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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若死是必然评音乐剧《摇滚莫扎特》

2018-03-02吴榕蓉

上海戏剧 2018年1期
关键词:莫扎特音乐剧天才

吴榕蓉

“天才”莫扎特的英年早逝,引得无数后来者扼腕叹息。人们皓首穷经,有的感叹命运使然,将莫扎特的“毁灭”归咎于同行对其“天才”的嫉妒;有的则从书信集中寻找到蛛丝马迹,认为其父对于其“天才性”的过分强调扭曲了莫扎特的性格;有的甚至关注到了所谓绝对的“天才”本身的弱点——一生都不会与平庸相伴,终身忍受一意孤行的灵魂对他们的折磨,天赋终成镣铐。

然而,死亡,是否真得是一种失去或是一出悲剧的结局呢?抑或,撇开“天才”的光环,它本就是一种无可选择的必然?

作为一部以莫扎特的一生为蓝本所创作的音乐剧,《摇滚莫扎特》延续了这一关乎生命本质的思考,细细品读,又会惊觉思考不仅停留至此。

如果说,去年此时在沪上演的相同题材德语音乐剧《莫扎特》试图在形式上另辟蹊径,关注天才,并从天才引申至芸芸众生,精准而冷静地解构人的自我,那么《摇滚莫扎特》则用属于莫扎特的浪漫、纯真、明朗的风格讲述着莫扎特的故事,它更为坦诚地直面人们普遍面对的人生哲学,从而引发观众关乎自身的感性思考。两剧在基调上存在天壤之别,《莫扎特》延续了德意志民族一贯直白地进行哲学思辨的传统。而《摇滚莫扎特》则较为写意,仿佛一首浪漫主义抒情诗,运用繁复的意象与朦胧的象征、隐喻、留白,将深刻的哲学思辨隐藏其后。两部戏可谓“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不过,在我看来,《摇滚莫扎特》也许更接近于“莫扎特”的本质。如果观众在对戏剧和音乐有一定认知理解的同时,还对“莫扎特”有一定的“期待视野”——听过莫扎特的音乐、知道莫扎特的生平、熟悉莫扎特音乐的风格,那你就更能感受“法扎”的美。“法扎”的“浮华”自不必说,剧作涉及的文化背景、表现手法、造型设计、音乐编排、歌词文本,乃至与观众间的互动模式都使人眼花缭乱,既存在刻意为之的成分,又有无心插柳之得,因而作品横空出世,便给人一种甚嚣尘上的错觉。一如剧中以反叛、轻佻、纯真的反传统形象钻出层层石榴裙底的莫扎特。但倘若只是纠缠于这部音乐剧绮靡的外在层面,执着于纯粹的快餐化的审美方式,或是陷于个人崇拜,或是陷于反个人崇拜,或是带有偏见地审视之,其实多少都有那么点儿可惜。剥去外在的浮华,《摇滚莫扎特》是以其丰富的内涵吸引着观众,推动着观众思考的。主创更是试图借莫扎特之口,引导观众就死亡和生活给出属于自己的、哲学意义上的解答。

许多观众或许也注意到,《摇滚莫扎特》大幕上的画作是弗拉戈纳尔的《秋千》,典型的18世纪法国洛可可风格,象征着欢愉、精致、重视感官享受的审美价值观。画面优美与低俗并存,某种意义上奠定了《摇滚莫扎特》全剧的基调,并暗合时代背景、文化背景乃至于本剧所呈现出的放纵又天真的独特风格。

在洛可可风潮的影响之下,18世纪的法国艺术和文学作品几乎都成为了求欢的同义词,这一“风流”传统甚至延续至今,“身体化”“情欲化”这类注重感官体验的表达方式在法国文艺作品之中比比皆是。《摇滚莫扎特》对此有很鲜明的体现。无论是旨在表现萨列里纠结心态的歌曲《甜蜜的痛苦》,亦或是莫扎特欢愉中暗藏悲凉的歌曲《文我》,还是闪现着女性主义色彩的《被单下的癫狂独白》,甚至剧中多处融合现代舞元素与古典芭蕾的编舞,其间执着于“身体化”表达手法的意图可谓供认不讳,这一手法为作品带来了极其强烈的冲击力。

如果说,洛可可风格直接影响了《摇滚莫扎特》的部分表现方式,那么剧中人物的造型设计则实现了对洛可可风格的超越和再创造。同剧中古典乐与流行乐的自然结合一样,本剧将古典和现代视作可以任意使用的元素,服装大体采用了18世纪的制式,随处可见的蕾丝花边、灯笼袖、蓬松的衬裙也印证了这一点。然而在细节之处,现代风格也处处闪现,如莫扎特衣服上的亮片、豹纹元素,或是阿洛伊西亚极具未来感的妆发设计,将摇滚的气息亦藏匿其间。整部剧的服装设计拿捏得恰到好处,如同在古典与现代的一线之间小心游走,既借助流行元素直言不讳地表达了崇尚自由、反叛的价值观,又没有使观众产生“出戏”的错觉,反倒达到了一种陌生化的奇异效果。

作为一部音乐剧,《摇滚莫扎特》巧用音乐,营造了多重呼应与暗示。最令人称道的便是对于莫扎特本人作品的化用,如序幕中便引用了《降E大调交响协奏曲》(K.364),产生了古今对话的强烈时空错位感,并且不难发现,这个永远与曼海姆和阿洛伊西亚纠缠在一起的乐章中的部分乐句,和尔后对应情节中的原创歌曲《我在玫瑰中沉睡》音乐性上的紧密联系。紧接着又引用莫扎特曲风宏大的宗教音乐作品《安魂曲》中第二乐章第一节“震怒之日”作为萨尔兹堡主教科洛雷多登场的标志。众所周知,《安魂曲》即莫扎特的绝笔之作,音乐剧在开篇“天才”降临之初便预示了“天才”乘化归去的最终结局,不可谓不妙。萨列里初遇莫扎特时,出自歌剧《后宫诱逃》的咏叹调《悲伤已成为我的命运》与萨列里剖白内心的《甜蜜的痛苦》微妙联系。仔细寻找,类似的巧妙呼应简直不胜枚举。

当代戏剧逐漸遗忘了它本该承担起来的使命——让语言自己说话(刘芊玥,《一生的自由与爱——评德语音乐剧〈伊丽莎白〉》,2014年第12期《上海演艺》)。而《摇滚莫扎特》最初吸引我的,便是其诗化的、极富哲理性的语言。作为一部音乐剧,语言的责任当仁不让地落在歌词的肩上。精致的意象如大珠小珠坠落玉盘,应接不暇地冲击着人的感官和想象力,颇有些意象派诗歌的韵味。《文我》中,歌词善作巧喻,将莫扎特初入巴黎无所畏惧、跃跃欲试又缺乏归属感的心态表现得淋漓尽致;《乐声叮咚》中支离破碎的音节与意象引人无限遐想,暗合阿洛伊西亚脆弱而冰冷的表面之下多情的心;《美好的痛苦》情绪强烈且扭曲,留下了多重解读空间;《杀人交响曲》则包含着语言韵律上的游戏;而《我在玫瑰中沉睡》更是将朦胧、浪漫的意境推向了极致。

《摇滚莫扎特》也是一部重视与观众互动的音乐剧。在演出时,演员时而将观众拉入专属于莫扎特的纯真与放纵之中,也时而尽情展现演员的个人魅力。在《胜利的牺牲者》一曲间,内心撕扯的萨列里在众人光怪陆离的催逼和莫扎特音乐的“嘲弄”之下,不顾一切地从场景中逃离,冲出第四堵墙——这一段颇有些摇滚演唱会的意味,演员们在舞台与观众席间来回跑动,嬉笑怒骂间一把将观众揽入了欢愉而又痛苦的矛盾气氛之中。舞台外,《摇滚莫扎特》与观众互动的方式不仅于此。相信许多观众对此也有所了解,在“法扎”的传播与接受过程中,互联网可谓功不可没,可以说将音乐剧的大众文化功能发挥到了极致。

仿佛浮云蔽日,甚嚣尘上的错觉往往容易使人们忘记本质,忽略这部音乐剧最终希望与观众探讨的问题:

死亡的背后究竟有什么?

这也许是人类永恒的话题。文明伊始,人类将未知的虚无诉诸神话,因而拥有了审视世界的宗教眼光,但丁的 《神曲》延续了思考,让死亡背后的宗教意义中闪现了人文主义的色彩。另一方面,唯物主义的眼光又逼迫着人类正视死亡所带来的绝望与虚无。也许,我们将希望寄托于人类的情感,希冀着“爱比死亡更强大”,渴望着来自于人世的怀念与追思,然而,这一切其实不过是一种无法确定的假设。

那么,如若死是必然,我们是否存在着第三种选择呢?于是,我们拥有了海德格尔,我们承认死亡背后的虚无,回过头来,将死亡当作契机,正视生活,向死而生,然后呢?还是像托尔斯泰笔下的伊凡·伊里奇那样,回首生活却发现生命中充满了庸常的无聊、无尽的欲望落空后的痛苦,以及俯首皆是的不堪,千疮百孔、令人厌烦,乃至于厌恶、空虚。

至此,一个老生常谈的问题再次被抛出:生存还是毁灭?这确实是个问题。在《摇滚莫扎特》的尾声,一曲《纵情生活》便将思考推向了这个边缘:

“我们就这样,离开,不知回忆将凋零何处。一瞬之间,一声叹息,生活已悄然逝去。我们的哀伤,我们的恐惧,本已毫无意义。却依旧不住投向欲望绳索牵出的大网。即便昨日重现,亦不会停止抱怨……”

最后的最后,《摇滚莫扎特》终究是给予了我们一点儿希望。纠缠于自我、纠缠于人世的莫扎特和同样纠缠于此的萨列里冰释前嫌。萨列里目送莫扎特离去时那道长而窄的背影,昭示了一种死亡面前极致的和解。寓形宇内的萨列里和羽化登仙的莫扎特仿佛形成了一种极其强烈的对比,又仿佛形成了一种更宏大的视野下的统一,激发出了共生的哀恸与希望——

“如若死是必然,便纵情生活。我们终将发现各自生命的意义。”

诚然,生与死本就是人存在的一体两面,既然尚在呼吸,不妨任意去留,在游戏人间或庸常无聊中体验存在的意义,最终,我们也总会寻得自身与生存、生活乃至于死亡等一系列终极问题之间的和解。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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