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乐府《上邪》三论
2018-03-02安朝辉
摘要:汉乐府《上邪》以“指天地日月式”的盟誓抒写主人公矢志不移的爱情,作品中所列的五种自然现象,反映汉人“天人感应”观念,实际是对负心人的警告、惩罚。诗中“雷”“雪”等意象构成天象自然画面,流动变幻且带有奇异、神秘的色彩。这首诗感情炽烈,构思巧妙,语言古朴有力,是汉乐府中的名篇。
关键词: 《上邪》 ; 盟誓;天人感应;意象
汉乐府《上邪》被多种古诗选本收录,也入选当今中学语文教材。古人将这首诗和政治相联系,清代陈沆《诗比兴笺》(卷一)评道:“此忠臣被谗自誓之词欤?抑烈士久要之信欤?”[1]陈沆认为是忠臣、英雄抒写满腔忠愤之气。当今《上邪》一般被视为爱情诗。笔者主要围绕诗中“盟誓”“不可能发生”“意象”方面解读,希望对学生理解这篇作品有所裨益。
一、指天地日月式盟誓
关于“盟誓”一词,《释名·释言语》云:“盟,明也。”《说文解字·言部》曰:“誓,约束也。”盟誓意思是祭告神明立誓并且相互约束。春秋战国时期,周王室与各诸侯国之间采用这种形式结盟立约,以求达到某种政治目的,盟誓也多用于私人之间。先秦两汉时期“盟誓”既是官方通行的应用性质文体,又是人们日常活动中口头誓言,其内容与形式也影响了当时的诗歌。
《上邪》中“上邪”意谓“天哪”,是一位女子对天明誓。“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诗句,表明这位女子决心和男子相亲相爱,白头偕老。先秦两汉的婚恋诗歌常用这种“指天地日月式”盟誓表情达意。《诗经·国风·王风·大车》云:“榖则异室,死则同穴。谓予不信,有如皦日。”诗中女子以明亮的太阳为誓,强调自己对爱情的忠贞。《孔雀东南飞》中焦仲卿、刘兰芝说道:“誓不相隔卿……誓天不相负!”“黄泉下相见,勿违今日言!”这是夫妇二人铿锵有力的生死誓言。《上邪》誓言采用直白的方式,显然不同于张衡《同声歌》中“思为苑蒻席,在下蔽匡床。愿为罗衾帱,在上卫风霜”的表达。《同结歌》是新婚妻子的“比兴”式誓言, 委婉地表达夫妻之爱。《上邪》的表达也与古诗《穆穆清风至》中“安得抱柱信,皎日以为期”有异,后者为典故式誓言,援用“尾生抱梁柱而死”之事,巧妙地道出个人的一片痴情。《上邪》是运用“指天地日月式”的盟誓形式表明女子的美好的愿望及坚定的决心。
古代从君王诸侯到庶民百姓,信奉、祭祀上天成为风气,深刻地影响中华民族的心理结构。《尚书·周书·洛诰》云:“奉答天命,和恒四方。”统治者应该敬奉天命,才会给国家带来祥和安宁。《孟子·尽心上》云:“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将天和人并举,时人对天确实无比虔诚。又如一些成语“天怒人怨”“天网恢恢”“替天行道”等,反映人们对“天”的认识。皇天可以施恩于世间,保佑君主政权长治久安,能使民众良好的愿望得到实现。从另一方面来说,政权更迭是因为逆天而行,个人的不幸也由所谓“天命”造成,皇天还承载着告诫、惩罚功能。《上邪》中女子希望上天成全其好事,这种“指天地日月式” 的盟誓表达得酣畅淋漓,起到了先声夺人的效果。
二 、“不可能发生”辨
《上邪》写道:“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当高山变平地、江水枯竭、冬天打雷、夏天下雪、天地合为一体时,女主人公才敢“与君绝”。清代张玉榖《古诗赏析》(卷五)评道:“首三,正说,意言已尽;后五,反面竭力申说,如此然后敢绝,是终不可绝也。”[2] 《上邪》前三句正面设誓,后五句反面说,既然“山无陵”等现象在现实中不可能出现,那么也就不会与对方断绝关系了。张玉榖的评论颇有代表性。《汉魏南北朝诗选注》评这五件事,就认为是“不可能之事”。[3]《汉魏六朝诗鉴赏辞典》论道,这首诗“反面设誓”,表达男女感情“坚贞专一”。[4]《上邪》中事件真的“不可能发生吗”?仅仅从“反面设誓”抒情吗?
《上邪》中所写的自然奇象,从汉代人角度考察是可能发生的,实际上反映当时人们的思想观念,我们试从汉代关于“天” 与“人”关系方面分析。董仲舒把儒家和阴阳五行等学说糅合在一起,在前人的基础上建构了天人应合、天人感应的理论体系。《春秋繁露·阴阳义》云:“天亦有喜怒之气、哀乐之心,与人相副。”上天喜怒哀乐之情和人相通,天与人在多方面一一呼应。君王为政深得人心,天降祥瑞以示褒奖,甘露、凤凰、黄龙面世,这时天显示出仁慈的一面。反之,君主施政不当,天就降下灾异来警示人间,天又显得铁面无情。汉代正是“天人感应”学说盛行的时期,《汉书·五行志》《后汉书·五行志》等记载大量自然灾异现象,并附有汉儒董仲舒、刘向、刘歆等附会政治的有关评论,带有神异色彩。《汉铙歌十八曲》成于西汉时期,《上邪》作为其中一篇,难免打上时代的烙印。《上邪》中“山无陵”说明自然界发生了巨大变化。《汉书·五行志》记周幽王时期,“三川震,歧山崩”,山川的灾变预示着西周末年的政治乱象,结果幽王残暴无道而被诛杀。再看“江水为竭”,类似的有《汉书·五行志》关于大旱的记载。汉惠帝时,“江河水少,溪谷绝”,此时征发民众修筑长安城,这种旱象与朝廷劳民伤财有关。汉文帝时,“天下旱”,此年“济北王兴居反”,旱象又和诸侯王反叛相连。关于“冬雷”, 《后汉书·五行志》记载汉安帝延光四年,“郡国十九冬雷”,这时女主太后摄政,政治气候阴阳失调,上天以“冬雷”来警示。关于“夏雨雪”,文献资料记载了相近的夏天“下霜”传说,值得注意。《文选》(卷三十九)李善注《诣建平王上书》引用《淮南子故事》:“鄒衍事燕惠王尽孝忠,左右谮之,王系之狱。仰天哭,夏五月,天为之下霜。”忠臣邹衍蒙冤,夏天降霜,这是上天对“燕惠王”昏庸不明的惩戒。
由此可见,《上邪》中一些奇象与政治乱相、人事变异息息相关,这些灾变中隐藏着汉人“天人感应”意识,渗入到人们日常生活中。天的力量是无穷的,自然界果真发生异常现象,表明两人的爱情不合适,难结二姓之好。在爱非其人时,上天认为这种爱情是一件坏事,如果固执地坚持,将会受到天谴,所以必须正视天意。如果皇天震怒,此时才敢与君诀绝。从另一角度看,《上邪》女子所爱的对象如果变心,那么爱情只能结出苦果,两情相悦才是成功之爱。在封建时代不合理的婚姻制度下,男方变心遗弃女方的事情屡见不鲜,《上邪》这些自然界怪象是上天的昭示,就是对负心人的警告、惩罚。总之,《上邪》中几件奇事可能发生,暗含女主人公的天命观,代表了汉代人对“天人关系”的一种普遍认识,解读作品不必拘泥于“反面设誓”这种偏狭的理解。endprint
三、奇特的意象组合
中国古典诗歌富有意象美。袁行霈认为:“意象是融入了主观情意的客观物象,或者是借助客观物象表现出来的主观情意。”[5]《上邪》中“雷”“雪”“天地”等意象组成天象自然的画面,使用了“为”“雨”“合”等动词,颇有特色。山川动摇,雷声震震,雪花飘飞,在天地大背景下,诗中多种反常现象蒙上奇幻的色彩。“天地合”,意味着世界毁灭。《上邪》设想天地重回混沌时期的状态,展示不可预测的灾难画面,联想奇妙无比。多种意象纷至沓来,句式长短交错,给读者造成视觉、听觉上的惊奇感。
两汉婚恋诗常用山川、草木、鱼虫、禽兽及人事方面物象,多从现实生活中选取,写实性強。乐府《有所思》云:“何用问遗君?双珠玳瑁簪。”《白头吟》云:“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孔雀东南飞》云:“东西植松柏,左右种梧桐。”这些诗篇句中“雪”“月”“玳瑁簪”“松柏”“梧桐”等物象莫不与婚姻爱情遭受不幸的女性有关,显得小巧、柔和、平实,写实中含有凄美之感。《上邪》天文自然方面的意象构成繁杂多样,画面流动变幻,境界阔大、壮美,不同于一般“女郎诗”,在汉诗中别具特色。女主人公面对大自然种种变化,仰头高呼,心中备受熬煎,扭曲奇幻的天象场景衬托出主人公复杂的内心世界,突出爱情的巨大魔力,使读者在威压、冷酷的世界中感受到生命的激情。《上邪》多重意象以“天”为中心,伴随着主人公情绪起伏层层推进,悲剧色彩浓厚。《史记·屈原列传》写道:“人穷则反本,故穷苦倦极,未尝不呼天也。”人忧愁苦闷时常常呼天抢地,这是一种宣泄的方式。《上邪》中女子对天发誓,暗示两人爱情处于困境,这并非两情相悦而终成眷属式的姻缘,所以希望上天庇护那份未必能得到的真情。只有皇天震怒,天崩地裂,万事化灰化烟,她才可能善罢甘休。清代陈沆认为《上邪》是忠臣、英雄之辞,虽然似有穿凿附会之嫌,然而其敏锐的感受力值得称道。陈沆体会到此诗强烈的哀怨乃至诅咒的情感,认识到忠贞之士的主观愿望和严酷现实的巨大落差,揭示了这首诗的悲剧意蕴。《上邪》通过大而奇的境界,表现女主人公在困境中对爱情的追求,给读者心灵以强有力的冲击,具有很高的审美价值。
四、结束语
清代顾有孝《乐府英华》(卷三)评《上邪》“奇情奇笔”[6],颇为精到。这首诗为女子的爱情盟誓,既反映了汉代“天人”观念,又揭示了当时婚姻制度对人性的压抑,凸显了大胆而痴情的主人公形象。就艺术方面而言,这首诗感情炽烈,构思巧妙,意象颇为奇特,语言古朴有力。唐代李白《远别离》、敦煌词《菩萨蛮·枕前发尽千般愿》、明代民歌《辟破玉·分离》都不同程度借鉴这首诗的创作技巧。《上邪》确实为汉诗短篇佳品,艺术魅力长久不衰。
注释:
[1](清)陈沆.诗比兴笺[M].北京:中华书局,1959.
[2](清)张玉榖.古诗赏析[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
[3] 辛志贤,等.汉魏南北朝诗选注[M].北京:北京出版社,1981.
[4] 吴小如,等.汉魏六朝诗鉴赏辞典[M].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1992.
[5] 袁行霈.中国古典诗歌的意象 [J].文学遗产,1983,(4).
[6](清)顾有孝.乐府英华[M].济南:齐鲁书社影印清代许间堂刻本,2001.
作者简介:安朝辉(1968—),男,文学博士,陕西省安康学院文学与传媒学院教师,主研方向为中国古代文学教学与研究。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