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彩礼之痛延伸调查

2018-03-02吴潇

当代人 2017年7期
关键词:彩礼县城

吴潇

当我们坐了三个多小时公共汽车赶到保定蠡县县城时,蠡县鲍墟乡孟尝村农民志勇早已等在那里。他开着一辆半新不旧的SUv,寒暄之后,我们坐上他的车,去参观他在县城给儿子置办的婚房。

县城里高层建筑并不像大城市那么多,几个新建的住宅小区十分显眼。汽车拐进其中一个小区,我们随志勇下车,走进他家的新房。这套位于四楼的房子,宽敞豁亮,有着让大城市人都羡慕的毫不局促的空间格局,三室两厅,130多平方米,再加上八九万块钱的家具与装修,“没问题,齐了!”我们由衷赞美,甚至羡慕,志勇的儿子则在一旁笑着,显然,他对父亲给置办的新房也相当满意。两个年轻人的婚礼,就定在秋天举行。

从新房出来,我们赶到县城一个饭店,参加志勇的亲戚因为“暖房”而举行的聚餐。席间没吃多一会儿,我们就忍不住打听当地彩礼的价格。这种“探究癖”显得不太正常,果然,志勇的舅舅皱着眉头发问:“高高兴兴吃饭呢,怎么老说那让人腻歪的事儿!”我们赶紧解释:现在不是彩礼价格太高嘛,我们调查报道这个事儿,是想着扭转这种不良风气呢。——靠一次报道就能扭转局面?一边说一边直滴汗。但志勇的娘显然有点儿相信了:“那敢情好!就是俺家赶不上了。”

标准价12万元——孟尝村的彩礼“行情”

与县城里光鲜的新房相比,志勇家在孟尝村的老房,显得黯淡了许多。土炕,老式躺柜,灶台,大锅,仍是二十多年前农村人家的标配。人一回到这个环境,穿着上也随意下来,昨天在县城穿戴齐整的他,今天就换上了在家千活儿的衣服。

没见到志勇的媳妇。志勇说,她去帮人种麻山药了。种植麻山药,是当地人主要的收入来源之一。此外,还有贩卖皮草,开大车,以及打杂工。志勇娘说,种麻山药挣钱多,赶上种的时候,包地老板一天能给200块工钱,平时一天也能给100来块。“可是累啊,最多的时候,他们12个人一天种30亩地。起早贪黑。我跟儿媳妇说,你买袋奶回来路上喝,又顶饥又解渴。她舍不得。”志勇娘几次用“苦扒苦拽”这个词来形容志勇两口子的打拼。

兒子订婚,志勇在县城买房花了40余万元,家具及装修近9万元,给女方家彩礼12万元,加上订婚时给的16600元,总计花去60多万元。尽管几乎花去了夫妻俩全部的积蓄,但好在没有贷款和欠债,而且,“我还压着皮子呢。”——家里尚有价值不菲的皮革存货,志勇颇自豪。志勇的儿媳家,买的是冰箱彩电洗衣机等家用电器。

从志勇家出来,我们又来到了华嫂家。华嫂家经济条件要更好些,新盖的房子宽敞极了,大客厅大餐厅,虽然是平房,但装修得相当气派。新房角角落落摆了许多张华嫂儿子儿媳的婚纱照,一对新人如玉似璧,看着煞是养眼。

华嫂的老公开大车跑运输,华嫂在家务农。他们的儿子去年底刚结婚。这场婚事,花去华嫂70多万元。他们也在县城买了房,付了彩礼12万元。相对来说,办婚宴花的两万多实在不算事儿,而且这钱基本能靠收份子收回来。华嫂对于彩礼的看法是:不能多给,也不能少给。“现在的行情就是12万,咱要是多给了,让以后的人们怎么办?咱要是少给,那肯定也不行。”入乡随俗,是华嫂的原则。

与华嫂住西邻的莉嫂家,今年秋天嫁女儿。双方父母已经商谈过婚礼事宜,莉嫂也向对方提出了12万元彩礼的要求。有一位城市的亲戚劝她别要彩礼钱了,她不同意。“别人都要,咱为什么不要?咱不要好像咱家闺女有什么毛病嫁不出去似的。”莉嫂有儿有女,但她否认了要彩礼是留着给儿子娶亲用,“我们还年轻,还能挣。我要过来替她(大闺女)存着!”莉嫂笑嘻嘻地说。

“一动一不动”加彩礼——没有百八十万娶不上媳妇

在前往蠡县的公共汽车上,一位乘客告诉我们,在当地,原来彩礼也就几万块钱的事儿,最近三四年猛涨起来,“去年还有10万的,今年就基本上都12万了。”而且12万元几乎是一个最低标准,“这是明的,暗里多给的呢?有的人家给到15万、16万。去年我听说一家给了18万,因为人家女方提出来了,你不给就结不了婚。”

据我们多方了解,目前全省各地农村的彩礼行情,基本上都已达到10万元以上水平。石家庄一带,藁城区10万元,无极、辛集15万元,西部平山县10万元。冀北,承德丰宁县10万元,隆化县15万元左右,承德县正常结婚彩礼十几万元,倒插门还得掏10万元。冀南,邯郸馆陶县一带也达到了十几万元。

“山东那边彩礼行情很高,我们和那边挨着,受影响。”馆陶县“茨花青年影视工作室”的主创人徐海宁告诉我,当地甚至出现了称三斤三两百元大钞为彩礼的做法,那三斤三两的钞票,新旧重量略有差别,但“怎么也得十几万元”。此外,山东那边还出现了“万紫千红一片绿”的彩礼,万紫指一万张5元钞票,千红指一千张百元钞票,一片绿指若干张50元钞票,算下来至少也在15万元以上。

而上述彩礼行情,大多建立在一个前提上,即男方家提供“一动一不动”。“一动”是汽车,“一不动”是商品房。“村里盖的房子哪怕是新房都不行,得在县城买房。”志勇说。县城房价比城市低,但近几年也涨到了每平方米5000元-10000元的区间。而且,县城几乎没有小户型,最小的是两室两厅,一般女方家乐意的是三室两厅。这“一动一不动”加上彩礼钱,“没有百八十万就娶不上媳妇儿。”志勇娘说。

曲周县职教中心老师刘万荣的一个舅舅,没有那么多钱,为儿子娶亲欠下了30万元外债。“舅舅今年53岁。过年我去看他们时,两口子面目憔悴,一副高兴不起来的样子。妗妗告诉我们:我跟你舅舅整宿整宿地睡不着觉,寻思着让孩子守着家,我们老两口出去打工,省吃俭用,兴许七八年的光景,能把窟隆补上。”去年9月底,在一个亲戚的介绍下,老两口到北京的一家宾馆打扫卫生,管吃管住,每人每天70元工钱。腊月二十七放假,二十八那天赶黑到家,俩人带回11000块钱,第二天就还了当村一家亲戚的一万块欠账。

“在离开舅舅家的路上,大家的心情都很沉重,两个表弟谈及此事,感慨万千。虽说这30万不是个小数目,如果一家人齐心合力挣钱还账,不过十年也能还得上,关键是儿媳妇不认这个账,只能由公公婆婆来还债,真是苦了这些当爹娘的。待到他们还清欠债‘荣归故里时,已到进六奔七的年龄了。”刘万荣说。

严重失衡——属鼠的这一茬16个男孩2个女孩

事实上,公婆是否年轻,是否还有赚钱(或带娃)能力,已成为许多女方家庭考虑的一个条件。甚至有个别女方家庭提出了近乎苛刻且无视传统道德的条件:“双不”——不还贷款,不赡养老人。

刘万荣的妗子就感到非常委屈,她对刘万荣说:“我们这一代人命不好,当媳妇时是婆婆说了算,受了委屈也要赔礼道歉,现在要当婆婆了,媳妇却不好找了,张嘴就是二十万,还不能还价。花多少钱不说,媳妇进了家门像供奉神仙一样供着,稍有不顺心,就生气回娘家。平时媳妇说话理直气壮,当公婆的倒是随声附和,一点儿家长脾气也不敢有,肚量小的话,就能气死。要我说,国家应该管管这个事儿了。”

近三年来,《中国青年报》一直关注农村高价彩礼问题,发过多篇调查报道和相关评论。在这些文章中,“婚姻市场”一词频频闪现。要说“婚姻是爱情的结果”,本无关“市场”,但就男女性别比例而论,又确实存在着一个看不见摸不着的“市场”。在这个市场上,男女比例明显失衡,这是造成男求女加大砝码、女方条件也越来越苛刻的主要原因。

“上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的时候,计划生育抓得最紧,头胎要是男孩,就不能再要了;头胎要是女孩,还允许再要一个。”华嫂回忆道。30多年来计划生育政策实施中的弹性,以及传统的重男轻女观念,是导致男女性别比例失衡的重要因素。

丽嫂的儿子已经25岁了,过年回来却没人给介绍对象,“哪有合适的呀!”丽嫂发愁,但没招儿。同样发愁的还有大军家,大军的儿子今年31岁,前几年因与媳妇感情不和离婚了。“刚离那会儿,我让他找个离异带孩子的,他不愿意。现在想找这样的都没有!”

莉嫂说,现在村里到了适婚年龄的男孩子有20多個,而女孩只有五六个。比例最失衡的是属鼠的这一茬,男孩16个,女孩2个。去冬今春以来,孟尝村共有6个男孩结婚,只有两对是适龄男女初婚,另外4位,有两人娶的是离异女性,还有两人娶的是印尼媳妇。

去年,《中国青年报》做了“中国农村剩男现象调查”系列报道。报道显示:我国出生人口性别比从上世纪80年代初开始就一路走高,并持续高位徘徊。最高峰的时候,出生性别比高于1:1.2,这意味着,每出生100个女孩,会多出生20多个男孩。据西安交通大学人口与发展研究所教授李树茁和他的同事们推算,1980年-2010年这30年间,出生的男性为2.9亿,女性为2.54亿,男性比女性多出大约3600万。

“如今,这一代人正不断进入适婚年龄,失衡后果逐渐显现。”李树茁的判断是,从2010年开始,中国将经历长达几十年的“男性婚姻挤压”,“1980年后出生的男性中,将有10%至15%的人找不到或不能如期找到配偶。考虑到边远地区是婚姻挤压的最后一级,农村失婚青年的比例要高得多。”

不愿回村——众多女孩苦留城市待嫁

即使是120个男孩100个女孩,如果他们在同一空间内待婚待嫁,也不至于出现孟尝村那样16:2的悬殊。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是:大量女孩进了城。村民讲述的男女比例,女孩数字都是指在村待嫁的姑娘,不包括已经进城的。也就是说,除了出生性别比,城乡人口流动也是造成农村男多女少的一大原因。这从彩礼“价码”上就能看出来。在县城,彩礼较之农村要低许多,以邯郸馆陶县为例,“只要6.6万或8.8万就可以了。”徐海宁说。越是在城镇,彩礼越低,到了中心城市则几乎不存在彩礼问题。在中心城市,80后、90后未婚男女,呈现的是男少女多的格局。

素蕾是《燕赵晚报·恒辉社区报》的主编,通过社区报多次组织集体相亲活动,她本人也是一位“公益红娘”,多年来坚持为年轻人义务牵线搭桥。根据她手头掌握的待婚待嫁的男女情况,大龄青年,男女比例达到1:6,甚至个别年龄段达到1:10,而90后青年们,男女比例也在1:4左右。

在这种情况下,彩礼问题在大城市几乎不存在。“城市男女相亲,女孩主要看男方家是否是本市的,有没有住房,有没有稳定的工作——这都是一些最基本的要求,其他条件就看个人偏好了,有的看重学历,有的看重相貌、身高,有的看重爱好、志向……”素蕾说。目前,她手里“坚决不凑合”的城市优秀男有百八十人,而一位三十好几、离异带娃的城市普通打工男,竟有好几位姑娘等着见,令人啧啧。

城市“高富帅”与乡村“屌丝男”,构成了婚姻链的高低两端。姑娘们在这条链上“力争上游”,即使在城市里不好找对象,她们也坚决不愿回村。其实,现在许多富裕起来的农家,物质条件并不比城市差,一些人家拥有城里人一辈子也难以住进的“别墅级”小院,家里各种现代化设施也一应俱全。但女孩子们,大多还是更喜欢城市。

“在乎的不是物质条件,而是一种氛围吧。”在石家庄从事美甲工作的小蓓姑娘说,既然在城市落了脚,当然要在这儿生活下去。小蓓并不祈求一定嫁给城里人,找一个家在农村但人在城市打拼的有志青年,共同搭建属于自己的爱巢,是她的理想。

人往高处走,实乃常情常理。“进城待嫁女”与“乡村屌丝男”,他们各自期待,却难以互相期待。徐海宁说,留在村里的男青年,一般都“老实”——但“老实”在冀南并不是个褒义词,而是约等于“没本事”。这些“没本事”“本事小”或“本事不突出”的农村男青年,成为最难找到配偶的群体,用专家的话说就是:“成为婚姻挤压的最后一级。”

编辑:郭文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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