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源性农村发展模式:实践探索、核心特征与反思拓展
2018-03-02方劲
方 劲
当前西方农村发展理论的重点逐渐从主要强调外部因素转移到更多关注内生因素层面,对农村发展实践的各种讨论与反思中,外源性发展和内源性发展已经成为一对十分重要的概念范畴[1]。传统农村发展模式建立在新古典经济增长理论基础上,主要基于外生经济增长模型,而新兴的内源性方法,虽然认为发展离不开外部因素的影响,但赋予内生因素更显著、更重要的地位与作用。内源性农村发展(endogenous rural development, ERD)是一个多层次、多因素和多面向的概念,强调利用和动员地方内部资源作为经济活动和生计发展的基础,重视理解自然、人力、文化等地方特征以及这些特征如何成为可持续经济活动的支撑点。近年来,内源性发展方法已经在西方农村发展政策的修辞学中产生了十分广泛的影响,给适度发展、农村复兴带来了一套全新的范式、世界观与哲学。从社会学的角度看,外源性发展是现代主义、福特主义和自上而下的主流发展模式的象征,内源性发展则被视为后现代主义、后福特主义及自下而上另类发展道路的展现,是对“技术- 现代化”发展逻辑的回应。作为一种新兴的发展范式,内源性农村发展模式的兴起背景、实践形态和基本特征都有待进一步厘清,同时其可能遭遇的理论风险及新近的理念拓展也有必要进行澄清反思。
一、传统外源性农村发展模式及其批评
战后欧美农村发展的经典构想与工业化和城市化作为发展的中心模式相辅相成,资本和劳动力逐渐向城市集中。这一模式的核心原则是围绕规模经济和集聚经济,农村地区的功能主要是为不断扩张的城市提供粮食和原材料[2]。城市承担着区域经济发展的核心功能,集中了大部分的人口、商业和工业活动;而农村则成为由技术进步主导的、以市场为导向的农业地区。农村的空间范畴通常被看作是一个剩余范畴,并与农业的部门分类等同起来[3]6。依据城市和农村的这种分类标准,农村的“发展问题”被归因为土地上保留了太多的人口,从而限制了推动城市和工业增长所需的劳动力转移,与此同时,也抑制了有竞争力的和高效率的农业发展。人们普遍认为,停滞不前的农村地区必须与充满活力的城市中心区域连接起来才有发展的前景。不过吊诡的是,中心城市和农村地区之间最终的平衡状态如何,却是从来都不清楚的。即使是高度商业化的农业地区,似乎也注定会由于农业收益递减而逐步丧失其人口。因此,即便是最发达和最繁荣的农村地区,也会被“锁进”一个与城市工业增长极不平等的交换体系之中。
长久以来,农村的发展问题都被诊断为与“边缘化”相关。作为一个概念,边缘化涵盖经济、社会、文化和政治等多个维度,关于农村发展边缘化的讨论经常被理解为边陲和偏远等代名词相关的地理术语。在此意义上,生活在农村地区的人们遭受到了来自城市的服务和就业的实际排斥。与此同时,农村初级部门的生产力低下进一步加剧了这些困难,迫使那些在农村地区生活和工作的人处于低生活水平。农村地区在知识技术、社会文化和经济生产上远离城市活动的中心,所有这些方面,农村地区都是落后的。外源性的区域发展视角认为,可以采取措施鼓励技术和实践从活力部门和地区向停滞不前的地区转移。因为,只有通过克服外围性,农村地区的“回水河汊”才能连接到经济和社会现代化的干流之中[3]7。基于这种农村变迁的外源性发展模式(exogenous development),基本的政策回应通常是补贴农业生产以提高农民收入,并鼓励劳动力和资本的迁移流动。
国家主导农业服务和农业实践以及技术的现代化逻辑已经成为战后农村发展的一贯特征。尽管鼓励劳动力和资本流动的政策存在波动,但在实践过程中依然稳固[4]。战后欧洲农村发展的第一阶段政策强调巩固农业结构的土地改善计划和面向农场的基础设施的发展,主要目的是建立能够机械化和吸收其它“唯生产力”技术的商业单元,尤其是注重通过消除小型的和边缘的土地以减少农业人口规模。虽然这种战略旨在提升农村地区的经济和社会结构,但其最终目标依然是更紧密地融入区域、国家和国际市场。政策制定者认为,参与到更广阔的舞台,才是最终决定农村发展未来的关键。然而,实践表明,这些措施并没有稳定农村经济和农村人口,实际上,它们反而在不断加大劳动力从农业和农村地区外流的力度。于是,战后欧洲农村发展的第二阶段强调新型的就业方式对农村地区的吸引力,鼓励制造业企业从市区搬迁至农村或在农村设立分厂。为了鼓励企业在农村落地生根,国家发展部门除了加大金融和财政刺激,还大力改善农村的交通和通信等基础设施,并在工厂用地方面提供保证。大多数欧洲国家采用了这种方法,尤其法国、意大利和英国对它的追求格外强烈。
20世纪70年后期,农村发展的外源模式深陷批评。持续集约化和农业产业化面临着国内市场饱和的困局,农业污染和生态退化导致生态极限问题的出现,城市部门吸收剩余农村人口的容量大大下降。由于农村地区已经吸引了大量的外来投资,极易受到世界经济波动的影响,80年代初期的经济衰退就导致许多分支工厂倒闭。经历了快速扩张的农村旅游业遭遇到季节性和周期性波动,同时还对地方文化和生态环境带来了破坏性影响。于是,农村发展的外源性途径受到诸多批评[3]9-10,第一,关于依附性发展的批评,外源性发展被批评为是依赖于持续的政府补贴和外部机构决策的依附性发展;第二,关于扭曲性发展的批评,外源模式被视为推动了单一领域的扭曲性发展,因为它有利于定居和商业类型的“进步农民”,却淘汰了其他类型的农民,从而忽视了农村生活的非经济层面;第三,关于破坏性发展的批评,外源模式被批判为是一种抹去了农村地区的文化和环境差异的破坏性发展;第四,关于支配性发展的批评,外源性发展是由农村地区之外的专家和规划者设计的发展[5]6。
二、内源性农村发展模式的实践探索
传统外源性农村发展的困境激励了20世纪80年代内源性农村发展模式的探索。内源性农村发展基于这样的基本假设,一个地区的自然、人力和文化等特定的资源是其可持续发展的关键。总体上看,内源发展理念的形成主要有三方面的学术来源。首先,实践领域中内生动力发展的典型案例。20世纪70至80年代,某些农村地区先前未被承认的内在动力的经济转型,已经得到经济领先地区的认可。皮基(Picchi)列举了意大利艾米利亚- 罗马涅地区内生发展的关键性元素:农业部门向非农企业提供必要的资本和劳动力的重要性;劳动力参与新经济活动的能力;自主创业的文化取向;广泛的小型和中型企业的网络;经济部门和单元之间紧密依存关系的系统;有助于增强内源发展模式的政治制度安排,包括地方政府为经济部门提供丰富的服务网络、经济规划机制和稳定的工业发展趋势[6]。其次,地方主义运动的兴起。寻求克服以往的政策失误、减少对外部资金依赖的地方发展形式的地方主义运动兴起,这一运动强调农村多样化;注重“自下而上”而不是“自上而下”的方法;支持本土企业;激发地方主动性和进取心;提供适当的培训。这种途径的典型案例体现在许多发展机构的活动中,特别是欧洲周边地区,例如爱尔兰境内的爱尔兰语地区;法国脆弱地区的地方契约计划;苏格兰高地和岛屿;威尔士乡村;意大利山区等。第三,关于农村可持续发展的争论。人们愈发认识到农村地区的环境和自然资源是发展不可或缺的元素。可持续发展的概念不仅旨在寻求弥合经济发展和环境保护之间的鸿沟,还包含地方和社区对于环境和经济活动相互依赖的维护能力[7]。已经有越来越多的人意识到保守的乡村是有望实现的,但必须依赖于农村社区本身的生命力[8]。
与此同时,欧美的内源发展理念已经在第三世界另类发展的理论构建和方法实践中得到运用。南方国家在处理农村贫困过程中基于社区发展理念的官方援助计划的失败,导致发展机构和农村发展工作者于20世纪70年代开始了一次重要反思。越来越多的人认为,发展项目的设计和目标可能并不是问题的关键,而是在处理贫困的结构性原因和融合边缘群体方面出现了偏差。在重新评估发展援助的基本目标的过程中,许多有影响力的发展理念逐渐获得认可,诸如以人为本、自下而上的发展、发展决策的公众参与以及可持续生计等。
然而,关于“另类发展”的文献中始终存在着融合主义视角和自力更生视角的张力和争论。融合主义视角以世界银行在发展领域所做的工作为典型代表,发展通常被定义为经济上引起的增长和变迁,认为当地人必然要被整合进市场经济。参与式农村发展的角色被视为增强融合的条件,其哲学基础是给予地方民众更多有效参与发展活动的机会[9]。这可以通过调整项目的设计和实施以提升地方民众的发展能力予以实现[10]。自力更生视角挑战了将弱势群体整合进外部市场体系的主张,认为这必然导致依赖性,从而强化无产阶级化和边缘化进程,并质疑当地人是否能够根据自身的条件真正参与日益全球化的经济。这种视角借鉴了农村社会学家的见解,认为农村社会能够保持自身的团结,经常性地抵制外部权威。许多贫困社区被认为对“发展”不感兴趣,而是采取自助式的合作结构。从这个角度看,外部发展援助的观念本身是存在问题的,对边缘和贫困社区唯一恰当的回应是通过对弱势群体赋权[11],让其管理和经营生计所需的资源。
表1 外源性农村发展模式与内源性农村发展模式的比较[3]7-11
于是,在农村社会经济发展和重建领域中,内源发展理念的采用得到越来越多的强调,假设地方经济的福祉最好由基于地方的自然资源、人力资源和无形资产的发展行动予以驱动。发展需要振兴地方经济活动,而不是诉诸于流动资本的依赖,同时也需要提升地方社会的基础设施以及其它生活质量的构成要素。内源发展包含这样的观念,任何发展行动的发生必须立足于地方参与,从而产生一种对于地区发展的所有权和承诺,并提供一种使发展本质上与地方意愿相一致的机制[12],寻求通过发展过程中地方社区的积极参与满足地方需求。当然,在国际或国家劳动分工中提升地方生产体系的地位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整个经济、社会和文化福祉都要为地方社区的发展作出贡献。因此,这一发展战略不仅提出要改善农业、工业、服务业等生产性层面,同时也要提升影响社会福利的社会和文化维度。根据每个地方经济和社会的特征与能力,内源发展理念可能会导致不同的发展路径。
总之,内源发展可以理解为由地方社区领导,运用社区的发展潜能提高当地民众的生活水平的经济增长和结构变迁的过程,同时也是一个社会各方面都融入经济的过程。收入和财富的分配与经济增长通常不是一个平行的过程,但部分力量是相同的,因为公共和私人行动者做出投资决定的目标不仅是提高企业的生产力和竞争力,也是在解决社会问题和改善地方社会的福祉。因此,至少可以从三个维度识别内源发展的过程,第一个是经济层面,通过特定的生产体系使地方企业家有效地使用生产要素,达到使其能够在市场上竞争的生产水平;第二个是制度层面,经济和社会行动者都被整合进地方制度,从而形成一个复杂的关系系统,将社会和文化价值整合进发展过程;第三个是政治层面,相关政治结构和制度安排创造出刺激生产和带来可持续发展的地方环境[13]24。
三、内源性农村发展模式的核心特征
20世纪80年代至90年代初期,内源发展逐渐成为欧美行之有效的农村发展战略,不可避免地出现了关于如何准确界定内源发展特征的争论。基于相关文献的分析显示,内源发展这一术语没有被广泛接受的一致性定义,也缺乏可明确识别的理论根源。然而,学术界有一个明显的趋势,即将内源发展视为远离狭义的经济标准,面向更广泛的基础,逐渐认识到地方社会过程的重要性[14]。可总体上概括出内源性农村发展模式的几个基本特征。
(一)强调发展的内源性潜力
内源性农村发展假设存在未得到传统区域发展政策承认的地方性潜力和能力。内源性潜力可以界定为在有限的空间和时间内发展机会的总和,包括自然资源、人类技能以及社会能力。内源发展正是基于这些潜力的广泛动员,试图恢复和培育地方民众的能动性,激发地方民众觉知自身的主体价值,能够主动实践适合个体、家庭和社区的发展道路。本质上,内源性潜力的强调是相对于外源性发展而言的。外源性发展侧重外界力量对地方社会的干预与介入,将农村视为城市发展的粮食和原材料输送方,农村的发展主要依靠城市发展的带动和反哺。内源发展思想并不简单宣称发展概念的“终结”,而是在对占主导地位的外源式、移植式、直线性、整体性发展理念进行建设性批判和反思之后,倡导对多元化发展道路的追求与表达,旨在寻求适合世界不同国家和地区实际情况和现实需求的多元化发展过程,强调社会历史文化条件、价值观念体系和社会成员的参与动机以及参与方式对发展的重要性。发展要以人为中心,要将发展的目标、道路、方式和技术等因素都汇总到“人”这个统一体中,通过“由人自己并为自己来完成的发展过程”实现人的全面发展[15]。
(二)倡导开放性的区域经济
内源发展是一种发展和生产体系运行的区域方法。区域不再是一个简单的资源和经济活动的地方,可以被理解为一种变革的中介,区域里的企业和其它行动者的互动促进了经济和社会发展。在早期的讨论中,内源性农村发展还包含“选择性分离”的理念,假设周边地区的经济发展与市场一体化不相容[16]。然而,在当代环境下,这一目标似乎不切实际,最近的一些文献和政策又逐渐承认了地方经济开放性的本质。但不管怎样,内源发展仍然旨在增加区域经济自主性,以减少一个地区对外部影响的依赖。实现这一目标的措施包括加强区域内的合作、替代进口产品和服务以及出口竞争性产品等。而随着此后新内源发展理念的提出,区域经济逐渐转向倡导自主性改变与外部性协助的有机统一,不将发展完全看作由地方或内部实现的过程,而是结合“外来- 地方”的互动关系,共同推进地方社会的发展。地方性知识与现代性知识应相互融合,要根据不同情境实施适宜于不同文化的发展政策与发展项目。任何地方的发展都是包含外源性力量和内源性力量的混合体的动态建构过程,地方层面必须与“外来- 本土”进行互动才有可能突破地方性的局限。
(三)追求农村发展的可持续生计
内源性农村发展不限于经济层面,其目的是平等地对待经济、生态和社会议题。20世纪中期以来,世界范围内推行了改变农村贫困状况的各种政策和行动计划。尽管相关政策与行动已经实施了很长时间,取得了显著的减贫成就,但极端贫困现象依然普遍存在,农村生计承受的压力不断增加,当前农村的贫困已经演变为一种“持续性贫困”[17]275。于是,探讨一种农村的可持续生计模式便成为十分迫切的现实议题,消除贫困的目标在于发展个体、家庭和社区改善生计系统的能力。可持续生计能够满足地方民众和社区长远性的日常生活和生产需求,包含了人们为谋生所需要的能力、资产(包括物质资源和社会资源)及其所从事的活动。在可持续生计模式的倡导者看来,贫困存在的一个关键原因是缺乏由社区设计和参与的可持续的发展项目的能力[18]221。在可持续生计模式中,贫困已经不单纯表现为经济问题,而是一种跨学科的理解和表达,涉及到政治、文化、社会和生态等多个层面[19]52,不仅关注物质利益,更关注非物质利益。生计系统由一整套复杂多样的经济、社会和物质策略所构成,这些策略通过个体用来谋生的行动、财产和权利得到实施,地方民众进行主动选择,形成利用机会、资产和资源的能力,继而形成稳定的生计模式。
(四)注重地方民众的自主参与
内源发展意味着地方社会的动员和参与过程,需要能够汇集多元社区利益并寻求达成目标的组织结构,经过地方民众彼此协商的战略规划过程以及为发展地方能力这一特殊目的的有效资源配置。从某种意义上说,“参与”既是发展的一种手段,也是发展的最终结果。“大众参与不仅是一切有效的发展行动的基本条件,也是发展的目的,因为它是符合每个国家和每个社会特有环境中多种发展类型的保障”[20]。当地民众和农村社区自身创造性地应对各种发展压力应该得到更多的关注,强调充分利用人力资本、社会资本、自然资源等地方资源,这有助于鼓励地方民众作为行动者主体参与到发展的整个过程。所以,内源发展可以被视为一种进步的形式,发展过程由地方控制,发展方案由地方决定,发展的好处留在地方[21]。不过,参与的真正实现并非易事,内源发展中的参与往往假设地方民众具有共同目的和共同利益,而参与式发展最突出的困难和障碍也是发展规划过程中专业规划者、技术人员、发展机构和受益人口等利益相关者之间的社会和权力关系。
(五)构建地方民众的区域认同
区域认同强调个体和群体的身份认同不仅在国家的范畴之中,也在其生活的地域中扎根,是在特定的社会、经济和政治环境影响下的社会建构。雷(Ray)认为,区域认同表征了地方治理尤其是农村发展领域的新兴形式,区域认同与内源发展存在内在联系,拥有特定的文化、历史和物质根源[12]。区域认同不仅仅是个体和群体对特定地方的感受,还涉及到更具变迁意义的社会意识和社会行动层面,是区域发展战略的重要因素,可以作为发展政策与行动中以人为本、提高地方意识的手段[22]。布洛特福格尔(Blotevogel)等人将区域认同划分为认知(cognitive)、情感(affective)和意动(conative)三个维度,可以理解为表征区域态度、区域联结和区域行动的三个相互依赖的层次[23]。区域认同作为特定地区的标志,意味着与该地区的具体关系,民众因作为地域的一部分而自豪,并拥有强有力的领地意识和区域发展意识。区域认同将人们带到地方并激励他们参与社区活动,有助于构建群体身份的认同感,从而产生归属感并促进沟通与协作。内源发展作为一种行动战略,离不开地方社区开展发展行动的身份认同,一旦地方社区的组织能力得到提升,外部发展干预就可以进一步强化地方发展的潜能,从而增强其发展的进程。
四、内源性农村发展模式的反思批评
近年来,内源性发展方法在西方农村发展政策中产生了广泛影响,至少从修辞学上主导着农村发展政策的运行方向和关键目标。内源性发展一词有时与“以地方为基础的发展”或“本地化的发展”等术语同义使用,提出了一种自下而上的治理模式,倡导地方性知识和地方偏好指导区域发展政策的决策过程,强调地方机构在自主发展中的主导作用。这种政策风格的变化被描述为从管理到治理的改变[24]。“保持距离的政府”主要提供一种“超地方”的政策规划与设计,确定社会的总体性目标,为地方发展制定一般性规则。不过,正如许多批评者认识到的,内源发展虽然足以成为发展干预的理想模式,却并不是当前最有可能实现的方式,它在理论建构和操作实践层面都遭遇到了相当棘手的问题。布莱克利(Blakely)认为内源发展仅是一种宏观性的发展战略,并不适合作为一种具体性的实践方法[25],达西(D’Arcy)等人则视内源发展为乌托邦[26]。总体上看,关于内源发展的文献既没有提供强有力的实证证据,也没有提出关于地方发展应主要依赖于地方因素的利用以及非经济行动者在协调区域经济发展方面发挥重要作用的命题的严格理论依据。
(一)理论基础的模糊性问题
内源发展思想的理论来源一直是学术界争论的焦点议题。许多学者尝试过分析和概括内源发展的理论来源。比较有代表性的如伍兹奎兹- 巴尔克罗(Vázquez-Barquero),他认为内源发展思想与高度发展理论、二元增长理论、依附理论以及区域发展理论等关系密切。这派观点秉持内源发展思想具有多元理论源头的基本观点,认为内源发展思想实际上并不是某种单一理论建构的结果,而是吸收了多种发展理论涵养的基础上的综合性建构。不过,多元思想来源的弊端也是显而易见的,各种“源头理论”究竟分别处于何种地位、发挥何种作用似乎并未清晰交待,也没有形成相对完善的概念体系和理论框架。正面而言,这种现象可称之为理论观点的多维性,而如果进行负面阐述的话,实质是理论观点的模糊性与不确定性。理论模糊性最直接的后果是难以形成稳定的学术共同体和研究范式,人们始终处于开放式的争论过程之中。这样一来,在与其他学术范式展开理论对话时,理论内核的模糊性常常让人难以准确把握,无疑限制了内源发展思想的延展与实践。
甚至有一派观点认为,内源发展的愿景最初其实始于“政治领域”而不是“科学领域”,其形成与发展缺乏合理的理论依据与实践支持,反而可能是某种政治性决策起到了关键性作用。遵循此种逻辑,西方国家1980年代和1990年代刺激外围地区增长的政治需要是内源发展方法成功的主要原因之一,而不是建立在一个合理的理论基础或经验观察的基础之上。因此,内源发展的设想可能源于对外部驱动发展的依赖性、扭曲性、破坏性和支配性等负面效应的规范性回应,或者说是对在经济发展的边缘外围区域建立企业及其标准化生产的负面经验的某种反应。很明显,这种回应或反应具有强烈的政治意涵。于是,地方层面的自我管理和自主发展的观念形态可能演变为对全球化和自由化的垄断性的政治和经济趋势的直接反应,而不是构成具有明确界定的理论根源的发展模式。
此外,有学者认为新古典思想学派中蕴含某些内源发展的支持性观点。在这种观点的影响下,成功的工业区成为小规模资本主义发展的象征与标志,具有高度的个人主义和竞争性特征。从这个角度看,对内源发展的强调是对区域融合的新古典主义预期的微弱的经验支持的回应[27]。成功的地区如意大利中北部的艾米利亚- 罗马涅区,通常被描述为区域融合的典范,依据新古典主义的逻辑,只有地方行动者之间的协调以及他们的利益问题会阻碍整个区域的融合趋势,因此,内源发展方法是有意识地尝试启动自下而上的融合过程。合乎逻辑的推论是,在20世纪80年代至90年代新自由主义的主流政治思潮影响下,强调区域增长和发展的内源性过程的原初目的是使各个地域能够自救,同时为削减集中式再分配举措提供“合法性”借口[28]。在这种情况下,判断内源发展方法是否是一种科学上成立的假设就变得十分困难。就目前学术界与实践领域的争论来看,人们对内源发展的理论基础依然未形成共识。
(二)地方行动者的利益分歧问题
内源发展强调区域经济的开放性以及地方民众形成区域认同的重要价值,本质上是一种发展变迁的区域模型。但针对这种发展模型,学术界一直存在不同的看法。有学者指出,区域发展模型通常难以付诸实践,因为它们依赖于模糊的理论假设和因果关系,并用被动的、消极的过程以及抽象的、宏观的社会现象替代能动的、具体的行动者[29]。内源性农村发展模式特别容易受到这种类似的批评与质疑。在内源性农村发展实践中,参与式方法往往被高度重视,而令人惊讶的是,参与为什么如此重要却很少被追问。理想层面上,参与式方法似乎具有两个目的,一方面参与本身就是一个目标,另一方面能提高经济发展措施的效率。众所周知,民主合法性和政治经济发展的许多问题都同参与式方法相关,究其原因,主要是在给定地域内存在着广泛的异质性利益。发展实践中,尽管地方行动者的利益多种多样,但依然要保证地方社会的目标始终如一地确定,而且必须确保能够有效地实现这些目标。很显然,这些问题往往被忽视和隐藏在一个“修辞之幕”之后,它将行动者归于地域本身,并将它们视为无问题的和同质性的地方社区。根据内源发展的基本逻辑,会在这些地方社区中建设能力并创建社会资本,然而事实上,谁的能力需要被建设这个问题其实依然是开放性的,仍旧具有讨论的空间[30]。
内源发展的目标不仅只是支持经济扩张和创造就业,还应该保持地方价值观与文化特殊性。这种对地方目标的关注意味着对“发展”一词的潜在的重新定义。因此,经济目标和内源发展的其他目标之间往往需要进行取舍和权衡。考虑到这种权衡的复杂性,农村地区的相关行动者似乎难以就这些深远的问题达成稳定和可行的共识。一方面,与关注地方性因素相比,提高区域竞争力可能具有促进农村发展的更大潜力;另一方面,这种发展的分配效应是值得怀疑的,从外部动员或支持的农村经济发展可能导致农村价值观与城市增长精神之间的某些冲突[31]。保护农村价值观和文化特殊性显然需要付诸于透明性的和公开化的公共讨论,只有所有行动者的相关利益得到有效协调才能保证福利最大化的内源性发展。遗憾的是,对这种关于内源发展的“非合作条件”的分析需要更正式的战略框架和对现代博弈理论的参考,而目前暂时没有寻求到恰当的解释路径。总之,即使存在一个关于地区发展的合法化规划,如果地方行动者的潜在分歧利益没有得到有效协调,也不能保证其能够被执行。目前,内源发展方法并没有提供如何完成这一任务的可行解决方案。
(三)内源发展的动力学问题
内源发展的持续性动力源自何处,一直是困扰发展领域的悬而未决的现实议题。内源发展理念强调地方发展的内生动力,但这种动力究竟产生于何种条件以及如何维持和自我复制,显然还存在于“黑箱”之中。为了澄清内源发展的独特性及其动力来源,有学者尝试建构了“区域竞争力绩效立方体”模型,即领导、制度和市场相契合的“三维立方体”的关联结构[32]21,突出三者在区域发展中的实践价值。但这种方法受到了广泛的质疑,因为它没有提供未经历充分工业化的经济区域如何通过三维立方体实现发展的动力学的解释。因为一般而言,有利于产业集群的形成条件主要存在于发达的产业聚集的区域,而自我强化的动力通常在集群区域形成的初始阶段开始出现。这种批判也适用于内源发展。根据内源发展的逻辑,发展过程将由地方行动者的协商予以启动和推动,地方行动者能够在地方一级掌控地方资源的利用和实施、地方层面的积累过程、创新能力以及地方部门间的彼此依赖关系。然而,如果相关因素对于过程本身是内生的,它们将不能受到地方行动者的目的性和有意识地影响。在这种情况下,将区域发展的责任转移到地方层面很可能首先使那些已经处于优势地位的区域获益,而不是亟待发展的落后区域。
此外,新增长理论的提出进一步促发了人们对内源发展动力的讨论。现代经济增长理论经历了一条由外生增长向内生增长(新增长理论)的演进历程。新增长理论认为技术进步对于增长是内生的,并且部分地解决了新古典主义模型中显著的但未解释的增长元素的问题,认为在资本存量相对较大、人口受教育程度高、有利于知识积累的经济环境下,经济增长往往更快。这样,内源发展理念和新增长理论之间显然存在诸多矛盾。首先,新增长理论对内源性力量足以开始自我维持的区域发展或可持续区域发展的良性循环表示怀疑,且认为公共政策的作用相当有限。其次,新增长理论的内部逻辑表明,内源发展相关的地方性因素,无论是知识还是企业家精神,都是可以独立于发展过程而进行本地化的静态实体。第三,新的动力空间模型已经表明,在没有补偿和转移支付的情况下,内源性增长理论暗含的累积因果关系并不会导致所有地区均衡发展。这些问题往往被内源发展的支持者重新解释为“基于地方”的增长,对新增长理论的这种表面引用和参考,掩盖了内源发展理论在解释区域动力方面的弱点,并导致新增长理论与内源发展理念之间存在的矛盾被忽视,内源发展的动力学问题始终未得到妥善解决。
五、“内外融合”:内源性农村发展模式的理念拓展
在面对内部理论张力和外部实践挑战的双重压力下,内源性农村发展模式并非一成不变,其理念在适应新发展要求的过程中进行着一定程度的调整与完善。由于不同地区实践案例所呈现出的内源发展模式的巨大差异性,尤其是欧洲在这方面更加显著,内源发展理念有了新的拓展。伍兹奎兹- 巴尔克罗提炼出欧洲内源发展的四大理论根源:第一是高度发展理论,着眼于地方经济的外部性带来的规模收益;第二是二元增长理论,强调增长过程中的资本积累;第三是依附理论,认为虽然“中心”对边陲经济体的支配会限制其经济增长,但只要条件适当,与“中心”的连接也可能促进边陲经济体的良性增长;第四是区域发展理论,侧重于地方行动和地方发展的过程[13]。
然而,尽管这些理论具有广泛性特质,但仍不足以解释欧洲地区经济发展的多样性和差异机制。例如,特鲁因(Terluin)等人试图找出先进农村地区和落后农村地区影响就业的差异机制,发现差异是由这些地区创造非农就业机会的数量决定的,其研究基于本土力量和外部力量之间的相互作用,即同时运用了内源性和外源性发展理论,研究结果显示创造就业机会并没有独立的发展模式,而是依循着复杂的发展轨迹[33]。另一项研究显示,来自苏格兰、德国、希腊和瑞典的16个区域中,农村地区不同的经济表现的因素显然具有类似的经济、社会和政治条件。这项研究基于这样的假设,即农村地区的差异化发展可能通过有形的和无形的因素的互动以及特定的地方、区域和国家背景的综合变量才能予以解释。研究结果显示,成功地区和不太成功地区之间的无形因素和有形因素的重要性各不相同[34]。特鲁因通过对欧盟农村地区经济社会发展的深度分析后指出,外源性发展与内源性发展的混合模式以及社区主导的发展理论获得了广泛的经验证据支持[35]。
随着实践经验的不断深化,人们逐渐更加辩证地看待内源性农村发展模式。一些学者认为,农村地区在诸如全球化、外部贸易、政府行动等外部影响下追求社会经济自主性发展的观念可能只是一种理想,至少在当代欧洲并不是一个可实现的命题[8]。农村地区受到地方化和全球化双重趋势的影响,这使外源性发展和内源性发展的严格区分成为了一个错误的“二分法”。地方社会大多数发展的形式都涉及到“外来- 本土”劳动力和资源的有机结合,本土的生产和消费循环要与“外来- 本土”的循环系统有效接轨[36]196。从这个角度看,关键的议题是发展过程中如何有效控制本土和外部力量之间的相互作用。有效的农村发展战略必须寻求在地方和区域层面建立经济和政治机构,构建有助于同外部世界进行互动的良好条件。很明显,行业或部门政策已经不再是解决农村社会多元化和不断变化的社会需求的适当机制,对多样性、综合性农村政策的呼吁正在加强。
很大程度上,以上分析和研究结果显示了新内源发展(neo-endogenous development)取向的理论构成要素,其关注的重点是地方区域与更广泛的政治、制度、贸易和自然环境的动态博弈,以及这些相互作用是如何发生的。农村发展实践过程中形成了一系列实用性强的新概念,诸如学习型区域、灵活工业区等。事实上,新内源发展思想借鉴了发展制度主义理论,认为地方发展的关键在于构建地方的制度能力,既能调动内部资源,又能应对作用于区域的外部力量。这种视角不仅强调经济或商业发展需要嵌入在区域中,而且认为实现这种目标的手段是通过地方行动者积极参与内部和外部互动的发展过程[2],而不是仅仅局限和偏向于其中一方。
雷(Ray)以欧盟LEADER项目*LEADER这一名称来源于法语“Liaison entre actions de développement rural”,意思是“农村地区发展行动联合”,取每个单词的开头字母,缩写为LEADER。LEADER作为一种以地区为基础的自下而上的农村发展方法于1991年在欧盟地区正式推出,通过关注现有地方资源增值的潜力,以地方社区创新的方式促进地方发展,通常被视为欧洲农村内源性发展模式的典型实践案例。经验作为参照,认为运用新内源发展理念构思发展行动的关键是人力资本的作用和个体、企业与组织中积累的动力[37]。新内源农村发展旨在寻求农村地区的企业、机构和从业人员的工作网络中发展人力资本和社会资本。新农村经济项目(the New Rural Economy Project)正是沿着这种路径开展的,英格兰东北部的经验显示,项目活动对于在该地区提供农村发展的外源行动者和新内源行动者的潜能释放和能力建设具有积极作用[38]。当然,这方面的实践经验和这种发展方式的合理性在被认可之前尚需要更多的经验证据,不过,新内源发展理念在对外源性发展和传统内源发展的批评及缺陷的弥补方面已经开始引起学术界和实务领域越来越多的重视。
表2 “内外融合”的新内源农村发展模式[2]
六、结束语
当前,发展研究领域并没有形成对内源性农村发展模式的一致性立场和定义,它通常是作为一系列方法存在于农村政策和实践领域之中。内源性农村发展主要(但不完全是)建立在诸如地方生态、劳动力、知识的潜力以及将生产连接到消费的地方模式等地方可用的资源之上。作为一种发展战略,内源性发展有可能改善贫困社区的生活条件与质量,然而,它并不能完全取代区域发展的传统战略,因为它的经济影响相对有限。不过,成功的地方倡导能够加强社区意识与社区认同,并引发赋权和解放的进程。这有助于边陲和贫困社区更好地表达和捍卫自身的利益和愿景,并从传统的外部发展举措中获得更大的好处。但不得不承认,内源性发展势必受到外部影响的诸多限制。事实上,西方农村发展模式经历了从自上而下的外源模型到自下而上的传统内源模型,再到越来越多地强调以地方主导的“混合内源- 外源动力”为特征的方法。这种变迁趋势表明,为了提升农村地区的生活质量,内源发展必须同外部干预相结合,以更好地利用地方资源和外部支持资源。虽然内源发展强调动员和利用内部资源,但如果没有外部资源,它的良好实现显然是不可能的。这种意义上,内源性农村发展应被视为一种在地区内以及地区和外部参与者之间的沟通、交流、协作以及人际关系互动的过程。本质上看,由于融合了区域发展战略等思想的区域性传统,农村发展的内源性途径和外源性途径的划分实际上仅是一种理想类型式的二元论,并不是作为一种相互排斥的实践性二分法,发展实践中二者很难完全分离。不过关键的问题是,需要进一步研究如何实现二者彼此融合以达到农村发展目标的合适的和有效的操作性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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