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塞曲(中篇小说)
2018-03-02拖雷
拖雷
1
行动马上开始。
天上的乌云黑乎乎的,像块肮脏的牛皮,盖到了头顶,一声闷雷,穿过云层,瞬间在白陶克耳边炸响,他眼前一黑,觉得自己的身体被炸出了大窟窿。不远处,有一个人在盯着他。盯他的人是侯三,特务科科长,这次行动由他指挥,白陶克第一眼看到他时,觉得他不是什么好东西,贼眉鼠眼的,人长得像戏文《十五贯》里的娄阿鼠。他相信这个家伙没到厚和市前,一定是偷人钱财,杀人灭口的坏种。
“你是新来的?”
侯三走到白陶克面前,看着他的眼睛。
白陶克正要说话,一旁郝大头站出来,说:“侯科长,这是荣副官的外甥白陶克。”
侯三端详着他,眼睛里有寒光,他摸着下巴说:“荣副官的外甥?咋荣副官从来没有和我提起过?”
白陶克心里一惊,眼前的这个人似乎看穿了什么,正要说话,远处武师长走过来,侯三顾不上他是不是荣副官的外甥,快速地走到了队伍的前面大声地开始布置抓捕计划。
这次他们抓的人叫罗志广,现在还分不清他是共军的人,还是国军的人,特务科的线人说他今天要去三官庙街要与什么人去接头,罗志广很重要,接头的人更重要,都是潜伏在厚和市里的重要人物。
雨终于落下来,冰凉的雨滴落在脸上,白陶克多少清醒些,想想刚才侯三问他,真有点害怕,要是这个家伙死缠硬磨地问个没完,问多了,一定会露出马脚。看来这个家伙,不会轻易放过他,还会麻烦他,白陶克暗自告诫,对于侯三,千万不能掉以轻心。
说实话,这次潜伏到厚和,白陶克一点都不想来,为啥不想来,这话还得从三个月前说起。
那天,在山上的南梁子,杨政委和云队长找到他。杨政委笑眯眯地看着他,然后问,“你叫什么名字?”
他说叫猴娃。
杨政委笑了,“我问你官名,就是你大大给你起的官名?”
他摇摇头。
“你闭上眼,别动。”
他就闭上眼一动不动,耳边一片唏嘘之声,尤其是云队长,像被野蜂蛰了一下,“哎呀妈呀,真的,咋一球样。”
“后生,睁开眼哇。”
他睁开眼,白晃晃的日光中,杨政委像个戏台上的诸葛亮,他摇着鹅毛扇子问:“猴娃,你念过书没?”
“念过三年私塾。”
“听人说你会蒙话。”
“在南梁子娃娃都会蒙话。”
“好,太好了。”说完,杨政委挥了下手,手里的扇子就没了。
接下来杨政委告诉了找他的原因:几天前游击队在山里发现了一具伪蒙军尸体,看样子像是从山上摔下来摔死的,搜查他们身上的衣物时,才知道死的人叫白陶克。证件上写着他是百灵庙的人。身上带着德王手下荣副官的一封信,信是写给厚和市伪蒙救国军武师长的,说白陶克是他外甥,让武师长在他部队里安排个职位云云。就在这时,突然南梁村云队长说,这个死鬼,咋长得和我们村的猴娃一球样。
杨政委开始觉得稀奇,后来跟着云队长来到南梁村,一看确实和那个死的白陶克一模一样。
他觉得他们在鬼嚼,怎么会呢?他娘生了五个娃,没有一个长得像的,再說娘也没告诉他有一个双胞胎的弟弟。杨政委领着他到了那个死去的白陶克跟前时,站在那人面前,他也吓了一跳,真的很像他,身高长相,连脖子上的痣都一模一样,当时他感觉地上躺的死人就是自己。
“从今天起,你正式的官名就叫白陶克。”杨政委说。
2
下山前,杨政委给白陶克交代的任务。白陶克不想答应。不想答应的原因,家里的牛没人给放。杨政委说这个好办,云队长给你放。白陶克说地里的草没人锄。杨政委说这个也好办,云队长给你锄。白陶克说了一大堆理由,杨政委都说好办,白陶克还是不想答应。杨政委问为什么?
白陶克说了实话,是那个死鬼的鬼魂劝自己不要去,去了肯定死。
“迷信。”杨政委接着又说:“现在中国哪儿都会死人,你说你们村子安全,明天说不定鬼子就会来扫荡,你听过他们的三光政策哇,你说哪儿不会死人,告诉你,就厚和市死不了,为甚呢,那是日本人眼皮底下,还有,你是荣副官的外甥,日本人不会杀伪军的,所以你在那里最安全。”
“那我去了干甚?”
杨政委说:“你去了,想方设法找到一个代号叫“二板头”的人,这个人过去是咱们的人,后来他的上线被捕后,日本人还没来得及审讯他的上线,他上线就服毒自杀了,从此“二板头”对咱们不信任,主动与组织切断了联系。”
“那我去哪儿找这个人,再说他对你们失望了,找他还有甚用?”
“这个人已经潜伏在敌人那里多年。”杨政委说:“最近我们从河套傅将军那里得到消息,他们的情报人员也在想办法与“二板头”接上头,但据我们所知,“二板头”对国军的人更不信任,在厚和市的国军情报人员无法与“二板头”接头。他们专门派来特使,希望我们能够配合他们,我们正为这件事发愁,派谁去呀,没想到天上掉下了白陶克。”
“甚情报,这么重要?”
“国军傅将军在河套准备收复包头城,如果强攻的话,肯定伤亡惨重,他们得知中共有个卧底代号“二板头”在敌人那里,他们想从“二板头”那里取得包头的日军防御图,所以你这次一定想办法找到“二板头”,与他接上头,打消他的顾虑,尽快把他掌握的防御图送出来,对了,记住“二板头”的左手臂上,有一朵梅花刺青。”
“我咋和他们联系?”
“到了厚和市,国军的人会在报纸上登广告,内容是请白老板到永济堂药店取药,你看到后到吕祖庙街上的药店,有人会问先生是取哪服药?你就说玉丹丸,他们说要白露前制成的,还是白露后制成的,你说我要白露当天制的。这样你们就接上头了,记住没?”
白陶克哭丧着脸说:“大青山这么高,蜈蚣坝这么险,再过些日子天寒地冻,大雪封山,有了情况我咋告诉你们呀?”
杨政委笑着说:“不用你跑,在厚和,有我们的交通员,你把情报给他就行。”endprint
白陶克不情愿地下了山。
西天有一大片火烧云,红彤彤的,像群红色的鸟,杨政委的脸也是红彤彤的,看上去像喝了酒。他确实喝了酒,临别的时候,和白陶克喝了三缸子白酒。
杨政委越走越慢,酒精正在杨政委体内沸腾,后来他实在走不动了,靠在一棵云杉边,和白陶克挥了挥手。他的表情像告诉白陶克,到厚和要当心。可他话也说不来,没一会儿,便耷拉着头睡着了。
白陶克说政委,你放心吧,我也不是三岁小孩,会照顾自己。这话他也没说出口,是心里在说,说完白陶克的眼皮有点跳,一下两下,蹦蹦地跳。他朝着天唾了口唾沫,不跳了。天色有点黯淡,刚才的云变暗了,像堆渐渐熄灭的柴火,他转过头再看杨政委,杨政委已经打起了呼噜。
天彻底暗下来的时候,真白陶克的鬼魂出现在白陶克的眼前。他走得很轻,脚底下像踩着一朵云,他不是在走,而是在飘,轻飘飘的。他说兄弟,我是白陶克。白陶克一边辨别着路一边喘着粗气说,少废话,老子他妈的才是白陶克。
鬼魂骂骂咧咧地说日你妈的,真倒霉,会遇到你这愣砍货,你把那张照片还给我。鬼魂说的照片,是从尸体上搜到的,照片上有一张梳着齐耳剪发头的女孩,人长得挺袭人,照片背后只写着亲爱的燕小曼几个字。
白陶克注意力在脚下,大青山上枝繁叶茂,不光要小心石缝里的蛇,还有无处不在的悬崖,鬼魂又说愣砍货,不给就不给吧,你走得慢腾腾的,这怎么行,你跟着我走。
白陶克就跟着眼前的鬼魂,那鬼魂好像认得这山道,山里黑黢黢,什么也看不见,白陶克头晕乎乎的,懒得拿火镰子,就跟着前面的白影子,它说朝这,白陶克就朝这,它说朝那,白陶克就朝那。突然白陶克脚一滑,一块石头从他脚下脱落,他身子一下空了,他就势一抓,抓住了一把蓿蔴,那草长得牢靠。
前面的鬼魂,看不见了,暗夜里,他只能听见,嘿嘿嘿的笑声。
3
三官庙街很静,连个鬼影子都没有。
进了巷子没多远,便是林记洋烟店,一个屋檐低矮的青砖平房,店面不大,里面只能容纳三个人,老板是个留着山羊胡的老汉,正在柜台上记着账。门口挂着一个小黑板,黑板上写着:雁牌的香烟已到货。
街上没有人,接头的那个人会出现吗?
沙沙的雨把青石板冲洗得干干净净,古老的面孔出现了,整个小巷仿佛回到了旧时光。
侯三带着人已经隐藏好了,就躲在对面的一家店铺里。
白陶克从洋烟店里买了一盒雁牌的雪茄烟和一份报纸,站在离烟店不远的屋檐下,打开报纸,事实上他无心看报纸上的内容,翻看一遍,报纸上的字像蚂蚁一样蠕动着,很快聚集成了一张人脸,那张人脸在看着自己。
要抓的人会不会就是“二板头”?
不远处有一棵茂密的槐树。在人们四下隐藏的时候,白陶克三下两下,已经上了树。他上树的本事,是从小练成的,在南梁子,谁都知道猴娃爱爬树,他专找杨树爬,蹿天高的杨树,一眨眼的工夫,他能爬到树顶。
他稳稳地坐在树杈中,树叶遮蔽了雨点,没人发现他,他靠在树干上,点着了一根雁牌烟,烟有点冲,可抽了几口,他喜欢上了这个味道,烟雾淡淡地飘到雨中,雨水变得又轻又薄,可他不希望雨变小,应该再大一些,大成瓢泼大雨,那样的话,这次抓捕行动说不定就会取消。
天上乌云破散,有放晴的迹象。
人影出现了。他是由巷子的另一端走过来,这个人中等个子,浓眉大眼,国字脸,带着灰色礼帽,他走得迟疑,看不出是他心事重,还是忌惮地上的积水,他一边走一边观察着巷子里的情况,白陶克心一紧,多想告诉他,这里是个陷阱,不要再往前走了。
走到洋烟店门口,他用浓重的归化口音在和烟店老板说话,白陶克看见老板递给这个人一盒烟,跟自己抽的一模一样的雁牌雪茄烟。
他就是要抓捕的罗志广。
罗志广买完烟,站在原地点着了一根,他一边抽烟,一边看着手表。树上的白陶克忍不住了,这个时候不开枪,侯三会抓住他,白陶克把枪掏出来,准备朝天开一枪。他的枪还没有举起来,没想到,这时有人开枪了,开枪的人是卖烟的老汉,他的枪对准了侯三隐藏的那家店面门板。
“快跑,你暴露了。”
他对罗志广大喊着。
突然的枪声,不光罗志广愣了,所有人都愣了,大家来不及反应的时候,罗志广转身跑进三官庙。他一跑,抓捕的人便等不及了,抽出了枪,啪,啪,本来安静的街上一下子大乱起来。
这两枪是郝大头开的。卖烟的老汉倒在了血泊之中。
虚掩的门板被推倒了,里面冲出来气急败坏的侯三,他大喊着:“谁让开的枪,不能开枪,给我抓活的。”
街上很纷乱,有人尖叫,有人哭号,乱成了一锅粥。白陶克趁人不注意从树上跳下来,一辆疾驶而过的黄包车差一点撞到他,车上坐了一个女人,看到她时,白陶克愣了一下,这个女人他好像在哪见过,她的表情很平淡,身影像一阵风。
就在这阵风吹过去的时候,他突然想起来了,是照片上的那个女人,她叫什么了?
对了,燕小曼。
4
到了厚和市后,白陶克见到武师长,递上荣副官的信,武师长是绥西人,跟荣副官是拜把子兄弟,见白陶克没怎么生疑,问他怎么是一个人来的,白陶克就說过纳令沟时,遇到共军的游击队,相跟着的人都被打死了,他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
说完他把带的烟土和大洋给武师长。武师长是个大烟鬼,只认烟土和大洋。见了烟土和大洋,立刻笑成一朵花。他对白陶克说:“在这里,你是人才,你先住在师部,跟着特务科侯三,好好干,有了成绩我自然会重用你。”
白陶克来厚和参与的第一件事,就是抓捕罗志广。
抓捕行动一无所获,叫罗志广的人跑了。
侯三回了师部,被武师长连抽了二十耳光,打得侯三脸肿得像嘴里含两核桃。这话是郝大头跟白陶克说的,郝大头说这话时,有点幸灾乐祸。endprint
郝大头是武师长的小舅子,听人说,以前就是村里的赖皮,头大,从小就有这个外号,他有个姐姐,长得漂亮,成了武太太后,他也混进了救国军特务科。看得出来,他很愿意跟白陶克说话,都是后山人,不生疏。
他说:“侯三在我姐夫面前受了气,回来就训老子,骂老子为什么要开枪。老子说,抓人不开枪,还叫什么人,再说第一枪又不是老子开的,是那个烟店的老汉开的。侯三问他为什么要开枪,老子想说鬼知道。接着他骂老子坏了他大事,老子心里说那天你侯三不喊的话,老子早抓住了那个人。”
郝大头最看不惯侯三飞扬跋扈的劲儿,见了日本人跟条哈巴狗,见了自己人就耍威风。他对白陶克说:“这回好了,接头人没抓到,目标也跑了,鸡飞蛋打一场空,我姐夫能高兴吗?能不抽他吗?没崩他,算他命大。”
罗志广没被抓着,白陶克心里很庆幸。他能感觉到“二板头”的气息已经近在咫尺,用不了多长时间,他俩一定会见面。
郝大头看了下门口,声音低低地说:“今天,我看侯三对你不放心,这个家伙鬼得很,你得多留个心眼。”
白陶克故意气哼哼地说:“对我不放心,老子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他居然对我不放心,不放心,老子現在就走,回百灵庙,老子照样吃香喝辣的。”
郝大头看出来他有点恼怒,笑着对白陶克说:“不会吧,这点气量都没有,怎么来厚和混呀,听我的,别搭理他。”
“今天要抓的人是什么来头?”
“听说是个绥蒙救国会的负责人,这个人有个习惯,就是买雁牌烟抽。”
白陶克想起黑板上的字,看来雁牌烟一定是他们的接头信号。
郝大头点着根烟,看着烟雾一点点往天上飘,他说:“他妈的,今天没抓着正好,这年头谁都怕死,你怕,我也怕,每次和宪兵队出去行动,他们不往前走,总是让咱们在前,对方要是有枪,挨枪子的总是咱们。”
“谁让咱们是吃这碗饭的。”白陶克苦笑地说。
“按理说,这年头,能端上咱们这个饭碗的人,算是不错啦,可你说,咱们端的什么饭,是他妈的死人饭。”
5
白陶克请了个假,谎称去看个亲戚,出了师部,他决定去交通站把刚发生的一切去汇报一下。天上有密集的乌云张牙舞爪地涌过来,看来又一场暴雨要上演。果然,不一会雨淅淅沥沥地下起来,像一个委屈的娘们在哭,她的冤情很长,述说的没完没了。
白陶克在城里闲转了几圈,确定身后没有可疑的人,然后到了一家村“新兴永”皮货栈。
交通员叫老徐,是个中年人,一条腿有点拐,走起路来歪歪斜斜的。这个交通站新建的,专门联络白陶克与山情报。白陶克把这前前后后发生的事情跟老徐说了,希望山上搞清那个叫罗志广的人是不是咱们要找的“二板头”,要是“二板头”的话,接下来,该怎么做?白陶克的话,老徐都记在一张纸上。白陶克看着看着就忍不住说:“你这样做会很危险。”
“我脑子不好,怕忘了。”老徐笑呵呵地说。
白陶克说,一连几天,他一直注意报纸,报纸的边边角角他都看过,就是没有让白老板去取药的启示。是不是国军的人还不知道他来?老徐说,你别着急,耐心等等再说。
除了没有启示,还有一件事让白陶克费解,他就把照片上的燕小曼的事情跟老徐说了,
“她怎么也会出现三官庙街?怎么会这么巧,偏偏我会遇到她?”
老徐说:“我看看长甚样的?”
白陶克把女人照片拿出来,递给老徐,照片有点发黄,上面的女子眉目还是很清晰,她长着一双笑眯眯的眼睛,也在端详着看她的人
“这个女人我没见过。”说完,把照片还给白陶克。
白陶克又端详着,女人的眼神很逼仄,泛着光泽,她仿佛在说白先生这几年消失到哪去了?白陶克能感到照片里有幽幽的怨气。
“如果没猜错的话,这个女人应该是白陶克曾经的恋人,哎呀,你小子要交桃花运了。”
白陶克脸红红的,赶紧把照片放进了兜里。
和老徐聊到天黑,老徐说不能跟你说了,再说会耽搁连夜上山汇报。
出了皮货栈,白陶克身上轻松一些,西天猩红的云彩,让他想起和杨政委告别时的情景,他对遥远的杨政委说,白陶克到底是个什么人,自从我装扮成了他,感觉自己越来越像个鬼。
“杨政委,你能听见吗?”
土路上全是杨树叶哗啦哗啦地响,像鬼拍手。
“说话呀,杨政委?”
……
天上有几缕红霞,像夕阳流淌下来的血,热气腾腾的。
进了城,没走多远,白陶克感觉身后有人跟着他,那个人紧紧踩着他的步点,他快那个人也快,他慢那个人也慢。拐了几个街口都没甩掉,这个人到底是谁,为什么要跟着自己?
天色渐黑,前面不远就是师部。
身后突然传来哭爹喊娘的声音。白陶克掏出手枪,走了回去,他听见有郝大头的声音。
郝大头在踢打着一个人,那个人就是跟踪自己的人,这个人白陶克认识,是侯三的手下宋德利。
“谁让你跟着白参谋,是不是侯三?”郝大头边打边问着。
“郝参谋,我没跟,真的没跟。”宋德利捂着脑袋满地打滚。
“让我再看见你,就崩了你,听见没,滚。”
宋德利连滚带爬地跑了。郝大头就把经过跟白陶克讲了一遍,晚上华羽公馆的舞厅新开张,那里的老板给了郝大头邀请帖,本来他来找白陶克一起去喝几杯,师部里找了一圈没找到,出了师部,他想看看白陶克回来没,结果他看见有个人鬼鬼祟祟地跟在白陶克的身后,上去一抓,原来是宋德利。
“你看看这个侯三欺负到咱们俩头上了。”
白陶克笑着拉了一把郝大头。
“你不是请我喝酒,走吧,别坏了好心情。”
6
华羽公馆的舞厅灯火通明,舞厅正开业,一阵鞭炮放过,唰的一下,炫目的霓虹闪耀起来,随着人们的尖叫,半条街一下子红通通的,这里不是夜晚,更像白昼,风把喧嚣的音乐吹过来,整个世界像个气球,变得缥缈迷离起来。舞厅里人流如潮,有穿和服穿着军装的日本人,也有伪蒙军、富绅、蒙疆政府的官员,影子绰绰的。他和郝大头头一次进这种地方,到处都新鲜,到处都陌生。endprint
在喧嚣的人群里走着走着,突然郝大头不见了,白陶克一下子慌乱起来,他四下环顾,有人在他肩膀上拍了一下。白陶克转身一看,是个女人。
他愣了一下,很快认出眼前这个女人,是照片上的燕小曼。
燕小曼的笑容像朵盛开的花,白陶克能感觉到她很兴奋,很惊喜,她说:“真不容易,在这里能遇到你,我还以为你死了。”
白陶克笑了一下说:“你说对了,我确实死了,我是鬼。”
燕小曼笑的还是那么开心,她的一只手一把挽住了白陶克的手臂,像亲密的爱人,也许他俩就是亲密的爱人,她说:“你还是那么幽默,好吧,你是鬼,我就是妖,正好一对。”
郝大头找了白陶克半天,从人群里钻出来,见白陶克身边有漂亮的女人,口气一下子酸溜溜地,说:“我还帮着你找舞伴,没想到你这么快就勾搭上这么漂亮的舞伴,能不能介绍一下。”
白陶克正要说话。
燕小曼说话了:“我是《蒙疆日报》记者燕小曼,还有,这位先生注意下用词,我俩不是勾搭,是老朋友。”
郝大头扇了下自己的嘴,他说:“你们不是勾搭,我是勾搭。既然是老朋友,你们就好好聊,我勾搭去了。”說完他朝白陶克挤了下眼睛,然后消失在人群里。
他俩坐下来,酒杯里有摇曳的身影和变幻不定的霓虹,大厅的留声机里在放着一首日语曲子,燕小曼突然问白陶克,你知道现在放的什么曲子?
白陶克想说这个日本女人像夜猫子在叫春。
燕小曼说:“这个曲子是《月下美人》,这首歌是长川美代子唱红的,据说她唱完这首歌,于昭和五年在东京的家中自杀。长川美代子的歌声有春天的气息,这气息很蓬勃,有种万物复苏的感觉,你听,是不是能感觉到雪在融化成水,树头的花苞在悄悄地绽放花朵,一个女人踩着一涨一落的海水,走到了月下的海边,她看着天上的月亮,等待她思念的恋人。”
“她的恋人等来了吗?”
“我等来了。”
接下来,燕小曼说话像是在自言自语,她说这些年她一直在找他,打探他的消息,可一点消息都没有,她觉得他已经死了。
说着说着燕小曼的眼泪就流出来,白陶克被她的话感动了,伸出手握了下她的手。
“说说你这些年去哪儿了?”燕小曼用手绢拭着脸上的泪痕。
白陶克确实说不出来,问他爬了多少树,他能告诉。他只好学着村里云队长,满嘴胡诌,说他脑子受过伤,在百灵庙的一次打仗中,他被手榴弹的弹片打中了头,昏迷了三天三夜,人们都以为他死了,棺材板都备好了,准备打发他,没想到他一下子醒了,可醒来是醒来,不光是声音变了,连以前发生的什么事都忘了,一点都想不起来了。
“真的?”
白陶克撩了下头发,“你看,弹片现在还在我的头里,”
“我看看。”
燕小曼凑过来,她的身上很香,她拨开白陶克的头发,确实有道疤,那是白陶克从树上掉下来留的,磕在石磨上留下的。
燕小曼的表情又想哭,身体发抖,她说:“那你什么都忘了,怎么还能记得我?”
白陶克从身上把她的照片拿出来。“有它,我就会找到你。”
燕小曼接照片的手在抖,看了很长时间,她抬起头对说:“这里乱哄哄的,到我家吧,我会帮着你恢复记忆。”
她家在厚和医院后面的一栋日式小楼里。
有日本人探照灯不时地照过来,地板上瞬间会一层雪,两个人赤着脚,走到了雪地上,燕小曼的身体紧绷绷的,白陶克能听见里面有什么东西在茁壮成长,突然燕小曼的手缠住了他的脖子。他感觉自己抱住了一条柔软的蛇。这条蛇在蜕皮,一层层,最后露出和雪一样白的身体。
她的嘴唇松软,散发着新麦子的味道。
7
燕小曼的眼睛亮亮的,她在一点点帮助白陶克恢复记忆,她的讲述开始了:
“咱们是同学,过去在这座城市里上过学。那时日本人还没来,这座城市叫归绥,日本人来了,成立伪蒙疆政府,城市改了名叫厚和市。咱俩上学的那所学校地点就在城北,那是由一个清朝下嫁来的格格府改建而成的,在学校里,咱们俩的关系最好,每天放学,咱们俩出去到处玩。那时总沿着通道街、拐到西河沿,再去通顺街,然后再从通顺街穿杨家巷,到大南街。现在大南街的景象跟我上学的时候差不多,街道两旁全是口里来的旅蒙商开的店铺,有绸缎庄、茶叶庄、烧卖馆、茶馆、药铺等等,街上人很多,直到现在我只要看到热腾腾的糖麻叶,闻到胡麻油炸出的油糕,就能想起咱俩当年的情景。”
燕小曼说的慢悠悠的,她的声音像天上的白云,像草地里吃草的牛,像夕阳落在河面上一片猩红,一切都是慢悠悠的。白陶克顺着她的话,想象着当年的某一时刻,两个年轻人快乐的情景。
她说:“在学校里,你还是个大才子,没事的时候,爱写点诗歌,比如立秋了,你总写点什么人生几度秋凉,下雪的时候,你就写独立苍茫望雪山,总之,你写的东西,同学都爱看,那时候我也受了你的不少影响,思想也很进步,咱们两人没事的时候经常探讨《新青年》《新社会》上面的文章。那会真的很好,世界很干净,很太平,没有太多的想法。”
她的眼睛泛着点点的泪光。
“有一次咱们俩一起到公主府的公园里,你第一次吻我,你记得吗,我可记得清清楚楚。那是一个阴天,咱们俩划完了船,走到一座假山上,你抓住我的手,你的手抖的很厉害,我能感觉的到,然后你一把将我抱在怀里,我能听见你的心咚咚地跳个不停。然后你就吻了我,你很激动,很慌乱,突然用嘴压到我的嘴上,你的牙磕破了我的嘴唇,咱们俩啥都不懂,最早是我发现你嘴上有血,你一愣,然后又说我嘴上也有血,后来干脆什么都不管了,紧紧地抱住对方,不停地亲吻着,那是我的第一次,我相信也是你的第一次,我们相爱了。”
淡蓝色的日光把燕小曼包裹住,像在梦里。过去的时光像飘荡的烟雾,正在一点点地变轻变薄,白陶克觉得自己很不真实,他不是白陶克,不是亲吻他的那个人,不是她爱的大才子,他什么都不是。他的心如鼓捶,万箭穿心。他知道这样很卑鄙,可又有什么办法,那个白陶克已经死了,在这个世上,只有他是白陶克,和白陶克一模一样的人,他不该听他们的故事吗,他不该扮演她爱过的那个人吗?他很恍惚,在燕小曼恍惚的讲述中,他感觉自己像一粒灰尘,轻飘飘的。endprint
“记得上学时候,有一次咱们上街参加抗锅厘税的游行,学校很多游行的人被衙门抓进去,我和你被关在一个牢里,没想到你很害怕,浑身打擺子,我记得一直紧紧攥着你的手,说实话那时我也害怕,可看见你,我一点都不怕了,我记得你一下子笑了,笑的很单纯,在以后,我遇到了困难和坎坷,你像阳光一样的笑容就会出现在我的眼前,温暖着我,激励我,心里有了这笑容,我的身上就暖呼呼的。”
“那我什么时候离开你的?”
“日本人来咱们归绥那一年,对是民国二十八年。你还写了一首王昌龄的诗,送给我。”说完燕小曼打开柜子,从柜子里取出一张叠得方方正正的毛边纸,打开后,纸色已经发黄,上面的字却是生龙活虎热血沸腾。
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
但使龙城飞将在,不叫胡马度阴山
白陶克拿起这张纸,仔细端详上面的字,落款确实白陶克,可以想象当年的白陶克一定是个热血青年。
燕小曼说:“这是王昌龄的《出塞》,你把它当成咱们俩分别的礼物送给我,然后你走了,你说与其在这里苟且偷生,不如去北面找抗日的机会,有了机会,才能活的像个人。后来,你把它谱成了曲子,那曲子我一直都没忘了,我给你唱。”
燕小曼哼唱起来,她的声音很轻,像雪花一样,一片一片,最后变成了鹅毛大雪,厚厚地覆盖在两个人身上。
燕小曼讲述着白陶克当年意气风发的故事,那些故事既遥远又陌生,它很像白陶克上辈子的故事,南梁子的老人经常念叨,人是会转灵的,难道自己就是白陶克转灵的人。
是不是呀?
白陶克的眼泪一串一串往下流,流的一塌糊涂,流的山高水长。
“你的记忆恢复了。”
燕小曼不是在说,而是在叫。
8
从燕小曼家出来,白陶克脑子里还在想着死去的白陶克的故事,他没想到,这个时候会遇到郝大头被人追杀。
这件事还得郝大头肚子饿说起,郝大头喝了一天的酒,到了夜里,肚子饿的实在难受,想起在师部不远的地方,有一家混沌摊。郝大头跑出师部,一看,那个馄饨摊还开着,一个摊老板在一盏油灯下忙碌着。
郝大头要了碗馄饨,馄饨确实香,用四子王旗的羊肉做的馅,和上托克托县的辣椒,一碗热气腾腾的馄饨看上去,像肥肥的红鲤鱼一样在河里游动。吃完后,郝大头舒服极了。从西北被吹来的风,一波一波的,郝大头感到自己就像河里一条红鲤鱼,迎着风,自由自在地游向夜晚。
就在他准备离开时,突然看见大榆树下,坐着三个人,帽子压的很低,挡着脸,其中一个人点着烟,烟头一明一暗。看不见他的脸,但能感觉到他们逼仄的眼神。风吹着树叶哗啦哗啦地响,郝大头有点慌张,这三个人大半夜是干什么的?他们什么时候出现在那里?自己为什么早没发现他们?与此同时,他闻到风里一种熟悉的烟味,那是雁牌烟,只有它是这个烟味。
一定是罗志广。
郝大头身上渗出一层冷汗,他摸了下腰,坏了,刚才出来,光想起吃混沌,身上没有带枪,没枪怎么和这三人周旋。看来只有跑了,可往哪儿跑呀?从这里到师部回一里地,在这一里地中,那三个人完全有可能把他打死,不行,不能动,他一动,那三个人就掏枪。郝大头故意放轻松,他点着根烟,跟馄饨摊老板闲寡说,他把声调放的很大很愉快,边说笑他边察看着周围的环境,离他不远的地方,有一条河,说是河,其实就是臭水沟,河边有一排柳树。
“把你的菜刀给我。”
混沌摊老板愣了一下。
“明天,我给你买十把新的,快。”
混沌摊老板把菜刀小心翼翼递到到郝大头面前,郝大头没接,他又看了下那三个人,那三个人也抬起头,正看着他,目光冷冷的。郝大头注意到他们把手都伸进了怀里,如果没猜错的话,他们在怀里都握住一把枪。
郝大头猛地站起来,拿起菜刀,往臭河沟边跑去。这个动作太突然了,突然的让那三个人一点没想到,愣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他们站起身,立刻追了过来。
其中一个开了枪。
“谁让你开的枪,这里不安全。”
“志广,我打死那个狗日的了。”
郝大头的腿上中了枪,一瘸一拐地爬到柳树后面,菜刀已经丢在一丈之外,他的腿上湿乎乎的,血已经浸湿了裤子,钻心的疼痛让他没有力气再拣菜刀,跟他们拼命。
三个黑影一点点在接近他。
远处传来一声枪响。
后来,郝大头什么都不知道,当他醒来时,看见白陶克坐在他的面前。
“这是哪儿?”
“厚和医院。”
他问白陶克怎么回事?白陶克告诉他,夜里他回师部时,看见馄饨摊还开着,想吃一碗,再睡觉,没想到刚走过来,就听见枪响,于是他也开了枪,只见有三个人影顺着河边跑了,他也没追,在柳树下,他看见受伤的郝大头,就把他背了回来。
郝大头眼里全是感激的泪花,紧紧握着白陶克的手,他说:“兄弟你晚来一会,我的命就没了。”
“暗杀你的人是谁?”
“是罗志广。”
白陶克叹了口气说:“看来他们想报复咱们,以后出门得多加小心。”说完,他准备要走。
郝大头想起件事,“你等等。”
白陶克不知道他要说什么。
他朝着屋门口看了看,小声地说:“我跟你说,侯三在查你。”
9
侯三确实在查白陶克,从白陶克进了救国军后,侯三一点都不相信荣副官这个外甥。
在侯三的眼里,白陶克有点像个鬼魂,一个飘忽不定的鬼魂。他把手下宋德利叫来,想问问这几天白陶克的行踪,让他没想到,宋德利鼻青脸肿五眼青。侯三问他怎么回事。宋德利说被郝大头打的,然后就把那天夜里的经过对侯三讲了一遍。
“好啊,刚来几天,就找到帮手了。”
侯三对宋德利安慰了一番,然后对他说:“最近你出趟门。”endprint
“去哪?”
“到百灵庙一趟,你去好好查查荣副官这个外甥的事。”
宋德利有点不情愿,不情愿他不能說,只能挠着头皮说:“白陶克有介绍信,有证件,咋会有假的?”
侯三皱了下眉,他说:“你以为有介绍信,有证件就是真的,告诉你,他们鬼的很,什么都会造出来,这个白陶克,我一直对他不放心,为什么不放心,我担心他是共军潜伏到我们这里的卧底,你觉的他像不像?”
宋德利又挠了头皮:“好像有点。”
“好像有点,就是像,所以你赶快到百灵庙,跟荣副官核实核实,这个白陶克到底是不是他外甥,对,最好把他照片拿回来,看看是不是假的。”
宋德利连忙点头:“马上就去。”
宋德利走了,几天以后,宋德利回来了,他跟侯三汇报,到百灵庙面见了荣副官,他问荣副官到底有没有这样的一个外甥。荣副官说当然有啊,他外甥叫白陶克,前一阵子已经来到了厚和,在武师长的部队谋差事,还说让侯科长多照顾下他的外甥。
宋德利把白陶克的照片递给侯三。
侯三一看,照片上的白陶克和眼下的确实是一个人,一模一样,端详了半天,也没找到一丝破绽。
“荣副官还跟你说了什么?”
宋德利突然想起什么,他说:“荣副官说他外甥的脖子上,有一个黑痣。”
侯三用踢了一脚宋德利:“这么重要的情报,为什么不早说,去,通知所有人,下午进行体检。”
宋德利没明白侯三的话:“体检,体什么检?”
“你他妈的真是个猪脑子。”侯三骂道。
10
白陶克没想到刚救完郝大头,同样的倒霉的事,也发生在自己头上,从厚和医院出来,突然出来三个人,挡住了他。
其中一个人用刀抵住了他的腰,然后下了他的枪,光线很暗,白陶克无法看清这三个面容。他身后的人问他:“你是白陶克?”
他急忙说:“是是,兄弟们有话好说。”
身后的人说:“少他妈的废话,跟我们走一趟。”说完用一块黑色的布子蒙住了他的脸。
什么都看不清,他只能跟着他们走。走了有一袋烟的工夫,有了光亮,他们栽下他脸上的黑布子,他感觉好像被他们带进了一个客栈的房间里。缓了一会,他才看清三个人的面孔,两个胖子,站在他身后的那个人,好像在哪儿见过他,那个人戴着灰色礼帽,国字脸,低头点着了一根烟,他抽的雁牌烟。
让白陶克一下子想起来,他是罗志广。那个人从鼻子里喷出两股浓浓的烟,他朝白陶克笑了一下:“咱们见过面。”
“是吗?”
“我就是你们找的罗志广,没想到吧,我主动送上门。”
“哦,罗同志,幸会幸会。”
罗志广用脚踢了他一下,说:“少他妈的来这套,臭汉奸,你知道我们绥蒙抗日救国会是干什么的吗,就是锄掉你们这些狗汉奸。”
白陶克赶紧说:“罗同志,你别踢我,我也是个受苦人,你们问什么,尽管问,我知道的都告诉你。”
罗志广手里的刀在他眼前比划着,锋利的刀尖几乎要划到白陶克的鼻子:“你个狗汉奸,我问你那天开枪打死老杨的人是不是你?”
“不是,那是郝大头开的枪。”
“郝大头?”
“就是昨晚想杀掉的那个人,是他开的枪。”
“看来我们杀对了,让那个狗日的再多活几天。”
罗志广说的激动起来,他捋了下袖子,这时白陶克一眼看到他的左臂白白的,并没有梅花刺青,在这瞬间,他明白眼前的罗志广并不是要找的“二板头”罗志广说:“你今天说的真话假话,我很快就会验证的,假如是假的,你的脑袋迟早开花。”
“我没日哄你们,说的全是真的。”
“对了,你把武师长这几天的行踪,告诉我们。”
白陶克看了看罗志广:“你们要武师长的行踪干甚?”
“少废话,说不说。”
白陶克想了一下:“后天晚上武师长有个宴请。”
“什么地方?”
“德胜源饭庄。”
11
下午走廊里,体检的人排成了长长的队列,一个穿白大褂的大夫给每个人发放着表格,让白陶克奇怪的是,郝大头拄着拐也出现在人群之中,白陶克赶紧走上前去,说:“你受了伤,还要体检?”
郝大头一脸无奈地说:“谁知道他们发什么神经,非得让老子来。”说着他看看周围压低嗓子说:“这个侯三不知道又有什么鬼点子,你要小心呀。”
白陶克笑了笑,领了表格进了屋,里面的人都脱得只剩下一条裤衩,白陶克也脱去了衣服,跟着人流,走到一个大夫面前,这时他看见侯三就站在大夫的身后,他朝着白陶克微笑着。大夫让他站直了身子,他就站直了身子,大夫用手托住他的下颚,看了看脖颈。
“你这痣什么时候有的?”
白陶克说:“我娘生我的时候,就有。”
就在这时,侯三走了过来,他说:“我看看。”
侯三的脸就凑到了白陶克的近前,正仔细端详,走廊的尽头突然传来郝大头的声音,他的声音很高亢。
“老子不脱,看你们能把老子怎么样?”
侯三顾不上白陶克,他大步朝郝大头走了过去,此时郝大头盘腿坐在地上,一副气哼哼的样子,见侯三走过来,咣当,故意把拐扔了在一边,侯三说:“怎么了?”
“老子受了伤,动不了。”
“这次体检是武师长通知的,你敢违抗么?”
“你不要总拿我姐夫压我。”郝大头斜眼看着侯三,眼睛里冒着火。
“你------”侯三的身体在抖,他的手下意识地摸腰上的枪。
白陶克冲了进去,一把扶起郝大头:“好了好了,没事了,衣服我帮你脱。”
事情平息了,白陶克劝着郝大头。
“好汉不吃眼前亏,你看你把侯科长气的。”endprint
郝大头气嘟嘟地说:“他明明是在欺负老子,老子这腿上的伤是假的吗,他看不见呀,非得让老子脱。”
白陶克安慰说:“就是嘛,这个侯科长真是狠心,这样吧,你只脱上身。”说完白陶克帮着郝大头解扣子,脱衣服,当郝大头的一条白臂膀露出来的时候。
白陶克愣在那里。
郝大头的左手臂上,有一朵梅花刺青。
12
这个发现太重要了,必须及时告诉杨政委,杨政委肯定想不到。
自从看到郝大头身上的标志,白陶克心里就琢磨,“二板头”怎么会是郝大头呢?这个家伙平日隐藏的很深,总是装成一副赖皮酒鬼的样子。
他一口气跑到一家村的交通站,去找老徐,希望老徐尽快把消息送上山,可真正见到老徐,吓了白陶克一跳。
老徐浑身全是伤,头脸肿大的像块水中浸泡三天三夜的馍,眼睛浮肿的挤成一条缝,身上不时散发着阵阵恶臭,他躺在土炕上不停地哎呦哎呦地叫唤着,他的女人边伺候边默默流泪。老徐见白陶克来,挥了下手,他的女人走开了。白陶克抓住他的手问老徐到底这怎么回事?
老徐断断续续地告诉了他上山的情况。
自从那天分手后,老徐连夜上了山,他做梦也没想到日本人正在山上扫荡,南梁子村成了火海,游击队和日本人接上了火,没想到敌强我弱,很快游击队打了败仗,这次战役中杨政委也受了伤,南梁的武装队云队长也失踪了,这些消息都是老徐听老乡说的。老徐找不到组织,就在南梁村过了夜,本来打算第二天返回,没想到村里的汉奸告发了他,他被归武县的伪蒙兵抓住,在他身上搜出来,那天夜里白陶克写的纸条。他们拷打老徐,问他这个纸条是谁写的?给谁送的?上面的内容是什么意思?老徐打死没说,伪蒙兵打累了,就把他吊到了房梁上,准备第二天再审,天亮的时候,老徐见看守他的人都在熟睡,磨断绳子跑了回来。
老徐说完,白陶克傻了,他听清楚了,自己现在也成了断线的风筝,白陶克眼睛里流着泪,他想说南梁子是我的家,杨政委答应过照顾我的牛和庄稼呢?他的眼泪流的哗哗的,眼前的老徐以为他是为牺牲的同志们在流泪,老徐安慰他,不要难过了,困难是暂时的,最后胜利的肯定是咱们。白陶克擦了下眼泪问:“老徐,老徐同志呀,这往后和组织断了联系,我怎么开展工作呀?”
老徐喘着气说:“我也不知道,以后只能靠你的经验吧。”
白陶克想说我能有什么經验,除了会上树,我什么都不会。这话他没说。他说那个地图还找不找了?
“找,当然要找,这关系到整个华北的战局。”
白陶克泪眼模糊,他心里说,就是得到了情报,又有球用,游击队打散了,杨政委已经受了伤。
屋子里一下子安静了,白陶克能听见老徐的微弱的心跳声,过了好长一段时间,他才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捏了捏老徐的手,他说老徐你放心养病吧。然后放下些钱,离开了。
从皮货栈出来,白陶克多少有点迷茫。黄昏的郊外,在夕阳照耀下一片猩红,山峦、树木、乡村也像被刚刚洗劫一样,到处是硝烟,到处是血迹,到处是哭喊,在血色黄昏之中,天空中不时传来几声乌鸦呱呱地叫声。白陶克停住脚步,他看见自己的影子在无限放大,像一滩正在流动的血迹。
一时间白陶克真的不知道自己该去哪儿,鲜红的世界里,他感觉到处是荆棘密布,到处都是陷井,他很孤单,他想起了南梁子村,日本人一定烧掉了他家的房子,牵走了他家的黄牛,他什么都没了。
他蹲在地上哭了起来,哭着哭着,他感到那个死去的白陶克就在一边陪着他叹气,白陶克突然大骂起来。
“滚一边去,都他妈的是因为你,没有你,老子什么罪都不会受,你他妈的哪儿不能死,非得死在我们南梁子山沟里,还有,你他妈的长像谁不行,非得长成和老子一样,现在好了,老子回不去家,也跟你一球样,成了个孤魂野鬼。”
13
回到师部,侯三在到处找白陶克。
“你去哪了?”
“买了一个皮坎肩。”
白陶克露出衣服里的坎肩。
侯三言归正传,他说:“我们今天抓了一个人,这个人就是你们后山的,我请示了武师长,就由你来审吧。”
“抓的是什么人?”
侯科长指了一下牢房,脸上神秘地说:“进去,你就知道了。”
牢房里有一股刺鼻的霉味,这股味道来自潮湿的墙壁、腐烂的身体和绝望冰冷的世界。白陶克走近那人一看,吊着的人竟然是南梁子的云队长。侯三就站在他的身后,眼睛始终没离开白陶克的脸,他在一点点地注视着他脸上的变化。现在云队长眼睛昏厥了,侯三挥了一下手,一个特务用一盆冰水倒到了云队长的身上。
云队长醒了,他的眼神很疲惫,一条受伤的腿正在腐烂,他看到白陶克时,脸上没有惊奇,淡淡的。白陶克的心里如同刀割,他多想上前握住云队长的手,说老云,你不是南梁子呆的好好的,咋会被他们抓住。
侯三走了到了云队长的面前,他说:“这个人骨头很硬,我们审了三天,用了很多刑,他都抗过来了,什么都没说。”
白陶克点了点头,走进了云队长,现在他知道,身后的侯三正用放大镜在盯着他,换句话说过堂的人不是云队长,而是他,他看了云队长,提高了嗓门问他:“你叫甚名字?”
云队长朝着他突然啐了一口。
“狗汉奸。”
他转过身,擦脸的时候,看见侯三在微笑,显然这还骗不了他,白陶克狠了下心,转过身朝着云队长腐烂的伤口,拿着指头用力按了进去,云队长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那叫声差一点把他的心喊碎了,他心里说,老云你知道吗,我只能这么做,你就忍忍吧,忍不了也得忍,那个狡猾的侯三像个狐狸一样在盯着我,我要是露出了马脚,他会吊你一样,把我也吊起来,死我不怕,被他识破的话,我就完不成杨政委交给我的任务。
牢房里到处是云队长的叫声,他的叫声变成受伤的蝙蝠,呼啦啦地到处飞。疼痛过后,云队长的头上全是黄豆大的汗珠,他眼睛里充满了鄙视。白陶克太熟悉这鄙视的目光,在日本人的监狱里,这种鄙视的目光都是瞬间的,他见过太多的人开始都是这样的眼神,到了后来眼神会发生巨大的变化,这样的目光会变成乞求、哀嚎、跪饶,甚至更下作的事情都能做出来,这样的鄙视可靠吗?endprint
侯三显然没想到白陶克会这么残忍,他的脸色有点发白,声音也变得轻飘飘的。
“这里交给你,好好审,我先走了。”
牢房的铁门沉闷地关上了。牢房里只剩下白陶克和云队长,云队长的痛苦地呻吟着,他走到了云队长的面前,他轻轻地说:“云队长你受苦了。”
云队长摇着头苦笑了一下,他说“猴娃,你他妈的下手真狠。”
他一脸歉疚地说:“不狠点,他们就会识破了,对了,杨政委没事吧?”
云队长痛苦地摇着头,他说:“那晚上都打乱了,游击队死的死,伤的伤,我受了点轻伤,本来躲进一个沟里,以为能逃过去,没想到,就被狗日的抓住了。”
云队长喘着粗气说,能不能给我口水。
白陶克赶紧给他倒了缸子水,一点点地喂他喝,喝完水的云队长看上去有了些精神。“白陶克,你找到那个二板头了吗?”
白陶克说找到了。
云队长眼睛亮闪闪的。
他说:“猴娃,你小子鬼精鬼精的,杨政委真没看错人,你现在该做的,赶紧通过二板头,拿到地图,让傅将军狠狠教训教训这帮狂妄的日本人。”
“你在想甚呢,嗯?”云队长的气息越喘越重。
“我在想咋能把你先救出去。”
“你真是个愣球,我出去,你就暴露了,咱们的计划就会前功尽弃,你知道吗,那样咱们会死多少人,你算过没?”
白陶克的身体在抖,云队长的话确实让他有点不知所措。
“那该咋办呀?”
云队长突然笑了一下,“你过来,我告诉你怎么办?”
白陶克走进了他,他说:“再近点。”他就又走近了些,他说:“你把头挨住我。”白陶克把头挨住了他,没想到他的头刚挨住云队长,云队长一口咬住白陶克的耳朵,他的牙真尖,白陶克的身子一下动不了了,他大叫着:“云队长别开玩笑。”云队长一点都没开玩笑,他活生生地咬掉了他耳朵。
白陶克捂着耳朵,疼得满地打滚,他听见云队长大叫着:“打死我,快点。”
疼痛像电流一样很快传遍他的全身,云队长的声音在他耳边尖利地叫喊着,“快开枪呀,你这是在帮我,快打死我。”
恍惚中,白陶克听见牢房的铁门在一点点沉闷地开启,没有时间了,他不能再犹豫了,他掏出枪,朝着云队长开了枪。
一朵白云落在云队长面前,云队长轻身一跃,跳上云朵,云朵飘走了。
14
白陶克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医院。
窗口站着一个人,那个人一动不动,他的眼睛盯着窗外,窗外的天阴沉沉的。还是那张寡妇的脸,一场冰冷的秋雨正在她的内部酝酿着。白陶克动了下身子,那个人转过身,是侯三,他见白陶克醒来,脸上升腾起虚伪的笑容,“你醒了?”
白陶克的耳朵一阵生疼,左脸空荡荡的,“我耳朵呢?”
侯三尴尬地说:“被那个共匪咬掉了,他咬掉你耳朵时,你击毙了他。”
白陶克怔怔地靠在床上,脑子里的回忆断断续续,像散落的珠子,他得一颗一颗地捡起来,才能把它窜成一串。这串珠子应该挂在云队长的脖子上,他确实是条汉子,他用他的生命换来自己的安全。
“武师长知道你的壮举,委托我给你嘉奖。并提拔你为特务科的副科长。”说着侯三走到白陶克的面前,把嘉奖的证书和奖金放在他的面前。
“你应该高兴才对,是不是还在想那个死去的共匪?”侯三的眼睛泛着贼光。
白陶克摇了下头:“我刚来,这么多荣誉给我,我心里不安呀。”
侯三说:“怎么是给你的,这是你争取来的,你该得到的。”
外面突然一声闷雷,没一会儿,欢快的雨滴很快地敲打着窗上的玻璃,窗外一片水汽。在那片水汽中,显现出了云队长的样子,云队长好像在对白陶克说,老子没白死,你终于过了特务这一关。
侯三看了下表,他说:“白科长,对了,一会儿有一个《蒙疆日报》的记者,要采访你,你的身体能吃得消吧。”
白陶克点点头。
他没想到,来的人竟然是燕小曼。
燕小曼眼睛瞪得大大地看着他,人像中风了一样,呆呆地,她没想到要采访人竟然会是白陶克。然后她说:“白陶克,原来你是救国军的人?
白陶克笑了一下,不知道该怎么跟她解释。
燕小曼没想到,他也没想到,这样的见面确实很尴尬。
屋里只有他俩,在他倆之间有一条沉默之河,时间慢得像蚂蚁,无声无息,一分一秒地爬动着。还是燕小曼说话了。
“你一点不像白陶克。”
“那我像谁?”
“不知道,反正不像我认识的那个人。”
“我做错什么了吗?”
燕小曼口气一下变得忧伤起来,她说:“现在的时局这么乱,大家事实上都是苟且偷生地活着,所以你一点没做错。”
“在这里,说这样的话很危险。”
“你也把我抓起来。”燕小曼的眼睛咄咄逼人。
白陶克有点不敢看她的眼睛,曾经明亮清澈的眼睛,现在里面充满了怒火,充满了仇恨。
“我刚见到你,我很欢喜,现在你知道我是什么感受吗?”
白陶克看着燕小曼:“什么感受?”
“我觉得你像鬼,真的你的身上没有一点人的味道,很模糊,我跟你在一起的时候,有时候感觉不到你的存在,你很虚幻,亦真亦假,这个感觉太可怕了。”
“你就把我当成鬼吧,可能我早就死了。”
燕小曼用手托着额头,看上去她很痛苦,而后抬起头:“好了,不说这些了,我问你一个问题,你们抓住的那个共匪,他为什么要咬你?”
“不知道。也许他恨我们这样的汉奸,也许他本身就不想活了,在这里他会受折磨。”
“折磨?”
“对,折磨。白陶克说。日本人用的刑具你想都想不到有多可怕,一个意志再坚强的人,没几下也会尿裤子招了。”endprint
“可他是中国人。”
白陶克咬了咬牙说:“他是共匪。”
“共匪也是中国人。”
“……”
燕小曼呜呜地哭了起来,她的哭声像只受委屈的猫。
白陶克很难受,他伸出手,想去安慰下燕小曼。
“别碰我。”
燕小曼的话,刺耳尖利。
15
白陶克在报纸上终于看到了那条期待已久的启示,启示是永济堂药店发布的,在《蒙疆日报》二版的左下角。上面写着:白先生的药已配齐,请于十月十五日前去取药。
看到这条消息,白陶克身体像复苏的草,这么多天,他一直盼望着这条消息,它终于来了。
白陶克走在街上,身体格外轻盈,像一只云燕。金黄的落叶铺盖道路,如同一条玉带通向云端,白陶克走着走着,眼睛不知为什么湿润起来,他想起杨政委,想起云队长,想起受委屈的燕小曼,想起很多很多,眼泪顺着他的鼻翼肆意狂流,他希望这黑暗的日子快点结束,他尽快回到南梁子,每天爬在树上,看他的牛吃草。
永济堂药店在大南街的玉石巷口,这是一家建筑中西结合的百年老店。白陶克站在路口观察了下周围,一切都很安全,下午的光线像张蜡油纸,黄黄的,很单薄,白陶克走在单薄的纸上,进了药店。
药店里只有一个带瓜皮小帽的人,在拨拉着算盘,见店里进来的人,急忙笑着问先生要什么药?
白陶克说:“玉丹丸。”
瓜皮小帽一愣,旋即问:“您是要白露前制成的,还是白露后制成的?”
白陶克说:“我就要白露当天制的。”
瓜皮小帽紧张地看了门口,然后对白陶克说:“到里屋吧,有位客人等你半天了。”
俩人进了里屋,里屋有一个人在喝茶,当白陶克走到近前,才看清等他的客人,竟然是燕小曼。
“是你?”白陶克瞪大眼睛看着她。
燕小曼的眼睛同样瞪得很大。
“天呐。”她的一只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在大口喘着气。
瓜皮小帽见两个人认识,就说:“你俩慢慢聊,我去外面盯着去。”说完,他关住门走了。
燕小曼还是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你什么时候,成了共——”
白陶克喝了口茶:“你什么时候成了国军的人?”
两个人都尴尬地笑起来。
燕小曼说:“这段时间,傅将军要攻打包头城,时间紧急,只有二板头手上有日军防御地图,可我们一直找不到他,所以只好依靠你们。”
白陶克说:“这个二板头,我已经找到了,你肯定猜不到他。”
“谁?”
“郝大头。”
“是他?”
“开始的时候,我也不相信,可我发现他身上的标志后,才确信了。”
“你跟他提过地图的事吗?”
白陶克摇了摇头:“这个二板头脱离组织这么长时间,我担心他动摇,没有跟他挑明。”
燕小曼的手,在旋转着手里的茶杯,她突然想起什么:“这个郝大头,我想起来了,他和武师长跟我们做过生意。”
“生意,什么生意?”
“他俩偷偷跟我们卖过日本人的军火,你把这件事跟他说,他一定会害怕,他会帮你的。”
“行吗?”
燕小曼的手落在白陶克的手上。
“一定行。”
16
燕小曼感觉像经历了一场梦。
她的真实身份是晋绥三十五军派归绥情报人员,代号“鱼鹰”,在厚和,她还有另一个身份是《蒙疆日报》记者。
那一次在三官庙街上,燕小曼没想到自己会遇到白陶克。那一霎那,燕小曼觉得白陶克是从梦里飘出来的,她来不及和他说话,一点时间都没有,哪怕有一点时间,她也会上前去抱住他。
一闪而过,这个梦就被甩到了身后。
燕小曼不能和白陶克说话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她要去见一个人,时间紧迫,就在快要见到那个人的时候,街上传来了枪声。
情报是她的下线小辛给的,燕小曼和小辛从没见过面,两个人的接头是三官庙街林记洋烟店的人来传递信息的。卖烟的老杨是她的人,小辛一年前加入了绥蒙抗日救国会,据小辛汇报说救国会的负责人叫罗志广,人很可靠,对日本人有仇恨。燕小曼对这个救国会的兴趣并不大,没想到小辛说罗志广手上有一个重要情报,是一个关于包头日军的防御图。
燕小曼沒有多想,同意了。
这次从晋绥三十五军到归绥,燕小曼带着一个重要的任务,就是找到在这里的一个中共情报人员“二板头”。晋绥三十五军傅将军派人已经和山上的共产党沟通过,他们希望得到一份包头日军防御图,不日他们将收复包头,可共军方面只说以前他们安插在归绥的卧底“二板头”,由于组织疏忽,导致他的上线暴露自杀,从此“二板头”心灰意冷,再跟共军无丝毫联系。
可这茫茫人海中,燕小曼去哪找到“二板头”?这个救国会的出现,让她看到了一点希望,这个叫罗志广的真要是能搞到地图,一切都变得简单了。
和罗志广的接头地点是三官庙街的林记烟铺子,在烟铺子上挂着一个小黑板,黑板上写着:雁牌的香烟已到货。这是接头的信息。那天她本来能准时到达,临出报社门的时候,报社老板有个稿子要跟她校对一下,没办法,她只能先校对,校对完了,她一看表,已经和预先约好的接头时间晚了二十分钟,她急忙拦了辆黄包车,一路上她不断催促黄包车的车夫快一点,再快一点。
走在路上,燕小曼隐隐感到这次接头有些冒失,不冒失吗?她还没有详细了解这个罗志广的底细,就去和他见面,这是不是太草率了?如果这个罗志广这个人不可靠,自己将会暴露,三十五军攻打包头的计划,将会搁浅,这是多么大的损失呀。这么一想,燕小曼急迫的心变得平稳。她对车夫说,没有急事,你慢点走。
黄包车的车夫是个中年人,他多少有点不耐烦地说,“我的大小姐呀,你一会让快,一会让慢,你以为我是划旱船的?”endprint
慢下来,燕小曼的脑子清醒多了,车在走,她不时地打量着街上的人,在这人群之中,看看有没有异常的人在盯着自己。一切还好。黄包车拐进了三官庙街的时候,枪声突然响起,街面上的人一下子乱了,有人举着枪高喊着抓共匪。车夫一下子吓傻了,站在原地呆呆的。
燕小曼大声地对他说:“想活,就快跑呀。”
这话点醒了车夫,他拉着黄包车一阵风地跑出了这条纷乱的街巷,没想到这个时候,居然遇到了白陶克,一个她曾经的恋人,时间紧迫,她还来不及和他说话。
当危险过去,燕小曼很庆幸自己去晚了,去晚了让她逃过一劫,这是上天在保佑她,她若是准时去的话,很可能会被一网打尽。三官庙街出事后,燕小曼立刻通知小辛取消见面,有事她会找他的。
当一切惊悸的浮尘落地之后,白陶克的面孔清晰地出现在她的眼前。
为什么会在那条巷子里遇到他?
17
这么多年,燕小曼一直在打听白陶克的消息,可好多年过去了,她没有他的一点消息。有时候燕小曼猜想也许白陶克早就死了,在这兵荒马乱的世道,能活下来确实不是件容易的事。只要想到这些,她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了,泪眼中白陶克会从远处朝她走来,笑吟吟的。
她伸出手,却什么都没有,有的全是她无尽头的哀伤。
现在好了,她看见他,就是他,虽然没说上话,至少证明他还活着。尽管接头失败,燕小曼觉得心里还是亮堂堂的,她心里的那团已经熄灭的火重新又燃烧起来,越燃越旺,白陶克还会出现吗?
第二天,燕小曼又去一趟三官庙街,这一次她没有选择黄包车,而是步行。到了街上,她看到天气和她的心情一样的好,天空高远,没有云,能清晰看到远处大青山的轮廓,它像一个肌肉健壮的男人。这么清爽的天气里,她久别的恋人还会再出现吗,三官庙街上已经没有了昨天令人恐惧的硝烟,在初秋的阳光下,这里显得静悄悄的。林记烟铺子关门了,老杨死了以后,这家门脸被特务科查封了。
老杨的死,让她感到工作很被动。
燕小曼站在那棵老槐树旁,这是昨天她和白陶克相遇的地点,燕小曼深吸了一口气,她希望空气里还能闻到他的气息。树下面湿漉漉的,有昨天的雨痕,这时她看见了地上有一枚黑色的扣子。
她把它捡起来,那是个铜板大小的扣子,她相信这个扣子就是白陶克身上掉下来的,她紧紧攥着。
冰凉的扣子有了温度。
这是以前发生的事,当燕小曼看到自己心爱的人不是汉奸,而是跟自己一起并肩战斗的同志,她的心里像早来的春天一般,无比温暖。可同时另一个念头在她的脑海里茁壮发芽,那就是这个白陶克越来越不像她认识的那个人,以前的那个白陶克儒雅、明朗,现在的这个白陶克像一团模糊的水汽。
他怎么会加入了山上游击队?
这话她问过他。
他什么都没说。
那天他们两个人在永济堂药店坐到天黑,他和燕小曼该说的话,都说完了,有点诀别的味道。白陶克送她上了黄包车,觉得她一个人不安全,自己也上了车。
夜晚的风有了初秋的寒气,黑暗的天上,不时地传来几声乌鸦的呱呱声,那叫声听上去阴森恐怖。在路上两个人很沉默,风里只有人力夫的喘息声和沙沙的脚步声,夜雾从远处涌来,整个夜晚变得湿漉漉的,眼前的一切都变得飘渺虚无。本来她想和白陶克再说些什么,可话到嘴边,却不知该说什么。突然她轻轻地哼唱起来,那首《出塞》,她声音断断续续哼唱着:秦时……明月汉時关,万里长征……人未还,但……使龙城飞将在,不叫胡马度阴山……
唱着唱着,燕小曼声音哽咽了,她靠在了白陶克的肩上。
“无论怎么样,记住,咱俩一定要活下来。”
黑暗中,一只温暖的手,把她搂得紧紧的。
18
晚上郝大头醉醺醺地进了白陶克的屋。他进了屋后,扔给他两包长崎牌的日本烟,“今天我姐夫请日本宪兵队的长官吃饭,这烟是皇军赏的,我舍不得抽,专门来孝敬你白科长的。”
白陶克哼了一下:“一个遭人骂的科长,你想当我跟他们说去。”
“老子才不想当呢,这样多自在。”
接下来郝大头神秘地对白陶克说:“你知道侯三暗地里在干什么吗?”
白陶克看着烟盒上的图案,图案上有一个穿和服的日本女人站在海边,这让他想起那个叫长川美代子的女歌星:“他干什么,跟我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
白陶克看了眼郝大头,郝大头一点不像在开玩笑。
“他干什么了?”
“他在查你,你看不出来吗?这次体检,你以为他真是给大家做身体检查,他是查你!”
郝大头的话声音不大,可每一字像钉子一样,让白陶克的心肝发颤,“他查我什么?”
“他派宋德利去了趟百灵庙,见到荣副官,荣副官告诉他,他的外甥脖子上有一颗痣。”
“你是怎么知道的?”
“在师部里,没有我郝某人不知道的事。”
白陶克故作欣喜地解开风扣,亮出脖子说:“哦,你说的是这颗痣吗?”
郝大头的眼睛偷偷地盯着白陶克的表情,“你以为你有痣,你就是白陶克,未必吧?”
眼前的郝大头话里藏着话。
“怎么了?”白陶克觉得他看出了什么。
“没什么,我就是有点替古人担忧。”
郝大头的话越说越玄乎,看来这是个把话往明挑的机会,白陶克故意恼怒地说:“别他妈的绕圈子,有屁就放。”
郝大头说:“既然你要这么问,我就直说了吧,你不是白陶克。”
白陶克显然没想到郝大头会这么说,他的手摸着腰里的手枪。
“别紧张嘛,老兄,我跟你说,你来的第一天,我就发现了这一点,你不是白陶克,你身上没有军人的气质。”
白陶克身上反而轻松了,他手里转动着那盒长崎牌香烟,对郝大头说:“你说完了我,那我也说说你。”endprint
郝大头笑了一下。
“你也不是郝参谋,你真实的身份是二板头对不对?”
郝大头的身子僵在那里,他脸上有种不自在的白光。
白陶克说:“你是民国三十年潜伏进了归绥,由于游击队指挥失误,你的上线骆驼被捕,是你暗中送去毒药,骆驼在狱中自杀的,从此你断绝了与山上游击队的来往,把自己彻底隐匿起来。”
郝大头抽出了手枪,对准了白陶克。
“你是谁?说。”
白陶克从烟盒里缓慢地抽出一根烟,点着,他递给郝大头:“不要慌嘛。”
郝大头犹豫了一下,接过烟。他的枪仍在举着。
“我跟你说实话吧,我是游击队派来的,这次的目的就是为了找你。”
“找我干什么?”
白陶克就把国军傅将军要攻打包头的情况,前前后后说了一遍。郝大头放下手里的枪,他用力抽着烟,烟雾像块白布,很快把他的头包裹住了。
“你不要犹豫了,现在什么形势,你看不出日本人迟早要战败,你现在转身还来得及。”
郝大头两只手插进了头发里,样子看上去很痛苦。过了一会儿,他站起身,对白陶克说:“我跟你说,地图不在我身上。
“在哪?”
“在武师长身上。”
我激动地一把抓住郝大头的手。
“你终于信任我们了。”
19
风里有肃杀的气息。
临近中午的时候,师部里突然传来一个消息:武师长在德胜源饭庄遭人暗杀,他随身的文件包也不见了。
侯三从楼里下来,阳光照在他的脸上,他的脸很白,没有一点血色,站在楼下,他的身子甚至摇晃了一下。随后他立刻让全体的人员集合,目标是德胜源饭庄。到了德胜源饭庄,那里一片狼藉,到处是血迹,到处都是弹痕。
宋德利早早地站在饭庄的门口,样子像等了一会儿了。
“什么情况?”侯三皱着眉。
“中午有三个人,来到饭庄,他们的目标很明确,就是暗杀武师长的,交起火,他们三个死了一个,我们的武师长还有吃饭的人都死了。”
白陶克站在饭庄的台阶上,看了看,阳光中他在还原当时发生枪战的情景:街角有三个人偷偷在接近饭庄,为首的正是罗志广,他带上两个人往饭庄里走,接近了饭庄,一个临街的窗口,不时传来饭庄里爽朗的笑声,罗志广抽出枪,对着两个人说行动。里面的武师长并不知道危险正在一点点逼近他们,他们还在推杯换盏。武师长喝到兴头上,外面一声清脆的枪响后,武师长肥胖的身体一下子栽倒在桌子上,他头被打爆,红色的血和白色的脑浆流了一桌子。血溅了同桌吃饭的人一脸。随后是服务员的尖叫声……
突然的哭声,打断了白陶克的思路。哭号的人是郝大头,他姐夫让人杀了,他的后台没了,他不悲伤那是假的,没一会儿他就哭昏过去,两个人背着他离开了饭庄。
侯三走到了一具尸体前,那个胖子白陶克见过,是罗志广的手下。
侯三蹲在尸体前,看得很仔细,看着看着突然说:“这个人是什么身份?”
宋德利说正在查。
侯三摸着下巴,说:“这个人的身份很关键,查到他,就能查到罗志广在哪儿。”
他突然看了眼白陶克:“白科长,你看看他像是干什么的?”
白陶克也蹲在那人的面前,他抓起那人的手端详了一下,然后说:“不像是种地的,种地的茧在掌心,他的茧在手指上。”
侯三眨着眼睛说:“那么说,他是个工人。”
白陶克点点头,他指了下尸体的衬衣说:“这是一件工装,你看那个工厂的人穿着这样的衬衣。”
身边有人说:“是灯泡厂的工装。”
侯三呵呵地笑起来:“太好了,厚和市的灯泡厂只有一家,宋德利你去灯泡厂查一查这个人的身份,还有看看今天没有上班的人里,还有谁,他一定有同伙。”
宋德利点点头,正要走。
“等等,还有件事。”
宋德利问什么事?
“你通知一下百灵庙的荣副官,让他有空来厚和参加一下武师长的葬礼,他俩是拜把子兄弟,不通知,人家会怪罪的。”
说完,侯三故意看了眼白陶克。
20
侯三在燈泡厂抓到小辛。
侯三连夜提审的这个人。在牢里,侯三微笑地走到这个人面前。
“你认识我吗?”
小辛没说话。
“不认识我也无所谓,可我认识你,你叫辛小杰,救国会的人都叫你小辛。你生于光绪二十六年,今年你38岁,你民国四年从武川县城来到归化城,找你舅舅做营生,你开始在马桥干苦力,民国六年你进了电灯厂,去年你参加成立绥蒙抗日救国会。”
侯三的笑容像春光一样明媚,他站在小辛的面前。
“你看我认识不认识你?”
小辛无奈地摇了下头:“你们一定是抓错人了,我不是什么救国会的人。”
“还想跟我绕,那咱们就绕吧,反正我有的是时间,你说的真话假话,我一闻就闻出来了,说实话,我这套认识人的本事,全是日本人教的,我学会了,就有饭碗了,你跟我合作,我保证你也有饭碗,行吗?”
小辛说:“我只是个工人,什么都不知道。”
侯三一下子笑了,他说:“你认识一个叫罗志广的人吗?”说着侯三掏了一盒雁牌的烟,点着了,他说:“这个罗志广就爱抽这个牌子的烟。”
小辛说:“我什么都不知道呀。”
“你嘴硬,好,不知道好,来我这里的人刚开始都说不知道,可后来他们什么都知道了。”
侯三拍了下手,从牢门进来三个人,他们拖着蘸水的牛皮鞭子。“不好意思了,辛同志。”侯三故意说。
小辛被绑到了一张长条木板凳上,他身上轻微地有些发抖,他的牙齿也在不停地打着寒战。侯三知道,这些人一开始的时候,都要咬住牙硬挺着,只有动了刑,他才肯说出实话。侯三朝手下点了下头,鞭子带着哨声,鞭子带着水,每一下抽在身上,小辛的身体都皮肉绽开,鲜血直流,第一下没感觉,到第二下的时候,疼痛接踵而来,它像电流从头到脚从里到外迅速蔓延着,到了第三下,鞭子不是抽在肉上,而是抽在神经上。抽他的三个人,看出来很有快感,只要看见或听到皮鞭在小辛身上啪的一声,一阵红色血液悠扬的迸溅,他们就有快感。皮鞭在他身上的灼烧,小辛用不了多长时间就会崩溃,侯三看见小辛的血液在沸腾,在他的皮肤下面,像惊慌的蛇一样在乱窜着,寻找求生的出口,出口有太多的蛇,它们拥挤着,纠缠着,挣脱着,看着鲜红的血浆从体内不断地涌出来,小辛终于憋不住了,一股热流从两腿之间奔流而出。endprint
“他尿了。你看,这家伙尿了。”侯三笑声有点变形。
屋里的笑声让小辛感到耻辱,他觉得自己不应该尿,换句话说他尿得不是时候,在这一时刻尿,表明了他的脆弱,会让眼前的人看到他内心的怯懦。
他咬着牙,一脸愤怒的表情。
“你真是好骨头,有种。”
小辛朝着侯三啐了一口,这一口啐得侯三一点防备都没有,侯三皱了下眉,他边擦脸边说:“既然你这么血性,好吧,我就让他来说。”
说完他朝外面摆了下手。
门开了,门口站着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小辛见了这个孩子,一下子崩溃了,他大喊着:“别伤他,你们要听什么,我说,我全说。”侯三摆了下手,门口的人带走了小辛的儿子。
“我说了,你会保证我和家里人的安全吗?”
侯三点着头:“那是当然,你放心说吧。”
“我确实是绥蒙抗日救国会的人,我在救国会的使命,主要是为我的上线提供情报。那天三官庙街罗志广接头的事情,就是我从中穿针引线的,不是你们开枪的话,那两个人就会接上头。”
“你是国军的,还是共军的?”
小辛说:“我也不知道,我的上线只告诉我是抗日的。”
“你的上线是谁?”
小辛说:“我上线我也没见过,我们的情报传送都是通过三官庙街林记洋烟店老杨。”
宋德利说:“科长,咱们要不先把罗志广抓起来,再说。”
侯三摸着下巴,“罗志广不能动,我想用罗志广钓一条大鱼。”
他紧接着问:“你的上线叫什么?”
“我只知道他的代号叫鱼鹰。
“鱼鹰?”
21
时间像上了发条,白陶克感到每一分每一秒都分外重要。荣副官要来厚和,如果来了,一切都会露出马脚,他把这个情况已经跟老徐说了,老徐说他会把消息传给山上。
他要抓紧时间。
回到师部,郝大头告诉他一件重要的事情。罗志广手下小辛已经被侯三抓住,现在很可能叛变了。
这个消息太重要了,他到了永济堂药店,把这个消息告诉了燕小曼,让他没想到的是,燕小曼已经得到了小辛的情报,说罗志广要见她,并且要把地图亲手给她。
“这是侯三设计的圈套,你不能去。”
燕小曼说:“部队给我发来情报,如果明天拿不到情报,部队将于后天黎明强攻包头,强攻的话,一定会死很多人,这一次我一定要去。”
显然白陶克已经说服不了燕小曼,她很固执。
回到师部,天已经黑了,郝大头身披着孝服跪在武师长的灵堂里,白陶克也跪下,点着了一些烧纸。
“他们已经布下天罗地网。”郝大头声音沙哑地说。
“我知道。”
火苗在跳动,一闪一闪地映着他俩的脸上。
“我听说他们明天要去抓一个叫鱼鹰的人,鱼鹰是谁?”
白陶克没隐瞒他,对他说了,他说:“鱼鹰很倔,明明知道是个圈套,她非要去。”
郝大头说:“我要是她,我也得去,这个地图必须拿到。”
火盆的烧纸一点点地熄灭,白陶克长长嘘了口气,他说:“这些我都知道,可有什么办法呢?”
“有办法。”接下来,郝大头把他的想法说了出来。
白陶克摇着头说:“不行,这样你太危险了。”
“还有更好的办法吗?”
侯三焦急地等着罗志广的出现。据小辛的情报说,鱼鹰答应要见罗志光,他们见面的地点还是三官庙街林记烟店,见面的暗号是左手拿着《蒙疆日报》。
鱼鹰,侯三脑子反复想着这个名字,到了揭开庐山真面目的时候了。
罗志广已经在巷口出现了,他依然戴着他那顶灰色礼帽,走路很迟疑,边走边观察着街上的行人。他走到树下,点着根烟,烟雾慢慢地往上飘动,像条蓝色的带子。
他低头看了看表。
一辆黄包车从远处驶过来,车上坐着一个女人,到了罗志广面前,车子突然停住了,罗志广一看,女人左手拿着一份《蒙疆日报》。
“你是鱼鹰?”
女人点点头,然后急切地说:“这里不安全,小辛已经叛变,我们不能久留。”
罗志广看见远处有一伙人朝这边走来,那伙人的手都在怀里插着,目光紧紧地盯着他俩。罗志广知道已经暴露了,他把文件袋塞进了女人的手里。
“你先撤。”
他刚掏出枪,枪声已经响成了一片。拉车的人一见枪响,车也不要了,赶紧逃命,一颗子弹打破他的脑袋,他栽倒在地上。
罗志广和那个女人躲在黄包车后。
“我掩护你,你往三官庙里跑,到了里面,有我们的人会帮你跑出去,快。”
已经没时间了,女人转身跑进了三官庙里。罗志广无意间看见不远处的侯三,更让他吃惊的是,在侯三身边,果真站着的是小辛,原来是这个叛徒,出卖了自己。这时他看见女人已经进了庙里,他站起身,朝着侯三猛开了几枪。
一颗子弹击中了罗志广胸膛,他仰面朝天地栽倒在地,鲜红的血泅湿了他的衣服。
他把手枪对准自己的太阳穴,临死前,他笑了一下。
侯三正站在罗志广尸体旁,脸色显得特别阴沉,他捡起罗志广灰色的礼帽,用手弹了弹上面的土,戴在自己的头上。
“是条汉子。”
小辛脸色尴尬地看着侯三。
侯三叹了口气,他指挥着手下,进三官庙。他看清了刚才那个像风一样的女人,他认识她,是燕小曼,当他看到燕小曼第一眼时,以为看错了,鱼鹰怎么会是她?
宋德利跑到了侯三面前:“三官庙里进不去。”
“为什么?”
“里面郝参谋正给武师长作法事。”
22
侯三紧紧盯着郝大头。
天突然阴了下来,一阵树叶哗啦哗啦摇动之后,雨下了起来,雨雾很快笼罩住天地,整个世界都在摇晃,在风雨中有一种冤魂在哭泣的声音,它哭得很傷心,声音怪唳凄凉。endprint
“你敢阻拦军务?”
郝大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指,又抬头看着眼前的侯三:“我给我姐夫在告庙,这件事,我昨天请示过宪兵队。”
“你眼瞎了,没看见逃犯跑进了庙里?”
郝大头眼睛红红的,“我姐夫七天没过,尸骨未寒,你敢打扰这里作法事,老子跟你拼了。”
侯三一点办法都没有,他跺了下脚,他用手指着郝大头:“要是逃犯真跑了,老子非要你的脑袋。”
三官庙进不去,侯三很窝火,这次行动让他一点收获都没有,不仅没有收获,还损失了地图,他还想不明白郝大头为什么早不做法事,晚不做法事,偏偏今天在做。燕小曼明明躲进了三官庙,他就是进不去。
他脸上的五官像拧在一起,站在罗志广的尸体前,长长叹了口气,他知道在这里等也是白等,人早就跑了。他把宋德利叫来,问问有什么好办法。
宋德利说:“估计那个燕小曼早从庙里跑了,说不定跑回家或者是报社吧。”
侯三的一只手继续在下巴上摩挲着,他下巴红红的。
“绝对不会。”
宋德利用手挠了挠头皮,“那她会去哪儿,不会飞了吧?”
“飞不了。”侯三反问宋德利:“你说她拿上地图会干什么?”
“当然是想办法把地图送出去。”
侯三的眼睛有一团火。
“她会出城?”
侯三微笑着:“对,燕小曼拿着地图一定要出城,今天夜里只有北门开着,他们一定会从北门走。”
宋德利立刻说:“那我现在通知守城的,关闭北门。”
侯三踢了一脚宋德利:“你这个猪脑子,关什么关,就开着,等着让她走,到时候,咱们正好守株待兔。”
侯三带着人到了北门,他派人严格检查来往的行人,见了可疑的人当场抓起来。侯三坐在城下,沏了壶茶,他翘着二郎腿,悠闲地看着眼前的一切。远处的夕阳,像个蛋黄,挂在西天边上,整个世界黄灿灿的,用不了多长时间,太阳将会落山,潜伏在暗处的燕小曼就会主动地出来。
他没想到这个时候,一个不好的消息传到他的耳朵里。
宋德利告诉他荣副官出事了。
“出什么事了?”
“荣副官过大青山的时候,被山上的游击队抓住了。”
侯三差一点从椅子上摔下来。
23
侯三知道自己没有退路了,他必须抓住鱼鹰。
天色渐渐黑了下来,侯三让自己的手下,睁大眼睛,提高警惕,逃犯随时会出现。
远处突然传来了一片哭号声,有群人排成一队,他们手里举着火把、哭丧棒,不断地往路两侧挥洒着纸钱。
“怎么回事?”他问宋德利。
宋德利跑了过去,一会儿捂着脸跑回来了,一脸委屈。
“说呀,怎么回事?”
“是郝参谋,他给武师长出城告夜,我说今天谁也不行,这么多人要进行检查,没想到我刚说完,郝参谋给了我两耳光。”
侯三知道告夜,在归绥有个民俗,死了人,先去告庙,然后告夜,孝子贤孙要举着长明灯,手拿哭丧棒绕城走一圈。
“又是这个郝大头。”侯三压了压火,对着宋德利说:“走,我去看看什么情况。”
他走过去,前面走的人正是郝大头。郝大头披麻戴孝,眼睛红肿,一副伤心欲绝的样子。
侯三拦下了队伍,用手擦抹了下眼角,对郝大头说:“郝参谋,这武师长告夜,按道理我也应该参加,可,可这公务缠身走不开。”
郝大头蘸着眼泪说:“侯科长你有这份心,我姐夫就没看错人,你先忙着,我们给武师长告夜去。”
说完郝大头挥舞了下手,让身后的队伍继续走。
“等等。”
郝大头看着他。
侯三摸了摸下巴,说:“今天有个重要逃犯跑了,这个你也知道,他很可能会从北门出去,所以,所以所有人都要进行检查。”说完,侯三亮出一张纸,那是宪兵队的命令。
“我姐夫活的时候,对你也不薄,为什么他刚刚没了,你就跟他过不去。”
侯三一副痛苦的样子,他拍了下郝大头的肩:“端咱们这碗饭的,就得看谁的脸色,兄弟,我也没办法。”
郝大头用力把侯三的手甩开,大声地说:“你他妈的不是要查吗,查吧。”
“不要生气嘛,兄弟。”
侯三朝宋德利使了一个眼色。黑暗中哗啦冲出来很多人,像饥饿的狼,一袋烟的工夫,宋德利跑到侯三面前:“都查了,没问题。”
郝大头突然怒吼道:“没什么问题,棺材查了吗,把棺材打开,查呀。”
他的话把所有特务都吓坏了,侯三赶紧递给郝大头一根烟:“兄弟,息怒。”说着给郝大头点着烟。
郝大头抽了一口说:“那我能走了?”
侯三朝他点点头。
告夜的人很快消失在城外的茫茫黑夜之中,侯三快聽不到哭号的声音时,突然意识到一个巨大的纰漏,是的,逃犯也许就在棺材里。他大叫了一声,朝天开了一枪。
“抓住郝大头。”
城外,郝大头的人也开枪了,冲在前面的特务很多被打中,不少掉进了护城河里。
郝大头让人赶紧掀开棺材板,燕小曼从里面爬了出来。
“前面我准备了马,你赶紧走吧。”
黑暗中燕小曼感激地看着郝大头,“郝同志,你多保重。”说完,消失在黑暗之中。
枪战进行了一个时辰,侯三的人越集越多,这时郝大头突然感到胸口一热,一颗尖锐的子弹已经穿透了他的胸膛。他倒在地上,看见黑暗的天瞬间明亮起来,红彤彤的朝阳,正从东面升起来,郝大头想大叫,可血在他的嘴里泊泊地流,他什么都喊不出来。
侯三带着人走到郝大头的面前,郝大头微笑地看着他。
宋德利跑过来:“棺材里藏的确实不是武师长,燕小曼跑了。”endprint
侯三张着嘴,人像傻了一样,呆呆地站在那里。
他突然看见郝大头的手放在衣服里,他让宋德利看看郝大头手里到底抓的是什么,宋德利走了过去,当他看见郝大头手里抓的是导火索时,什么都来不及了,他只能紧紧爬在郝大头的身上。
24
整整一天,白陶克的心里乱糟糟的,他不知道三官庙发生了什么,燕小曼到底有没有危险。在师部里,他听人说侯三将人全调去把守北门。他问为什么,师部的人说侯科长在抓一个逃犯。
白陶克更加为燕小曼的处境担心了。
约好的时间到了,他迫不及待地跑到了永济堂药店,进了里屋,一看燕小曼好好的,在微笑地看着他,他上前一把抱住了她,眼里热泪涌动而出:“我真是担心死了。”
“我这不是一点儿事都没有吗。”燕小曼安慰着他。
等情绪平静了,他告诉燕小曼出城的北门,侯三派了很多人,已经很难出去。
燕小曼说:“你不要紧张,听我说。”接下来,燕小曼把她在三官庙与二板头见面的事,告诉了白陶克,她说已经和二板头商量好了出城的方案,只要出了城,就有国军的人接应,他们连夜会把地图送给傅将军的。
“晚上,我也去,暗中保护你们。”
燕小曼紧紧抓住他的手:“你不要去了,侯三会怀疑你的,你听我的。”
白陶克明白她的话,眼泪又止不住了。
“等我们胜利的时候,我俩会在一起的。”
“……”
头缠纱布的侯三,第二天出现在白陶克的面前。侯三看上去很疲惫,眼睛里布满了血丝。
“我们什么都没抓住。”他说。
白陶克点点头,“听说了。”
“他们比我们想得高明。”
“是呀,我们总是慢半拍。”
“走吧,咱们一起去燕小曼的住所看看还能发现什么。”
白陶克跟侯三下楼,小辛在下面开车等着他俩。
路上侯三似乎有些困了,他头靠在椅子上,很快打起了呼噜。白陶克眼望着窗外,此时燕小曼已经把地图送到了傅将军的手上,收复包头的战役已经打响。他仿佛能听见西北传来轰隆隆的炮声。
到了燕小曼的住所。
白陶克掏出枪,紧张地看了下住所的周围。
侯三朝他摆了下手:“白科长,别吓唬自己了,人早就让郝大头放跑了。”
小辛用力拉了门,门没上锁,虚掩着,他刚进了屋,里面就传来一声枪响,小辛咣当一下,倒在门口,半个身子在门外。
“里面有人。”侯三大叫着。
白陶克脑子里一片空白,燕小曼明明已经走了,怎么屋子里还有人,里面的人是谁?
侯三用手探了小辛的脉搏,很快手就缩了回来,他朝着白陶克摇了摇头。
屋里确实有个人影,侯三朝着人影打了几枪,没有声响了,两个人进了屋,侯三示意他和自己分开,挨着屋子找,白陶克猜不到对方是什么人,他小心翼翼地检查每一个角落,突然楼上又传来两声枪响。白陶克赶紧跑上楼来。
他听见是侯三的声音。
“别动,动就打死你。”
白陶克一看,地上躺的人真是燕小曼,她已经中了枪,身下流了一大片血。
侯三想不到白陶克会把枪突然对准了他。
“别开玩笑了。”
白陶克哼了一下,他说:“你的直觉很对,我是假的,只是你没有了耐心,再有一点,我就会被你查到。”
侯三瞪大了眼睛,有点不相信白陶克的话。
“别跟他废话。”地上的燕小曼突然开了枪。
白陶克见侯三死了,赶紧上前抱着燕小曼,大叫着她的名字,她试图想睁开眼睛,能感觉出来,她已经没有力气睁眼睛了。她的气息很微弱,白陶克把她抱在怀里,燕小曼像个孩子。
白陶克泣不成声地说:“你出了城,为什么要回来?”
燕小曼慢慢睁开眼,朝着白陶克笑了一下。
“我不放心…..有一个东西……我担心……会暴露你。”
白陶克的身体颤抖不已。
原来燕小曼完成了任务以后,突然想起白陶克当年写的《出塞》還留在家里,特务搜查,一定会查到白陶克,因为上面有他的落款,一想到这些,燕小曼连夜返回家中。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你怎么这么傻?”
燕小曼的眼神在发散,但她还在努力微笑着,突然之间,她的身子一下变轻了,她的手里有个东西掉到地上。
是一枚扣子。
25
下雪了。
特务科科长白陶克从日历上,撕下一年的最后一天。然后走出了宪兵队,漫天的大雪纷纷而下,没有多长时间,他相信这天地就会变成白茫茫的一片。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清冷的气息让他闻到了不远的春天。
他到了一家刺青店。
店老板问道:“先生,您刺什么?”
“梅花。”
说完,他把袖子挽起,露出了自己的左臂。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