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逐水记

2018-03-02周华诚

草原 2018年1期
关键词:草原

周华诚

需要一场大雨加持——只有一场酣畅的大雨,才能给那达慕带来足够的合法性。大雨从天而降,它是那么好的东西,雨水是贯穿天地人三者之间的信息传导机制,它穿梭在天地之间,来来回回,周而复始,除了天空大地这些地方,它哪里也不去。人与大地的联系,与天空的聯系,必须通过一场雨来完成——大雨从高远的地方落下来,人在雨中仰起头,像野草一样被浇灌一场,于是大家欢聚一起,心情舒畅地坐下来,喝酒,吹牛,拥抱,做爱;大雨之中,人变得细腻而柔情,眼里心里装满了液体;大雨之中,草在原野上欣盛生长,大地一下子变得浓绿;野草野花君——这片大地不同于我的南方,我与野草野花还是彼此的陌生人,我们礼貌而克制,客气又生分,我只能含糊地称呼她们为野花野草君——忽然之间都开了;于是牛羊和马也一下子高兴起来。

这样的时候,一个那达慕大会,真是恰到好处。除此之外,再没有什么更好的方式能让草原上的快乐呈现出来,就像爱到深处的人,除了拥抱接吻,还有什么可以把爱表达得如此酣畅淋漓。

穿过一场大雨去草原,去赴鄂托克旗的那达慕大会。就像我穿过想象抵达脑海中的草原——我们太多人跟大地和野草的关系,就像叶公与龙、年轻人与流浪、爱情与白头的关系一样,有着很深的误会。人离开大地太久,人可以凭借想象虚构一座草原,或者虚构一片草,在真正的草面前,忽然发现自己的想象过于轻浮,也因为概念化而显得僵硬:其实我们并不真正懂得任何一片草。

二禾君,我从南方来。我刚从一片稻田里拔腿上岸。该怎样向你描述我的南方?那是一个潮湿的国度,一年当中有好两个月就像是浸泡在水里,连日子也能发霉,家里的墙壁一天到晚湿漉漉地挂着水珠,继而连成线,淌下来,晾在屋外的衣服好几天也不会干;随手丢在墙角的砖石,倒因此生机勃勃,日子一天一天过去,上面长满了青苔。

一块长满了青苔的石头是相当好看的。有一次,我窝在家里读张恨水的《山窗小品》。其中有一篇《苔前偶忆》,说的是他儿时居于洪都,在黄梅时节,书斋外面小院里的粉墙与石阶就长满了青苔,三五只蜗牛爬于墙上,甚有意趣。他于是被吸引,日课的《资治通鉴》也读不进去,取了《随园诗话》来读。诗话里有咏苔的诗句,“连朝细雨刚三月,小院无人又一年”,摇头晃脑,吟哦再三。恰在此时,其父进屋,看见张恨水案上燃着檀香,手里捧着清茶,直叹气说,“没出息。”光阴荏苒,忽忽一瞬,三十多年过去,又在雨中见到青苔,张恨水忆起儿时之事,仿佛就在眼前,“余固深负父之期望,真个没出息也。”

张恨水的文章读过一些,这一篇,却真是令我吟哦再三。尤其人近中年,愈能意会文句中的况味。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这都是水养出来的。荷花,莼菜,茭白,鹭鸟,也是水养出来的。闲梦江南梅熟日,夜船吹笛雨萧萧;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牡丹亭里的依依情事——哪里离得了雨水?

我穿过雨水去到田间。身着蓑衣,头戴斗笠,就像一个古代的侠客。我从城市回到乡间,脱下皮鞋棉袜,就这样走到荒芜已久的田野间去,温润滑腻的烂泥在脚掌底下游走,从脚趾缝间穿过,然后包裹了我的双脚和小腿。这些泥土几乎识得每一双腿脚——在我小时候我就这样在田间里走,春夜里打着火把在田间捉泥鳅,夏天坐在田埂上钓青蛙,秋天又赤脚在收割后的田野上奔跑,泥巴上早已盖满我的脚印与指纹(同样盖满我的父亲、爷爷、太爷的脚印与指纹)。现在它们轻易就认出我来,这一双久别重逢的脚掌。我弯下腰身,学着父亲的样子,以双手搂过一片稻秧。脚下秧苗青青,抬头烟色空蒙,在一整个季节的时间里,我就这样被雨水包围,四面的野草以及水稻,着了急一样往上生长,很快淹没我的脚裸,窜到我膝盖那么高。

此刻,草原上的野花生长上来,淹没了我的膝盖。鄂托克用一场雨迎接了我们,好像来到鄂托克,接受一场雨水的洗礼是一个必要的程序,只有雨水才是把我们摆渡到鄂托克的船只。然后我们才真正有机会面见花朵。

然而,二禾君,在到达这片草原之前,我没有想到居然会先遇到一片沙子。一片跟草原一样辽阔的沙子。一片辽阔的沙子,汇入另一片辽阔的沙子,依然等于一片沙子,而不是两片。这跟一群羊汇入另一群羊结果依然是一群羊一样。二禾君,你不知道,那一片沙子带给我的是什么感受。

我去过甘肃西部的民勤,在许多年里,去了一次又一次。第一次去民勤的时候,我被那里的景象震撼了——腾格里沙漠与巴丹吉林沙漠,合围那一片小小的绿洲。一个县域里有百分之九十五的面积是沙漠,而人就生活在那百分之五里,并且,还在变得越来越小。我在县城那天,大风卷起街面上的沙土与塑料袋漫天飞舞,人们裹着头巾侧身走路,鼻子里全都是呛人的沙土气息,到了晚上,我居然可以从头发丝里揉出许多沙子来——洗澡也不方便,在宾馆的洗手间,你即便把水龙头拧到最大,水也只能淅沥沥地流成一条细线。这还算好的。如果在沙漠的边缘地带,只要一刮风,沙子就会像水一样流动。刮了一夜的风,第二天有的人家就打不开自家的门了,他们家的大门一半已经被风沙掩埋。所以你去看吧,很多民勤人的上午,都要先在自家门口铲沙,才能把大门打开。

后来我们就去那里种树,每年春天都去种树,和许多人一起,在荒漠里种一个叫梭梭的植物。种了几百亩,然后又几百亩,后来是几千亩,又几千亩。那不是一个人在种树,是一群人,一群杭州人和另一群杭州人,一大群杭州人。几年之间,我们种下的梭梭树已经成林,手牵手肩并肩地站在沙漠的边缘,它们已经长得比我人还高了。

所以我在抵达一片内蒙古的草原之前,那一片的沙子让我愣住了。一大片沙子,不,沙漠,辽阔得就跟我在甘肃西部见到的腾格里沙漠和巴丹吉林沙漠一样。原先,我以为只是去看草原,连绵的,盛大的,我想象过无数遍了的草原,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的草原。

是我大意了。二禾君,我没有细想,如果细想,我也应该知道,内蒙古当然是有着广袤的沙漠的:它有巴丹吉林沙漠,在内蒙古的西部4.7万平方公里的大地上,还有1万多平方公里的地域至今没有人类的足迹。内蒙古还有很多漫漫黄沙的地域,比如什么,库布其沙漠,乌兰布和沙漠,毛乌素沙地,科尔沁沙地,浑善达克沙地,它们让人知道,荒漠化的脚步是如此的势不可阻。因此,当我们在抵达想象中的草原之前,大巴车在一片沙漠里停下来时,我很惊讶,我并没有想过在这里会遇见一片沙子。从前我在敦煌的月牙泉,在宁夏的沙坡头,在很多别的地方欣赏过沙漠的美景,我们在沙漠里奔跑呼啸,我们用相机拍出沙漠柔美的光线层次、沙丘线条、驼队,这些构图与影调俱佳的照片令人沉醉——但自从去过甘肃民勤、十几次穿过漫漫的腾格里沙漠边缘之后,我对沙漠已不再有太多的欣喜。endprint

沙漠。草原。我知道,有时候它们并没有太大的差别。它们都是远方的远,以及深处的深。大地苍凉,有草的时候,它是草原。没草的时候,它就是沙漠。有水的时候,它是草原。没水的时候,它就是沙漠。

二禾君,此刻我无比想念一片草,想念一群羊。

草逐水而居,羊逐草而居,牧羊人逐羊而居,大地上的事物,都在彼此追逐。

在一场大雨过后,那达慕如期举行,在一片阔大的草原上,无数的人,无数的马,无数的车(摩托车,拖拉机,十六个轮子的大汽车,以及两个轮子的自行车)——更多的人是骑着马过来的,在雨中,骑马的人没有雨具,雨丝已经把他身上的衣服打湿,他们都很高兴,在草原上蹦蹦跳跳。

宝日其劳训练了一年的赛马,他渴望在那达慕大会上获得好的名次。赛马有各种各样的赛法,比速度,如五百米赛跑;或比耐力,如十公里的赛跑。每一场的比赛,对人和马都是一次巨大的考验。我看见一个年轻的小骑手,估计只有七八岁,他骄傲地骑在马背上。马一圈一圈地奔跑,那个年轻的小骑手伏在马背上,随着马身起伏而起伏,风吹起马的鬃毛,小骑手隐身其中,就好像匍匐在深深的草丛当中。

在所有的骑手当中,我不知道宝日其劳到底是哪一个。我甚至以为他们每个人都可能叫做宝日其劳——那些同样矫健的年轻人飞身上马,又俯身穿过马肚子,或者站在马背上张开双手,模拟一场风中的飞行。不管怎样,他们的每一个动作都令人想要尖叫,又不敢叫出声来,生怕惊恐了他或者是马,我不知道,他们是不是早已经与马知行合一,人马一体。

宝日其劳的马也在许多的马当中,骑手宝日其劳也在许多的骑手当中。他们中的很多人都提前一天就到了这片草地,他们在草地上搭起蒙古包,在蒙古包里生起炊烟,煮起奶茶,喝起酒,唱起歌。天空就在歌声里黑了,天空又在歌声里亮起来。有一位牧民嘴里衔着一根草,斜躺在草丛中,他说他可以从清晨一直躺到晚上,又到晚上躺到清晨——只要有酒,有歌声。

说到歌声,我最喜欢的一首蒙古语歌曲叫《白云》。我会哼出曲调,我实在听过很多次了,但是歌词我记不清(也听不懂),曾好几次,我听一位内蒙朋友唱过,我试图用汉字把歌词记下来,但没有成功,那些歌词就像天上的云彩一样飘忽和优美,我想去抓取,但是抓不住。它们是语言里的漏网之鱼。关于蒙古语歌曲,我也喜欢杭盖,他们的很多歌我都耳熟能详,但是我没办法唱出来,语言成为横亘在舌头之前的障碍。

就是这样的,喜欢的事物往往抓不住。

在草原上,抓不住的事物比较多。风吹草低见牛羊,我能看到羊,但是羊群总在天边,我走得越来越近,羊却依然遥远。本来人心中装满无来由的自信,没想到来到一大片草面前,自己先就矮了下来。我捉襟见肘。然后,我们可以相继发现,酒量不够用了,歌喉不够用了,坦诚也不够用了——恨不得脱了衣服赤裎相对,恨不得仰起脖子声嘶力竭,或者拎起酒瓶子就朝嘴里灌。

然后发现,在草原上,一直自诩的辽阔也不够用了,胸中收藏的山水草木,到了这里就不过成了后花园的假山与盆景;5.0的眼神也不够用了,除非把鼻梁上的眼镜换成四百倍率的望远镜,这样才能观察到天空翱翔的苍鹰翅膀上的纹路,以及马蹄声消失处,那密密草甸中的一朵野花的花瓣。

我开始轻哼那首《白云》。白云飘到的地方就会下一场雨,雨中会站着一位姑娘。

宝日其劳,那个我在那达慕上刚刚结识的青年牧民,他戴着西部牛仔的帽子,穿着蒙古族的衣服打马远去。一群马在草原上奔腾而去。紧随其后,一场雨落下来。

雨在身后停止的时候,一汪水就出现在我们面前。

先是一大片很高的芦苇,然后是湿漉漉的草甸,然后是一个湖。

不记得湖的名字了。我查了地图。在鄂托克旗郊外有两个湖,一个是小哈玛日格太淖尔,另一个是哈玛日格太淖尔。更大的在北面,叫查汗淖尔。淖尔,就是湖。

当淖尔出现,大家齐声欢呼。就好像我们来看那达慕,最终是为了来看这个淖尔。在缺水的北方,一个淖尔值得用十首诗来赞美,即便让十个诗人一起来赞美,也并不过分。

当淖尔出现,有两个人,马上剥下自己的衣服,纵身跳了下去。

现在人与大地的联系越来越少——在世界面前,我们早已习惯了掩饰。我们的饥渴,我们的天真,我们的欲望,我们的恐惧与脆弱,一切都埋藏得很深,成为不轻易示人的隐秘之物。

在一汪水面前,首先是庞培,边走路边脱衣服,然后迅捷地跃入水中。紧接着是鲍尔吉·原野跳了下去。这时候有人试图拦截。水面上有船,两三位接待游客的人没有想到居然有人像鱼一样从这个码头跳下去。太意外了。这在之前恐怕是绝无仅有的。这样一片开放的水域,四周是荒漠,黄土崖子高耸,绿水幽深,并非游泳场所,没有人会跳下去——除了诗人。诗人总是叫人猝不及防。诗人善于以语言的方式实施快速精确打击,一击而中,等人回味过来,语言又已经消散。诗人对于外部世界是敏感的,他常常会打开身体上所有的接受器官:眼鼻口耳,嘴唇舌头,四肢以及身上每一个毛孔。

他们跃入水中的姿势与角度,像极了两条泥鳅,或是两行迅捷的词语。庞培从前一直生活在河边,那是一条大河,从小他就在水中玩耍打闹。泡在水中的日子,水分子像空氣一样包裹着他,让他感到自在。这也解释了为什么他的诗句里老是出现水。水已经渗入这个人的肌体,就像雨水渗入到大地中。

原野则用另一种方式了交待他与水的关系。他是著名的长跑爱好者,时常在微博和朋友圈里挂出自己跑步的照片和里程数,有时是5公里,有时15公里,有时20公里。照片上他常常身上布满汗水,油光发亮。这是一种更大程度的袒露,高强度的运动中身体与周遭的世界发生着更为频繁的交换——呼吸吐纳,新陈代谢;身体里的液体以汗珠的形式排出,落入脚下大地,热量在空气里蒸腾,上升;空气中的氧分子进入机体,化入血液,随着细胞运输到每一个需要的角落。endprint

跃入水中的一刻,两个人用颇具仪式感的姿势,向世界交出自己的身体。

那一刻,他们俩居然感动到我了。我也想跟他们一样:跳下去。

然后,我也跳了下去。

这是北京朝阳区北四环东路108号,一个名为“锐”的位于小区里的健身房。我打开手机地图,在上面输入“游泳”二字,视野里跳出来好几个结果,我骑了一个自行车,沿着地图指引的路线,四处去打问。附近有几座大学的游泳馆,我找去询问,管理员抬起头来说:“我们不对外开放。”一汪水就在面前,隔着玻璃我能看得见,但是不对外开放。在找到第三个游泳馆时,那里的健身教练,穿了一身紧身黑衣的小伙带我去看了泳池,“水深1.8米到2.2米。”他指给我看,然后问我,“你游得怎么样?”

我跳了下去,一汪碧绿的水包裹了我。

如果时光往前移,八年前我还不会游泳。小时候家乡的一条小溪带走过年幼的生命,于是我们被严令禁止前往小溪。水是可怕的,水中的东西也是神秘的。山洪暴发的时候,那条溪流发狂一般冲毁了木桥、堤岸、房屋、田野。平缓的时候,它又温柔得过分。可是即便如此,村庄里依然流传着一些关于水中之物的故事——

水鬼穿着红肚兜模仿幼童,坐在溪畔的石头上歇凉;

水鬼只要一沾水,就力大无穷,无论怎么强壮的人都能被它拉下水;

水鬼会想尽办法把人骗下水……

在南方,四里八乡,每年夏天都会传来有孩子溺亡的消息,令人痛彻心扉。在朴素的乡人眼里,这一切苦痛无以释怀,只能用一些神秘或灵异的东西来排解恐惧与疑惑。

但水天生又是吸引人的。水是一切生命的起源,谁缺得了水呢。杨柳,牛羊,鱼虾,螃蟹,水稻,麦子,青苔,板栗,鸭跖草,阿拉伯婆婆纳,野山楂,桃李梨。河道常常会改变,堤岸也常常随之改变。我们每天上学必走的那条小路,就要穿过田野、竹林、油菜花,还要经过一条由十几块木板相连的桥。那座摇摇晃晃的桥,几乎代表了我们心中对于村庄的所有诗意想象。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铺满白霜的板桥之下流水潺潺,在初冬的大地上冒着一团一团的雾气。

我来来回回游泳,心中默念“1、2、3……”数字。这条泳道25米,来回一趟是50米,20个来回是1000米,我用时正好30分钟。在水中游动的半个小时,其实是大脑相当活跃的时间段,许多有趣的想法,以及过往的旧事,都是在这个时间段里来到我的脑海。

三十岁那年我背井离乡,迁徙到一座大城市,并且在那里栖下脚步。那一年我决定做一件什么事来改变我的整个生活状态与生命状态。于是我在一个游泳馆里学会了游泳。这几乎是那一年——甚至是之后的许多年里——最值得我骄傲的事情了。由此我认定,学会一样新的技能,真的可以开拓出生命的一片新天地。

我把头埋到水里,又抬起来;我趴在岸上,跟五六岁的孩子一起学蹬腿——我就在这种狼狈又难堪的境地里,终于学会了游泳。从此之后,我热爱上了这项运动,每隔几天就会跳进水中畅游一番。我与水之间终于形成了一种相对自在的关系。

但我与水的关系依然有其局限性。这也决定了为什么在内蒙古高原某个淖尔面前,我不能像原野和庞培那样跃入水中——因为我需要泳镜。只有戴上泳镜之后,我才能在泳池里扑腾得欢畅。

“凡开阔之地的民族,语言必像音乐。但歌词并无词句,只是哦哦的起伏着旋律,似乎不承认草原比歌声更远。”这是作家阿城在《洗澡》里的一句话。二禾君,我在饭桌上听到蒙古人唱起长调,听着听着,座中人纷纷落下泪来。

成吉思汗的大军到达这片荒漠的时候,天色渐渐暗沉。人马俱疲,猎狗焦渴,再也走不动路,只好于此安营扎寨。然而放眼四望,到处都是漫漫黄沙,哪里有河,哪里有水?

就连派出向东南西北四面觅水的人,也陆续回来呈报,没有见到一条河。

怎么办?

月亮已经升上天空,乌云遮月,猎狗纷纷仰头长吠。成吉思汗焦心如焚,下令把兵器巨匠尧勒达日玛找来,命他以最快的速度找到水源。

这是一个什么地方,也许亿万年前,脚下曾是一条河?也许在厚厚的沙砾当中,隐藏着遥远的大海的踪迹?

否则,即便神勇如尧勒达日玛,也是无法预料到脚下数十米之深处,埋藏着一股股清泉。

当我们在鄂托克旗境内一片大平梁上,看见这数百眼星罗棋布的水井之时,不禁疑惑丛生。谁都无以想象,就在这漫漫黄沙梁上,居然神秘地出现那么多的水井。一口口水井向天空敞开,如同一只只明亮的眼睛,那眼里漾动着水的波纹,波纹里有云彩不停飘过,有日月不断更替。

在我的南方的家乡,时有干旱之虞,土地边上都建有龙王庙,每逢干旱之时,村庄里德高望重之人便带头仰天长拜,向龙王祈雨。当向上天祈不到雨时,人们怎么办?只好向地下寻觅。然而这是在北方,是鄂托克大平梁的一片黄沙大地,在苍凉的大地被掘开之前,又有谁可以预先知晓,那厚厚沙岩之下会有水源?

于是,百眼井终于成了一个千古之谜。

百眼井,一百口水井,蒙语称“敖楞瑙亥音其日嘎”,意思是“众狗之井”。没有人知道为什么这里叫做众狗之井,也没有人说得清这些深达百米、至少十来米的井是如何开凿出来的。那水井是大地的目光,它如此温润慈祥,滋养着四野的生灵,野草与昆虫,花朵和蝴蝶,马与羊,人与狗。

有人趴在井沿上,透过架叠其上的巨石向井中探望,并且呼喊:“喂——”井中传来“喂——”的回音,其声瓮然。

“只要还有一个蒙古人,马头琴的琴声就不会消失。”

我第一次听到馬头琴是在呼伦湖边。落日,夕阳,草原的绿色层层叠叠,白色的羊群像棉花一样散落在绿毯上。那是二零零八年,一个特殊的年份,七八月间,我坐在夕阳下,听到一个人拉着马头琴,听着听着,我忍不住泪湿眼睛。

原先我不知道,身形彪悍、性格勇猛的蒙古人也会那么容易落泪。很多年以来,我一直以为落泪是一件羞耻的事情。为此我们总是强行抑止这种液体从眼眶里滑落。我一直以为心似铁、人似钢,才像一个真正的男子汉。但是彪悍勇猛的蒙古族汉子,居然也会在歌声里,那样痛快地落泪。就好比前不久,一群人在饭桌上,在忧伤的长调的歌声里,闻者悄然落泪。二禾君,是不是,在草原面前,或者当一个人的心里有着草原辽阔的背景,就相当于获得了流泪的特权?endprint

天地之间,草场阔大,走上半天一天也遇不上一个人。有时好不容易见着了一个,坐到一起说话,喝酒,拥抱,起身离开后,不知道下一次什么时候可以遇见。我甚至以为,这就是现代人的一个寓言。人不要以为,只在辽阔的草原上才有这样的故事。其实在人潮汹涌的都市街头,人何尝不是如此孤独?你穿越来来往往的人潮,一张一张扑面而来的面孔其实与你没有任何关系。你真的可以遇到一个人,可以拉着他坐到一起说话吗?然后一起喝酒、拥抱吗?如果你真的遇到这样的一个人,你会觉得幸运,然后紧接着就是巨大的忧伤,你不知道对方起身离去后,下一次会在什么时候,又会在哪里相见。

这样一想,二禾君,你就会不知不觉地落泪了。

我终于弄明白那首《白云》唱的是什么了——

天上的云,

云中雨会落地,

爱人的心有思念,

總有纠结总有归。

二禾君,我终于知道《白云》的歌词了。最好的歌声无法翻译,就像鸟鸣、花香一样无法被转译,你必须亲自去听,去嗅,获得第一手的感受,这样才能最大限度地减少转手过程中的损耗。

最好的歌声,就应该在野草野花中间唱出来,也应该在大地天空之间聆听。除此以外,人就穿上了厚厚的铠甲,把自己隐藏在深处。面无表情的人,阻隔了自己与外部世界的交流,也掐断了泪液分泌与奔涌的通道。

所有的相聚终有分离,仿佛白云聚散,云中雨会落地,而爱人会在哪里相见。草原上的马头琴流离迁徙,从一个草场到另一个草场,从草原到小镇,从小镇到城市。

二禾君,我听说过一个故事,一位拉马头琴的乐手因为生存问题,不得不离开他的草原,转向城市讨生活。他一路向南,到了北京,又到了上海。在某一些流离的夜晚,在某一些特定的餐馆,他拉起他的马头琴,唱起自己草原上的歌。

有一天晚上,他坐下来,准备拉动琴弦。但是他发现,马头琴失语了。

他拉了一下手中的琴弓,吱嘎,只有一声嘶鸣,然后戛然而止。南方的雨季,空气太潮湿,他的松香也用完了。琴弦湿滑,无法与弓子上的马尾完美和鸣。

羊群在圈子里,一个孩子在那儿奔跑。我学着用蒙古话说:

“你是谁,你在干什么?”

“你是谁,你在干什么?”

那个只有三四岁的孩子,心无旁骛地玩着手中石块泥巴,玩着,跑着。一会儿停下来,嘴里喃喃说:

“山羊。绵羊。羊妈妈。雨水。跑跑跑。”

一个人呱呱落地,脐血落在大地上。慢慢长大,然后四处游荡,骑马,或者骑驴。大好河山可骑驴。骑着山冈,或者骑着风。风从胯下过,凉嗖嗖的,我们小时候穿过开裆裤。我看到草原上的这个男娃子,依然也穿开裆裤。他揪起自己的小家伙,对着草丛滋了一泡尿。

十一

二禾君,我不知道我是从什么时候改变的。也许是因为我跟草在一起久了。

我常常想起父亲。父亲在稻田里,弯着腰,把斑白的头发低到比稻穗还要低的程度,以便自己隐没其中。我常以为,父亲就是这样把自己的一生,修练成一株稻子的。

许多年间,他在稻田里挖了一口井。然后把一只水泵扔进去,水管里哗哗地涌出水来。他这一辈子干的事,就是在土地上挖出一口井。在看似枯燥的、乏味的日常生活里,他挖出了一口不同寻常的井来。

二禾君,我常想,除了远方的河流,我们脚下是不是也有一条河。

水是流动的,我想,我们都是大地上的雨滴。我们的一生,都在寻觅一条河。

2017年9月28日完稿于鲁院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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