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敢回乡的姥娘
2018-03-02杜娟
杜娟
我们是在日出时分过山海关的。我看见站牌,扭头问老伴,这就到关东啦?他说是。我想,当年姥娘去关东,是什么样的心情?她第二、第三次出关,心情更是糟透了。第三次出关之后,她再也没回老家,直到死在吉林东部的大山沟里。我早想去给她上坟磕头,一直没能实现。今天,我来了。
我姥娘的老家是莒南县相沟镇圈子村,离我家沈保村三里地。我小时候经常去姥娘家,过一道河越一座岭就到了。姥娘的脚是三寸金莲,走起路来歪歪扭扭。她不能跑,一跑,不往前趴就往后倒,哪怕遇上火烧眉毛的急事,也只能“咯噔咯噔”快走。我和小伙伴们感觉好玩,就跟在她身后学样,她一回头,我们就笑着跑散。姥娘用慈祥的眼神看著我们笑道,调皮。
我从没见过姥娘裸着的脚,她都是遮遮掩掩不让看,说看什么,臭死了,看了会吓死你。她睡觉也是长年穿着袜子,裹得严严实实。那个年代的女人,都是这样。我以前问过姥娘,裹脚疼不疼,她说,开始疼,裹好了就不疼了。那时候看女人先看脚,脸俊不算俊,脚小才算俊人。我六岁就裹上了,疼得我天天哭,娘也跟着哭。爹说,为了闺女好,不能心软。娘抱着我,爹帮忙逮牢,奶奶用布带子边缠边说,要是裹不好,大了找不着个好婆家,得受一辈子罪。他们狠下心裹,一层一层裹得很紧,疼得我哇哇大哭站不起来,三四年过去才裹成。她边说边比划,除了大拇脚趾,另外四个都硬硬地折断,折到脚心,要不然是裹不成的。我一边听,一边端详自己的脚。姥娘说,多亏解放了,要不你也得受这样的罪。
常言说:男人怕干错行,女人怕嫁错郎。女人嫁人,就是第二次投胎,嫁好了享一辈子福,嫁不好受一辈子罪。我姥娘就是嫁错了郎,毁了她的一生。
她娘家是板泉镇吉家岭村,家境贫寒。姥娘长得不错,高鼻子大眼晴,身材高挑,还早早裹出了一双标致的小脚。到了十五六岁,上门提亲的不少,她爹说,得给闺女找个好婆家。挑来挑去,选定了圈子村郑德春家。媒人说,郑德春家里有很多地,好多骡马。他心地善良,有讨饭的去他门上,先管个饱,再给带上点。有讨饭的人伤风感冒去他家,他留下人家,把病治好再走。老爷子的为人,在周围几个村都出了名。他老婆早早去世,大家都劝他再找个女人填房,他说不能叫孩子受委屈,说什么也不愿意。他有四个闺女,一个儿子。
我姥娘她爹早就见过郑德春,去找熟人问,媒人说的属实。听媒人说,老郑也同意这门亲事。那个年代相亲看爹娘,都认为爹娘好,孩子就差不了。至于双方两个孩子,要绝对服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到结婚这天才能见面。
过门之后,姥娘才见到新郎官。他长相不错,就是齁齁地喘,咳嗽得厉害,有时憋得脸通红。姥娘明白,丈夫有痨病,不由得伤心流泪,心想,爹还不知道女婿是个痨巴子,也许正在家里高兴着,给闺女找了个好主呢。
我姥爷天天在家里养病,什么活也不能干。几个姐姐都出嫁了,他爹郑德春做贩猪生意。那个年代,赶集没有交通工具,他都是赶着猪群走沟沟岔岔,一边让猪吃草一边走。走到某个村庄天黑了,就守着猪群住下,有买的就卖,第二天继续走,好多天才回家一次。他家雇了两个人下地干活,家里这一摊子,就姥娘一个人支撑。每天起早贪黑,中午还要去地里送饭给长工吃。她大姑姐们经常住在娘家,不过节不回婆家,吃饭一大桌人,却没有人帮姥娘干活,她忙活一天,身子骨像散了架。
后来,我姥爷的病情越来越重,经常憋得翻白眼。他爹把什么办法都用上了,儿子的病情就是不见轻。他晚上睡觉都得坐着,一躺下就上不来气。因为不停地咳嗽,就去过道的里屋住着,怕影响家人睡觉。姥娘先有了两个闺女,四年后又生个男孩。他爷爷有了能接续香火的孙子,又喜欢又珍惜,抱到他家亲自喂养。他想叫孙子的身体像牛一样棒,天天煮牛肉蘸盐给他吃,一段时间下来,孙子也是经常咳嗽。姥娘说叫盐齁着了,壮着胆子去公公那里抱回了孩子。
几年后,姥娘再次怀孕。到第四个月时,姥爷喘息着对姥娘说:我是个废人,受够罪了。我这一辈子,就给老郑家留下四个孩子,你要好好把他们养大。姥娘说,你甭胡说,你撑着点,会好的。大年初六那天,姥娘见他上不来气,病情加重,急得团团转。忽然想起三婶家养蜂,就抱着儿子领着闺女,去那里找蜂蜜给他压咳嗽。找到了拿回家,却不见动静,到床前一看,我姥爷已经翻了白眼咽气了。大闺女正在堂屋里干活,说看着她爹披着大袄,围着磨台转了三圈,拿碗舀凉水喝了几口,把碗一摔回到了屋里。
姥爷叫郑永茂,当时才三十六岁,就这样走了。那时我姥娘三十八岁,她大闺女十一岁,二闺女八岁,大儿子四岁。
姥娘说过,我姥爷在的时候整天又咳嗽又喘,她娘儿几个都习惯了,晚上睡觉踏踏实实,一觉睡到天亮。他这一走,家里静得吓人,反而睡不着觉了。小孩也都不愿说话,一个个蔫儿吧唧,像遭了霜打的茄子。
我姥爷死了,对他爹郑德春打击很大。他费尽心血,也没把独生子的病治好,自己的身体也渐渐不行,不能做生意了。家里雇不起人,只好雇了半个人,就是两家雇一个长工。地里的活,大多落在她大闺女也就是我娘身上,娘从十三岁起,什么活都干。那年家里种了一些糁子,她爷爷蹲在场里,教她打场、扬场,再用口袋一趟趟扛回家里,累得她灰头土脸。我二姨从小病病歪歪,在家看弟弟。姥娘里里外外,忙忙碌碌。
几年后,我老姥爷郑德春得了个怪毛病,不停地说话,一个劲儿地说,没过几年就去世了。之后,姥娘带着四个孩子,磕磕绊绊过日子,盼着孩子早点儿长大。家里没有钱,她就起五更睡半夜蒸高庄馒头,天不明就背着一篓筐馒头,步行赶集去卖。卖完回来,边走边拾草,背回家烧火。我真是无法想象,她那双三寸金莲,是怎么撑下来的。
那个年代,孩子到了十五六岁,就有媒婆上门提亲。我姥娘接受自己的教训,一定要亲眼看看男孩身体好不好。她给大闺女找了个婆家,是东沈保村的杜洪恩,家里穷一点,却是一表人才,身体挺好,姥娘可看中了。土改复查后,她大闺女出嫁,姥娘没钱置办嫁妆,就把自己结婚时娘家陪送的柜子,重新刷上红漆给了大闺女。大闺女结婚后,生了三女二男,我是她的二女儿。我二姨则嫁给东结庄刘彦世,生了三男四女,姨夫脾气好,又很能干。俩闺女找的主儿,姥娘都很满意。endprint
然而,我父亲却对自己的亲事很不满意,因为姥娘家被划成富农。在那个年代,家庭成分如果是地主、富农,就像孙悟空戴了紧箍咒,喘不过气,直不起腰,并且影响到亲戚。当时我父亲是白茅乡武装部部长,后来又调到大山公社,虽然才华出众,积极能干,上级几次考查想提拔他,就是因为我姥娘家是富农,挡住了他的升迁之路。我姨夫说,我父亲有一回去他家喝酒,守着他和我姨哭了一场。我听到这里,不由得流下眼泪。
那时候阶级斗争抓得紧,圈子村三天两头组织地主富农学习,叫他们每天早起扫大街。我姥娘也是早早起来扫街,大队干部说,嫂子你不用出来,虽然恁家是富农,可是恁家的人品,大家有目共睹。我姥娘说,已經成了富农,俺不出来,人家会怎么看俺,俺还是干吧。妇女主任说,你就不会走闺女家躲着?我在会上说一下,谁也攀不了。
实际上,我姨身小力薄孩子多,离不开她帮忙。姨夫待她也比亲娘还好。我姨夫担任大队会计,正干得顺顺当当,上级派他担任结庄管理区信用社代办员,半年后转正,领工资吃国库粮。
我大舅郑锡坤,结婚后正遇上大饥荒,连粗糠野菜都难找。大舅不忍心看着一家老小挨饿,就和堂弟郑锡义一起,带着老婆孩子去了东北。
我二舅郑锡乾,是一个多才多艺的人。他长得很帅,是女人最喜欢的类型。我最爱听他拉二胡,至今记着有一天,他在西堂屋拉二胡,我趴在磨顶上听。姥娘说:“去叫恁舅吃饭。”我站在门口,光听忘了叫。姥娘等急了,大声说:“光拉光拉,还吃饭吧?”二舅朝我一伸舌头,做个鬼脸,将二胡一挂,抓着我的头发往东屋跑,疼得我哇哇大叫。二舅不但二胡拉得好,戏演得也好,是圈子村宣传队的骨干。那个年代演戏,凡是有夫妻戏,都让男的扮演女人。他扮女人惟妙惟肖,台下一片叫好声。
那个年代找对象,第一条先问成分孬好,要是戴上地主富农帽子,就很难找对象。因此,好多地主富农的儿子打光棍,有的和同类作亲,还有的搞换亲、转亲,想找贫下中农家的好女孩绝不可能。我一直纳闷,两个妗子为什么不管成分孬好?特别是二妗子,他是“金镶边”的贫农闺女,还是花沟村青年干部,长得又好,她为什么嫁给了我二舅?
后来我问过二妗子,她说:当时就知道他的成分,我不同意,俺娘倒是看中了,说这样的人上哪里找。俺俩早就认识,一起去乡里开会演节目。那年,恁二舅演吕剧《王汉喜借年》当小姐,穿上一身行头,顿时成了一个羞答答的俊小姐,说唱都是女人声,大家都夸。二妗子一边说,一边笑得哼哼的,说是真神了,恁二舅扮谁像谁,俺娘就爱看他演戏。我看她沉醉在当年的时光里,也就知道了答案。爱,是能够冲破一切障碍的。
圈子村出产的花岗石很有名,结实美观,方圆几十里地的人都去买。村里有打石专业队,二舅在那里干。他发挥艺术才能,刻石狮子,刻十二生肖石灯,还刻了各种各样的石材艺术品,大家看了无不叫好。他舅找到他说,家里买了盖屋的石头,你多带几个人来给破开,整理得方方正正。几天后,他背着布袋去了。他舅看他一个人来,心想,你这个东西来糊弄我,离动工时间还有三天,你要出我的洋相,心里憋了一肚子气。饭后来到现场,见我二舅连大锤都没带,心里更来气,就蹲在石头上抽烟。只见我二舅一手拿锤一手拿錾,在石头上打个石窝,放上一个錾,抡锤一敲,啪的一声就开了,一会儿工夫就破了一片。他舅看傻了眼,说,哎哟,硬石头到你手里,就跟打豆腐一样,真服了你!一大堆石头,用一天多时间就干完了,他舅逢人就夸。
大舅几次写信叫姥娘去,说东北生活好,姥娘贪恋故土,下不了决心。等到“文化大革命”闹起来,因为她是富农出身,经常叫她和四类分子一起,戴着高帽子挨批斗。姥娘为逃避屈辱。才叫我大舅回来,把她带到了东北。
在长白山下大山沟里的那个村子,大部分人是从圈子去的,号称东北的圈子村。我姥娘手巧,善于做衣服,裁得可身,缝得精致。那里的好多人家都把她请到家里住着,给大人小孩做衣服。她为人善良,百求不烦,威望很高。
几年后,姥娘想回山东看望我们,那时她已七十二岁。大舅说,路那么远,还要一次次倒车,怕她身体不撑,但她执意要回。大舅不放心,就把她送回家乡。我记得,她和大舅回来时,给我们三家小孩都买了靰鞡鞋,有的鞋还带两个叉,看上去像两个脚趾头。我感觉那种不好看,就找不带叉的穿,感觉好暖和。姥娘还带了木耳和蘑菇,我们吃了都很开心。我想,以后一定要去看看东北是什么样子。
时间过得很快,我清楚地记着,第二年秋后,一九七五年十月二十那天,噩耗传来,我大舅出事了!听他们讲,和大舅一起遇难的还有郑锡义和丁明仪。他们三个在石塘打石头,放完炮回石塘察看,“呼噜”一声,石崖倒塌,把三个人埋在底下,我大舅和丁明仪当场去世。郑锡义身受重伤,被送往吉林医院,三天后也去世了。医生感叹,真可惜,他要是有两个肾就能活下来。家人说他以前没割过肾,怎么是一个?医生说,这叫先天性肾缺,也称孤立肾,十分罕见。大舅和郑锡义同岁,这年虚岁三十九。两个人从小出双入对,干什么都一块儿,是铁哥们。他俩一起去东北,一起去打石头,最后又一起走了。
这时,姥娘在我姨家。得知堂兄弟俩出事,顿时觉得像五雷轰顶,天塌地陷。她“扑通”一声瘫坐在地上,瞪着两眼说不出话,很久很久。大家都慌了神,我二姨嚎啕大哭,说她那可怜的弟弟,她那可怜的娘呀!姥娘哭着说,老天爷啊!为什么不叫俺替俺儿去死呀?
我娘天一冷就犯哮喘病,不能大声哭,得知噩耗后捶着胸口流泪,他大舅撇下一家老小,怎么过呀?我泪水直流,和娘一起去二舅家。我们走到圈子村后头,就听见哭声一片。我娘将头一抱,晕倒在地。我哭喊,娘你醒醒,快醒醒啊!我的哭声被沟底两个拾草的人听见,他们跑来给娘掐了掐人中,把她叫醒,随后背着我娘一起去了二舅家。
那里,两家人的哭声响成一片,庄邻亲戚在两家来回走动,姥娘哭着要回去看儿子。那个年代交通不方便,哪能说走就走,我姨夫和郑家人商量该怎么办。我二舅说,他先拍个电报,然后带着姥娘和老婆孩子一起去东北。他说,哥走了,嫂子身体不好,五个孩子都小,我去照顾那一大家人。姥娘叫我二舅在家处理家当,她和侄子锡柱先走,去看她儿最后一眼,大家都点头同意。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