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记
2018-03-02阎逸
阎逸
火车仿佛时光的慢意象,在纸上隐藏了那些震耳欲聋的轰隆声,如果一个人从诗里回头,就会突然坠入充满了节奏感的过往。但是,如果以写作的眼光去看,火车巨大的惯性似乎更适合被用来设置悬念,在离小说一米远或离散文三米远的地方,它是否能及时吻到缪斯那凉凉的鼻尖?意大利作家卡尔维诺曾经这样写道:“一辆火车头呜呜地鸣叫着,活塞冒出的蒸汽弥漫在本章的开头,一团烟雾遮盖了第一段的一部分。”所以,你看,在已经逝去和正在逝去的风景深处,那沿着冰冷的铁轨缓缓驶过的老式的蒸汽机头,注定浑身要充满怀旧的气氛才能开始这次奇怪的旅行——就像一个老人走在青年路上,突然发现了某种格格不入,某种不合时宜,那些迎面匆匆赶来的男主角女主角,不知不觉就流露出了一个时代对另一个时代的古老敌意。
是的,我是在火车道边长大的孩子,每天的醒来和入睡几乎都会伴随着大地的震颤——一列火车轰隆隆地奔驰而来,又一列火车轰隆隆地奔驰而去。所以,那种对火车的想入非非或难以遏制的冲动,肯定不会像你那么多。
是的,少年时的我们曾经张开双臂,小心翼翼,像走钢丝那样走在一根铁轨上,看谁走得更远,更久。我们也曾经把大小不一的铁钉摆放在轨道上,等火车将它们打造成长剑和短剑,然后宝贝般藏在自己的兵器铺里。我们还曾经半夜从家里溜出来,拿一根长长的、薄薄的铁片,在两根铁轨上不停地磨来磨去,这两个人累了,就换上另外两个人,这样反复的摩擦使铁轨积攒到了一定的热度,铁道口扳道房的铃声就会骤然响起,值夜班的大老刘就会睡眼蒙■地出来,放下路口的横杆,高举着信号灯等待火车通过,而我们则躲在黑暗里偷笑。这很刺激,但同时也很危险。我们后来再也没有这么玩过。因为没有人知道真正的火车会在什么时候到来,况且我们还一致认为这就是另一个版本的狼来了,说不定到最后真的会变成假的,毕竟我们在铁道边见过了太多的事故。
所以,在更多的时候,我只对奔跑着的火车感兴趣,蒸汽机喷吐着白烟,火车疾驰如风,它会带来一些什么,又会带走一些什么?而这恰恰也是火车真正令人着迷的地方,仿佛一切都被置于一种未知的状态之中。现在看起来,少年时的好奇心不过都是些最基本的问题,比如,火车从哪里来,到哪里去?火车会把我们带到何处?火车也有自己的尽头吗?火车的尽头是远方吗?
在我的记忆中,从哈尔滨火车站六号门里延伸出来的两根铁轨,是沿着安红街开始向远处逶迤而去的,蛇一样扭着腰身,往前,穿过抚顺街与民安街的交叉路口,再往前,穿过新阳路,再往前,穿过建国街与安国街的交叉路口,然后再往前,从车辆厂左侧再转两个弯,就到了松花江边。这是铁轨的尽头,当然也是火车的尽头。但我始终都不能相信这就是远方的尽头。1980年,我多大了?还是一个懵懵懂懂的孩子,根本不会知道远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概念,只是觉得远方真的不应该这么近,比儿童电影院和中央大街还近,不应该只走上二十几分钟,烧饼还没有吃完就到了。
住在铁道南边的五年级小学生东子也不相信,我们曾一起沿着这条铁道线来来回回、反反复复地走过多次,但谁也没能从中找到远方,到了江边就只好悻悻地回来了。怎么可能找得到呢?没有人能隔着一座城市遇见另一座城市,一段没有在空间意义上形成的距离也不可能被称之为远方。放寒假后的第二天,东子来找我,第一句话便是,我们都被火车骗了,知道吗?它根本到不了远方,只能到江边。我查字典了,远方就是遥远,很远很远。有个人在书里也说了,远方就是有座山在那儿站着,你不走上个几天几夜是看不见它的。
我觉得我们可能走错方向了,远方应该在火车站那边,因为所有的火车都是从那里开来的。
嗯,我也想到这个问题了。
在这段具有无限往返意义的记忆中,火车为我们带来无尽的远方想象:我觉得上海很甜,但同时上海也很黏牙,我是通过一颗大白兔奶糖来想象这座城市的,东子则是通过他爸爸抽的香烟,他非常坚定地认为上海非常非常地呛人,有一股烧焦的胶皮味儿。
但想象终究也只是想象。
想象空间里的远方是被赋予了个人认知的远方,允许脑海里浮现出各种色彩的远方,最终并没有吐露远方的半点儿秘密。
我记得东子曾经问过火车司机,远方到底长什么模样?抽着叶子烟的老司机被问住了,他想了好一会儿,回答说,大概也就长得像远方那样吧!东子显然很失望,他说有一天我一定要亲自去看看远方,这句话是他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不久后的某一天深夜,东子给家里留了一张纸条,然后爬上了一列驶向远方的火车,再也没有回来,从此成为我记忆中的远方,今生永远也不能抵达。
火车以一种裹挟着寒冷的凶猛姿态突然停在深夜的山林里。
快剪刀剪过的慢票,从白天到夜晚,停靠了一站又一站,现在终于使这不快不慢的时光也开始变得慢了起来。爱因斯坦说,速度会使尺子和钟变慢。但那速度应该是要飛起来的。
我撩开窗帘,看见外面黑漆漆的树林和皑皑的白雪,突然感到有一种巨大的寂静正在压迫过来,在这种巨大的寂静里,凌晨两点钟的火车更像一头动物,不安地蜷伏着,对黑暗的四周充满警惕,仿佛里面隐藏着一些什么。
事实证明我的这种感觉是对的,列车员说他曾在这里看见过狼群,并且有一列待避的火车遭到过狼群袭击,把车窗都给撞破了,也不知哪儿来的那么大的力气,它们也不怕光亮,还真是邪性,幸好有个押解犯人的警察开枪打中了几只才把它们惊走,不然就出大事儿了。列车员说完,车厢里忽然静了下来,有那么一会儿,仿佛连那些睡着的都不打呼噜了。
好在没多久,随着咣当一声,火车和人又同时在夜晚的喘息中动了起来。浓密的黑色齐刷刷地闪过车窗,有人开始站在两节车厢的连接处吸烟,有人拿出啤酒和烧鸡低头吃着,有人则带着各自的脸庞和气息攀谈起来,还有人当真是睡得蒙了,从铺上爬起来,拿了背包就摇摇晃晃地向车门走。
这趟开向徐州的火车,我至今也不知道它停靠的那个地方叫什么。或许,我此刻写下的,都不过只是些回忆、想象和梦幻,它们相互重叠,像米歇尔·布托在小说《变化》中所做的那样,将一刹那的时光无限拉长,将20个小时拓展为一生。但无论你相信与否,我在火车上结识了一个很重要的人,就像我常常将诗人西川称作马路朋友一样(我们坐在清华大学的马路牙子上交谈了一下午),我把这个英语翻译兼诗歌朗读者叫作The train friend——从始点到终点,火车用千万里的距离追上了那一年冬天的流亡语速。endprint
坐火车最大的感触,是你会在不经意中发现时间和空间的迅速演变,去年经过这里时还是个巨大的垃圾场,连清理的迹象都没有,今年再来,一幢幢高楼已经立起来了,远处阴影似的山脉需要绕过它才能看到,如果是在夜里,那些窗子里的灯光眨了眨眼睛,就把你看过去了。就像对于火车,你不仅仅是过客,更是个失踪者,它一直记不清你的音容笑貌,就把你安置在别人身上。人生的奇特之处在于,许多事情看起来无法回避,许多看起来无法回避的事情永远都似曾相识,有时,它们从记忆的缝隙滑出去,变成了遗忘;有时又从现实的大门挤过来,暗示你生活的变化多端。比如,你错把某人认成了某某人,却又忽然发现不是,一张笑臉收回来不是,挂在那里也不是,当真尴尬到了极点。多半还是某某人,看见了你却假装没看见,形同陌路。
火车开了,你给我个橘子,我递过去个苹果,两个陌生人聊得卿卿我我,掏心掏肺。火车进站了,马上收拾好东西,头也不回地各奔他乡,各怀心事,连招呼也不用打一个。如果有人研究火车社会学或火车故事学,我强烈建议他将各个车次的火车厢作为观察对象和解剖样本,在那样一个袖珍的世界里,有多少擦肩而过就会有多少相遇,有多少流动的人生就会有多少挥不去的乡愁。我同时还认为那个用中文为火车发明了待避一词的人绝对是个天才,因为像我这样喜欢坐在火车厢里的回忆者,最害怕的就是迎面撞上那些似是而非的记忆,所以,最好的情形永远应该是这样:一个人在记忆里提前到了,另一个人则如约地待避着,以便造成某种错过式的晚点。或者像波兰女诗人辛波斯卡,将“整个火车站留在原处”。
我忘了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坐火车旅行的。
说是旅行,实际只是喜欢到处走走,我总觉得我是被远方抛弃的人,所以一直想追上它,想看个究竟,而一旦到了目的地,却又发现故乡成为了另一个远方。远方除了遥远真的一无所有吗?我看未必。相对于喧嚣的白天,我更喜欢从夜晚出发,在车轮与铁轨的摩擦声中,我能感觉到大地正在懒洋洋伸展着四肢,世界半睡半醒地晃动,或者夜色用一匹黑丝绸紧紧裹住了时间的身躯;我甚至觉得火车更像是一个人对着远方奔跑,气喘吁吁,大汗淋漓,我想我看见了它的双脚。
我写下的远方永远是被火车冒犯的远方,一个彬彬有礼而又充满诗意的远方。
有一年夏天,车过泰安,看见了泰山的头和肩膀,不免骤然一惊,后来连上半身和下半身也看见了,整个车厢里的人似乎都在一瞬间变得肃穆起来,我觉得那是对大自然的敬畏,神一般的敬畏。作为身影般的记忆,火车叹了一口气就驶过了泰山,泰安站也重新成为一个遥远的地点,泰山依然是杜甫的泰山。我后来大约有十余次路过泰山脚下,却一次也没有登上去过,它太深奥,太空灵,以至于我不敢去打扰它天启般的沉思。
前些天读到美国大诗人庞德的诗:“泰山模糊得如同我一位友人的灵魂”,忽然发觉我已经记不起很多人的样貌了。记忆原来是经不起时间敲打的东西,像玻璃那样易碎,蒙尘,折射出的黎明光线早已被夜晚偷偷涂改过。
而时间呢,时间就可靠吗?你在一张借来的纸上写写画画,却终究还是要归还的,纸的主人还会怪你乱写乱画,怎能如此胡言,鹤也不是个这样的飞法呀?!人也不是这样的活法!
火车穿过城市,两边的景物一闪而过,那情形仿佛你是用风的速读法在读一本书,这一页还没看仔细,马上就到了下一页,你甚至还没有听清书中的钢琴正在弹什么曲调,那些遥远的人已经在结尾处赤膊到来。一座城市有火车穿过,便多了些相聚和告别,烟火的气息也浓了些,我总觉得应该有这样一列火车,上面有我的亲人,我的朋友,有我喜欢的人和不喜欢的人,我尊敬的人和不屑的人,有我忘记也将我忘记的人,有那些从陌生到熟悉的人,也有从熟悉到陌生的人,还有那些最具个性的人和毫无个性的人,他们都在自己的车厢里,有时一抬眼,就会看见他们的交叉走动,有时敲敲门就来了,和你互换角色,穿你穿的衣服,说你说过的话。
如果真有一列这样的火车,所有的距离都消失了,我想,我们都会因此而如释重负——不必被回忆与想象所支配,不必在昼夜交替之间,有惦念,有憎恨,在遗忘之海里打捞着真实的光影,满脸倦意,困难重重。
忘了是谁说过,坐火车是很艺术的。深以为然。火车是一个巨大的比喻,把各行各业都包括进来了,写作只是其中一种。我的朋友、小说家吕新曾经这样描写鲁迅坐火车的情景:“灯火忽明忽暗的京沪线,周围的人如影子般消散,又嗡嗡嘤嘤地重新聚拢,蠕动,伸缩,有死硬的仿佛甲壳或石头的膝盖顶在他的腰上,有茫然而又觊觎的目光望着他的皮箱,有枯黑和红白的手在他的脸前举起又落下。那都是谁,都是些什么人?那即是与他同时代的——让他操碎了心的——民众,又或曰国民。青年阿Q的膝盖,中年闰土的脸,一边顶着他的腰,另一边烤着他的脸。”那么,萧红呢?萧红从哈尔滨坐火车去远方又是怎样的呢?身上的呼兰河是突然变得明亮起来,还是渐渐暗淡下去?或者,昔日里那些模糊不清的东西,早已刺痛了她的目光。她有没有想过,走了,就可能不再回来了。如果火车晚点了,这一切是否会因此而改变?一支香烟抽尽,点燃另一支时,1937年的上海已经再次成为身后的远方。
南方有一颗潮湿的灵魂。
火车驶过长江之后,这样的感觉尤其强烈。散落在途中的风是湿的,地上的草是绿的,暗灰且墨绿的民居像被水浸湿的邮票,贴在你即将寄出的信封上。
很多时候,我认为我乘坐的火车是一位男性,从北方出发时它是粗粝的,带着茂盛的荷尔蒙气息,而到了南方便开始具有了一种女性的角度,它是感性的,琵琶弹奏的吴侬软语弥漫着一种细致,从我带来的寒冷而空旷的速写中,慢慢认出了自己的签名,认出似水流年,桨声灯影。或许,南北之间的差异并不仅仅是因为长江之隔,这中间还包括着民俗、雨雪、观念以及时光的种种变迁。
火车在变迁中行驶。
许多盏灯熄灭了,另外,又有许多盏灯亮起来。
但梦的次数是用车票来统计的。
火车用一张薄薄的车票伪装了一生一次的旧地址。endprint
有谁没坐过火车呢?
但,又有谁曾和我一起在火车道边悄悄长大?
大概是在2004年左右,我和朋友们在苏州的街头游荡时意外地遇见了燕子。算起来我们大概也有十余年未见了。你终于长大了。你也只比我大两岁。这个当年的邻家小女孩用很深很深的眼神看着我。她告诉我她是来看苏州园林的,一会儿就要坐车回去了;她告诉我她读过我的诗;她告诉我她现在也写诗,以前喜欢海子和顾城,现在喜欢策兰;她告诉我她在火车上工作,是列车长;她告诉我哈尔滨车辆厂已经被拆了,现在有个新名字叫爱建;她还告诉我火车站六号门连同火车道也都被拆了,再也不会有人玩猜火车游戏了。
那一刻,我突然迎著时光倒流,感到那个遥远的早已被孤立的童年深一脚浅一脚地回来了。在那个遥远的1980年的平行宇宙空间里,我和燕子还在玩着那种叫作猜火车的游戏,每天吃过晚饭,我们就坐在家门口的树墩上,等低沉有力的火车汽笛声远远地传来,然后告诉对方即将开过来的是货车还是客车。燕子每次都会输一颗糖果给我,这几乎没什么悬念,因为她总是猜客车。我不止一次告诉过她,从六号门那边开过来的永远都只能是货车,它要么是去正阳河木材厂拉木材,要么就是去车辆厂进行检修。但燕子很固执,她相信总会有客车从这里经过。果然,有一天中午,一列绿皮火车厢缓缓地童话般地驶过来了,上面还坐着几个人,不时地向我们挥着手。燕子高兴极了,一张小脸儿红扑扑的。还记得她说等她长大了每天都坐这样的火车,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当然,如果我愿意她还可以带着我。
这个游戏就这么一直玩儿着,从小学一直玩儿到了中学,赌注也不断升级,从糖果到铅笔、橡皮,到钢笔和笔记本,最后是如果一个人连续输了三次,就要请对方看一场电影。我当然是输多赢少。最惨痛的经历是曾在一个月里请她看了五场电影。至于为什么总是输多赢少,燕子后来告诉我,那是因为车辆厂成立了客车车间,而她哥哥恰好就在那里上班,所以客车每次出厂的时间也就恰好等于我们玩儿游戏的时间。
其实,你早就知道了,只是故意装作不知道。其实我知道你知道,她有些得意洋洋地说。
说起这些朦朦胧胧的往事时,我已经把燕子送到了苏州火车站,分手时她将包里的策兰诗集留给了我,她把她的座机号码写在诗集扉页上,那时我们都还没有手机。“记得给我打电话,告诉我,这些年你都在哪里?”话音还未落,燕子就被嘈杂的人群拥挤着入了检票口,时间急迫得多么令人惊心,我们竟然连一顿饭都来不及吃。
而更令人惊心的是,此后我们再次失去了联系——有一天我给她打电话突然发现那个号码是空号。就在刚刚我又拨打了一次,依然无法接通。我一度怀疑是不是我的记忆出了问题,我非常担心燕子只是被我臆想出来的,只是一场虚构的幻觉,我真的认识她吗?我们真的曾经一起慢慢长大吗?但手中的那本策兰诗集再次提供了有力证据,那既陌生又熟悉的娟秀的字迹提醒我这一切都曾经真实地发生过。
有时候我看塔可夫斯基的电影,看火车朝向一个神秘的未知开去,或者我看见身穿制服的女列车员拖着长长的拉杆箱从街头走过,我都在想,回忆是否只有到了暮年才会给你回答?给你从远方带回来的客观描述和想象?甚至会再次给你一个迷途?回忆是一个人的旅程,是比利时女导演香特尔·阿克曼镜头里的“安娜的旅程”,但在回忆中寻找燕子,结果却依然如安哲罗普洛斯的“雾中风景”,即使火车真的能够在李沧东的电影里倒退着驶入过去。
2006年,我回到了哈尔滨,我握着当年的猜火车地址,却忽然发现自己两手空空,时光早已改变了一切,有些人和事几乎突然就消失了,老房子里的灯光连自身假装的若无其事都无法照亮。我在爱建的广场上看见了车辆厂被拆除后遗留(保留?)下来的火车头,作为一道陈旧而斑驳的风景,它被一个时代远远地抛弃了,那些在地平线上不断升起又落下的早晨和黄昏,和1980年一样恍若隔世。
2014年夏天,在北京方家胡同的猜火车电影餐厅,我问创始人老贺,你们也玩儿猜火车游戏?不,我们玩儿电影和这个,说着,他递给我一本红色的杂志,上面赫然印着四个字:“好食好色”。猜火车是丹尼·博伊尔导演的那部电影,关注的是人的生活状态,与火车本身没有任何关系。猜火车餐厅以放映独立电影为主,与火车也没有关系。这是我的朋友、诗人杨炼的诗歌朗诵会,在歌手蒋山演唱完他根据海子诗歌作曲的《德令哈》后,一个女诗人开始朗诵那首著名的《姐姐》,这是蒋山那首歌的诗歌原作。有那么短短的一瞬,我以为站在那里朗诵的是燕子,她们的声音像极了。我仿佛感到我和燕子在冥冥中又重新恢复了联系。我想我和她有一天终会相遇在什么地方,我想我会告诉她,我认识了策兰诗集的译者,我帮你要了他的签名,我买到了格鲁吉亚作曲家坎切利的唱片《策兰的诗》,我准备把它送给你。而更重要的是我想告诉她:这些年,我一直都在路上。现在,我回来了。
而奇怪的是,回到哈尔滨这么多年,我从未在街上遇见过燕子,尽管我是多么希望能够遇到她。同样奇怪的是,我在火车道边长大,却从未写过与火车有关的故事,我只隐约看见了铁道南边的几簇黄花摇曳在电影的青草之中。
火车在韩国导演李沧东的电影里的确是倒退着驶入过去的,那部电影的名字叫《薄荷糖》,听上去很清凉,从头到尾看下来却充满了人生的愁苦,有种替人担忧,代人疼痛的感觉,男主角的呐喊声似乎至今还在耳边回荡。
是的,那些年,我和燕子一起看了许多部电影,有些是在电影院看的,有些是在录像厅,但内容大都与火车无关。如果非要说有的话,刘德华的《群龙夺宝》勉强算一个,泰迪·罗宾、关之琳和林忆莲坐在片尾的火车厢里,火车冒着白烟向远方驶去。我之所以记得,是因为那是我们在一起看的最后一部电影,第二天她就要坐着火车去外地读书,而不久之后,我们居住的地方也就要被拆成废墟。
电影里的人没有归宿,看电影的人也不一定会有。来到电影院的人并不都是为了看电影,有的人百无聊赖,有的人只是无处可去,有的人仅仅只是为了找一个位置,静静地坐在那儿,银幕上人来人往,内心深处的孤独却在加倍增长。endprint
无论是否去除大地的吸附关系,火车给人的感觉一定都是飞起来的,一次次把远方置于眼前,然后又一次次突然飞走。早在1930年,作家刘呐鸥就这样写过:“人们是坐在速度上面的。原野飞过了。小河飞过了。茅舍,石桥,柳树,一切的风景都只在眼膜中占了片刻的存在就消灭了。”电影中的火车飞得更快,风驰电掣,晃得你都睁不开眼睛,也只有铁道游击队队员们才能够那样身手敏捷,身轻如燕地飞上飞下,而且也从不会有人摔落下来,这是电影的神奇之处。不像铁道南边的毛国斌,只扒了一次就被轧断了双腿,终生坐着轮椅。这次意外事件,让那些经常扒火车的少年非常鄙视他粗糙的技术,但也没有人敢再去扒火车,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它兴高采烈地来去,到电影里耀武扬威。
我印象最深的一部电影,是一部至今也不知道名字的电影,在火车站放映厅里看的,一个穿着旗袍的女人在火车上背对着观众听爵士乐,另一个人用报纸裹着小提琴不停地击打车窗,还有一个人一边吸烟,一边吐烟圈,有一个镜头是火车突然穿过了烟圈,然后,又一头撞到了镜子里,而镜子里的情形又将恢复到最初,整部电影都没有台词,只有爵士乐伴随着■■的电流声。这部电影使我感到很惊讶,我从未看过如此混乱而魔幻的电影,我不知道导演到底要表达什么,但我真的很想让那个穿旗袍的女人转过身来。
很多年后,我在听星外星唱片寄来的爵士歌手王璁的专辑《盛放》时,突然想起了那部电影,想起了那个背对着镜头的穿旗袍的女人。对,穿旗袍的爵士火车。在给王璁的评论中,我说她的唱片是一列穿着旗袍的爵士火车,没有风驰电掣,是那种慢慢驶过记忆的绿皮火车,火车头冒出的蒸汽悄然弥漫在某个旅途的开头,有一点儿沧桑,有一点儿怀旧,甚至有一点儿恍惚,沿途的风景尽收眼底,而远处歌声的召唤将针对每个听者而存在。我没和她说起过那部电影,我不知道她是否对火车感兴趣。
但我知道对火车感兴趣的是贾樟柯,在电影《站台》中,可以很熟练地排演舞台剧《火车向着韶山跑》的文工团员们,都没有见过真正的火车,他们在演出时,都是用嘴模仿火车的汽笛声,用胳膊模仿火车轮子,所有的一切都只能是想象。当火车真正开过来时,他们拼命追赶着瞬间驶过的火车,发出内心最歇斯底里的呐喊。而当火车呼啸而去时,他们愣愣地留在原地,成为自己的站台。火车,火车,你要往哪儿开?几乎所有的询问都没有回答。
当然,一说到火车电影,我知道你肯定会说《卡桑德拉大桥》和《东方快车谋杀案》,前者挟.带着传染病毒和阴谋,不得不与时间赛跑,直至最后拿起武器抵抗;后者则利用有限的火车空间完成了集体谋杀,这是火车叙事最完美的典范。但最惊悚的,还是希区柯克的《火车怪客》,网球明星海恩斯坐火车前往家乡麦特夫卡,准备和不忠的妻子离婚,古怪的乘客布鲁诺·安东尼,一语道中他的心事,提出互为对方除去一个最想杀掉的人。火车作为道具,火车头的阴影一直笼罩着——现代人的冷漠,焦虑,恐惧和死亡紧紧纠缠在一起。
法國电影《爱我就搭火车》表现了另一段意味深长的旅途,一大群关系错综复杂的人搭上了一趟火车,去参加画家尚巴提斯的葬礼。火车开动时,每个人都带着严重的情感问题,实际上,这些死者所认识的人,近亲或者远邻,他们来并不是为了重述死者生前的故事,也不是寻找和死者有关的记忆,而是重新审视他们彼此之间的关系。他们的情感能否在终点找到归宿,电影没有给出答案,这部电影中的火车意味着选择的疼痛和情感的迷惑。
关于二战的火车电影最多,随手可以举出几个:《战斗列车》、《铁路英烈》、《最后的装甲列车》、《囚车驶向圣地》、《死亡终点站》、《严密监视的列车》《自由列车》、《开往克拉列沃的火车》、《去威尼斯的夜行列车》、《战俘列车》等等。面对战争,每个人都永远站在寒冷如雪的边缘。
我在火车上看的第一部电影是《罗拉快跑》,大概是在2000年前后,30块钱租一台微型DVD,看5张影碟。这部电影依然与火车没有多少联系,火车只是作为背景驶过一次又一次。我更感兴趣的,是罗拉在反复奔跑中遇到的那些人,每个人都在瞬间呈现出他/她漫长的一生,命运的结果往往会因为某件小事而改变。
我常常想,在这个世界的某个地方,一定会有人在拍一部叫作《火车快跑》的电影:一列绿皮火车突然撕开厚重的晨雾闯入了视野,它一站不停地奔跑着,越跑越快,任凭你在地上拼命追赶着,叫喊着,依然毫不犹豫地向前奔跑着,迎着卢米埃尔兄弟的《火车进站》奔跑,直至在远处树木的掩映中跑成一个小黑点儿,像列夫·托尔斯泰拿起鹅毛笔,蘸了墨水,在《安娜·卡列尼娜》的结尾处轻轻点了一下。你不觉得这就是你正在度过的时间,就是每个人的一生吗?据说托翁曾为此深深地哭泣过。
火车摇晃着。
火车头从镜头里开出去,只剩下,一节节的车厢在那里摇晃着。
桂纶镁每天下班都坐在晃晃悠悠的车厢里回家,火车无论怎么开,《白日焰火》都将在楼顶开放,而2014年的荣荣洗衣店是可疑的,我每次路过,都想知道门前的那棵树下是否真的埋着一个人的骨灰?今天我代替你再看一次,那里堆满了破旧的汽车轮胎和月亮,那个冬天依旧下了很大的一场雪。
这关于火车的电影书信集,总会有人错过它,总会有人用霜雪去刷寂静的条形码。我还没有来得及写下隐蔽在睡眠中的秘密花园,就像《剃刀边缘》里的哈尔滨,仅仅只能作为一座虚构的城市而存在。
忽又想起,我的艺术家朋友孔宁曾在火车厢里拍过一部短片《刹车》,34个人,面无表情地坐着,身上的编号像死亡的邮戳,那些曾经和我们一起在大街上骑自行车的人,就这么远去了,让寂静再次屈服于寂静的镣铐,让为春天读出来的词有着连绵细雨。
现在,我和小说家孙且坐在绿皮火车酒吧里,我们在喝一杯很苦的咖啡。
2017年的11月,下了几场雪,天气便骤然冷了起来,即使酒吧里打了空调,那种彻骨的寒意还是不断袭来。
绿皮火车,只有我和孙且喜欢这么叫。主人老杨给它起的名字是陌上云轻,我觉得这个名字虽然古色古香,但却无法用现代的诗意来诠释。事实上,这也真是一节中东铁路时期的绿皮火车厢,有人一抓住扶手,跳上踏板,整节车厢就会跟着摇晃起来,那种轻微的震颤,仿佛附近有火车正在缓缓通过。endprint
靠窗坐着,有一种时刻等待远行的意味,身体没动,思绪却已跑出了好远,那是一种非常抽象的神游物外,是不能用火车厢下面那两截用来停靠的钢轨来丈量的。但钢轨尽头那些无形的、看不见的、穿过墙体而去的距离,肯定早已延伸到了时间的最深处,只等发车的铃声一响,一辆蒸汽机头就会挂上这节车厢,轰隆隆远去。这同样也很抽象,但总会有具体的人打开车门,对着这篇文章里的某些章节眺望。
有很多酒吧和餐厅是用火车来命名的,比如北京的猜火车电影餐厅,嘉兴的老木头火车酒吧,还有的是将房间的格局装修成火车车厢的样子,比如中央大街的一家地下餐厅,但真正索性把酒吧开在绿皮火车厢里的,只有这一个,至少,这是我看见的第一个。
老杨说,他准备将这节车厢的后半部分改造成两个“袖珍小旅馆”,提供给那些想在老火车上体验生活的人,或者,这还可以是作家们的临时写作间。
我忽然想,如果当年略萨住在这样的绿皮火车酒吧里,开始写作那本著名的《酒吧长谈》,小说里的记者圣地亚哥是不是会用一种火车的速度去解决掉各种麻烦?闹革命时没有信仰,谈恋爱时失败,写社论时净写狂犬病问题,调查凶杀案时发现凶手和父亲有染……总之,这是个一事无成,一辈子倒霉的人。所有关于酒吧的故事里都有这样的人。但绿皮火车酒吧的故事到底是怎么样的呢?我还不知道。
孙且问我,在绿皮火车酒吧放什么音乐比较好?
我想可能是奥涅格的《太平洋231》吧。
在米歇尔·普拉松指挥的版本里,火车平静地喘着气,慢慢启动,然后逐渐加快速度,这应该符合绿皮火车的意象。
管弦乐曲的名称来自19世纪末期一种重型的蒸汽机车,因其每边共有以2+3+1组合而成的六个车轮而得名,这种机车重300吨,时速120英里,当时雄冠欧洲。作曲家奥涅格特别喜爱蒸汽機车,他曾说过:“我始终热爱火车头,对我来说,火车头简直是有生命的。在《太平洋231》中,我所要表现的并不是对火车噪音的简单模仿,而是想把我所看到的一种印象和感受到的喜悦,用音乐的手段表现出来。”
音乐中的火车有很多,更前卫一点儿的,比如诗人奥登与本杰明·布里顿参与创作的纪录片《夜邮》(Night Mail),这部被人称作“纪录片中的《公民凯恩》”的影片拍摄于1936年,奥登负责诗歌部分的旁白,布里顿负责配乐,记录了往返于伦敦-米德兰-苏格兰一线的一列夜间邮政火车的工作流程,奥登所写的同名诗用在了结尾段落的最后几分钟:“这是夜邮火车正在穿越边境/护送着支票和邮政汇票远行”,诗句模仿了火车行进时由缓到急的节奏变化,摇摇晃晃的火车厢,一大堆密集排列的词语运送着夜色和群山,第三段让担任朗诵的纪录片大师约翰·格里尔逊上气不接下气。布里顿的配乐契合着火车车轮的节拍,而轰隆隆的声音采样压不住孤独的小号吹奏着的灰色田野,还给黎明的房舍和桥梁偷听着1936年的音乐邮差。
更舒缓、更抒情一些的,马修·连恩的《布列瑟农》(Bressanone),同样给人无尽的遐想,一列火车慢慢消失在森林深处,连同火车消失的,也许还有青春岁月。
绿皮火车酒吧究竟会选什么音乐,我同样也不知道。
绿皮火车酒吧位于哈尔滨市南岗区西大直街86号,这也是哈尔滨铁路博物馆的位置。
你既然来了,不能不了解一下与火车有关的历史:
火车是从俄国开过来的。俄国沙皇准备修建一条横跨欧亚大陆的铁路线,其中一段要经过中国,清政府派李鸿章出面交涉,谈了什么条件不得而知,反正铁轨就这样铺过来了。这就是中东铁路。哈尔滨作为这条铁路交汇点上的重要中枢,迅速从一个小渔村突变为中心城市,据说沿着横穿过这座城市的铁轨,向西一直可以走到欧洲,向东能够直抵太平洋。
当时的哈尔滨是一个国际化大都市,除了满街的俄国人,欧洲各国的冒险家也乘着火车来了,而日俄战争后,大量的日本人也来了。所以,最初的哈尔滨充满了浓郁的异域色彩。
现在的哈尔滨铁路博物馆,以前的名字叫中东铁路俱乐部,这幢古典而豪华的建筑建于1911年2月,由俄国建筑师康·德·捷尼索夫按照莫斯科大剧院风格设计的,作为20世纪初折衷主义风格的代表作,它的主入口并不在建筑的中心殿,而是设在左侧。在博物馆的一楼,中东铁路俱乐部老剧场依然被保留着,一百多年前,就是在这座老剧场里,交响乐和芭蕾舞,被中东铁路交响乐团第一次带到了中国的舞台上。
而一个必要的想象是:曾在哈尔滨短暂停留的俄罗斯女诗人茨维塔耶娃,是否在这里朗诵过诗歌?或者,她弹奏过那架三角钢琴吗?
整首诗被一道光亮击中。
整首诗和博物馆里的小收音机共用一个笔名。
1926年,谁从巴黎固执地写信给你,而邮差并不坐火车。
电影里的火车每次都会出现在固定的时刻,音乐里的火车则取决于你兴之所至的聆听,而小说里的火车呢?在阳光下,在月光下,你都会惊异地望着书页,感到那种不祥的寂静与危险遥遥呼应着,火车上的人已经离开很久,或者早已不被允许离去,或者根本不存在允不允许的问题,是已经无法离去。你隔着车窗玻璃,看见他们在吃早餐或者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出神。他们抬起头也看见你了,同样吓了一跳,以为看见了自己。你们互为读者,不得不为各自的处境担忧,火车带来的坏天气并不仅仅只适合梦境。
在俄罗斯作家维克多·佩列文那里,一列名叫“黄色箭头”的火车,不知从何方开来,也不知向何方驶去,火车前不见头,后不见尾,永远也停不下来。人们在车上做各种事情:交谈,读书,做生意,赌博,卖淫,举行葬礼。偶尔也串串门,看看戏。成年累月,绝大部分人都不知道自己是乘客,他们从不考虑关于火车的问题,而知道的人,要么被扔出窗外,要么跳车摔死。火车上还分出各种等级,除软卧、硬卧和硬座外,还有豪华包厢和监狱车厢。据一封密信称,“黄色箭头”是开往“断桥”的。但“断桥”到底在何处?也许将作者倒计时的章节正过来读,从0读到12,就会发现我们早已在那里。endprint
这当然是一个有关人类的寓言。但如果有一天,世界这列火车真的发起疯来,我想我们不会有任何办法来控制它,只能坐在火车上,任凭它驶过无数个白天和黑夜。或许,佩列文想告诉我们的是,如果你的生活是一列盲目的火车,请尝试着逃离它,至少,暂时下车去听听滚滚车轮之外的声音?听听未来的声音。
瑞士作家弗里德里希·迪伦马特的短篇小说《隧道》,同样也是一个寓言,命运的不可预知,死亡的不可逃避,都在冥冥中被秘密安排着,运行着。一个年轻的大学生乘坐火车去大学上课,和往常一样,火车开始进入一条隧道,然而,出人意料的是,他忽然发现火车一直在隧道内运行,始终也开不到尽头。相反,火车正在向万丈深渊跌落下去。于是他去找列车长,两人前往驾驶室,却发现火车司机早已经跳车了,而列车长也糊里糊涂,只关心他的香烟,乘客更是一群没有头脑、盲从的、听任摆布的人。还能做点什么呢?我们该怎么办?什么也做不了。既然上帝让我们跌落,那我们就朝他冲过去。这篇小说将一个庞大的难以操控的世界安置在火车上,对现代科技的快速发展充满了忧虑,它是否已经超过了人类所能掌握的极限?或许,那些无法避免的突发灾难,正是高科技带来的种种后果,又或许,每个人的存在只是感受生命无助的过程,最后的结果都将归于神秘的虚无。
博尔赫斯将《南方》里的火车放在一个人的梦中,去南方庄园疗养的牧师约翰尼斯·达尔曼,在火车上打了个瞌睡,梦见火车正在隆隆向前,而中午12点的太阳已变成了傍晚的颜色,车厢也不是离开月台时的模样了,平原和时间贯穿并改变了它的形状,达尔曼几乎怀疑自己不仅是向南方,而是向过去的时间行进。这不是穿越,只是脑海里的火车在倒退着行驶,昔日的一些门和窗户以为是紧闭的,甚至都上了锁,却发现原来很多都可以打开,不过,里面的青草已经很深了。
时间只有通过时间才能被征服。这列火车奔驰在时光交错之中,让人无法分清哪个是现实,哪个是梦幻?如艾略特所言:现在的时间和过去的时间,也许都存在于未来的时间。而最令人惊心的是,流逝的不是时间,而是我们。
最孤独、最折磨心灵的火车,是埃及作家舒尔巴吉的《十二点的列车》,与现实生活中無票不能乘车不同,在这趟失去理智和正常秩序的列车上,检票员随时会强行中止一个人的旅程,即使你买了车票,即使你的车票买到了终点站,也一样会被乘警无端地扔出窗口。当麦斯欧德和纳吉娃刚刚萌生出爱情的火花,正在那儿预想他们的美好新生活时,检票员突然很粗暴地宣布纳吉娃的车票作废了,麦斯欧德和检票员理论,却得到了同样的威胁。就在他准备陪纳吉娃一起走时,却又被禁止下车,原因是他的票还没到站。火车又一次启动了,一个年轻的姑娘坐在纳吉娃空出来的位子上,她看见麦斯欧德满脸的泪水,她告诉他泪水是污秽的,等它流完,眼睛就会变得明亮。你用镜子照照。就在这块镜面上,麦斯欧德发现自己已是白发苍苍,脸上布满了皱纹。这时,车厢里几乎全空了,大部分乘客都已经被迫下车,而麦斯欧德的票还没有作废。我觉得舒尔巴吉面对这个世界时一定是茫然的,拘谨的,甚至有些不知所措,因为他成功地将荒谬、病态、颓废以及人类的弱小赋予了它。
对火车的赞美来自托马斯·沃尔夫,对,就是裘德·洛在《天才捕手》中饰演的那个天才而短命的美国作家。“有谁见过两只巨兽的狂奔?那是一场钢铁、烟雾和活塞轮的势均力敌的、惊人而可怕的斗争。”在《火车与城市》里,沃尔夫将两列火车放到了一起,在新泽西州的荒野上,一列是开往弗吉尼亚州的火车,和另一列开往费拉德尔菲亚的火车相遇了。没有人注意到这是一次速度和力量的竞赛。而当一列火车疯狂地追赶着另一列时,火车上的人们开始大声欢呼,为自己乘坐的火车加油。这两列奔驰的火车使荒野焕发出了绚丽的光彩。一切都突然变得生机盎然起来。这个故事是我至今看到的最感人的火车小说,速度与激情,很多年前,就在同时拉响的汽笛声中开始了。
而阅读与体验,还远远没有结束。
关于火车,我能写下的只有这么多。现在我仍能清晰地感觉到,火车经过我的童年和少年时代所发出的那种轰隆隆的声音,以及声音里弥留的各种色彩,许多深浅不一的故事,有时散发着淡紫色的光晕,有时和天空一样蔚蓝,而地理环境的起伏却并不明显,因为人和人之间的距离,并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远。
最后,忘了告诉你,我第一次坐火车12岁,坐的是守车,那是一种很特殊的车厢,挂在火车的尾部。当然,你对此并没有也不会有任何印象,在80年代末期它就几乎已经消失不见了。但如果你看过姜文的电影《太阳照常升起》,你就会知道守车到底是个什么样子,也会知道一个蒸汽机头拖着十节守车从镜头里飞驰而过,会带给视觉一种什么样的冲击。
冒着黑烟的火车滚滚而来,气势汹汹,仿佛一切都不可阻挡,仿佛所有的过往都可以索性抛到脑后,从甲到乙,从A到B,从城市到乡村,从故乡到异乡,从开始到结束,翻山越岭,跋山涉水。而实际上这只是对火车的错觉,它的象征意义不在于缩短距离,而是我们身上的某些时光在这段距离里被悄悄流逝掉了,再也找不回来了。
早春的火车,进站已是深秋。这样的句子包含了太多的东西,看得见的,看不见的,紧紧攥在一双手里的,怎么用力也攥不住的,都在时间的最深处被秘密交接着,轮换着。有时以为是一个人的一生,有时觉得又不是,但有时回过头来重新去看,又突然发觉是了,既然被冷落了那么久,怠慢了那么久,那就让生活再妩媚和柔软些吧。
那年冬天我是去一个叫作榆树的地方。守车的运行车长是父亲的朋友,这是他一个人的火车,经常要独自值乘一天一夜。还好,还好,你来了,不然真是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他是个很爱说话的人。但他的脸有种终日里与钢铁为伍的冷峻和粗糙。他允许我打开车门看脚下的铁轨倒退着远去,看铁路两边的景物迅速在风中一闪而过:稀落的村庄,冰封的河流,挂着霜的塔松。他告诉我信号灯和信号旗的使用方法,信号灯是在夜晚使用的,信号旗则是在白天用,都是通过红黄蓝三种颜色来显示发车、减速、通过和停车的引导信号。他还告诉我守车还叫望车,守,就是守护和保卫嘛,望就是负责监视列车的安全运行。你看,现在是我们两个人在监视火车的一举一动。
守车里的空间不是很大,两边是两排长椅子,车厢中间是一个小炉子,里面烧着炭,一壶水吱吱地响着。饿了吧,我给你烤馒头片吃,他将水壶提走,又加了几块炭,然后很熟练地盖上炉圈,把饭盒里的馒头片放到上面。
那天傍晚,我一边吃着香喷喷的烤馒头片,一边很开心地想,反反复复地想,意犹未尽地想,呵,这是一列被我监视着的火车!这大概是我少年时代最惬意的一件事了,我经常很炫耀地讲给燕子听。但多年后我突然发现,原来严密监视的列车是时间,所有的人都不过是车上的乘客,上车或下车,都在等待用旧世界兑换一个记忆。
匈牙利诗人苏契·盖佐说:“你将火车的铿锵轰鸣积攒在舌下,你不知道:你是在吻她,还是在吻另一个正离去的人?”
是的,你不知道。
是为记。
这些与火车有关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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