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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时期中国作家访美游记中的美国形象

2018-03-03陈国战

文艺研究 2018年7期
关键词:游记作家

陈国战

1979年1月1日中美正式建交以后,双方交流的大门重新打开,中国派出了各个领域的代表团赴美交流访问,这其中就包括通过各种方式到美国参观访问的中国作家。此时,中国和美国刚刚结束长达三十年的相互隔绝和对抗,很多作家都是第一次踏上美国的土地,面对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国度,他们在访问期间或回国以后,写下了大量访美游记,这些游记一方面记录了他们与美国同行的交往,另一方面也表达了他们对美国社会的观感,是了解新时期中国社会中的美国形象的重要文本。

新时期是新旧两种观念的碰撞期,也是中国人心目中的美国形象的转型期。一方面,自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后,主流媒体就不断强化关于“美帝”的刻板印象,仇视、鄙视、蔑视美国的社会心态根深蒂固,不可能立即消除;另一方面,中美建交意味着双方由对抗走向合作,中国媒体上的美国形象也陡然变化。在1979年初邓小平访美期间,“中国的新闻传播媒介对美国作了广泛报道,除各大报纸每天都在头版显要位置及时报道有关消息外,包括中央电视台在内,各地电视节目把陌生的美国展现于中国人面前,活生生的事实与过去的硬性宣传大相径庭”①。处在这两种观念的转型期,新时期中国作家的访美游记必然显现出各种意味深长的矛盾和裂隙,映照出改革开放初期中国社会现实的某些侧面。

一、新时期中国作家访美概况

1979年1月中美建交时,《中美文化交流协定》作为中美之间最先签署的三个重要文件之一,确立了两国官方和民间文化往来的框架。此后,两国的文学交流频繁展开。在新时期中国作家的访美交流中,华裔作家聂华苓与其丈夫保罗·安格尔创办的爱荷华大学“国际写作计划”发挥了重要的桥梁作用。该计划创办于1967年,每年邀请来自世界各地的作家到爱荷华进行为期数月的写作、交流和旅行。1979年秋天,“国际写作计划”在创办十多年以后,第一次迎来了来自中国大陆的作家萧乾和毕朔望。此后,该计划每年都邀请来自中国大陆的作家,1980年邀请的是艾青夫妇和王蒙,1981年是丁玲、陈明夫妇,1982年是陈白尘和刘宾雁。此后数年中,吴祖光、茹志鹃、王安忆、徐迟、谌容、张贤亮、冯骥才等中国作家相继来访。到1988年聂华苓从爱荷华大学退休时,该计划共接待了大约三十位来自中国大陆的作家,是中美建交以后中国作家赴美交流的重要途径。

在新时期中国作家的访美交流中,美中学术交流委员会、哥伦比亚大学美中艺术交流中心、哥伦比亚大学翻译中心等机构也发挥了重要作用。1979年4月16日至5月16日,美中学术交流委员会邀请中国社会科学院代表团访美,包括钱钟书在内的十位专家访问了美国,这是中美隔绝三十年后中国派出的第一个社会科学界的访美代表团②。美中艺术交流中心由哥伦比亚大学教授、华人作曲家周文中于1978年10月创办,该中心成立后,也陆续邀请了一些中国作家赴美交流。1980年3月,该中心与美中学术交流委员会共同出面邀请曹禺、英若诚访美。1985年,该中心邀请由秦牧、铁凝等人组成的中国作家代表团访美。哥伦比亚大学翻译中心的主要负责人之一是华裔女作家於梨华。早在1979年6月回国期间,她就向丁玲提出访美邀请。但是,“丁玲那时正在努力争取恢复党籍,她不愿以一个‘改正右派’的身份出访美国”③,因此这个计划最终没能实现。1980年秋天,翻译中心迎来了卞之琳、冯亦代。1981年10月,由作家梁晓声、语言学家陈原等六名成员组成的中国作家、翻译家代表团也访问了美国。

除了这些个人和机构的贡献,还有一些作家利用参加会议的机会访问了美国。1982年9月,第一次“中美作家会议”在洛杉矶举行,这是中国作家在美国的一次集体亮相,参加会议的中国作家代表团由八名成员组成,包括冯牧、吴强、陈白尘、刘宾雁、李准、张洁、李瑛、蒋子龙,这是第一个正式访问美国的中国作家代表团。会议结束后,这些作家在美国各地进行了为期一个多月的参观,并到访爱荷华大学“国际写作计划”。此外,1981年8月,萧军、吴组缃等应美国印第安纳大学的邀请,赴美参加了“鲁迅遗产学术会议”。1982年5月,王蒙、黄秋耘应美国圣约翰大学亚洲研究中心的邀请,参加了该中心举办的当代中国文学研讨会。

此时,中美刚刚建交,能够有机会到美国去的中国人少之又少。对于以写作为职业的中国作家来说,他们的访美之行不仅肩负着中美文学交流的使命,同时也承担着向国人介绍美国这个老对手、新伙伴的责任。因此,在亲眼目睹了美国社会的状况后,这些作家写下了大量访美游记,记录了他们与美国同行的交往、在美国的所见所感,并尽其所能地向国人介绍美国的历史与文化。这些游记在20世纪80年代结集出版的有丁玲的《访美散记》、李准的《彼岸集》、冯骥才的《美国是个裸体》、蒋子龙的《纽约的刺激性》、张洁的《在那绿草地上》、冯亦代的《漫步纽约》、茹志鹃与王安忆合著的《母女同游美利坚》等。此外,还有大量游记散见于各种报刊上。90年代出版的《我说美利坚》《美国的月亮》等文集也收录了大量的包括作家在内的出国人员的访美游记。

二、美国观的确证与调整

新时期访美的中国作家大都是第一次来到美国,但对他们来说,美国并不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国度,一些作家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前就与美国人有过交往并结下了友谊,更多的作家通过阅读文学作品对美国社会有所了解。但更为重要的是,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后,美国一直是一个重要的他者,是中国建构自我身份的重要参照,经过三十年的反复宣传,中国社会中的美国形象已经定型。从中国作家的访美游记中可以看出,在踏上美国的土地前,很多作家都已形成了一套根深蒂固的先入之见,如美国人情冷漠、金钱至上、精神空虚等,这决定了他们的访美之行必然是确证或调整这种美国观的过程。

在去往美国的飞机上,丁玲与坐在自己身边的一位美国华裔有过这样一段对话:

我问他愿意住在美国,还是在中国?他有点为难的样子。我便说:“生活可能是美国方便,条件好些。”他自然地笑了。我又问:“人情呢?”他不等我说下去,赶忙道:“还是中国,还是中国人嘛!”他笑得更舒适了。④

从这段文字可以看出,当这位华裔正为如何回答为难时,丁玲的话明显具有暗示性,在她的引导下,这位华裔终于给出了她想要的答案,即美国生活条件虽好,但缺少人情味。接着,丁玲又通过飞机上的另一位华裔之口,表达了自己对美国的看法:“美国的生活是紧张的、活跃的……为了生活,为了日子过得好些,为了花钱而赚钱。许许多多人生活不错,可是空虚,一片空虚。”⑤显然,不管是对于中国人来说,还是对于美国人来说,物质富足却没有人情味、精神空虚的生活都是难以忍受的,更不值得羡慕。

当时,这种先入之见在中国作家中非常普遍。蒋子龙在登上去美国的飞机后写道:“从现在起,我们开始接触美国人的作风:一切以钱为轴心,讲求实际。礼貌有助于赚钱就要,妨碍盈利就不要。”⑥张洁也在赴美的飞机上发出感慨:“在美国讲究干活付钱,现买现卖,我担心连开玩笑也会卖钱。”⑦可见,在很多中国作家的笔下,美国人都唯利是图,一切以金钱为中心。值得注意的是,这些评价都出现在作家到达美国之前,因此,它们并不是来自对美国社会的观察和体验,而是作家头脑中的成见。

这种先入之见一旦形成便很难改变,它已经成为形象学中所说的“套话”,即“在一个社会和一个被简化了的文化表述之间建立起一致性关系的东西”⑧。作为“思想的现成套装”⑨,套话制约着人们对一个社会的认识和评价。在中国作家游历美国的过程中,这种先入之见的影响无处不在。黄秋耘在总结美国社会生活的特点时说:“在美国人看来,有钱就有了一切。哪怕人命关天,假如你拿出二三十万美元来收买个百发百中的‘神枪手’干掉你的仇人,真是易如反掌。”⑩冯骥才发现,美国社会中的广告像细菌一样无孔不入,对此,人们虽然愤怒,却也无可奈何,这是因为“在金钱万能的世界里,有钱的就欺负没钱的”⑪。蒋子龙一到美国,就去参观一个私人修建的博物馆,面对那些重金买来的无价之宝,他不由得惊叹主人的慷慨。这本来是一个纠正他关于美国人金钱至上的先入之见的机会,但他并不做如是想,而是将此看作一个值得嘉许的例外,他写道:“一个资本家不用钱生钱、利滚利的办法赚更大钱,却用来收藏和购买这些艺术品,倒也难能可贵。”⑫此后,在这种美国观的影响下,他到处都能发现美国社会“一切用钱说话”⑬的例证,而这又反过来强化了他的先入之见。这向我们表明:面对一个陌生的社会,套话提供了一个现成的解释框架,一方面为人的认识带来了便利;另一方面也会造成智识上的懒惰,导致文化误解的加深。

实际上,这些作家的访美见闻并非全都确证了他们的先入之见,当作家的所见所闻明显有悖于先入之见时,他们也会调整自己对美国的看法。在去往美国以前,很多作家都从媒体宣传或朋友口中得知:美国社会种族问题严重,黑人生活悲惨,抢劫犯罪高发,尤其是纽约的黑人区和地铁更是罪恶的渊薮。张抗抗写道:“凡是有人听到我要去纽约,总要告诫我:不要一个人上街!小心你的钱包……凡是有朋友听说我要去纽约,总要告诫我:不要一个人坐地铁,小心你的照相机!”⑭然而,她到黑人居住区实地参观后却发现,真实情况并非如此:“比起大多数白人居住的市郊花园别墅,住这种一家一个单元的公寓房,显然生活水准较低,但绝不像我们以往的宣传那么可怕。”⑮关于纽约的地铁,谌容通过自己的亲身经历发现:“在我坐的那一趟地铁,在我坐的那一节车厢里,我看到一些普普通通的美国人。他们都乘车去办自己的事。我相信他们是一些善良的人。当然,那个地铁应该修整一下。”⑯在她看来,纽约的地铁固然破旧,但并不像传说中那么可怕。在观看了一场橄榄球赛后,邵燕祥也对国内流行的美国观产生了怀疑,他写道:“人们常说美国人的主导思想是个人主义,只顾个人,不顾集体,但是我在球场上看到的是一种强烈的集体荣誉感。”⑰就连政治意识一向很强的丁玲在看到“天真的洒脱的”美国大学生后,也不禁发出感叹:

我很难完全相信一些人对他们的传说,说美国青年人都没有信仰,没有理想,只知道玩乐,吸大麻。我想,这可能吗?如果真的都是这样,美国的物质生活是从哪里来的?难道不是美国人民、美国的青年人的劳动创造而全是掠夺与剥削得来的吗?是不是有些人习惯看外表,或者只凭一时的一知半解就下结论,容易夸大缺点呢?⑱

总之,新时期中国作家的访美过程正是他们的美国观念与美国观感不断碰撞的过程,也是他们的美国观不断得到确证或做出调整的过程。此时,旧观念的影响依然强大,很多作家都自觉或不自觉地将自己的观感纳入这一现成的解释框架中。但是,当这种解释框架无法容纳作家个人的观感时,他们的美国观就会做出调整。如此一来,旧观念动摇了,新观念又没有成型,很多作家都感到了言说美国的困难。鲁彦周在回国的飞机上感叹:“没到美国,脑子里还有个美国,到了美国,却不知所以然了。”⑲王安忆在美国漫游了一百二十天后也说:“我不明白美国,我越看得多,就越是不明白。”⑳其实,这种由明白到不明白的过程,也正是他们固有的美国观发生动摇,而新的美国观正在形成的过程。

三、访美游记中的美国形象

处在新旧观念的转型期,新时期中国作家访美游记中的美国形象必然不是清晰、统一的,而是充满矛盾和裂隙。纵观这些游记,可以发现一些出现频率很高的主题,除高楼大厦、汽车、高科技产品这些物质文明的象征外,很多作家都写到美国的色情行业、赌场、信用卡、橄榄球赛等。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些被反复书写的意象已经成为美国社会的象征,通过它们,我们不仅可以窥见新时期中国作家笔下的美国形象,而且可以反观他们对中国社会的理解。

在中国作家笔下,美国的红灯区和色情行业是出现频率最高的主题之一。韩少功写道:“在纽约,我们住中国领事馆。这里靠近曼哈顿42街红灯区,出门就可以看到美国文化的另一面。性影院、性商店、性杂志、性磁带、性表演,比比皆是,聚合着全纽约的疯狂淫欲。”㉑秦牧也在自己的游记中不厌其烦地描绘了美国“色情气氛的弥漫”,其中写道:“至于纽约街头,好些商店门口,挂着全裸妇女相片以至性行为相片的,更是寻常的事。”㉒不仅纽约如此,美国其他城市也一样。萧乾发现:“几乎所有较大城市都有一条像旧金山百老汇那样的大街,那里兜售着淫书、淫画和淫器,昼夜不停地放映着色情电影。”㉓可以看出,在新时期中国作家的访美游记中,美国简直就是一个淫欲泛滥之地。由于色情行业在白天基本上都是隐匿的,随着夜晚的来临才粉墨登场,所以在中国作家那里,它被视为美国社会光鲜外表之下不为人知的阴暗面。它之所以引起中国作家的普遍关注,一方面是因为新奇感——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后,色情行业就被全面取缔了,再加上长期的革命禁欲主义文化的影响,使得色情行业对新时期的中国作家来说具有无可比拟的冲击性;另一方面是因为美国的色情行业印证了中国作家对美国的先入之见,符合他们的心理预期。透过美国的色情行业,中国作家看到了美国社会的“疯狂淫欲”,这使他们获得了道德优势和文化自信,从而部分消解了面对美国发达的物质文明时感到的压力。

在新时期中国作家的访美游记中,另一个被反复书写的主题是拉斯维加斯的赌场。白桦写道:“每一家旅馆的底层都是赌场,数以千计的‘老虎’机同时在吞吃美金,轮盘在旋转,发扑克牌的声音就像在下小雨。”㉔冯骥才写道:“夜间是赌城生活的高潮,赌城内外,灯光通明,据说赌城一夜耗电相当于一个小城市一个月的用电量。有的赌场迎门放一大玻璃箱,形似玻璃棺材,塞满整整一箱百元面值的美钞,传说是一亿美元。”㉕王安忆写道:“看完演出,赌场里仍然人声鼎沸。街上,灯火通明,形同白昼,一排大字在天幕上变幻着刺目的颜色:黄金大门,黄金大门,黄金大门!这是不夜的城。”㉖不难发现,美国赌场在中国作家笔下呈现出相似的形象,即灯火通明、穷奢极欲、变幻不定。正如冯骥才所说的“玻璃棺材”所隐喻的那样,它看起来流光溢彩,实际上却在吞噬人的生命。从某种意义上说,赌场就是中国作家心目中的美国社会,一方面财大气粗、极度奢华,另一方面却动荡不安、瞬息万变。通过赌场这一意象,中国作家诉诸人们追求生活安稳的普遍心态,再次实现了对美国社会的否定与对自身社会的认同。

对仍生活在凭票供应时代的中国作家来说,信用卡绝对是一种新鲜事物,因此它也引起了访美作家的普遍关注,很多游记都详细介绍了美国的信用卡消费。冯骥才写道:“有的银行,你去登记领取信用卡时,他先借你几千块给你用。借了,当然要还。你敢借,说明你有能耐还,证明你有本事。所以西方人欠债时心理毫无负担,相反心安理得。大公司大买卖都设法向银行贷款,一边承担债务一边赚钱。张洁发现:“在美国,商业、银行都鼓励人们借债,以刺激人们的购买力,而且谁借的债越多,好像信用越高,说明他偿还能力强。丁玲也写道:“这个社会鼓励你花钱,鼓励你做生意,谁的胆子越大,越敢借钱,越敢买空卖空,谁就可能会越有钱,钱越多,生意也就越大。通过对信用卡的认识,中国作家似乎发现了美国繁华背后的秘密,意识到美国人并不像看起来那样富有,正如丁玲所说:“原来这些别墅、小院、高楼、大厦可能都是空的!都是欠账赊来的!这在一定程度上打破了人们对美国的不切实际的艳羡和向往。从这些作家对信用卡的介绍可以看出,他们对信用卡的态度基本上是接受的,联系到改革开放的时代背景,这种态度也隐含着对国人保守心态的批判,带有一种鼓励人们大胆去闯的教导意味。

由于聂华苓夫妇主持的“国际写作计划”的存在,很多中国作家到美国后都会到访爱荷华。爱荷华是一座只有五六万居民的小城,但爱荷华大学的橄榄球队却是一支拥有百年历史的球队,多次获得赛区冠军,是这座城市的骄傲。每当球队有重要比赛,整座城市就会陷入节日狂欢的气氛中。当时,橄榄球对于中国人来说非常陌生,但很多中国作家还是在自己的游记中专门记录了观看比赛的过程,如丁玲的《橄榄球赛》、邵燕祥的《打足球》、冯骥才的《一次橄榄球赛》等。这些作家坦承,他们看不懂橄榄球赛,只是看热闹。既然如此,他们为何还不约而同地详细描摹赛场内外的热烈气氛和激烈的比赛过程呢?丁玲表示:“那种强烈,那种欢腾,那种狂热,实在表现了美国人民的精力充沛,勇猛如雄狮,执着如苍鹰。冯骥才在观看比赛的过程中意识到,这项运动显示出美国人“强于进取、崇拜彪悍的民族性格。邵燕祥也提到,他从橄榄球赛中看到了美国人的“争强好胜之心”,他感叹道:“一个没有争强好胜、‘敢为天下先’的精神的群体,不可能在今天的世界上做出有益于人类的贡献,做出真正足以自豪和骄傲的业绩。可见,这些中国作家都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他们关心的并不是比赛本身,而是在比赛过程中显示出来的美国人的民族性格和精神状态。进而言之,他们真正关心的也不是美国人,而是在此对照之下显示出来的中国人的民族性格和精神状态。如果说美国人的竞争意识和进取精神让这些中国作家印象深刻,并发出由衷的赞叹,那显然是因为在他们看来这些恰恰是中国人所缺乏的,也是需要唤起的。

当然,色情行业、赌场、信用卡、橄榄球赛等都是中国作家观察美国社会的重要窗口,除此之外,他们还记录了美国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比如,白桦记录了自己在万圣节期间的见闻——他在一群鬼怪的行列里竟然发现了青面獠牙的里根总统夫妇的肖像,这让他大为震惊,经过与店员的交谈他才意识到,原来在美国戏谑总统并没有什么严重的后果汪曾祺在参观林肯故居时也对游客纷纷去摸林肯铜像的鼻子感到不可思议,他写道:“回到住处,我想:摸林肯的鼻子,到底要得要不得?最后的结论是:这还是要得的。谁的鼻子都可以摸,林肯的鼻子也可以摸。没有一个人的鼻子是神圣的。显然,白桦和汪曾祺之所以记下这两个细节,是为了反衬中国人对政治领袖的态度。到美国后,很多中国作家都会被问到中国人与美国人的差异,冯亦代的回答是:“美国人的走路是冲的,香港人的走路是追的,而我们走路却是迟迟疑疑地在踱方步。他在这里所说的走路速度,显然是有深意的,隐含着美国、香港、中国在现代化之路上的行进速度,表达了他对中国社会长期陷入停滞状态的焦虑。

可见,在访美过程中,中国作家眼里看到的是美国,心里所念的始终是中国。通过游记书写,他们一方面对美国社会进行审视和批判,另一方面也对中国社会进行反思。从总体上看,他们呈现出的美国形象是矛盾的——既对美国社会的欲望泛滥、精神空虚深信不疑并大书特书,又看到美国社会的确创造了高度发达的物质文明,而这靠的正是美国人充沛的精力和强烈的进取之心。一方面说美国人欲望泛滥、精神空虚;另一方面又说美国人精力充沛,有强烈的进取之心,这其中的抵牾之处是显而易见的,正如丁玲提出的疑问:“这可能吗?如果真的都是这样,美国的物质生活是从哪里来的?”于是,通过对美国的访问,很多中国作家心目中的美国形象非但没有变得更加清晰,反而变得模糊了。与此相比,借助美国这面镜子,他们却真切地看到了中国与美国的差距,看到了中国社会中的种种弊端,并由此产生一种革故鼎新、奋起直追的紧迫感。如此一来,这些作家就通过自己的访美游记加入到对改革开放的呼吁之中。

四、美国形象背后的中国社会

不管处在哪种历史情境中,一个作家到异国后看到了什么、写下了什么,都不全然是作家个人选择的结果,而是与其自身所处的社会环境密切相关的。研究异国形象,并不是为了认识异国,而是为了认识自己。正如巴柔所说:“异国形象也可说出关于自身文化(‘注视者’文化)有时很难设想、解释、承认的东西。异国形象可将本民族的一些现实转换到隐喻层面上去,这些现实尚未被明确确定,因而它可属于某些人称之为意识形态的范畴。”㊲因此,新时期中国作家访美游记中的美国形象就如一面镜子,映照出的是中国社会现实的某些侧面。

从最显而易见的层面看,新时期中国作家笔下的美国形象之所以充满矛盾和裂隙,是由当时中国社会的美国观决定的。20世纪50年代,中国社会的美国观就已经定型,即以“三认清”为内容、以“三确立”为目标:

认清美国民主的欺骗性和它的帝国主义本质,认识美帝国主义是中国最危险的敌人,以确立“仇视美帝”的观念;认清美国文化思想的浅薄、生活方式的堕落,以确立“鄙视美帝”的观念;认清美国经济与军事力量的下降趋势和反动本质,强调完全可以战胜,以确立“蔑视美帝”的观念

1979年中美建交后,这种美国观发生了微妙的变化。邓小平在访美期间提出:“美国人民是伟大的人民,在短短的两百年时间里创造出了巨大的生产力和丰富的物质财富,为人类文明做出了杰出贡献。美国在发展生产的过程中积累的丰富经验,也可以让其他国家从中学习受益。”㊴从这番表述可以看出,随着中美关系的调整,关于美国是中国最危险的敌人的观念都为官方话语所否定,对美国的“仇视”和“蔑视”失去了依据。

但与此同时,中国主流媒体对美国文化思想和生活方式的批判并没有偃旗息鼓,对美国的“鄙视”依然大行其道。1978年11月26日,新华社播发了“人民圣殿教”九百名信徒集体服毒自杀的消息,并评论说:“这件惨案震动了科学和物质文明高度发达的美国社会,突出地反映了在资本主义制度下人们精神上的压抑、空虚和颓废。982年7月25日,《人民日报》报道了武汉大学外语系教授许海兰的事迹,她出生在美国,父亲是中国人,母亲是美国人。1978年,83岁高龄的许海兰赴美探亲,面对美国亲人的挽留,她不为所动,并回答说:“论物质享受,美国确实比中国好;论精神享受,美国不如中国。由于《人民日报》的特殊地位,她的这番话实际上也代表了官方对美国社会的基本评价。另一个能够说明问题的例证是:在1978年到1979年两年时间里,中国共译制公映了十六部美国电影,其中卓别林编导主演的影片就占十三部之多。这些电影大都是20世纪20年代至50年代出品的,也就是说,“打开国门”以后,中国观众看到的美国电影几乎都是几十年以前的。有学者分析说:

以《摩登时代》为代表的卓别林电影如此密集地公映,与其说是要让观众通过这些影片看到美国社会即西方世界的面貌,不如说是大陆再一次从思想和文化层面,也就是从人生观、世界观、审美观上,强调和延续其对西方世界,尤其是美国社会全盘否定的思维和逻辑,看清“资本主义社会的丑恶面貌”

由此可见,即使在中美建交的背景下,中国官方对美国也不是全盘接受和肯定的,而是在物质领域和精神领域之间做了区分,一方面承认美国在科技和物质领域的领先地位,这构成了改革开放的合法性之所在;另一方面又延续了对美国文化思想和生活方式的批判,以确立中国人的民族自信和国家认同。于是,一个无法调和的矛盾出现了:如果说美国人精神压抑、空虚、颓废,那他们何以创造了领先于世界的科技和物质文明呢?正如前面所分析的那样,这种美国观所隐含的矛盾和裂隙,也如实地反映在新时期中国作家的访美游记中。

其实,这种在物质与精神之间做出区分、在物质方面肯定西方而在精神方面鄙弃西方的做法并不新鲜,而是西方主义惯用的话语策略。萨义德曾经批判过东方主义,他提出,东方主义建构出来的“东方”是不真实的,是带有文化偏见的,有助于强化西方对东方的统治㊸。伊恩·布鲁玛和阿维赛·玛格里特则反其道而行之,提出了“西方主义”这一概念,在他们看来,西方主义建构出来的“西方”同样是不真实的——西方通常代表物质主义、人情冷漠、精神空虚等㊹。如果说东方主义在客观上维护了西方对东方的统治,那么西方主义则通过对西方的丑化和妖魔化,化解了自身作为落后者的认同危机。因此,西方主义可以看作经济上落后的国家在面对强大的对手时所唤起的心理防御机制。从新时期中国作家的访美游记中可以看出,这种心理防御机制是普遍存在的,正如冯亦代所说:“如果物质上的享受成了精神上的桎梏,这样的物质享受,又何贵之有?就中国而言,这种西方主义话语策略实际上得到了传统文化的强大支撑——中国本来就有重精神而轻物质、将物质享受当成精神桎梏的传统。

最后需要注意的是,中国作家之所以如此呈现美国,还与他们的社会身份和当时的社会环境密不可分。新时期访美的中国作家大都是体制内作家,他们的访美活动具有不同程度的官方色彩。因此,在访美过程中,尤其是在写作访美游记时,他们必然会对自己的言行进行仔细检查,以符合官方对中美关系的定位。1981年1月4日,邓小平提出:“这两年我们也做了一些蠢事,引起了一些人的错觉。有不少这样的代表团和那样的代表团往美国跑,我们没有控制住,而一些代表团的言论行动又不谨慎。本来去访问不是坏事,是好事,但却引起了一些人的错觉,以为中国现在有求于人处在这样的社会环境中,中国作家必然会时时处处注意自己的言行。于是,我们在这些访美游记中看到,尽管中国作家与美国同行的交往总体上是友好的,但也经常出现一些让人不快的场面。这主要是因为美国人想要听到中国作家对刚刚结束的那个时代的个人评价,而中国作家则将这类提问理解成一种不友好的挑衅,选择闭口不谈或给出一些官方说法。在改革开放初期乍暖还寒的时代氛围中,这种选择是非常普遍的,也是可以理解的。

结 语

异国形象必然是一种想象,是自我需求和欲望的投射,因此,它常常呈现为两个极端:当被塑造者比塑造者强大时,塑造者就会用理想化的方式来描述对方,赋予其强大、先进、文明、发达等特征;反之,当被塑造者比塑造者贫弱时,塑造者就会以轻视甚至傲慢的态度来描述对方,将其看成低劣的、愚昧的、落后的、黑暗的但是,新时期中国作家访美游记中的美国形象却不属于以上两种情况中的任何一种。在当时的中国作家看来,美国一方面是一个金钱至上、欲望泛滥、精神空虚的社会;另一方面又是一个科技领先、经济发达、充满进取精神的社会。这种矛盾和裂隙主要是由当时中国社会的美国观决定的,即通过对物质与精神的区分,既肯定美国在科技和物质领域的领先地位,从而为改革开放提供合法性;又在文化、思想领域延续对美国的批判,以避免全盘西化的危险。可以说,新时期中国作家笔下的美国形象就是这种美国观的如实写照,通过游记书写,这些作家加入到改革开放时代精神的奏鸣之中。

② 周宁、朱徽、贺昌盛、周云龙:《中外文学交流史(中国—美国卷)》,山东教育出版社2015年版,第418页。

③ 李向东、王增如:《丁玲传》,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2015年版,第681页。

⑥ 蒋子龙:《飞机向东飞,最后却到了西方》,《纽约的刺激性》,中国华侨出版公司1989年版,第9页。

⑦ 张洁:《空中小姐》,《在那绿草地上》,中国文艺联合出版公司1983年版,第14页。

⑧ 达尼埃尔—亨利·巴柔:《形象》,孟华译,孟华主编《比较文学形象学》,北京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160页。

⑨ 这是以色列符号学家吕特·阿莫希给“套话”下的定义,转引自孟华《试论他者“套话”的时间性》,《比较文学形象学》,第18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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