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太平,太平

2018-03-02孔广钊

北方文学 2018年4期
关键词:老徐卫东柳树

孔广钊

柳树街

柳树街原来不是一条正街。

柳树街的柳树其实并不多。

几十年前,柳树街头儿上还真有两排柳树,是谁栽的呢,不可考。后来的人也想编一段典故来着,像太平公园就编了段太平鸟的传说,区政府宣传部几个人想编段类似于左宗棠种柳树的故事,想给仅存的几棵柳树来个封号,当然,如果命名为左公柳肯定是侵权,什么朱公柳、李公柳之类的不成么?考证了半天,实在是没这个人。这不像太平鸟,1900年,某处飞过两只太平鸟,这是肯定会发生的事情,可是一个活人怎么找,还得有名气,还得有身份,还不能是土匪汉奸流氓黑社会,算了,有关部门很遗憾。

柳树其实是不应该属于北方的,柳树适合生长在南方,有细风就适合舞蹈,有碧水就适合照镜子,南方的柳树是十七八岁的女子。这里的风硬,不滋养皮肤,冬天每个人都戴着棉帽子,冻得咝咝哈哈低着头走路。风像熊瞎子一样晃荡过来,用硕大的爪子就这么一拍,顺带还不见外地舔一口,能剜下一块肉去,吐口唾沫没落地就能变成冰。委屈柳树了,居然舞着手臂,不吭声,倔哼哼仰着头,兀自长得粗粗壮壮,北方的柳树俨然是三四十岁的汉子。夏天,汉子复又变成女子,柳树很安静,甚至很腼腆,低下头,把叶子垂下来,轻轻拂着小孩的脸,小孩喜欢躲在树后捉迷藏。

1966年,在天安门城楼上,老人家问给他戴红卫兵袖章的小将的名字,小将说,“叫宋彬彬”。老人家问,“是不是文质彬彬的彬?”“是。”老人家亲切地说:“要武嘛。”宋彬彬激动地改名为宋要武。

1967年,全国武斗升级。捍联总和炮轰派聚到了柳树街。为什么聚到柳树街呢?柳树街头儿就是阳平大街,是浦阳区往太平区的必经之路。阳平大街边上过了漳河就是庆达厂,捍联总的头头是庆达厂的,庆达厂是造枪造子弹的。柳树街往北两公里一拐弯就是一机厂,炮轰派的头头是一机厂的,一机厂是造坦克的。坦克的性能還没那么好,开到阳平大街就会闹点情绪,炮轰派怕坦克真掉链子了不好收拾,而阳平大街地势又太开阔,捍联总怕坦克真开到那无法抵挡,所以没的选,只有柳树街。

捍联总的参谋长看过很多革命电影,懂得军事。对司令员说,这里的柳树太密集,敌人有坦克,我们只有步枪,敌人要是躲在树后不利于我们射击,而坦克开进来步枪还不好使。嘴唇上刚冒出细细绒毛的司令员问,那他妈怎么办。参谋长说,把树撂倒,做掩体,这么粗的树,坦克肯定开不过来。司令员高喊,小将们,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说,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一定要把柳树砍光。小将们一拥而上,柳树街从此其名不副。

老太平人说,还好,死的人不多,才十来个。

死多少算多?

每年到了那天,晚上,十来家聚到路口,送钱,烧金元宝,烧黄纸钱。念叨着,叫你别去,非得去,枪子儿哪长眼睛?到了下面,别打了,和和气气的,争个啥呀?图个啥呀?值当吗?血气方刚的,再出了事,谁给你烧纸?谁给你钱花?边念叨边哭,开始是抽抽噎噎,后来几十人的声音串在一起,就变成好大一股风,没有烧透的黄纸就扭着身子漫天飞舞,仅存的几棵柳树静静地听,不吱声。

这十来家,始终在一起,没分成捍联总和炮轰派。

年年都来,2000年以后,少了,现在,没了。

后来,这条街的两侧都栽了杨树,杨树这家伙长得凶猛,没几年就蹿得高高的,就是春天的时候掉毛,走道得捂着嘴,忍了。1996年的时候,柳树街和安祥区的奋斗路打通,就变成了太平区通往安祥区的要冲,变成了主街。有人就想把柳树街改成杨树街,既然柳树基本都没了,还叫柳树街做什么。有人说,既然要改名,就起个好听的名字不行么?非围绕着树做什么文章啊?安阳中学说,叫安阳街吧,安阳中学不就在柳树街旁边么?叫安阳街多有文化气息啊。一机厂军转民,改名白云有限责任公司,白云集团说,叫白云路吧,能体现经济特色。于是很多家单位跟着掺和,后来区里也嫌烦,区委书记说,你说改就能改啊?给孩子改名还得上户口呢,不改了,就叫柳树街,不是还有柳树吗?你叫李长江,你家趁长江吗?你叫杨彪,你家真有三只虎吗?凭什么柳树街就非得有柳树?凭什么有杨树就非得叫杨树街?岂有此理?

大家都不吵吵了。

晚上,赵清雅推着李茹在柳树街上慢慢地走。

他们是这条街上的老住户了。

赵清雅是男性,一米六几的个头,在北方,算是有点儿矮,身材匀称,五官秀秀气气的,皮肤白,好像怎么也晒不黑,小的时候抹雪花膏,铁盒装的,百雀羚牌,香气随着人走,见着的人都说,像个姑娘。1966年以后,不敢抹了,怕被说成资产阶级。

他们结婚的时候,赵清雅一百个不乐意。

李茹一般人,有点儿黑,五官都有点儿大,搁在脸上有点儿挤,个头和赵清雅差不多。

赵清雅的爹娘都是山东人,都倔。爹闷着头不吱声,娘问,你说你到底作啥吧?给你介绍了一千八百个,这个相不中,那个看不上,二十好几了,想让老赵家绝后是不?

又说,人家姑娘乐意,我们也相中,屁股大,好生养。给老赵家生个孙子,就算你完成任务,也就不再逼你了。

话里有话,赵清雅能听明白。

可是,委屈人家姑娘了。赵清雅小声说。

也不算太委屈,她家成分不好,她爷是地主,土改的时候枪毙了。她爸是右派,劳改所改造去了,能不能回来还没准。她妈和她爸离婚了,跑没影了。她现在扫大街,要不也不能拖到现在。按理说这出身,咱也该躲得远远的,可我也想明白了,好出身的女孩嫁过来,也就把人家祸害了,将来也过不到一块去。她这样的倒好,没啥挑的,姑娘老实,没什么花花肠子,能老实跟你过日子。嫁过来,咱们对人家好点儿。

又说,别忘了你爷是怎么死的,你再作,信不信你爹也走那条路?

赵清雅一激灵,山东老家的规矩,小两口刚结婚,新媳妇见着公公得绕着走,要是撞见了公公,主公公大凶。赵清雅的娘第一天就忘了,出门正好让公公看见,公公气性大,找了根绳吊死在自家房梁上。小两口没奈何跑到此地,扎在柳树街。endprint

赵清雅低声说,你们定吧。

反正,日子就这么过呗。该吃饭吃饭,该睡觉睡觉,赵清雅爱做饭,李茹就刷碗,上厕所的时候,赵清雅把李茹送到公厕,后来,李茹不出来了,街坊看着赵清雅天天到公厕倒便盆。

李茹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了。

1966年8月,学校停了课,学生们挤上火车看毛主席,天安门广场上踩丢了无数双鞋子,赵胜利出生了。

赵清雅松口气。

1967年,捍联总和炮轰派聚集在柳树街,伐了柳树,开了坦克,开了枪,死了人。赵清雅这个时候在忙着和李茹商量离婚的事。

赵清雅说,我是个什么样的人,你也应该知道,你也一直委屈着。你是个好人,别耽误你了,离了婚,你好找个人好好过。孩子归我,他爷爷奶奶稀罕着呢,你要是带个孩子不也拖后腿么,你说好不?

李茹哭了。

李茹說,我爷爷是地主,我爸是右派,谁还能娶我?我也猜到你的毛病,就将就着过吧,你一直对我挺好的。我不挑,该认命得认命,两口子那点事,我也不是挺较真的。其实我信佛,我们一家都信佛,可是庙都砸了,谁还敢说自己信佛啊,就心里念念阿弥陀佛吧。咱们谁也不挑谁,冲着孩子,将就着过吧,啊。

赵清雅说,还是离了吧,再怎么着,也得像个过日子人家是不?说实话,屋子小,这每天睡一张床,我都觉得别扭,对谁都不好。现在孩子小,将来大了,怎么也能看出来,我这样,希望孩子别这样。离婚的理由我都想好了,就说我看不上你了,夫妻没有感情了。

一个想离,一个不愿。

赵清雅到太平区法院交了诉状。

过了几天,判决书下来了:

毛主席说:“我们同资产阶级和小资产阶级的思想还要进行长期的斗争。”“凡是错误的思想,凡是毒草,凡是牛鬼蛇神,都应该进行批判,决不能让它们自由泛滥。”处理婚姻家庭纠纷,必须用阶级和阶级斗争的观点阶级分析的方法,坚决地批判并抵制资产阶级思想。赵清雅提出的没有夫妻感情,是中国赫鲁晓夫的资产阶级“唯感情”论的产物,回避了两种思想的阶级斗争。在思想上,赵清雅同志有责任帮助、教育李茹与反动家庭决裂,回到人民的队伍中来。毛主席说:“艰苦的工作就像担子,摆在我们的面前,看我们敢不敢承担。”赵清雅提出离婚,是回避矛盾,回避斗争。

判决如下:

不准赵清雅和李茹离婚。

李茹说,阿弥陀佛,毛主席他老人家不准我们离婚。

赵清雅叹口气说,听毛主席的话吧。

赵清雅说,你可千万注意,在外面别念佛。我看你有时双手合十,别给专政了。

李茹说,好。

1968年9月1日,安阳中学批斗反动教师麻建志,学生们喊着打倒中国的赫鲁晓夫,打倒中国的修正主义头子的口号,给麻建志戴了纸糊的高帽子,反背着手脑袋使劲往前探做喷气式,麻建志犹自喊,毛主席万岁。

你也配喊毛主席万岁?你的主子不是中国最大的修正主义头子吗?你当时不是和他握了手一个星期没洗手吗?红小将很愤怒,冲上去给麻建志一个嘴巴。

打倒刘少奇在安阳中学的代理人麻建志!

打倒安阳中学的修正主义头子麻建志!

打倒麻建志!

麻建志在操场被打了一顿,被拖进班级打了一顿,被拽到大烟囱下面继续打。

他们拽着麻建志的时候,李茹在烟囱旁边的路上扫树叶子,一个血葫芦像拖死狗似的进入自己的视线,李茹激灵一下子,下意识地扔下扫帚,双手合十。

李茹被红卫兵拽过来。

你是佛教徒吗?

李茹连忙摆手,小声说,不,不。

你跟我说这句话,什么佛法,全是狗屁。

什么佛法,全是——

全是什么?

狗屁。

李茹低下头,声音细得像蚊子。

你要是打了他,就证明你跟资产阶级划清了界限,就证明你是清白的,否则就说明你和他是一丘之貉,是混进人民队伍中的修正主义分子,就要被踏上一万只脚,永世不得翻身。

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

敌人不投降,就叫他灭亡!

李茹侧着脸,尽量不看地上的血葫芦,她觉得自己好像进了孤独地狱,周围是烧红了的铁壁,上面有落下来的铁火像密集的雨水浇烧着众生。都是有罪的人啊,李茹心里对自己说,上世有什么样的因导致今世的果呢,自己脚下这个人上辈子作了孽,这辈子是要还账的,上辈子欠了自己的,需要自己来了结?还是自己上辈子欠了他的,需要有这番经历?李茹想不明白。

在震天的口号声中,李茹伸出手,很轻,很快,李茹把手缩回来了,李茹觉得自己根本都没碰上,也许是碰上了,碰了?还是没碰?李茹拿不清楚。李茹觉得自己是在做梦。

然后呢。

麻建志死了。

李茹这辈子也没从梦里醒过来。

1978年,赵清雅推着李茹在柳树街上走。

赵清雅说,十年啦,孩子都十二岁了,你还醒不过来。孩子快上初中了,咱孩子学习呱呱的,谁都挑大拇哥,就是昨天写作文的时候犯难,作文是《我的母亲》,你说真不怪孩子,你让他怎么写?他记事的时候你就这样,眼睛谁也不瞅,该吃饭吃饭,该睡觉睡觉,也不作也不闹,倒是省心。

当初是我们家骗了你,其实我对女的一点儿都不感兴趣。我上头有个姐,两岁时死了,我生下来我妈怕我也没了,听了别人的话,把我当丫头养,说活得长远。我从小就把自己当女的,怎么能跟个女的过日子?你看那柳树啊,夏天像个女孩子,冬天像个男人,我就想啊,要是我是柳树多好,起码还能过个夏天。可是不行啊,我爹想给老赵家留个后,你就来了,孩子你也生了,你就再也不说话了。我欠你的,我就还,多少人劝我离婚,我倒不离了,就好好伺候你吧,做人,总得讲良心不是。

知道知道,你没杀人,你天天都不说话,一说话就是这句。都知道你没杀人,人不是你打的,后来调查了,你根本就没碰着他。前几天,打人的那几个学生给抓起来了,听说有一个都到部队里去了,都快提干了,好像是连长,也给逮起来了,听说过两天要判。endprint

法院来过了,要调查。我说调查个啥呀,你看看人都这样了,调查个啥呀。他们看看,走了。

和你一点关系都没有,你好好的,愿意醒过来你就醒过来,不愿意醒,你就睡着,啊。

1988年,赵清雅推着李茹在柳树街上走。

赵清雅说,二十年了,孩子都二十二岁了,上班了,当警察了,狱警。我跟孩子说你可千万别打犯人啊,犯人也是人啊,犯人也不一定都是坏人啊,有的还是好人哩。咱孩子老实,听了就连连点头,保证了,绝对不打犯人,我信。

老头儿老太太这两年也没了,老太太走的时候还嘱咐我说,要对你好点儿。我说是是,你给我们家生个小子哩,儿子讨人喜欢,上大学时就有个姑娘喜欢他。姑娘来过,人样子一般,可一看就是过日子的人。姑娘她家对儿子也挺相中,她家里人我也见着了,本分人家,也没挑咱们。我跟姑娘表态了,不牵连他们,坚决不在一块儿过。姑娘家房子大,上面有个姐,嫁出去了,咱儿子就倒插门吧,生个儿子姓女方家的姓也行,反正老爷子老太太都没了,想反对也不成了。我想好了,还是我慢慢伺候你吧,别给孩子添负担,咱没帮上啥忙,还成了累赘,那不成。单位的人说,你还不到五十岁,再找一个吧,我说算了,不想找了。找谁啊,我的事你也不是不知道。

哎,柳树街现在热闹了,早晨出了早集,晚上出了晚集,卖菜的卖水果的占了半条街,这想推你出来好好走走都不方便了,但也好,买菜方便了。听说安阳中学有个老师是什么人大代表,急眼了,说影响学生上学放学,说已经提议案了,这现在卖菜的都骂他呢,骂他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其实谁都不容易,我们厂子现在都改做啤酒了,我都觉得纳闷儿,你说原来做军工的,改做啤酒,能行吗,随他们折腾吧。

1996年,我刚来安阳中学上班,因为柳树街要和安祥区的奋斗路打通,伐了半条街的树,有柳树,有杨树,原来柳树街可以委委屈屈地过两排车,扩道以后,可以趾高气扬地过三排车。校长老陈拉着大脸嘟囔了许久,这闹吵吵的,课还怎么上。可不,我上班过道,得跟玩杂技似的绕障碍物,跳沟,得使出蹿蹦跳跃闪展腾挪各种手段,上课时还得和楼下机器发出的各种声音抗衡,即使关上窗户刺耳的声音仍然会震动我们的耳膜。其实我们根本斗不过它们,我认输,我只是在它们偶尔累了歇息一会儿的时候赶紧行使说话的权利。闹腾了小半年,终于把沥青铺上了,平整了,撒欢地跑车了。老陈也不禁双手合十,道声阿弥陀佛。没出半个月,刨开,供热改造,一个月,铺好。半个月,刨开,电路改造。老陈很恼火,你他妈的安个拉锁不好么,怎么想一出是一出,这一年都没正经上过课,老师们苦笑。

这一年,安阳中学每个人都能看见一个男人推着轮椅,轮椅上坐着拾掇得很利索的女人,他们不小,也不太老,男人瘦且白,女人有点黑,有富态相。女人从来不说话,男人一直小声地絮叨。他们很准时地早晨和晚上在操场转悠两次,一次半个多点儿,慢慢离开。

一开始刚来的门卫想撵他们走,老陈说,别撵,柳树街都走不了人了,撵他们,他们就没地方溜达了。如果他们走得晚,想着给他们留着门。

又叮嘱说,看好了啊,一定留操场那侧的东门,别留烟囱那侧的西门。要不是柳樹街弄成这个样子,打死他们都不愿意来这儿。你没看他们就走走操场那侧,离烟囱那侧远远的么?

门卫听着云里雾里,老陈叹口气说,是咱们安阳中学欠人家的。

老陈长得恶,其实心地不错。

1998年,赵清雅推着李茹在柳树街上走。

赵清雅说,三十年了,你也醒不过来,你享福了,啥啥听不着,啥啥不知道,不烦心,不痛苦,有人伺候着你。我推你去绝尘寺,大师父见着你都双手合十念阿弥陀佛,说你是尊菩萨。

你说你要是尊菩萨,咋不保佑咱家孩子呢,咱孩子走那年才三十岁啊,正正好好三十岁啊!那两个畜生逃狱,一把刀就插在咱儿子后背上啊,咱儿子连那俩人是谁都不知道啊。你说咱儿子从来都不打犯人,这人怎么就能这么坏呢?怎么就这么没良心啊?

我问庙里的大师父这是怎么回事啊?怎么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不幸都让我们摊上啦?你没打人,结果你被吓疯了,儿子不打人,结果被人杀了。大师父说,前世有因,后世有果,放下世缘,放下万法,心无挂碍,得大自在。我听不明白,大师父说,该来的总要来,该走的总要走,推不开,躲不过,又说,这苦日子到头了,咱孙子会有大福报,我信了。

我仔细想想啊,我就是当初不该骗你,我命里本来就是不该有孩子的,就是我爹我妈想要个男孩儿才让我骗了你。结果孩子也有了,你也不说话了,孩子也长大了,孩子也没了。都是命啊,该来的来,该去的去。该留的留,该走的走。当初离婚,就是离不成,这是命。安阳中学的老师挨打,你偏偏跑那儿扫大街,这是命。儿子高考报志愿,那么多专业他不选,偏选了个警察,这是命。当警察原来能分到分局,结果咱们没送礼分到了监狱,这是命。明明那天他没班,结果替人值班,两个畜生逃狱,这是命。原本就不该有的,就不该强求,来了,乐呵了一场,还是得没,哎,我还能怪谁呢?

我原本想啊,给你喂点儿药,我再一上吊,咱们和儿子在下面见面就得了,可是冲着孙子过吧,孙子挺可爱的,长得像儿子。儿媳妇还年轻,万一要改嫁,我就把孙子接过来,别耽误孩子。

就说准了啊,万一有哪天我不行了,咱俩就一块儿走,别埋怨我。

来世托生,我变个女的,你变个男的,咱俩还一起过日子,来世你伺候我。

风听了半天,不作声,怕扰了他说话,便悄悄往回退,从树叶的间隙钻过去,还是不留神碰了一片叶子,风打个惊战。

一地的黄。

2008年,赵清雅推着李茹在柳树街上走。

赵清雅说,四十年啦,我看你是醒不过来了。绝尘寺的大和尚跟我说,你其实就是来度化我的,其实你早就上极乐世界去了,享福去了,现在就是留了个臭皮囊来陪我。因为你还放不下,怕我出事。我也寻思了,还真是那么回事。你说严打那会儿,我们有几个伴就被枪毙了,在跨线桥往里走,往原来庆达厂子弟校那块儿,有个公厕,挺背的,后面是个大土包,有几个伴就在那聚,让人给抓着了,判的流氓罪,男的和男的耍流氓。哎,你要是当初死了,我备不住也就在那儿,让人抓着,枪毙了。endprint

孙子可乖了,没事就来看看咱俩,孙子随儿子,孝心,仁义,学习也好。儿媳妇始终没改嫁,我就劝啊,嫁了吧,一个人多孤单,她说这样挺好,守着孩子过日子挺好的,她说孩子挺优秀的,她挺知足。

就是儿子的烈士称号始终批不下来,我跟儿媳妇说,就别争了,都争了多少年了,死了死了,一切都了了,咱不图这个。儿媳妇说,人就白死了?因公殉职,连个烈士称号都争不下来,太委屈了。儿媳妇说到这儿的时候就哭,我就不劝了。

儿媳妇说,争下个烈士称号,对咱孙子也是个安慰。儿子走的时候孙子还不懂事,将来对别人说自己的爸爸是烈士,也让人尊重,听说将来考试,不管是考高中,还是考大学,还能加分呢。你说咱儿子没帮过他儿子什么,考试加点儿分,就算是帮衬吧。

也不怪儿媳妇生气,他们也太气人了,他们说,儿子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致死的,死得不英勇,不壮烈。啥叫英勇?啥叫壮烈?非得喊口号叫英勇,叫壮烈?儿子牺牲了,发给咱一次性抚恤金六百四十九块钱,丧葬费四百五十九块七毛一,一千一百零八块七毛一,一条人命就没了。

咱儿子的命啊,就值一千多块钱啊。

我听说,怎么区里,一个头头陪领导喝酒,喝死了,被追记三等功,还要申报烈士称号。你说喝酒喝死的都能当烈士,咱儿子凭啥就不是烈士?

我去绝尘寺问大师父了,大师父叹口气说什么末法时代,然后不吱声了。

你说咱是不是得去争。

就这么说准了啊,我和你一起去。

2017年,我的孩子初四了,今年考初中。他在安祥区一所初中就读,虽然有校车,来回也得一个点儿,赶上堵车,就得俩点儿,还是可大人折腾吧,我们在安祥区租了间房子,孩子很高兴,三分钟就走到学校了,孩子高兴我们就高兴,中国人过日子,大部分是过孩子。

第一天通勤,公交车就在路上扎了带,司机骂骂咧咧,乘客怨天怨地,我下了车,拦了辆出租,第一节有课,不快点儿就迟到了。

车走过奋斗路,到柳树街头上,堵车了。司机骂,他妈的,又堵了,天天堵车,一堵一天,连油钱都拉不出来。

这儿天天都堵车吗,我问。

不是这儿,修地铁,哪哪都堵,然后红绿灯还老坏,该亮不亮,不亮瞎闪,这的灯好像又坏了。

前面的车刚动了一下,又刹住了。我看见赵清雅推着李茹慢慢地过道。

司机踩了一脚刹车,哎,这老两口牛哎,老头推着老太太,慢条斯理的,这满大街的车还挺客气,居然不按喇叭。

我看着司机,我说,你不是老太平人吧?

刚干一个月,太平这个地方来得少。

难怪你不知道。我说,老太平人见着他们都挺客气,都让道,打招呼。

这么牛,当官的,有背景?

我笑笑,没作声,他不知道,这背后有一段很长很长的故事。

庆达子弟校

太平区原来最牛的学校不是安阳中学,而是庆达子弟校。

师范毕业的大学生,都想进子弟校,工资和公办学校一样,福利比公办学校强太多,学校发一份,企业发一份,而且很豪迈。毛巾、香皂、洗衣粉生活日用品不必說,逢年节分鱼分肉,鸡蛋、豆油,有的时候还有虾仁。厂庆的时候做一套衣服,校庆的时候还要做一套衣服。有的老师嫌烦,说做那么多套衣服干什么?去年的衣服还崭新的呢,直接发钱不行么?校长老徐虎着脸说,别身在福中不知福,嫌委屈就回厂子里当工人去,他们还猴着眼睛盯着咱们呢。这还有人说怪话呢,发钱,不惹事啊?有种这套衣服你别要。老师忙说,别别,我要我要,但是能不能做得小点儿,给我儿子穿。老徐冷着眼说,福利是给你的,不是给你儿子的,要么你和你儿子掉个儿,他是你爸爸,你是他儿子?老师不吱声了。

吴大胖子当厂长的时候,军品开始走下坡路,在一次军事演习的时候,庆达厂的炮弹炸了膛,好悬死了人。京城有人拍了桌子,吴大胖子领着总工和一班人马到首都点头哈腰,跟孙子似的道歉作揖。但是军品任务渐渐少了,吴大胖子们到有旅游区的发达城市考察了很长时间,回来拍了板,军转民,改做家用电器,先做洗衣机。

第一批洗衣机生产出来,赶上厂庆,吴大胖子豪情满怀地宣布,本厂工人凭内部票购买,比市场价低一半儿,这个待遇,子弟校职工同时享有。老师们就很牛,亲戚朋友就来求票,脑袋活泛的就开始倒票,一票难求的场面就火爆了一个月。虽然很多人反映用洗衣机其实很麻烦,不如用手洗,用手洗一个人就够了,用洗衣机得两个人按着,否则晃晃悠悠地挪着身子蹭着地往前走,像挺着大肚子的孕妇,但是家里有个洗衣机,价格还不贵,面子上起码过得去。

那时候来庆达子弟校,得是学生干部,党员,或是先进积极分子,普通学生基本都分到了公办校。

赵卫东是1984年来的子弟校。

小个儿,其貌不扬,放到人堆里肯定找不着。老徐领人的时候,仔细看了档案,党员,学生会副主席,再看成绩,还好,不算特别好,也还说得过去。看到本人,老徐直嘬牙花子,个小,精瘦精瘦的,如果没有讲台,站在讲桌后面,后面的学生可能瞅不着脑袋,这,能行?老徐心里直打鼓,回到办公室,唠了唠,言谈举止还算得体,正好有个班任气病了,班级没人带,课没人教。老徐试探着问,这个班级有点儿乱,班任能当么?

能。

赵卫东到了班级,二话不说,把所有的班级干部都撤了。赵卫东该上课上课,平时也不在班级待着,就是升旗、班会讲讲话,赵卫东说话的时候不瞅学生,语调很平,没有抑扬顿挫,自己念自己的,不看学生,学生在下面嘀嘀咕咕说话,赵卫东在上面照本宣科念稿,慢慢地赵卫东的声音就湮没在学生话语的海洋中了,不恼火,不激动,不气愤,慢条斯理地说,说完走了,关门的声音很轻,学生唠完了,一瞅台上,咦,人没了,什么时候走的不知道。

赵卫东讲课呢,好像比刘济南强不到哪去,刘济南虽然是老徐的大舅子,因为实在上不得台面,调到了后勤。赵卫东讲课基本就是念教案,对着教案写板书,教案是对着教参抄的,一字不差。他的字可确实挺好,能看出学过欧阳询,有章法,笔笔见锋,就是写在黑板上慢了些。学生也正好趁着这个工夫说说话,或是同桌在下面玩编绳的游戏,有的抽抽扑克牌比比大小。一堂课下来,同学们很快乐。endprint

老徐听课,学生们碍着校长的面子,倒是不作不闹,一半学生开始打瞌睡。老徐听着赵卫东不紧不慢的语调,上眼皮也直和下眼皮打架。旁边的学生偷偷地笑,老徐摘下眼镜,用手掌从左眼睛抹到右眼睛,又从右眼睛抹回左眼睛,大拇指和食指揉了半天睛明穴,戴上眼镜,使劲卡巴卡巴眼皮,瞪大眼珠子,看着赵卫东。

赵卫东面无表情。

老徐奇了怪,这样的人,没相貌,没水平,居然是党员,是学生会副主席,能分到企办校来挣工资拿福利,他凭什么呢?

老徐找赵卫东谈话。

赵卫东还是面无表情,老徐说了半天,赵卫东啥也不说,临走时对老徐说,校长,再过一个星期,就好了。

老徐纳闷儿。

不多不少一个礼拜,赵卫东进班级,拾掇得板正的,头发上抹了头油,像让猫刚舔过。学生看了觉得好玩儿,放肆地笑了一阵,赵卫东站在前面,面无表情地看着大家笑,渐渐地,学生觉得不对劲儿,突然就没人笑了,好像一个音符被生生掐断了,一个弦突然就崩了。赵卫东环视,从左边瞅到右边,从后面瞅到前面,瞅了每个人的脸,最后瞅着后墙的黑板,黑板上写着“团结,紧张,严肃,活泼” 。毛主席说过的话,红色描着黄边,宋体,很醒目。

赵卫东开口了。

声音粗了些,大了些,虽然还是语气平缓,但是每句话尾部拖了长音,着重强调两遍。

半个月的时间,让你们充分表现,表现,就是充分暴露,暴露,我们不怕乱,乱了,才能知道谁好谁坏,啊,谁好,谁坏,只有创造环境让某些人原形毕露,原形毕露,我们才能有的放矢,对症下药,才能一击即中,一击即中,才能让你们得到深刻反省,反省,啊,现在开始总结。

赵卫东开始说了,某月某日某某在某地说了什么话,做了什么事,这件事是怎样的,然后又是谁谁在里面起了什么作用,前因后果摆得明明白白,这件事是属于什么性质的,是该请家长啊,还是该记过啊,还是该开除啊,分析得清清楚楚。赵卫东一个一个地说,学生在下面大气都不敢喘,谁都不敢瞅谁,都在寻思着,这些事是怎么被人知道的呢?时间,地点,人物,时间,环境,原因,过程,结果都他妈的真真亮亮,用脚想都知道是被人告了密。那他妈的是谁告的密呢?告密人的那些事又是谁告的密呢?前面那个小个子是怎么和他们联系呢?忒他娘的可怕了。

赵卫东讲完了,下课铃早就响了,可是谁也没听着。

赵卫东最后说,咱们这个班级,永远不设班级干部。啊,干部,每个人都是班级干部,都要负起班级干部的职责,职责。前一个阶段,我们就哪说哪了,既往不咎,不咎。如果再犯了类似的问题,我们一定严惩不贷,严惩不贷,该请家长请家长,该记过就记过,记过累积到一定次数,次数,该开除的就开除,开除。

学生老实了。

老徐来听课,课堂纪律出奇地好,赵卫东还是面无表情,声调依然没有抑扬顿挫,因为安静,老徐更想睡觉,看着学生好像也挺困,可是没人睡觉,齐刷刷地把赵卫东说的每一句话记下来,老徐服了,继而怕了。

老徐每个星期找赵卫东谈话,了解学校的动态。

老徐有次喝酒,对大舅子刘济南说,可千万别得罪赵卫东,他的记性好着呢!

又说,你知道你什么时候说过的话,办过的事,让他叨出来,你都忘了,他都记着,比你还清楚,你都不知道他怎么知道的。

叹口气说,这样的人,得用,更得防着。防着,还可能是防不胜防,就是他妈一颗定时炸弹,谁知道什么时候响。当初怎么请了这么个爷?

赵卫东喜欢上了艾红。

像他们那一代,文革前后出生的人,很多人都是这类名字,叫卫东的男性得用车皮拉,叫爱红的女性也得从安祥区站到太平区。姓艾,就解决了很多麻烦,直接叫艾红就得了。艾红确实是爱红,《街上流行红裙子》电影还没演的时候,她就在学校穿上了红裙子,电影上映的时候,艾红看了好几遍。

艾红个头也不高,比赵卫东高半头,小巧玲珑,穿上红裙子,更白。

艾红死看不上赵卫东。

艾红找过老徐,跟老徐谈,靠打小汇报、甚至告密来管理班级,培养不出品德优良的孩子,在压抑的环境中生活,培养不出积极向上的学生。

老徐笑眯眯地听,看着艾红白皙的脖子,听完,老徐不肯定,也不否定,慢条斯理地说,八仙过海,各显其能吧。

又说,我们要看结果,结果好,不就好了么?

可是,过程是错的呢?

可是,过程是对的,结果不好,不也白搭么?老徐问。

艾红想说什么,觉得自己好像说不过老徐。

艾红也当班任,艾红开班会时对学生说,我知道你们背后有的人议论老师,甚至是骂老师,可能就和我们背后议论校长,甚至是骂校长一样。你们可以骂,只要别让我听见就行。另外,如果有人骂我,别的同学不要跑我这传话,我讨厌打小汇报的人。

学生很高兴。

艾红班的学生很闹,甚至很吵,操场上大声说笑奔跑打闹的肯定是她班的学生,教导主任跟艾红说,管管你班学生,组织性纪律性太差了。

艾红说,如果你的孩子也这么大,天天在教室里打蔫,天天不说话,你覺得正常吗?

教导主任不说话了。

艾红经常跟别人说,你们怕他做啥,没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他有个小本,随便记呗,穿红裙子犯法还是戴红丝巾犯法,我就想不明白了,这种人还恭敬着干啥?你们就是太老实了,总说宁得罪十个君子,不得罪一个小人,我就得罪了,怎么了?

这话赵卫东都知道,赵卫东笑笑,见着艾红的时候主动打招呼,问好,艾红就当没看见。

很多人都说赵卫东有涵养。

就说艾红很小气。

几年后,小气的艾红结婚了。

丈夫是退伍军人,转业到庆达厂保卫科,方脸,长得高高大大,艾红站在身边,像小鸟依人。

结婚那天,赵卫东没去,跟着别人随了二十块钱的份子。endprint

赵卫东一直没结婚,熟悉的人说,谁家的闺女敢嫁啊?

也没见赵卫东着急,他的脸始终是这样,不阴不晴,不哭不笑,看不出喜怒哀乐。他买了辆摩托,雅马哈,大家都很惊讶,哪来这么些钱?想想也就释然,一个人吃饱了,全家不饿,平时还没什么花销,应该能攒下钱吧。继而想想,那也不会攒这么多钱啊。有人说,你累不累啊,累不累啊,总琢磨人累不累啊。大家都明白说的是什么意思,就都笑了,说,买就买呗,我们骑自行车,挺好的,摩托车太快,容易出事。

赵卫东骑着摩托车,从众多自行车里蹿出来,彼时太平区四个轮子的车不多,没车争道,视野很开阔,虽说道路修得并不平坦,有的地段坑坑洼洼的,还有的地方是土道,一跑一溜烟,土直往嘴里钻,但还是很惹眼。

赵卫东很得意。

艾红生了个小女孩儿,小女孩儿看着谁都不认生,张开小嘴笑。艾红把孩子抱到学校来的时候,大家都围着看,赵卫东站在最外面,瞅瞅,小孩穿着一身红,和艾红一样白,小鼻子小眼儿鼓鼓溜溜的,瞅瞅,转过身走了。

艾红丈夫出事的时候孩子两岁,晚上保卫科值班,碰到一伙小偷。以前这样的事也出过,奸点的保卫就当看不见,你就一两个人,人家一大帮,拿能拿多少?不是自己家的,出去不是找死么?犯不上。小偷也明白,不嚣张,尽小偷的本分,偷偷地进村,打枪的不要,摸完赶快走。这伙小偷四个,动静大了点儿,艾红丈夫还是个较真儿的人,结果刚出来,就挨了一闷棍,谁都没看见,人家骑摩托跑了,轧断了一条腿。

在医院病床上躺了小一年,出来时拄着拐。

艾红瘦了,显得更小了,脸白得可怜。

这个时候,庆达厂开始走下坡路了。

其实,从炮弹炸膛那天,庆达厂已经开始往下出溜了,只不过是下坡的道路通常都很长,很缓,中间还得拐几个弯,偶尔还得爬几个坡,给人造成向上前进的感觉。庆达厂做了一阵洗衣机,后来又改做啤酒,有一阵儿啤酒卖得还挺火,后来有人在啤酒罐里发现了死耗子,啤酒就卖不动了。

这辆大车就开始往下滑,这个时候,大家还觉得黄不了,这么大的工厂,好几千人呢,不单有工程师,技术员,工人,还有厂医院,医院里有大夫、护士,还有图书馆,图书馆里有图书管理员,还有俱乐部,俱乐部里有售票员、电影放映师,还有子弟校,子弟校里有好几十个教师,真黄了,上哪去?不添罗乱么?所以黄是绝对不可能的。可能会差一些,福利少了,买不了洗衣机了,不分啤酒了,但是吃饭还是没问题的。反正天塌大家死,有高个顶着呢,谁也别害怕。等到后来,都不用踩油门了,随着惯性自己就下去了,到站了。大家惊讶,咦,怎么到底儿了?谁能想到国有企业,原来还是军工企业,这么大的厂子说黄就黄了?虽然落套了,不还保留了一部分军品的生产线么?都不要了?这些人怎么办?工程师,技术员,工人,大夫,护士,图书管理员,售票员,电影放映师,几十个老师,上哪去?怎么办?听说要改制,当官的什么事都没有,可是下面的人怎么办?原来想天塌先砸高个的,没承想绕过高个的,直接朝矮个的拍下来,砸了一地的血,碎了一地的肉。

子弟校没人有心思上课了。

只有三个人不慌不忙,一个老徐,吴大胖子虽然已经喝酒喝魔怔了,但是清楚的时候也给他安排好了。刘济南,老徐说怎么也让你有个地儿。赵卫东,不慌不忙地该干啥干啥。

奇了怪了,老徐有吴大胖子,刘济南有老徐,你赵卫东有什么?

艾红找老徐,边说边哭,孩子还小,孩子父亲是残疾,什么也干不了,自己除了会教课什么都不会,两口子都下了岗,怎么办?日子怎么过?

老徐很有耐心地听,听完语重心长地说,改革,就是阵痛,不改革,社会就不能进步,经济就不能发展。改革,就是要损失一部分人的利益,打破现有的僵化的体制。表面上看对这部分人是不公平的,但其实是能够激发起人的创造性,主动性,使人们更加积极主动地适应社会,适应市场,做出更大的贡献。日子虽然会短期苦一些,难一些,但是会好起来的,而且会越来越好的。眼光要放长远一些,要为国家分担困难,要有大局观念。

艾红冷着脸,走了。

操场上,被赵卫东拦住了。

赵卫东说,求老徐没用,你找到吴大胖子也没用,这事,只有我好使。

你?你凭啥好使?

凭啥?赵卫东冷笑着说,凭他们什么时候说的什么话,什么时候做的什么事,和什么人在一起,我都知道。

艾红眼睛瞪得像铃铛。

我知道你们瞧不起我,可是我总得有生存的手段吧,我就是凭着这个活下来的,而且,我还活得不错。

赵卫东顺着艾红的胸脯往上看,看到白皙的脖子,没有血色的嘴唇,精致的鼻子,赵卫东失望地发现,艾红已经不年轻了,自己呢?

赵卫东踮了踮脚,把嘴凑近艾红的耳朵,红色的丝巾蹭在自己的脸上很痒。

我可以帮你,晚上你到我家去。

赵卫东走了。

艾红的身子抖,手也一直抖,艾红以为自己会抽赵卫东一个嘴巴,事实上没有。

艾红哭了。

二十多年以后,当时这个城市的市委书记已近八十高龄,我在安阳中学还能听到很多教师不惜用各种华美的甚至是很奢侈的词汇对他进行赞颂,要不是当时他老人家力主子弟校统一归到公办校序列,由当地教委统一安置处理,变成事业编制,这些老师怎么办?说真的,我在这个行业做久了,深刻地体会到,我们除了会教课,什么都不会,我们手无缚鸡之力,干啥啥不行,吃啥啥不剩,真把这群人放到社会上自谋生路,开玩笑。

子弟校的教师们买了很长很长的鞭,刚点上捻,准备捂着耳朵躲起来的时候,就被庆达厂愤怒的工人一桶水浇灭,然后撵得四散奔逃,他们撒丫子没命往家跑的时候,也是开心的,有的人边哭边跑。

可是,艾红没到安阳中学上班,她带着丈夫,孩子,走了。

赵卫东也没来报到,他骑摩托的时候死了。

这是一个很奇怪的事件,在赵卫东下班回家有一条路,路不宽,是条土道,汽车肯定是进不来。道两边是木棚子,住家在里面放些杂物,有的人家就在两边钉了钉子,拉了铁丝,天好的时候晒被,晾衣服,不晾衣服的时候就撤下去。结果那天晚上不知道是忘撤了还是怎么回事,这条铁丝就横在道中间。按理说赵卫东一般都应该早回家的,结果那天和人喝了酒,回来天已经黑了,骑着摩托,铁丝横在脖子上。

这个高度,不偏不倚,就像是专门给他定做的。

铁丝很紧。

见着的人说,好惨。

公安局立了案,查了很长时间,不了了之。晾衣服的人家吓尿了裤子,但是脑子很清楚,斩钉截铁地说自己那天肯定是撤了铁丝,没晾衣服。因为洗衣机坏了,好几天都没洗衣服了。

可是谁知道,谁也不能证明,谁也不能否认,搁谁都得这么说。

如果要是谋杀呢,一调查,有动机的人太多了。好像赵卫东熟悉每个人的事情,好像每个人都有杀赵衛东的嫌疑,公安局怀疑,就是喝酒喝得魔魔怔怔像傻子似的吴大胖子清醒过来,都有作案的可能性。

排查了很长时间,其中艾红是主要对象,理由是,你为什么要走?整个厂子都黄了,就给你们安排了工作,天上掉的馅饼你不捡,你非要在地底挖煤球,为什么?你是不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艾红说,改革给了我这么好的机会,我要抓住机会开启另一段人生,不行么?警察失语,再查,时间不对,地点不对,都有人证明,排查了一溜十三遭,定性为意外事故。

定性为意外事故,大家都好下台。

那个时候没有监控,没有摄像头,很难查。

也许真的就是意外。

原来子弟校的老师,现在安阳中学的同事到另外一个城市出差,居然碰到了艾红。她回来时很兴奋地用港台腔说,挺好哎,艾红过得挺好哎,她老公也挺好哎,孩子好漂亮啊,她还请我吃了饭,饭店好高档哎。

这个时候,校长老徐中了风,嘴歪了,自然是没听见。

好人有好报。

责任编辑 韦健玮endprint

猜你喜欢

老徐卫东柳树
Nanosecond laser preheating effect on ablation morphology and plasma emission in collinear dual-pulse laser-induced breakdown spectroscopy
祝卫东
一点一点忘记你
会治病的柳树
Long-term efficacy analysis of minimal incision osteotomy for treatment of hallux valgu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