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运”之书:食指诗歌论稿
2018-03-01易彬
易彬
对于一个从1960年代中期就开始写作的诗人而言,《食指的诗》 (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年版)仅194个诗歌页码,收诗120余首,只能说是一本薄薄的诗集。这“薄”本身即蕴涵了某种隐喻意义:既显现了诗人食指的写作历程,也外化了其作为诗人的命运。
传记资料显示,食指(原名郭路生,1948-)较早时期的个人生活与精神状况多有波折:1972年底出现“精神抑郁,几乎以烟为食”的状况,1973年被诊断为患有精神分裂症,随后病情多次发作并多次住院治疗;1975年有过一次婚姻,7年后离异;1990年进北京某福利院①。其写作始自1965年,很快就写出了《相信未来》 《这是四点零八分的北京》等作品——前者据说流传相当广远,被誉为“1960年代‘新诗歌的发轫之作”②。日后,食指被北岛认定为“毫无疑问”的“自1960年代以来,中国新诗运动的奠基人”③;也是多多眼中的“70年代以来为新诗歌运动趴在地上的第一人”④。一些研究者则认为食指是朦胧诗的“一个小小的传统”⑤。诗集之薄与评价之厚既反差如此之明显,重新审视食指写作及相关文学语境是必要的。
一、 “相信”:由来
传记资料称,1967年食指进入“诗歌创作的第一个黄金阶段”,1968年是其“黄金年”⑥。《相信未来》即作于该年2月。以现时观点看,诗歌的艺术处理带有明显的先验性:作为观念形态的“相信”从一开始就已确立,众多排比不过是一种强化手段。作为艺术表现应有的内在心理机制到底如何形成,读者并无从知晓:
当蜘蛛网无情地查封了我的炉台,/当灰烬的余烟叹息着贫困的悲哀,/我依然固执地铺平失望的灰燼,/用美丽的雪花写下:相信未来。
当我的紫葡萄化为深秋的露水,/当我的鲜花依偎在别人的情怀,/我依然固执地用凝露的枯藤,/在凄凉的大地上写下:相信未来。
不过,这种挑剔很可能如多多所言是现今读者“已经完全进入了一个人类成熟的理性阶段”的思维产物⑦;在那一极端的政治年代,更能够引起心灵共鸣的是思想、命运这类饱含精神内涵的因素。由此,适当回溯当时语境是有必要的。
何谓“命运”?这是一个贯穿食指全部写作的词汇。当时即有诗名之为《命运》 (1967)。《书简(一)》 (1965)则以“短序”自我揭橥了“命运”的由来:“这首诗为一幅画像而作,画像是十二月党人之妻在丈夫临服苦役前送别时送给她爱人的。”《书简(二)》 (1967)延续了《书简(一)》的旨意。所谓“命运”是和俄罗斯十二月党人的不幸遭遇——一种坎坷且悲壮的生命形态,一种忧郁但执著的情感基调——紧密相关的。放大到当时社会文化语境来看,这种画像也并非一种个人行为,而更像是处于文化沙漠中的中国知识分子自身的画像:由于社会结构与精神经历的相似性,俄罗斯知识分子在相当长时间内被认为是中国知识分子的精神肌体,十二月党人的命运也被相当一部分中国知识分子看成自身的命运。
据说这种写作势态和食指当时“文化的饥渴”⑧相关:“文化的饥渴”映射于心,引发信仰追求。诗歌使用的是一种劝勉语气:无论处于多么糟糕的境地也不要放弃。这最终指向《相信未来》:
我们应当永远牢记一条真理/无论在欢乐还是辛酸的日子里/我们的心啊,要永远向前憧憬/这样,才不会丧失生活的勇气
当时读者应该很容易想起普希金的《假如生活欺骗了你》或“民粹派”诗人纳德松的某些诗歌。《书简(一)》或《相信未来》,与一首普希金的诗,看起来像是同一理想信念在不同国度的仿写而已——所谓“相信”,不仅其思想资源,其词汇、语气、表达形式也都与俄罗斯有着重要关联。那么,作为资源的普希金或当时其他秘密流传的外国诗人,如裴多菲、阿赫玛托娃、茨维塔耶娃等,意味着什么呢?
意味着现实的慰藉、精神的应和⑨乃至疾病的疗救⑩。日后以小说名世的叶兆言曾对自己17岁那年“狂热的选择”有过追忆:他谈到了“广为流传”的食指的《这是四点零八分的北京》,也谈到了令“人数不一定很多”的读者“特别痴情,特别疯狂”的阿赫玛托娃:
在1974年,喜欢阿赫玛托娃,意味着同时也在向那些杰出的诗人表示致敬,他们是在法国潦倒而死的巴尔蒙特,被枪毙的古米廖夫,死于集中营的曼德里施塔姆,流浪在外无家可归的茨维塔耶娃,以及自杀的马雅可夫斯基和叶赛宁。喜欢阿赫玛托娃,意味着我们向往那个闪烁金属光芒的诗歌岁月,意味着对反叛和决裂的认同,意味着为了艺术,应该选择苦难,选择窘境,甚至选择绝望。
落实到心理机制来看,年轻的中国读者既和异域的苦难诗人有着某种类似经历,也就很容易沉浸到一种“想象的虚幻”中去:
多少年来,我一直在想这个奇怪的问题。究竟什么魔力让我对阿赫玛托娃念念不忘,以至于每次提到她的名字,就仿佛又一次回到了躁动不安的文学青春期。我能够成为一个作家,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与阿赫玛托娃分不开,然而很显然,我并不是真的被她的诗歌所打动,不仅是我,敢说有一批她的狂热崇拜者,都和我一样沉浸在想象的虚幻中。k
阅读本身既如同地下革命一般秘密,也很容易助长这种“想象的虚幻”。但对当时读者而言,“苦难”“窘境”“绝望”,不仅是“选择性”的,更是现实性的:
没有经历过苦难和恐怖的人是不会理解的。一句“相信未来”会给我带来那么大的震动。“未来”?未来是什么?那时的“未来”是连想都不敢想的奢侈品。“相信未来”就意味着对现实的不满,就是“反动”,就要被“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让他永世不得翻身”。l
“未来”究竟是什么,诗人并没有给出答案,但这是一种人生的信念,是经历了现实失败后的别一种反抗精神,同时也是绝望现实的止痛剂。“相信未来”给出的首先就是一种抚慰性的精神力量,对于受伤的一代人而言,无异于一种必须的心理疗法。m
“未来”即是“疗救”,是“匮乏”现实的精神寄托,“相信”式许诺也就有着难以估量的力量:
我坚信人们对于我们的脊骨,/那无数次的探索、迷途、失败和成功,/一定会给予热情客观、公正的评定,/是的,我焦急地等待着他们的评定。
“相信”“未来”这类语汇既有其强烈的自明性,这种以未来写现时的手法也就有其独特的时代效应——食指诗歌在一定范围之内流传也就有其必然性:在一个时代精神严重萎缩、个人处于朝不保夕的迷惘之际,食指站了起来,像俄罗斯精神领袖普希金一样高声疾呼“相信未来!”这样一个令人振奋的声音深深地契合了当时那些同样处于“文化的饥渴”状态下读者的心理——第一人称“我”的频繁使用,又凭添了几分英雄色彩:
不!朋友,还是远远地离开/远远地离开……留下我自己/守着这再也掀不起波浪的海/蹒跚地踱步、徘徊 ——《海洋三部曲》 (1965-68)
这种虽“蹒跚”“徘徊”但终归是独自承担的英雄形象,看起来有助于食指作为诗人形象的确立。
二、 “这是我的最后的北京”:个体“疼痛”与历史“缝隙”
与《相信未来》的劝勉性和先验性不同的是,同期的《这是四点零八分的北京》更具经历性和感性意味。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这一重大的政治事件和个体的生命感受紧密相联——政治阵痛就像针尖刺向心胸,而个体不过是一只“吃惊的”、茫然的、无从把捉自身命运的风筝:
我的心骤然一阵疼痛,一定是/妈妈缀扣子的针线穿透了心胸/这时,我的心变成了一只风筝/风筝的线绳就在妈妈的手中
线绳绷得太紧了,就要扯断了/我不得不把头探出车厢的窗棂/直到这时,直到这个时候/我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
历史即将改变,个体却被人流所裹挟而不自知,只有在火车就要前行的刹那才真正明白告别的含义,个体身陷具体历史情境的茫然心态,历史变迁给个体带来的强烈疼痛感,借助一个特定瞬间一一呈现出来。接下来,诗歌流露的是一种“永远记着我”的情绪:“我再次向北京挥动手臂/想一把抓住她的衣领/然后对她亲热地叫喊:/永远记着我,妈妈啊北京”。
“永远”和“未来”,“记着”和“评定”基本同义——诗歌最终和《相信未来》趋向同一。不同的是,彼时的“未来”是抽象的,此时更为突出的是现实的精神依凭:个体既渴望得到北京的记忆,又渴望凭借这种关于北京的想象性记忆来慰藉自己,即相信北京会“记着我”。但此刻,个体的现实遭遇已经更为糟糕:十二月党人被放逐的经历不再是遥远的想象,而是活生生的惨烈现实:
终于抓住了什么东西/管他是谁的手,不能松/因为这是我的北京/这是我的最后的北京
从个人经历看,食指1948年生于山东,1953年从随父母迁入新中国的首都北京。从那时到1968年,正是一个人从懵懂走向成年、接受政治文化熏陶的关键阶段。北京吸引诗人的不完全是多年居住地所带来的故土性,更是政治母性,一股占有绝对主导地位的力量:“妈妈啊北京”这一充分一体化的称谓,如同“祖国啊母亲”,正是政治与母性的完好结合。由此,“最后的”并非一个简单的时间性称语,而是指向时代和自身:北京包含着“在轰轰烈烈的政治运动中背井离乡的无奈、绝望和对家园的深深眷恋”n;而个体命运既和北京紧密相关,北京的动荡必然关涉到个体的未来,“最后的”包含了诗人对于未来的恐惧。
不过,诗中的忧虑、无奈、眷恋虽然确凿,那只手却并非溺水者之手,它最终抓住了政治母性这一主体——在另一场合,它抓住了政治偶像:“一套毛泽东选集/贴身放在火热的胸前/一枚毛主席像章/夕阳辉映下金色灿烂”(《海洋三部曲》,1965-1968)。
个人的切肤之痛最终上升到政治层面来衡定——因为政治母性植根于观念之中,食指当时诗中并不存在绝望的情绪。这也可从《鱼儿三部曲》 (1967)等诗见出。食指自述,“因当时‘红卫兵运动受挫,大家心情都十分不好,這一景象使我联想到在见不到阳光的冰层之下,鱼儿(即我们)是在怎样地生活。于是有了《鱼儿三部曲》的第一部”o。鱼儿的生命历程象征着理想的死亡,其结束点上是一幅富有意味的场景:
水蟒竟同情地流出了眼泪/当青蛙唱到鱼儿的死亡
水蟒竟然同情鱼儿!这与其说理想事业是值得同情的,莫若说是一种自我安慰或心理需求:渴望同情——如同渴望被评定。鱼儿虽然死去,但因为渴望的存在,绝望之不存在仍然也是可以想见的。
扩大到当代文学史的总体进程来看,“相信”“疼痛”等语汇确乎蕴涵了怀疑、否定的内涵,并构成了对时代美学的背离——在一个诗歌美学普遍匮乏的时代,这种背离或述说现时政治事件中的个人之痛,或鼓舞陷于精神困境中的人,自有其特殊效应,但究其实质,这些诗歌所抓住的是时代的某些缝隙,并试图以理想的表达来弥补,以英雄式努力来承担这种缝隙,而非奋力打破它。
三、 “战鼓咚咚”式诗篇:时代精神的复杂性
上述诗歌之外,1969年前后,食指“还试着创作民歌,为写好这种体裁到处搜集当地的民歌资料”p。现存1969-1975年间的民歌式作品有《农村“十·一”抒情》 《杨家川——写给为建设大寨县贡献力量的女青年》 《南京长江大桥——写给工人阶级》 《架设兵之歌》《红旗渠组歌》等。
这批诗歌充斥着“革命的浪漫主义”语调,和当时新民歌写法全无二致,《红旗渠组歌》中有:“战鼓咚咚/红旗舒展斗西风/山水听号令/擂台号角鸣/野菜能添千钧力/渠水清凉论英雄”。《南京长江大桥》更是“借用‘大跃进时期一段著名的民歌”q:“天上没有玉皇/水底没有龙王/我就是玉皇/我就是龙王/喝令三山五岳开道/我来了”。凡此,均显示了食指对于时代诗歌风尚与观念的简单趋同。与此同时,“相信未来”式写作也并未延续:
我的一生是辗转飘零的枯叶,/我的未来是抽不出锋芒的青稞,/如果命运真的是这样的话,/我愿为野生的荆棘放声高歌。
——《命运》 (1967)
还是干脆忘掉她吧/乞丐寻不到人世的温存/我清楚地看到未来/漂泊才是命运的女神
——《还是干脆忘掉她吧》 (1968)
“命运”式表达确乎强化了食指作为诗人的英雄形象,但几乎就在同一时间段,“未来”却被赋予了几乎相反的价值内涵——因着这种并不算短暂的趋同与动摇,《相信未来》等诗背后政治母性的面影愈发清晰。现实给予了个体以强大的精神压力,它的动荡则严重波及诗人的精神立场,诗歌美学动因的某种虚妄性由此显现出来。循此,前述诗歌对于所谓“人”的独立性之类命题的探索与思考,更像是糟糕的现实处境所导致的激愤心理产物,并没有呈现出灵魂境界的开阖:
食指的《相信未来》使一代人看到了一个新的未来世界,它反映了一代人从红卫兵到知青转变的普遍心理和共同情感,说到底,这一代人就是“相信未来”的一代人,或者说,他们最初都是从“相信未来”的精神境界过渡而来的。可以说,食指以一个人的诗写出了一代人的精神历程。r
“过渡而来”的说法更为确切。如果说确有“一代人”这一指称、且“一代人”确有其精神历程的话,那么,严峻的时代语境在个体身上打下的烙印无疑是复杂的。“潜在写作”概念的提出即是充分注意到了这一时期写作的复杂性。在“‘潜在写作与时代深层的精神现象”这一命题上,相关讨论曾有过诘问:“从丰子恺、穆旦这样的老作家老诗人,到‘白洋淀诗歌群的知识青年,他们不顾文学上的清规戒律,怀着对文学、对诗歌的挚爱,生气勃勃地唱出了那个时代最庄严也是最美好的歌声。把这些凝聚了生命血泪的创作与公开发表的‘样板戏、《金光大道》之类的‘作品相比较,谁更本质地代表了时代的声音和知识分子的立场,还用解释吗?”s
总体上看,将那些“凝聚了生命血泪的创作”置于更高的价值地位有着特殊的历史合理性,但具体情形还可进一步细分,即如食指,同一时间段既有《相信未来》 《这是四点零八分的北京》等“凝聚了生命血泪的创作”,《红旗渠组歌》式应和时代的浮浅之作也并不在少数,其早期诗歌也就有着“两种话语的分裂”t或“多重性格”u。这种进取精神和萎缩形象共同构成了时代的复杂性和丰富性,共同构成了一代人的精神历程。
四、 “可怕的沉默”:精神后遗症
精神问题的复杂性却并未随着极端政治年代的结束而结束——1978年,食指写下了看似充满激愤语调的《疯狗》:
受够了无情的戏弄之后,/我不再把自己当成人看,/仿佛我成了一条疯狗,/漫无目的地游荡人间。
……
假如我真的成条疯狗/就能挣脱这无形的锁链,/那么我将毫不迟疑地/放弃所谓神圣的人权。
关于《疯狗》一诗曾经产生过一个历史性误会:《今天》第2期刊登时曾将其写作时间注明为1974年。相关研究认为它“比较尖锐”,“但它并非是自觉的……只要对比黄翔的《野兽》,区别自然清楚。不自觉的潜在写作与被迫的潜在写作与自觉的潜在写作,其不同文本与现实的关系都是不一样的”v。食指与黄翔的对比被纳入到文学史研究视域中,且被区格为“不自觉”与“自觉”的写作。“不同文本与现实的关系”的确是“不一样的”,但仅以“对时代的本质揭露”作为是否自觉写作的标准,自是可待进一步商议。不过,更大的问题还在于,如若将这首诗放到1978年这一时间点上,文本与现实的关系以及由此所获得的文学史认知均会随之发生改变。
《疯狗》使用了一个包括北岛《回答》在内的很多朦胧诗中均出现过的假设句式,但假设之上并非野兽般愤怒,而是另一种现实感知:人活着,还不如一条疯狗——“受够了无情的戏弄”,挣脱“锁链”成为生存的最大愿望。联系到食指此前一些诗作对于政治母性的信仰,此诗已然蕴涵了某种怀疑情绪。但《疯狗》只是一个孤案,食指同期诗歌中并没有其他同类作品,可见这种情绪也并不稳定。《愤怒》 (1980)也不是愤怒的强烈表达:
我的愤怒不再是忿忿不平,/也不是无休无止的评理述说,/更不会为此大声地疾呼呐喊,/尽管曾经有过这样的时刻。
尽管我的脸上还带着孩子气,/盡管我还说不上是一个强者,/但是在我未完全成熟的心中,/愤怒已化为一片可怕的沉默。
以《疯狗》 《愤怒》来观照,可发现一个症结:在极端政治年代,食指热切地“相信未来”;而在新时期之初、政治风气日渐松动的年代,“愤怒已化为一片可怕的沉默”。
从文学史角度看,食指这类诗篇被拿来与黄翔的野兽式写作、北岛的“回答”式写作相对照,看起来非常符合历史语境,有着合理的认知逻辑——当时,朦胧诗正以火山爆发之势在中国大地燃烧,“北岛们”在宣告“历史终于给了我们以机会,使我们这代人能够把埋在心中十年之久的歌声唱出来”,“反映新时代精神的艰巨任务,已经落在我们这一代人肩上”w。新的时代已有了新的呐喊,且亟需藉此来改变经由极端政治年代所带来的种种负面因素,“沉默”似乎已超越了个人喜好而成为一种历史态度:“可怕的沉默”依然是“沉默”,选择“沉默”即意味着背离历史。
但若据此认为黄翔、北岛等人是自觉的,食指是不自觉的,也会遮掩历史更为丰富的内涵。初看之下,食指之“相信”与北岛《回答》中的“告诉你吧,世界/我—不—相—信”显示了某种等级区格,但“未来”一词实际上也出现在《回答》 (《诗刊》1979年第3期)的结尾:
新的转机和闪闪的星斗,/正在缀满没有遮拦的天空。/那是五千年的象形文字,/那是未来人们凝视的眼睛。
在一首充满对抗气质的诗篇中,产生了对于“未来人们凝视的眼睛”一类想象——不仅仅是北岛,江河、顾城等朦胧诗人以及更早的黄翔笔下,对于未来的向往也是一个基本主题。循此,尽管在“我—不—相—信!”式高音的映照下,食指式“未来”显得比较平和,但“不相信”与“相信”还是分享了某种共同的心理期待,共通的历史境遇:现实已不堪信赖,惟有“相信未来”。
放到一个更长的时间纬度之中,个人心性不同,实际境遇相异,历史给不同个体所造设的内心感受也会有分途。如《疯狗》 《愤怒》所示,食指并没有继续朝向社会认可的层面,而是在某种程度上转向了内心——诗歌写下的即一种心灵境遇:尽管时代政治风气已经逐渐开放,生命形态遭受压抑的感受却更胜于往昔。《疯狗》后出的版本增添了副题x,看起来即是为了坐实现实方面的指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