治十年,1871)。当年,奥地利筹备万国博览会,收到邀请照会的日本政府译员将展览附件分类说明中分展场的德文“Kunstgewerbe”(工艺品)对译为“美术”,译者的说明是,“美术:在西洋指的是音乐、画图和诗学等内容”。随着该说明通过明治政府的发布,“美术”一词在日本得以传播②。
1872年,日本近代史上著名的启蒙思想家、哲学家西周(1829—1897)在《美妙学说》中指出“美术”之上的图画、雕刻、音乐、诗歌,要进行“同中求异,异中求同”的研究③。明治初期(1868—1881),日本社会开始全盘欧化,到明治中期(1882—1895),传统艺术的地位正严重衰退,美国人费诺洛萨(Ernest F.Fenollosa,1853—1908)和他的学生冈仓天心(1863—1913)等人献身于恢复日本传统文化的事业中。1882年,费诺洛萨在《美术真说》(The TrueMeaningof Fine Art)中明确把“音乐、诗歌、书画、雕刻和舞蹈”纳入“美术”范畴④。1876年,日本成立了最早的美术学校,即以教授西洋画和机械制图为主的工部美术学校,1887年校废,在费诺洛萨和冈仓天心的努力下,同年创立东京美术学校⑤,师徒二人先后出任校长,同时,东亚最古老的艺术杂志《国华》创刊。费诺洛萨和冈仓天心后来被视作日本现代艺术的先驱,其历史贡献难以磨灭。
明治二十二年(1889),东京帝国博物馆的设立构想(最早可追溯至1872年举办的汤岛圣堂博览会,明治二十三年正式开馆)是设立四个部门,即历史、美术、工艺美术(开馆时改称美术工艺部)和工艺,其分别对应的英文是“History”“Fine Art”“Art Industory”和“Industory”⑥,后来在此基础上逐渐产生了美术学校、工艺学校、工业学校⑦。19世纪末20世纪初,“美术”观念在日本深入人心,其概念基本等同于“fine art”。如1894年出版的《日本大辞林》释“美术”为“指凝思制作出的东西,诗歌、管弦等类皆为美术”;1907年出版的《辞林》释“美术”为“以表现美为目的的技术或制作,即指诗歌、音乐、绘画、雕刻、建筑等,一般尤指绘画、雕刻等”⑧。
尽管王国维曾被误认为是将“美术”一词引进中国的第一人⑨,不过仍可确认,他是首位在学术研究中大量使用“美术”概念的中国学者,见于1904年的《红楼梦评论》《孔子之美育主义》《论叔本华之哲学及其教育学说》《叔本华与尼采》,1905年的《论哲学家与美术家之天职》,1906年的《文学小言》《奏定经学科大学文学科大学章程书后》《去毒篇:鸦片烟之根本治疗法及将来教育上之注意》,以及1907年的《古雅之在美学上之位置》《人间嗜好之研究》等诸篇文章。长期以来,关于王国维的研究可谓洋洋大观。不过,王国维对于“美术”一词的概念运用,常常被论者或等同于“美学”,或等同于“文学”,或等同于当今的“艺术”与“美术”的概念来进行解读,此中种种片面性,在我们回溯到王国维“美术”用词的历史语境之前,恐怕很难得出令人信服的结论。本文对王国维“美术”用词的历史生成和当时的历史语境试作分析,以期重新认知其在近代文化史与观念史中无可替代的特殊贡献。
一、1880—1902年:王国维“美术”用词的历史生成
“美术”,《简明不列颠百科全书》中文版关于该词条的解释是:“美术(fine arts),非功利主义的视觉艺术,或主要以美的创造有关的艺术。一般包括绘画、雕刻和建筑,有时也包括诗歌、音乐和舞蹈。壁画、陶瓷、织造、金工和家具制造等一类装饰艺术与工艺,都以实用为宗旨,所以从严格意义上来说不属于美术范畴。在文艺复兴时期以前,艺术家与手工艺者几乎没有区别。‘美术’这一术语也只是在18世纪中叶才出现。美术与实用艺术的明确区分始于19世纪。”⑩众所周知,“美术”一词在当今中国的含义与其本义已经有较大区别。
2001年出版的《近现代汉语新词词源词典》认为,最早使用现代的“美术”语汇的是李筱圃(生卒年不详)记于光绪六年(1880)的《日本纪游》⑪。是年四月十七日,李记游“上野博物院”(即今东京国立博物馆),又名“美术会”⑫。光绪十三年(1887)十月二十日,外交官傅云龙(1840—1901)在其《游历日本余纪》中记,“游上野樱冈之华族会馆,观美术协会,言术美也”,“其美术品,曰书画,曰建筑,曰雕刻,曰陶磁、金器,曰漆器、绣工”⑬。同年,黄遵宪(1848—1905)所撰之《日本国志》成书,其《礼俗志四·社会》记:“有关于术艺者,曰书画会,曰名磁会,曰彫刻会,曰七宝会,曰女红会,曰锦织会,曰铜器会;有关于玩赏者,曰古钱会,曰观古美术会,曰珍宝会,此则杂陈古人名物及今人巧手,以考其精妙犹博览会意也。”⑭早在十年前,即光绪三年(1877),黄遵宪以参赞官身份随同乡何如璋(1838—1891)出任清政府第一任驻日外交官,直到1882年离开。以其对日本的深度了解,可以确信,黄遵宪是最早在日本接触“美术”概念并将之带回中国者之一,尽管他的《日本国志》成书晚于李筱圃的《日本纪游》。从李筱圃、傅云龙和黄遵宪等人的文字看,他们所理解的“美术会”或“美术协会”,也就是“博物馆”的概念,这与清人李春生记于光绪二十二年(1896)四月九日的日记是一致的:“游上野,观美术会……至即先赴美术院游览。”⑮
光绪十二年(1886),在官方文件《商部奏定京师劝工陈列所章程》中,“凡寄送商品,务将产地、产额、价值、制造人姓名详细注明,俾本所缮写标签,以供众览,所有应采商品种类开列于后”,出现“美术品”一词,并注明这是“凡书画、雕刻等品”,这或许是中国官方文献中最早出现该词的记录。该文件写明:“工艺散育品(凡书籍、文房具、照相具、度量衡、测量用具、乐器具、化学药品);美术品(凡书画、雕刻等品);制造品(凡陶磁器、玻璃器、玉石器、金属器、钟表、竹水器、漆器、纸革、牙角等器各项机器);机织品(凡织染刺)。”⑯
除上述记载外,值得一提的是,光绪十四年(1888),大清游历使,奉派赴日、美及南美诸国考察的顾厚焜(1843—?)在《日本新政考》中首次记录了“东京美术学校”⑰。光绪二十年(1894),长期从事对外贸易的郑观应(1842—1922)在其对中国近代史的走向产生重要影响的著作《盛世危言》中,《学校》一章之附录《英法俄美日本学校规制》也提到日本东京的“美术学校”⑱。两年后,他十三岁的儿子郑锦(1883—1959)赴日留学,先后就学于京都市立美术工艺学校和京都市立绘画专门学校,成为第一位赴日接受“美术”教育的中国人,并在1918年成为蔡元培倡导成立的中国第一所国立美术学校“国立北京美术学校”的第一任校长。大约始于1894年,《申报》中开始零星出现与“美术”词汇相关的报道,但却未发现对该词的进一步解释⑲。
值得注意的是,尽管旅日中国人早在1880年的私人游记中、1886年官方文件中就出现了“美术”一词,但似乎此新词汇在很长时间内并未流行开来。特别是晚清时期一些旅行欧美的官员,接触到未经日本人翻译的“美术”之欧美原义,在他们的笔记中,与“美术”相关的概念竟出现了五花八门的说法。如:同治六年至八年(1867—1869),王韬(1828—1897)记其游欧之笔记提到了英国的“博物院”“画院”“画阁”“画会”⑳,甚至在提到英国的考试制度时,所考科目仍然使用了传统的中国词汇,即“历算、兵法、天文、地理、书画、音乐,又有专习各国之语言文字者”㉑;同治九年(1870),张德彝(1847—1918)随使欧洲之笔记提到“画楼”“集古楼”㉒,或“善工局”“画阁”㉓;光绪二年(1876),清政府派员参加在美国费城举办的“赛奇公会”(博览会),李圭(1842—1903)记其五所“陈物之院”之一乃“绘画石刻院”,列有“古玩、五金器、石器、瓷器、木器、雕刻像、书画”等,又有“古铜器、古石器、牙器、铁器”,“皆二千年以上之物,自地内挖得者”㉔。“绘画石刻院”,所指就是今费城艺术博物馆(Philadelphia M useum of Art)的前身。
除上述赴日、赴欧美游记中出现的关于“美术”之不同表述外,在来华传教士在中国创办的报刊中,介绍“art”或“fine art”(包括诗歌、词曲、音乐、绘画、雕刻等概念)时,使用的则是“上艺”“雅艺”“美艺”等词汇㉕,确也显示“美术”一词并未被广泛传播。
1896年8月9日,黄遵宪、汪康年(1860—1911)、梁启超在上海创办《时务报》,相关报道中开始较多出现“美术”词汇,并有了较为深入的论述。如1897年8月刊发日人古城贞吉译《意开万国美术博览会》,在提到意大利官员评论日本“美术品”时说:“凡欲深通各国美术之妙处,须要深究各国文学之妙处。盖文学之美术,互相表里也。夫绘画雕刻等美术,本是发其巧妙于外也,至文学则蕴其妙于内也。故日本人欲知意国美术之妙处,亦当先通意国昔日之史乘。犹欧洲人欲通日本美术,则须要先解东洋人种之性情高义。不然,则虽目睹日本美术之巧,犹未能得其骨髓也。”㉖这里,强调了文学、绘画、雕刻都是属于“美术”的范畴,此种观念,在《时务报》刊发的文章中被不断强调。又如,1897年9月古城贞吉译《得泪女史与苦拉佛得女问答》中有云:“夫创造绘画之事,未尝与创作小说之事相异也。况美术之与文学,又本有至密至切之关系乎,诚益人之事也。”㉗此外,由康有为筹划出版、梁启超兼理笔政的《知新报》创办于1897年2月,该报文字中同样也是经常出现“美术”这一词汇。《时务报》对于“美术”的理解如何呢?通过创办人之一的梁启超和主要撰稿人之一的孙宝瑄(1874—1924)的观点可见一斑㉘。1902年梁在《中国地理大势论》中持论,将中国的“书法”列入“美术”范畴:“吾中国以书法为一美术,故千余年来,此学蔚为大国焉。”㉙1903年正月二十七日,孙在日记中记述:“书画篆刻、诗赋词曲皆为支那之美术。精其技者,亦足雄于一时。而诗赋及书法,朝廷竟用以取士者千百年,然而应制之作渐渐精神销亡,故善写朝殿试卷者必病书法,善制馆阁诗赋者必不能为诗赋。盖日习于光整、圆美、恬熟,而古茂苍劲之意荡然无存,安得不趋于卑也。1908年正月初九,孙宝瑄在日记中又记:“诗、文、书法,我国三大美术,然皆推唐以前。盖有唐一代为古今嬗变之枢轴,故唐人之篇制碑版虽已逊古,犹可味也,后乎唐者,弥不及矣。是何也?科举盛行,以此取士,应制一体,务趋工巧,以投时好,失其天然矣。孙宝瑄将中国传统的书画篆刻和诗赋词曲均视为“美术”,这是相当超前的认识。遗憾的是,时人宋恕(1862—1910)评论他“闭门都下,萧然著书,斟酌古今,极多心得”㉜,其“心得”却终究只是属于他个人的认识,未能广为人知。
《时务报》宣传“美术”概念,可能相当重要,因为这是该词及相关观念借助报刊这一新媒体开始在中国广泛传播,对时人的“美术”观念产生了先入为主的影响力。对王国维而言,有一点可以明确:当年他与《时务报》的关系非常密切。据赵万里《民国王静安先生国维年谱》“光绪二十四年(1898)”所记:“汪穰卿舍人创《时务报》于上海,邀上虞许默斋(按:许家惺,1873—1925)孝廉司书籍,倩先生(即王国维)为之代。现存王国维于1898—1899年数通写给《时务报》创办人汪康年、汪诒年和许家惺的信,多有涉及该报及上述《知新报》这就说明,1898年,时年二十二岁的王国维从海宁来到上海,不但在东文学社开始接受相对正式的西式教育,也是在此时或已通过《时务报》等报刊接触并深入了解“美术”之概念。
在《时务报》等报刊大力推介“美术”的同时,1897年,康有为的《日本书目志》完稿并刻成,并在转年春上发行。此书卷一一和卷一三分别是“文学门”和“美术门”,其中包含“美术书”“绘画书”“模样图式”“书画类”“书法及墨场书”“画手本学校用”“音乐及音曲”“音曲”“演剧”“体操书”“游戏书”“插花书”“茶汤书 (围棋附)”“将棋书”“占筮书”“方鉴书”“观相书”“大杂书”,共计18类,图书720种其中的“美术门”图书,包含绘画、书法、音乐、演剧,甚至还包括花道和茶道乃至中国传统的方技术数类。书目类书籍的撰写目的,当如张之洞《书目答问》中所云,要解决“应读何书,书以何本为善的问题。尽管,康有为未搞清当时日本文化观念中“文学”与“美术”的关系,但其开创之功不可没,且书中所列具体书单,无疑更是时人缘单求书的指南。
光绪二十四年,王国维入学于罗振玉(1866—1940)创办的东文学社,开始接触到西式教育。“社中教师为日本文学士藤田丰八、田冈佐代治二君。二君故治哲学,余一日见田冈君之文集中有引汗德(即康德)、叔本华之哲学者,心甚喜之,顾文字暌隔,自以为终身无读二氏之书之日矣。1901年2至6月间,王国维曾接受罗的资助,赴日本东京物理学校短期留学,同年夏,罗振玉创办专门发表翻译文章的《教育世界》杂志,委王国维任主编。王曾自言:“北乱稍定,罗君乃助以资,使游学于日本……抵日本后,画习英文,夜至物理学校学日文王国维日文、英文水平俱佳,否则他也不能胜任主编一职。
当年10月,王国维译日人立花铣太郎1900年版《教育学》,发表于《教育世界》第9—11期,出现了目前已知王国维文字中最早使用“美术”一词的记录:“……第三期之想象为至大至要之物,或现而为美术、为信仰,又使智力与感情结合,亦在此时期之想象力也。然则如何可养成第三期之想象乎?无他,使读文学上之著作而已。1902年,“体素羸弱,性复忧郁”的王国维,苦于“人生之问题,日往复于吾前”,于是决定“从事于哲学”,在藤田丰八的指导下读书1902年,王国维译桑木严翼1900年版《哲学概论》,其中提到:“抑哲学者承认美学为独立之学科,此实近代之事也。古代柏拉图屡述关此学之意见,然希腊时代,尚不能明说美与善之区别。雅里大德勒(即亚里士多德)应用美之学理于特别之艺术上,其所著诗学,虽传于今,不免断片……及汗德著判断力批评,此等议论始得确固之基础。汗德美学分为二部:一优美及壮美之论,一美术之论也。同年,又译日人元良勇次郎所著之《伦理学》,书后附录的“伦理学学语中西对照表”列有“美术,fine art。由此可知,王国维借用源于日本的语词“美术”,对应的英文是“fine art”。显而易见,这是理解1904年以后王国维开始在著述中大量运用“美术”概念的关键。
王国维对于日本词源之“美术”的借用,他在1905年是这样解释的:“夫普通之文字中,固无事于新奇之语也,至于讲一学,治一艺,则非增新语不可。而日本之学者既先我而定之矣,则沿而用之何可不可之有,故非甚不妥者,吾人固无以创造也……且日人之定名,亦非苟焉而已,经专门数十家之考究,数十年之改正,以有今日者也。窃谓节取日人之译语,有数便焉:因袭之易,不如创造之难,一也;两国学术有交通之便,无扞格之虞,二也。有此二便,而无二难,又何嫌何疑而不用哉?这一说法,与1902年张百熙所呈奏折《进呈学堂章程折》中所提观点大略相同:“古今中外,学术不同,其所以致用之途则一,值智力并争之世,为富强致治之规,朝廷以更新之故而求之人才,以求才之故而本之学校,则不能不节取欧美日本诸邦之成法,以佐我中国二千余年旧制,固时势使然;第考其现行制度,亦颇与我中国古昔盛时良法大概相同。”㊹可见时人并不避讳对于欧美日本之“成法”的取用。
二、王国维的“美术”语汇
了解了王国维在20世纪初“美术”用词的历史生成,我们再来看他当时使用该语汇的内涵。首先需要明晰的是,王国维的“美术”不等同于“图画”,或“画图”,或今天的“美术”所指的“绘画”,即“draw ing”。1904年,王国维任主编的《教育世界》第75期刊发了《图画教授法》(未著撰人),这里就需要追溯一下当时“图画”的确切语义。
中国人对于“图”和“画”,有着历史悠久且相当深刻的理解,最经典的解释莫过于南朝宋颜延之(384—456)所总结的“图载之意有三”,即“一曰图理,卦象是也;二曰图识,字学是也;三曰图形,绘画是也。基于这个理论,“图”以载“道”,首先是“图理”,即图式的基本原理和观念构成,即符号卦象;其次是“图识”,图式的识别特征,即文字;再次是“图形”,图式的结构方法,即绘画。也就是说,“图”涵盖了“符号”“文字”和“绘画”,是被赋予哲学层面内涵的更广阔的概念,这就决定了中国古代的艺术创作,不仅仅是创造艺术品而已,而是艺术家以手中之笔,将涵泳于心的宇宙造化表现在画面——用明人董其昌的话说就是:“画之道,所谓宇宙在乎手者!
在西学东渐的近代中国,“图”与“画”并称为“图画”(或“画图”),又在“洋务运动”过程中被赋予了新的含义——主要是指利用直尺、丁字尺、三角板、分规、绘图板等绘图工具以几何、透视、剖视和投影之法绘制的机械图或工程图。如:沈葆桢(1820—1879)于1867年在福建马尾设立的“绘事楼”(后名“绘事院”),招收“画图生”,习船图和机器图;1871年,在江南制造总局翻译馆供职的徐寿(1818—1884)父子等人翻译的《器象显真》(The Engineer and Machinist’s Drawing Book),是首部引进西方机械制图的译著;1880年创建的天津电报学堂设有“制图”课程;1890年创办的江南水师学堂开设“图画学”课程;1895年天津中西医学堂明确规定学生在三年的学习过程中,前一年学习“笔绘画”,后两年习“笔绘画并机械绘图”,等等1872年,日本颁布《学制》,普通教育里包含“图画”“手工”等教程,此后,日本在逐次更新的教则大纲中逐渐完善相关课程(特别是1891年日本《小学校教则大纲》),“图画”课主要分“用器画”(即使用器具辅助绘制的图)和“自在画”(即绘画),这种“图画”课程的设计对中国影响甚大。前述1897年康有为《日本书目志》中,“美术门”之“手本学校用七十五种”记录了“用器画”和“自在画”的书目1898年,“戊戌变法”中由梁启超草拟、清政府制定《奏拟京师大学堂章程》,其中预备科艺科和师范馆均有较为全面的“图画”课程设置,变法失败,此章程流产。1902年,管学大臣张百熙(1847—1907)拟定《钦定学堂章程》(即所谓“壬寅学制”),未及实行,次年其又与荣禄(1836—1903)、张之洞(1837—1909)等人受命重新拟订。1904年1月,清政府公布新的《奏定学堂章程》(即“癸卯学制”),其中表述的图画课功能为“其要义在练习手眼,以养成其见物留心、记其实象之性情;“练成可应实用之技能,并令其心思习于精细,助其愉悦;“教自在画,俾得练习意匠,兼讲用器画之大要,以备他日绘画地图、机器图,及讲求各项实业之初基。图画课的宗旨则为“以期发达实科学派。同在1904年,张之洞在江宁(今南京)倡议创办、李瑞清(1867—1920)主持的三江师范学堂(后更名“两江师范学堂”)开学该校正式将“图画”“手工”列为公共科目,此举通常被认为是中国现代“美术”教育的起源而事实上,“图画”课程与后来专门的“美术学校”教育还是有较大差别的。
1904年王国维主编的《教育世界》刊发《图画教授法》的时代背景,正是如上所述。此时的“图画”,包含“用器画”(制图)和“自在画”(绘画),即英文“draw ing”层面的含义,并不等同于当时普遍认知的“美术(fine art)”概念。尽管《图画教授法》传授的是“自在画”和“用器画”具体的方法论,明确“图画之性能如是,其为效于实用者,然而与当时流行的“图画”观念所不同的是,《教育世界》首先注意到它的美育功能,“图画”有“修养心灵之效用”,“得以美的伦理的而保持之”,从而实现“以养审美之观念,符情育之本旨。同在1904年,王国维在《孔子之美育主义》中,将瑰杰的“宫观(建筑)”、优美雄丽的“雕刻”、简淡冲远的“图画”、直诉人肺腑的“诗歌”和“音乐”,视为使人达于“无欲之境界”的“人工之美”,强调无功利的“美”。文中,王国维声称“我中国非美术之国也”,究其原因,乃是“一切学业,以利用之大宗旨贯注之,治一学,必质其有用与否,为一事,必问其有益与否”所导致的“美之为物,为世人所不顾久矣”,因而,除了“图画一技,宋元以后,生面别开,其淡远幽雅实有非西人所能梦见者”和“诗词亦代有作者”之外,“我国建筑、雕刻之术,无可言者。这就清晰地表明王国维所认知的“图画”(draw ing)与“美术”(fine art),二者是支与干的关系;也表明王国维同在这一年发表的《红楼梦评论》中,开始大量使用的“美术”语汇,确切所指亦正是他在1902年所译《伦理学》书后附录的术语表列出的——“美术,fine art”。
常有学者在分析王国维之“美术”时,将其等同于“美学”,甚至认为他混用“美学”与“美术”的概念,其实不然。1903年,他在《哲学辨惑》中将“美学”和“伦理学”视为“哲学”的两大部,他说:“若伦理学与美学,则尚俨然为哲学中之二大部。今夫人之心意,有知力,有意志,有感情,此三者之理想,曰真,曰善,曰美。哲学实综合此三者而论其原理者也。1904年,王国维在《论叔本华之哲学及其教育学说》中论述道:“叔氏始由汗德之知识论出而建设形而上学,复与美学、伦理学以完全之系统也就是说,他又认为“哲学”包括“形而上学”“美学”与“伦理学”三个分支。1906年,王国维在《奏定经学科大学文学科大学章程书后》中言:“且夫人类岂徒为利用而生活者哉?人于生活之欲外,有知识焉,有感情焉。感情之最高之满足,必求之文学美术;知识之最高之满足,必求诸哲学。这就确定了“文学美术”和“哲学”的层次是不同的,按照他的逻辑,因“美学”是“哲学”的一大部,从而可推知“文学美术”与“美学”也是不同的,前者满足情感,后者满足知识。由于“哲学”包含“形而上学”“美学”“伦理学”,而“美术”则包含“图画”“建筑”“雕刻”“诗歌”“音乐”等,王国维经常将“哲学”与“美术”对举——至少二者在层级上是对等的。如他在1905年发表的《论哲学家与美术家之天职》中说:“天下有最神圣、最尊贵而无与于当世之用者,哲学与美术是已。天下之人嚣然谓之曰‘无用’,无损于哲学、美术之价值也。至为此学者,自忘其神圣之位置,而求以合当世之用,于是二者之价值失。夫哲学与美术之所志者,真理也;真理者,天下万世之真理,而非一时之真理也;其有发明此真理(哲学家),或以记号表之(美术)者,天下万世之功绩,而非一时之功绩也。在他眼中,“哲学”与“美术”虽是不同的概念,二者又有着相同点,即都是“真理”,而“美术”的独特价值就在于:“今夫积年月之研究,而一旦豁然悟宇宙人生之真理,或以胸中惝恍不可捉摸之意境,一旦表诸文字、绘画、雕刻之上,此固彼天赋之能力之发展,而此时之快乐,决非南面王之所能易也。这种“快乐”,就是王国维所强调的无功利性。
王国维将“文学”视作“美术”(fine art)的一部分,最集中的分析是在1904年著名的《红楼梦评论》中,第一章为“人生及美术之概观”,重点讨论的还是“美术”与人生的关系:“兹有一物焉,使吾人超然于利害之外,而忘物与我之关系。此时也,吾人之心无希望,无恐怖,非复欲之我,而但知之我也……然物之能使吾人超然于利害之外者,必其物之于吾人无利害之关系而后可;易言以明之,必其物非实物而后可。然则非美术何足以当之乎?文中,王国维大量使用了“美术”一词,其关键原因还在于,“小说”(文学)不仅是属于“美术”的一部分,而且还是为其“顶点”的一部分:“今既述人生与美术之概略如左,吾人且持此标准,以观我国之美术。而美术中以诗歌、戏曲、小说为其顶点,以其目的在描写人生故。在他看来,“美术”之务,“在描写人生之苦痛与其解脱之道,而使吾侪冯生之徒,于此桎梏之世界中,离此生活之欲之争斗,而得其暂时之平和。此一切美术之目的也。他视《红楼梦》为“悲剧中之悲剧”,由于叔本华将“诗歌”置于“美术”的顶点,又置“悲剧”于“诗歌”之顶点,而“悲剧”又是最能揭示人生之真相的,因此,王国维最终得出的结论便是,《红楼梦》乃“自足为我国美术上之唯一大著述。王国维特别重视“美术”中之“文学”的观点,在其1906年的《去毒篇:鸦片烟之根本治疗法及将来教育上之注意》一文里又得到强调。他直言社会上之所以吸毒成风,“虽非与知识、道德绝不相关系,然其最终之原因,则由于国民之无希望、无慰藉。一言以蔽之,其原因存于感情上而已。正如他在《论叔本华之哲学及其教育学说》中所说的“感情之最高之满足,必求之文学、美术”——“美术”便被认为是疗救感情问题的最佳选择,甚至比宗教还要高级,因为“宗教之慰藉理想的,而美术之慰藉现实的”,他得出的结论是:“美术者,上流社会之宗教也。”而“美术之慰藉中,尤以文学为尤大”,何故?因为绘画、雕刻不易得,而文学求之书籍而已
三、观念史视角下清末民初“美术”概念的流变
综观王国维一生之学术,1907年之后,因学术上的重大转向,他不再热衷于讨论“哲学”“美学”,而只是开始将戏曲和词学作为“美术”研究的突破口。他在1907年7月发表的《三十自序二》中说:“余疲于哲学有日矣……而近日之嗜好所以渐由哲学而移于文学,而欲于其中求直接之慰藉者也。911年春,王国维撰《隋唐兵符图录附说》,此为其治古器物学之始。当年辛亥革命爆发后,王又随罗振玉举家避居日本京都长达四年余,基于罗氏收藏的三代材料,其治学又转而专攻经史小学,从而成为一代大学者。从虚学到实学,其间经历的心路历程,从1914年完成《流沙坠简·屯戍丛残考释》之后王国维写给沈曾植的信中可窥:“国维于吾国学术,从事稍晚。往者十年之力,耗于西方哲学,虚往实归,殆无此语。然因此颇知西人数千年思索之结果,与我国三千年前圣贤之说大略相同,由是扫除空想,求诸平实在日期间,罗振玉不仅要养活罗、王两家众多人口,还要将自己收藏的甲骨、铜器、简牍、明器、佚书、碑碣墓志、金石拓本等考古文物资料做足研究,并整理出版。而让罗能够安心实现这些宏伟计划的经济保证,就是将为数惊人的书画卖给日本人。1916年2月,王国维应同乡邹安之邀先期回到上海,在哈同花园主编《学术丛编》杂志,却将本该他同时负责主编的《艺术丛编》让给了邹安。直至1919年罗振玉返国,王国维自然就担负起处理罗振玉之大量“书画买卖事”的重要职责。罗、王二人将古书画看作“本买卖事”,“以买卖为旨”,这大概也最终影响了王国维在书画研究方面没有任何建树,使得该领域成为其少见的学术短板
与此时王国维对“美术”的兴趣渐少相反的是,众人对“美术”一词的兴趣却渐涨,其中,著名且产生重要“美术”观念影响的人物,有严复、鲁迅、刘师培、邓实,以及几乎和王国维一样可算作最早使用“美术”概念的人之一的蔡元培。
1906年到1907年间,严复翻译发表了英人倭斯弗《美术通诠》三篇,分别是《艺术》《文辞》和《古代鉴别》。众所周知,严复在翻译史上有特殊的贡献,他所确立的“信、达、雅”之翻译标准,对后世产生了深远影响。他是继王国维之后,第二位系统论述“美术”的中国学者。《艺术》主要谈“美术”的价值与意义。所谓“美术”,即“如营建achitecture,如刻塑sculpture,如绘画painting,如音乐music,如诗赋poetry”。“艺术”有两大分支,即“美术”与“实艺”(如“匠冶梓庐之所操,乃至圬者陶人红女车工之业”,即工艺品),二者最大区别在于,前者是形而上的,后者是形而下的;前者“娱心”,是精神层面的,后者是“适用”,是物质层面的。《艺术》强调“文学”的重要性,指出“美术之极境者,则谓词赋诗歌”,“诗歌为美术之极致”——这正是王国维在《红楼梦评论》及《去毒篇:鸦片烟之根本治疗法及将来教育上之注意》等文章中所持之以论的基本观点,也为严复所强调。严复在《古代鉴别》按语中批评中国不像西方国家重视词曲小说,“如词曲、小说之属,中国以为乱雅,摈不列于著作之林;而西国则绝重之……皆以词曲为一国之宗匠”,而国人对于“文学”的这种落后的认识,正是他“刻不容缓”翻译此文的目的:“故美术者,教化之极高点也。而吾国之浅人,且以为无用而置之矣。此迻译是篇所为不容缓也1909年,严复在翻译出版孟德斯鸠的《法意》(即《论法的精神》)卷一九“论关于国民精神行谊风俗之法典”所作按语中,再次阐述其对于“美术”的理解:“吾国有最乏而宜讲求,然犹未暇讲求者,则美术是也。夫美术者何?凡可以娱官神耳目,而所接在感情,不必关于理者是已。其在文也,为词赋;其在听也,为乐,为歌诗;其在目也,为图画,为刻塑,为宫室,为城郭园亭之结构,为用器杂饰之百工,为五彩彰施玄黄浅深之相配,为道涂之平广,为坊表之崇闳。
1905年,“弃医从文”的鲁迅,从仙台来到东京,因感于留学生中没有人“治文学和美术”而打算要“推文艺。1908年2、3月,鲁迅在东京的留学生杂志《河南》发表了他最早的一篇关于外国文学的文章《摩罗诗力说》,文中阐明了“文学”为“美术”之一的观点:“由纯文学上言之,则以一切美术之本质,皆在使观听之人,为之兴感怡悦。文章为美术之一,质当亦然……正因为“文学”具有“美术”的特质,于是,便逐渐产生了“实用文”和“美术文”之区分的概念,后者最终演变成所谓“美文,从而成为新文化运动中“文学革命”争论的焦点之一。
清末民初,利用刊物推广“美术”概念并产生重要影响的,是邓实(1877—1951)和刘师培(1884—1919)。
1905年初,由邓实、黄节(1873—1935)等人发起,在上海成立“国学保存会”,随后,其机关刊物《国粹学报》创刊,是为后世所谓“国粹派”的宣传阵地,而刘师培就是该杂志主笔之一。刘在《国粹学报》创刊号上《论古学出于史官》一文中,自注“图绘溯始于史皇”时,将上古学术的起源分为“实用学”与“美术学”二派:“吾尝谓上古之初,有实用学、美术学二派。实用学起于算数,自隶首造算,率羡要会,遂生天文学、历数学二派。故大挠作甲子、容成作盖天,为天文学、历数学之祖。而占日、占月、占星亦发明推步学之证也。是为中国实用学。若伶伦制乐、苍颉作书、史皇作图,则皆古代之美术学也。《国粹学报》第二年第八号刊发《国学保存会报告》第一号,提出“征美术品种类”,内容包括:“一金石牌(碑)版,二钟鼎彝器,三名人字画,四名人画像,五印章印谱,六宋元旧椠书籍,七诗文词曲,八音乐各品,九绣织各品,十磁漆各品。这种将“美术”门类扩大化的倾向,在1907年第一号《国粹学报》开设“美术篇”专栏以后进一步得到深化。《国粹学报》1907年第四号“美术篇”和“博物篇”,分别刊发刘师培《古代镂金学发微》《中国古用石器考》两篇文章,前文将青铜铭文视作“美术”:“古代美术以刻镂为最著,其镂金之法,刻镂物象与刻镂文字略同。故知周代攻金之工,兼擅镂金之技,即美术之发达,亦于斯可睹矣。故知镂金之法,乃古代美术之一端,此亦中国工艺之至巧者也。”后文将中国古代石器视作“美术”:“咸为古人用石之征,习俗相沿,至今未革……抑又考之美术一端,所该甚广。试考之中国之历史,凡建筑、刻镂、绘画、练染之事,咸以用石为最先。1907年第五号,刘师培在其《中国美术学变迁论》中,与梁启超、孙宝瑄早先的持论相同,将书画篆刻、诗赋词曲视为“美术”的组成部分:“皇古之世,则仅为实用之学。而实用之学,即寓于美术之中……诗语则以神韵为宗,图画则以传神为美。二王书法,间逞姿媚,遂开南派之先,推之奏音、审曲、调琴、弄筝,亦必默运神思,独标远致。旁及博弈,咸清雅绝俗,以伸雅怀。美术之兴,于斯为盛。同期“美术篇”,又刊发金松岑(1873—1947)《文学上之美术观》,通过讨论“文学”与“美术”的关系来阐发其“美术”观:“文章以碑铭为宗,诗歌以乐府为盛。碑铭体重乎两汉,乐府变极乎三唐,美术之林,文学之薮也。
从《国粹学报》“美术篇”栏目内发表的文章看,主要涉及绘画、书法、篆刻、金石、古器物、古钱币、古籍、戏曲、舞蹈、古琴等,皆在“美术”之属,而其中十多篇“戏曲”类文章都是王国维撰写的。1907年,王国维在学术转向之前撰写的《古雅之在美学上之位置》一文中,从理论上论述这种“美术”范畴的扩大。他认为,“一切之美,皆形式之美”,而所谓“形式之美”又被他划分为“第一形式”和“第二形式”。就美术种类而言,图画、建筑、雕刻、音乐、诗歌等属于“第一形式”,而所谓“古雅”之美则属于“第二形式”,包括中国的书法、钟鼎、秦汉印章、碑帖、宋版元版书籍,“古雅”之物的共性就是“可爱玩而不可利用者,一切美术品之公性也。这种“美术”范畴的扩大,显然不是英文“fine art”所能对应的,却无疑是对汉字“美术”一词内涵的补充。1911年,在邓实领导下,神州国光社又开始刊行《美术丛书》,依传统四部分类法的“书画、琴谱、篆刻、杂技”,将所收各类二百七十余种“美术”书籍分为“书画类、雕刻摹印类、磁铜玉石类、文艺类、杂记类”等五类。邓实“原序”,将“美术”视为“欧学东渐”后振兴我国旧有之学的希望:“自欧学东渐,吾国旧有之学,遂以不振。盖时会既变,趋向遂殊,六经成糟粕,义理属空言,而惟美术之学,则环球所推为独绝。言美术者,必曰东方。盖神州立国最古,其民族又具优秀之性,故技巧之精、丹青之美、文艺篇章之富,代有名家,以成绝诣,固非白黑红棕诸民可与伦比。此则吾黄民之特长,而可以翘然示异于他国者也。
另一位几乎与王国维同时,较早开始在研究中使用“美术”概念的重要人物,是蔡元培。只不过,王国维之于“美术”的意义,是初传到中国之时对于此概念的借用和推广,而蔡元培之于“美术”的意义,则体现在民初以后对“美术”的利用和概念的流变。
早在1901年10月,蔡元培出版《学堂教科论》,首次提出“美术”概念。蔡根据日本井上甫水方法,“界今之学术为三:曰有形理学,曰无形理学,曰哲学”。所谓“有形理学”,包括算学、博物学、物理学、化学;所谓“无形理学”,包括名学、群学和文学(大致类似今日之人文学科);道学则包括哲学、宗教学和心理学。值得注意的是,所谓“文学”,则包括“音乐学”“诗歌骈文学”“图画学”“书法学”“小说学”,蔡元培解释道:“文学者,亦谓之美术学,《春秋》所谓文致太平,而《肄业要览》称为玩物适情之学者,以音乐为最显,移风易俗,言者详矣。”因此,蔡将《书》视为“历史学”,《春秋》为“政治学”,《礼》为“伦理学”,《乐》为“美术学”,《诗》亦“美术学。1903年10月,蔡元培在青岛期间,将德国科培尔在日本文科大学讲课内容《哲学要领》日文本翻译,由商务印书馆于光绪二十九年(1903)出版(至1918年11月已印第七版),其中分析到“美学”和“美术”的概念,二者的区别是:“美学者,固取资于感觉界,而其范围,在研究吾人之美丑之感觉之原因。好美恶丑,人之情也,然而美者何谓耶?此美者何以现于世界耶?美之原理如何耶?吾人何由而感于美耶?美学家所见、与其他科学家所见差别如何耶?此皆吾人于自然界及人为之美术界所当研究之问题也。”“美术者Art,德人谓之坤士Kunst,制造品之不关工业者也。其所涵之美,于美学对象中,为特别之部。故美学者,又当即溥通美术之性质、及其各种相区别、相交互之关系而研究之。蔡元培对“美学”和“美术”概念之理解的进一步加深,是在1908年8月至1911年7月游学德国期间,于讲堂上既常听美学、美术史、文学史的讲演,于环境上又常受音乐、美术的熏习。辛亥革命后,蔡被袁世凯任命为教育部部长。鲁迅亦获邀北上,1912年5月就任教育部社会教育司第二科科员,成为当时“美术”政策的实际制定者。当年9月,教育部成立“美术调查处”,拟定的工作包括了国内与国外两部分,其中国内部分包括:历史、古代美术品存佚情况、现代美术品流存情况、现代美术家的制(创)作品、搜集及复印美术品和征集现代美术家之意见等1913年2月,鲁迅在北京发表了著名的《拟播布美术意见书》,谈到了何为美术、美术之类别、美术之目的与致用和播布美术之方法等内容,其中指出,“美术”应该是指“雕塑、绘画、文章、建筑、音乐。
此后的蔡元培,也渐渐产生了由“以美术代宗教”到“以美育代宗教”的观念变化。1916年11月26日,蔡元培在绍兴的浙江第五师范学校发表演讲,提到“现在吾国学校内容之组织,均采世界最新之方法,与各国学校已相差不多,惟精神上,外国较有进步耳”。他指出,国人“补救脑力”的办法,就是“注意美术”,“美术,如唱歌、手工、图画等是”,“注意美术,足以生美感,既生美感,自不致苦脑力,且美术更有足重者”,“科学与美术……求学者不可以不知也。随后不久,蔡元培便第一次提出“以美术代宗教”的观点。1916年12月11日,他在江苏省教育会发表演说词:“我国人本信教自由,今何必特别提倡一教,而抹杀他教。况宗教为野蛮民族所有,今日科学发达,宗教亦无所施其技,而美术实可代宗教。美术之种类,凡图案、雕刻、建筑、文学、演剧、音乐,皆括之……就我国言之,周之礼乐,实为美术之见端。嗣是,如理学家之词章,科举时代之词章书画,皆属美术之一种。今日学校中,虽亦有音乐、图画,然而美感教育,终叹衰退。岂知美感教育,何在非是。不过很快,蔡又将“以美术代宗教”变成了“以美育代宗教”。1917年4月8日,蔡元培在神州学会演说《以美育代宗教》,首次阐发了“鉴激刺感情之弊,而专尚陶养感情之术,则莫如舍宗教而易以纯粹之美育”的观点,他例举的“美术”,有建筑、造像、图画、文学、鼎彝、瓷器、舞蹈、演剧,等等在蔡元培的倡导之下,1918年4月15日,国立北京美术学校正式成立,不过,该校并没有涵盖当时所有的“美术”门类,究其原因,如蔡元培在《国立美术学校成立及开学式演说词》中所说:“美术本包有文学、音乐、建筑、雕刻、图画等科。惟文学一科,通例属文科大学,音乐则各国多立专校,故美术学校,恒以关系视觉之美术为范围为了呼应蔡元培的这一理解,1912年11月成立的上海“图画美术院”(“图画”乃美术的限定词),于1920年由刘海粟更名为“上海美术学校”。这或许就是后来“美术”院校的学科限定在“视觉美术”范围内的渊源。
结 语
综上所述,王国维的“美术”语汇——既不等同于今日之“美术”概念,也不能仅仅从“美学”或“文学”的视角来追溯其本义,只有将他的“美术”用词放入当时的历史语境中,才能接近其正确所指。同时,我们还需认识到,王国维对于“美术”语汇的利用和阐释,并不是他的个人创见,而是20世纪初的中国正在逐渐流行的关于“美术”(fine art)之普遍观念的体现,他敏锐地把握了此一概念并用以研究,其确义,正如1908年商务印书馆出版《英华大辞典》“Fine arts”之所指:“美术,文物,美艺,细手艺,细行业,诸如诗词音乐绘画雕刻之类。(Fine arts,the arts which depend chiefly on the imagination,and whose object is to please,aspoetry,music,painting,and sculpture.)只不过,在王国维、刘师培、蔡元培以及鲁迅等人的使用过程中,“美术”概念处于不断变化之中。最终,“艺术”一词代替了“美术”最初的所指。至于“艺术”与“美术”之纠葛,笔者将另文探讨。
①国内学者关于中国“美术”语源的相关研究,主要有陈振濂《“美术”语源考——“美术”译语引进史研究》,载《美术研究》2003年第4期、2004年第1期;邵宏《西学“美术史”东渐一百年》,载《文艺研究》2004年第4期;林晓照《近代中国的“美术”:观念与学科的纠葛(1880—1927)》,中山大学2008年博士学位论文;彭卿《中国现代“美术”观念的形成及其演变》,中国美术学院2016年博士学位论文,等等。本文即是在相关研究基础之上的进一步讨论。
② 参见北沢憲昭『眼の神殿』(東京美術,1989年);浦崎永錫『日本近代美術発達史·明治篇』(東京美術,1974年);佐藤道信『「日本美術」誕生近代日本の「ことば」と戦略』(講談社,1996年);陈振濂《近代中日绘画交流史比较研究》,安徽美术出版社2000年版,第62—68页。
③ 桜井忠、水野広徳等编『明治芸術·文学論集』『明治文学文集』79(筑摩山房,1975年)6頁。
④ フェノロサ(费诺洛萨)述、大森惟中記『美術真説』(竜池会,1882年)3—4頁。
⑤ 该校于1889年正式开校,课程设置主要为日本画、木雕、金工、漆工等美术工艺科。直至1896年,日本西洋画之父黑田清辉和久米桂一郎从法国带回日本所谓“外光派”,也就是早期“印象派”,创立了印象派画风占主导地位的绘画团体“白马会”,东京美术学校也因这两位画家的归国而首次设立了洋画科。
⑥ 東京国立博物館『東京国立博物館百年史』(東京国立博物館,1933年)251頁。
⑦ 佐藤道信「温知図録の歴史の意味」『調査研究報告書:温知図録の研究』(東京国立博物館,1997年)。
⑧转引自王琢《从“美术”到“艺术”——中日艺术概念的形成》,载《文艺研究》2008年第7期。
⑨如陈振濂《“美术”语源考——“美术”译语引进史研究》、邵宏《西学“美术史”东渐一百年》。
⑩ 《简明不列颠百科全书》第5卷,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1986年版,第800页。
⑪ 香港中国语文学会编《近现代汉语新词词源词典》,汉语大词典出版社2001年版,第171页。
⑫李筱圃:《日本纪游》,王晓秋点、史鹏校《早期日本游记五种》,湖南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101页。按:李筱圃《日本纪游》最初版本不详,最早见于清王锡祺于光绪十七年(1891)辑《小方壶斋舆地丛钞》,上海著易堂排印本。
⑬ 傅云龙:《游历日本余纪》,《早期日本游记五种》,第131页。
⑭ 黄遵宪:《日本国志》卷三七,光绪刊本。
⑮ 李春生:《东游六十四日随笔》,沈云龙《近代中国史料丛刊续编》第五十辑,台北文海出版社1978年版,第139页。
⑯ 端方:《大清光绪新法令》第十类,商务印书馆宣统元年(1909)刊本。
⑰ 顾厚焜:《日本新政考》,梁启超辑《西政丛书》,光绪二十三年(1897)慎记书庄石印本。
⑱ 郑观应:《盛世危言》,华夏出版社2002年版,第97页。
⑲ 如1894年2月13日《申报》:“日本各地人民凡擅一长一技者,必以时集同类,藉以资琢磨,而期艺术日精。上月二十七日午后一点钟时,美术协会开绘画研究会。”1894年5月13日《申报》载《日本邮音》,记“春季美术展览会”。1895年5月12日《申报》载《日本学校考实》,记“美术学校”。
⑳㉑ 王韬:《漫游随录》,岳麓书社1985年版,第113页,第125页。
㉒ 张德彝:《随使法国记(三述奇)》,左步青点,钟叔河校,湖南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119、135页。
㉓ 张德彝:《航海述奇》,钟叔河校点,湖南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492、544页。
㉔ 李圭:《环游地球新录》,谷及世校点,湖南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第201、205、220页。
㉕ 如:韦廉臣《续腓尼基原流备考》使用“雅艺”一词,斯宾塞著、颜永京译《肄业要览》使用“雅艺”一词,花之安《自西徂东》使用“上艺”一词,林乐知、蔡尔康《三裒私议以广公见论戊·并引》使用“美艺”一词,等等(参见林晓照《近代中国的“美术”:观念与学科的纠葛(1880—1927)》)。
㉖ 古城贞吉译《意开万国美术博览会》,载《时务报》1897年8月8日。
㉗ 古城贞吉译《得泪女史与苦拉佛得女问答》,载《时务报》1897年9月17日。
㉘ 孙宝瑄,一名浙,字仲玙,浙江钱塘(杭州)人。其父孙诒经光绪时任户部左侍郎,岳父李瀚章(李鸿章之兄)任两广总督,兄孙宝琦1902—1908年曾先后出任驻法、德公使,回国后任顺天府尹,1914年任国务总理。
㉙ 梁启超:《中国地理大势论》,载《新民丛报》1902年5月2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