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镜》:科技面前,我们束手无策?
2018-03-02崔一凡
崔一凡
《黑镜》编剧查理·布鲁克的生活中,焦虑和担忧无处不在。
他担心核战争,担心火灾,担心吃的安眠药会增加得老年痴呆的几率。如果给别人打电话一直没人接,他会担心电话那边的人死了。
可是当焦虑在他笔下转化为作品,就成了引人深思的杰作。
2017年12月29日,《黑镜》第四季的全部6集在Netflix上线。
从第三季起,《黑镜》从英剧变成美剧,但它依然是同类型剧作的执牛耳者,第四季的烂番茄新鲜度高达92%,豆瓣评分8.4。
观看《黑镜》前,观众需要做足心理建设。阴暗、冷峻,充满未来感的故事,被手机外壳般的金属色调包裹,看似荒诞的剧情设置却在最大程度上贴近现实。
这正是它最可怕之处。沿着编剧设定的路线走下去,不为人类的现实和未来忧心忡忡,几乎不可能。
《黑镜》的母题是探讨科技对人性的异化。即使看完剧关上手机或电脑屏幕,也会发现一面光滑且充满质感的黑镜注视着你。
正因如此,这部“反乌托邦神剧”被称为最让人欲罢不能的恐怖片——没有鬼的那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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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镜》第四季的播出正赶上元旦假期,剧迷们已经急不可耐。
有欧美剧迷在推特网上表示,对这部剧的期盼甚至超过了圣诞节和新年的总和。
2015年9月,Netflix买下《黑镜》接下来的12集,分为第三季和第四季播放。Netflix的加入,让《黑镜》的粉丝兴奋起来,这意味着这部迷人的剧集有了更多的预算和更大的平台,不再受困在英国电视台的深夜时段。
不过,Netflix公司接手后,《黑镜》风格出现了细微的改变,从宏大的人类和社会思考转向家庭伦理,剧集中还出现了好莱坞式的欢喜团圆。
第四季第一集的《卡利斯特号》中,男主角是“技术宅”。他在现实生活中被忽视、被欺侮,但通过提取身边人的DNA,制作了一款大型模拟现实游戏。他成为卡利斯特号宇宙飞船的舰长——对《星际迷航》的致敬让人会心一笑。平日里对他爱答不理的上司和女同事,成为他游戏里统治的对象。他将对现实的不满,全部倾倒在这场以假乱真的游戏中。
但现代科幻故事的微妙之处,就在于难以划清现实和虚拟的边界。
游戏和现实中的人物意识交叠,一场从线上到线下的反抗行动由此展开。游戏副本和现实中的人同仇敌忾,终于打败了独裁者。平安夜到来,男主角永远停留在游戏的bug中,现实中的他也无法醒来。
这个看似皆大欢喜的结局,引起部分观众的不满——好人打败坏人是最肤浅的英雄主义情节。
但《黑镜》的不凡之处在于,它总有办法动摇你内心的舒适感。主导这次反抗斗争的女员工,成了新任卡利斯特号舰长,新玩家加入,新一轮的奴役似乎就要开始。
这正是《黑镜》的母题,探讨科技对人性的异化。
《黑镜》编剧查理·布鲁克曾讲到,灵感来源于一个思考,“如果科技是一粒毒品——确实感觉像毒品——那么它的副作用到底是什么呢?”
过去的十几年里,布鲁克始终是英国电视圈中独特的存在。
他一手打造了一系列不按理出牌的短剧。拍《黑镜》之前,他的前一部剧是《电视如何毁掉了你的生活》。即便在以冷幽默和玩世不恭著称的英国,他也有本事让观众挑起眉毛。《黑镜》正是他风格的集大成者。
英国第四频道从2011年12月开始播出《黑镜》,掀起《神探夏洛克》之后的新一轮英剧狂潮。
第一季只有短短3集,却成功引起人们对现代科技的反思,它让我们更自由还是被奴役?我们的视野更开阔还是更闭塞?我们的生活是更幸福了还是正相反?我们感到的幸福,是不是科技带来的幻觉?
媒体评论爱极了这部剧,《纽约书评》形容它是电视上“除了CNN和福克斯新闻”外最恐怖的内容。
演员斯嘉丽·约翰逊也是它的拥趸,y她形象地表述了这部剧对自己的刺激:“就像我做了个噩梦,然后被投射到了屏幕上。”
它的巨大影响力甚至让美国《连线》杂志哀叹,“不要再写反乌托邦科幻文学了!这让我们对技术产生恐惧!”
但查理·布鲁克说,“它是我們眼前正在经历的一种生活状态,《黑镜》围绕我们的生活展开,如果我们足够愚蠢,这就是我们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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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镜》的基因里有英国人特有的尖刻。
人们会觉得剧集中的故事似曾相识,那些根植于互联网的愤怒、嘲讽和固执,让总统在众目睽睽下与母猪性交。恐怖分子只是提出这样的设想,是每个假装愤怒的人促成了闹剧。
网络上的人们发自内心地期待这场好戏,甚至不断幻想其中的细节。当总统终于走入直播间,他们在震惊、厌恶之余,更多的是兴奋。
大幕打开,欢迎来到这个美丽新世界,奥威尔的预言失效了,每个人都是堕落世界的帮凶。
电视节目想尽办法夺人眼球,拥有天籁歌喉的女孩为了获得更好的生活去拍摄成人视频;帮助女孩成名的黑人男孩无法接受这一切,在选秀现场手持玻璃片,以自杀相威胁,揭露选秀节目的庸俗和虚伪,却反而让节目获得更高收视率,在“三位导师”的授意下,黑人男孩成了脱口秀节目主持人,每天在节目中用玻璃片抵住自己的喉咙讲脱口秀。
在科技的塑造下,人成了一个个依赖应激反应的机器,每个人都是看客的奴隶。
黑人男孩最终成为自己最厌恶的既得利益者,总统的支持率则上涨了三个百分点。最深刻的悲凉在于,他们别无选择。最精密的计算机程序为人们打造了一个安全的,一切都看似触手可及的世界,最终每个人都妥协于巨大的、高效运转的社会机器,妥协于人性。
《黑镜》在2017年为布鲁克带来艾美奖最佳编剧的殊荣。他从未把科技当作敌人,它不是人性的反面,而是催化剂、放大器。endprint
在万物互联的口号中,人们通过数块会发光的屏幕了解世界,与他人交流,发表自己的看法,甚至掌控自己的财产和爱情。
不知不觉间,人放弃了真实。真实世界意味着危险、紧张和尴尬,那些不确定的遭遇或情绪被梳理成算法,确定性占据主导,所有的问题都可以解决。自由的代价被完全抛诸脑后,同时放弃的还有人的尊严、自由以及爱的能力。
《黑镜》展示的正是这个趋势走到极致的结果,比如由机器控制的爱情。第四季讲了一个通过人工智能进行配对的故事,所谓的天作之合、一见钟情都由一套打分系統判定。方便、高效地满足了人们的需求。但所谓的爱也发生了变异,恋人们不知道何时该接吻。那些日常情感中难以言明的部分,那些暧昧的瞬间,一个眼神所传递的信息全部消失,人被彻底“机器化”。
在黑镜的折射下,生活的荒诞原形毕露,原来人们早已生活在楚门的世界而不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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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年前,布鲁克最初策划《黑镜》时,他还没预见到政治会高度娱乐化,人们的生活将被摄像头包围,英国首相的私生活会和猪扯上关系。
随后的几年中,剧中无厘头的设想多次变成现实。
比如第一季第一集中,英国首相和猪发生了关系。脑洞如此之大的情节设计居然在4年后被发现确有其事。媒体披露,时任英国首相卡梅伦上大学时,曾经将生殖器官放到一只死猪的嘴里。布鲁克说,这件事是完完全全的巧合,而且是个诡异的巧合。当他最初得知这个新闻,还以为是有人为了开他的玩笑,故意搞的恶作剧。
第二季中,一个动画人物在竞选中获胜的故事,被媒体解读为对特朗普上台的预警。特朗普当选当晚,《黑镜》发了一条声明称“这不是我们的剧集,这是现实”。
布鲁克从不翻看社会新闻或者政治新闻找灵感。“我们的确无意中预测了许多后来变成现实的事情,也许这正是我们不从新闻找故事的原因之一。”
不过他表示,如果第四季的故事最终变成现实,那人类的麻烦就大了。
比如第四季中“最黑暗的故事”——Arkangel,讲述有黑科技加持的“直升机父母”,以爱之名,控制和毁掉子女的生活。故事中,一位母亲为了让女儿健康成长,在她头脑中植入芯片,女儿的一举一动都在母亲的平板电脑上显示,她为她摒除了一切风险,甚至看到电视上的血腥画面,芯片也能给女儿自动打码。
母亲放弃控制权后,长大的女儿逐渐适应正常人的生活,敢给小狗喂食,甚至交了男朋友。十多年来,监狱无所不在,一旦呼吸到自由的空气,报复性的反弹随之发生。女儿迅速堕落,在真实的世界中吸毒、滥交。无奈的母亲只能再次启动芯片,但母女之间的情感和信任关系已经崩塌。
这集短片的导演是主演过《沉默的羔羊》的美国女星朱迪·福斯特。
转做导演后,她曾经导演《纸牌屋》和《女子监狱》的分集。从Netflix那里拿到剧本后,福斯特在其中注入了很多自己的想法。她向媒体透露,年幼时,父母对她的严格控制让她记忆犹新。
《黑镜》如同一场思想实验,每次要持续一小时。这样的剧长是英剧的特色,也令布鲁克舒适,“做时长1小时左右的片子,最大的好处就是,和拍电影的感觉很像,只不过没有尿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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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到第四季,一些欧美观众才明白《黑镜》片名的内涵,争相在社交媒体上做恍然大悟状。
其实,布鲁克早在2014年就详细地解释过剧名的含义和由来。“当你关掉屏幕时,它看起来就像一面黑色的镜子。”
“任何电视、LED屏幕、手机、平板电脑,以及类似的电子产品,当你盯着它看时,它就像一面黑镜子,有些冰冷,有点吓人。作为剧集的名字是很贴切的。”他开玩笑说,“不然能叫什么,‘诡异的科技时代?一听就是垃圾。”
更重要的是,当人们关掉屏幕时,会在上面看到自己的脸,这是布鲁克偏爱的意象。
布鲁克在《黑镜》面世前,曾经和团队成员讨论过它的呈现形式。“我们考虑过安排所有的故事都发生在同一条街上,或者同一个路人在不同的剧集中客串,就像电影《三色》中那样。”他还想过仿照希区柯克悬念故事,安排一个串讲人,“但是我们想得越多,越觉得这些方式都怪怪的。”
最后和观众见面的《黑镜》,每一集都是完全独立的故事,在剧集之间建立联系的是各种各样的彩蛋。比如不同剧集中出现同一个牌子的比萨。最初,安置这些彩蛋只是制作人员的玩笑,后来则是有意为之。他们希望用这些微小的联系,建立一个统一的平行空间。
所有的故事都有同样的基调,有着类似的巧克力外衣,但是填充的内核是个惊喜。这种操作方式让《黑镜》与众不同。
布鲁克不是社交达人,他一年最多参加两个派对,很少在外用餐。为了掩盖自己的害羞,即使隆冬时节,他外出也戴墨镜。他在脸书和推特上有120万粉丝,但他几乎已经弃用社交媒体。因为在社交媒体上,“很容易产生你在进行创造性工作的错觉”,而且上面遍布着关于这个世界的负面新闻。
正是这些负面新闻,逐渐改变着《黑镜》的基调。
创作第三季的故事前,布鲁克回顾了前两季和圣诞特辑,有意识让题材变得更加多样化。到了第四季,《黑镜》开始“传递更多的希望”。剧本创作始于2016年7月,贯穿2016年美国大选,布鲁克开始觉得,“到这个剧集播出的时候,我不知道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子,我也不知道除了暗淡的虚无主义,还有什么能对观众的胃口。”
《黑镜》制作人安娜贝尔·琼斯说,从2016年底开始,制作团队已经感到世界正变得不一样,“我们就想,这个时刻,世界需要6集压抑、悲伤、负面、悲观的电视剧吗?至少我自己不想看。”
正因如此,第四季中的奇思妙想比之前几季多,制作团队试图让观众更加轻松和愉快。
第四季的6集中,有4集算得上有光明的结局。当然,和真正的大团圆结局仍然不同,这毕竟还是《黑镜》。写出过《闪灵》和《肖申克的救赎》的美国畅销书作家斯蒂芬·金认为,《黑镜》“惊悚,有趣,充满智慧”,甚至扬言没有哪个剧集能和它媲美。
有时艺术比生活更加真实,但也更加沉重。《黑镜》的价值在于,清醒的语言存在本身,就意味着多了一丝逃生的可能。
布鲁克的大儿子5岁,最近刚学会玩电脑游戏,很快就上瘾了,以至于会对去公园转转的提议大发雷霆。布鲁克为儿子准备的圣诞节礼物是一台新电脑,“感觉就像给了酒鬼一个酿酒的工具包。”
说到底,在科技与人的互动上,布鲁克和其他人一样束手无策。
如果第四季的故事最终变成现实,那人类的麻烦就大了
编辑 张慧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