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树理的幽灵
2018-03-01赵勇
赵勇
弄成这样一本书的想法已有些年头了。记得2004年岁尾,席扬先生的《多维整合与雅俗同构——赵树理和“山药蛋派”新论》甫一上市,我就在校门外的盛世情书店买回一本。静心读几篇,很喜欢,又见后记中言,忽然心有所动。他说:“此书以‘论文汇编的本真状态面世,而不是以‘改编或‘重整的方式把它‘加工成一本‘好看却也不免存有‘蒙人之嫌的论著,我自然是有所期待的——我想让那些和我一样对赵树理、‘山药蛋派有兴趣的朋友们,能从这本小册子里略略了解些我在学术上笨拙的努力与真诚的付出。”我就想,关于赵树理,我好像也有仨核桃俩枣,猴年马月,我是不是也可以鼓捣出一本“汇编”,展示一下自己的“笨拙”?
没想到,从当初起意到现在汇集成书,十多年光阴匆匆已过;更没想到的是,我欲步席扬兄后尘,向他学习,不料他却不辞而别,遽归道山了。学途多艰,人生无常,每念及此,心中依然隐隐作痛。
十多年来,或者是二十多年来,我在赵树理研究这驾老牛破车,写写停停,且一停就是十年,个中原因,我在前面自序中已有交待,此处不赘。我没有谈到的一个原因是,本人并不在现当代文学专业供职,而是在文艺学专业混饭。既然是文艺学,就不得不时时与“文学”为伍,处处跟“理论”较劲,理论才是主业,评论只算副业。我若在具体的作家作品处投入太多,先就拿不出那么多时间,再则也有越界开采之嫌。在这个专业分工越来越细的时代里,如此做派,轻则让人觉得不务正业——你这是做甚?守着阿多诺足矣,干嘛还惦记赵树理?“小二黑结婚”要一心一意,“李二嫂改嫁”万不可取。重则可能会被人高声断喝——你小子好大胆!竟敢钻进洒家这一亩三分地?说,从我们园子里摘走了几个瓜?
所以,许多年里,我每每琢磨赵树理,都觉得像是《田寡妇看瓜》中的那个小偷,名不正,言不顺,理不直,气不壮,还唯恐被人质疑:“秋生!这是谁的南瓜?怎么这么多?”
但为什么终于不思悔改,种出了几个南瓜北瓜细把儿瓜呢?一是我长序中说的那颗“赵树理疙瘩”潜滋暗长;二是我琢磨“后三十年”大众文化,一不留神就会溜达到“前三十年”那里;三是后来,中国赵树理研究会把我“招安”,还给我一纸“副会长”文书,让我招摇撞骗。进了组织之后,新一届会长赵魁元同志就成天笑嘻嘻,跟我讲道理:你给咱写写赵树理嘛,你给咱弄成它一本书嘛,你给咱家乡人民做点贡献嘛。不才我本来胆儿就小,总觉得老这么吃空饷不干事心中有愧,再加上脸皮薄,是个顺毛驴,赵会长一念紧箍咒,我心中那颗“疙瘩”就膨胀,责无旁贷、舍我其谁的豪情就疯长。这几种原因加起来,就有了这本书中的第一辑内容。
第二辑名为“山西当下作家论笔”,我这里要多说几句。
除赵树理外,“山药蛋派”第一代作家(即“西李马胡孙”)的作品我也是读过一些的,但读得更多的却是第三代作家,以及无法归入此派中的作家作品,这应该得益于天时地利。1985年那个春天,我即将大学毕业,“四大名旦”之一的《当代》杂志恰好一勺烩出山西作家的四个中篇(郑义的《老井》、成一的《云中河》、雪珂的《女人的力量》、李锐的《红房子》),一时文坛震动,“晋军崛起”之声此伏彼起。我至今保存着这期刊物,说明“晋军”在我心中也已“崛起”。记得念书期间,有好几位作家曾被请到山大中文系集体亮相,他们个个玉树临风,口吐莲花,让我敬仰;后来我在《批评家》帮忙,又不时聆听其高见,近距离打量。按说,蛋已吃过几个,下蛋的老母鸡又见过几只,我已破除了钱锺书们的神秘,但我却神神道道,一反常态,反而越发好奇。于是便颂其诗,读其书,跟着看,追着读——读郑义读李锐,读张、韩二石山,读柯云路、成一、张平、蒋韵、赵瑜、曹乃谦……,张石山《单身汉的乐趣》 (中国青年出版社1983年版)中的十六个中短篇读得更是细,那里面的《小巷英豪》还成为我课堂上的例子,被我举了好多年。他们的文学滋养了我,也让我形成了对山西当代作家的最初认识。如今,我要借此机会向他们表示敬意和谢意。
但是,除个别人外,我大都没有为他们专门写过东西。为什么没动笔?主要是因为那时候少不更事年纪小,读得多来写得少,还处在只消费不生产的状态。收在书里的《失去的和得到的》涉及郑义和李锐,还是姜静楠先生(他当时既是山东师大的老师,也在为《文学评论家》做事)约稿,被他逼住写出来的。此文是我读研究生时的产物,其稚态可掬自然是显而易见的。我特意把它放到这里,除了与山西作家有关外,也是想让同道中人看到我蹒跚学步的样子。
我写得多的是后来的作家。现在想想,这些人差不多都与聂利民(聂尔)有关。
利民兄是我读复习班时的同学,如今已是处了将近四十年的老朋友了。早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我就知道他是个写家。他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天天读,悄悄写,让我好生羡慕。2001年10月,他给我寄来结集成书的《隐居者的收藏》,更是让我刮目相看。但我当时正与法兰克福学派较劲,没有整工夫读,只好一整天琢磨本雅明,临睡前读几页聂利民,把这本书搁在枕头边,达半年之久。我现在要说,在我做论文做得愁眉不展、山穷水尽的时候,正是聂利民——他的经历,他的遭遇,他的思想,他的表达,他那种诗与思相交融、情与理互渗透的句子——让我舒展了身心,调整了情绪,甚至还给我带来了许多灵感。于是我耳边响起一句话:慢慢走,欣赏啊。
做完博士论文,我决定写写他。而且,因为写论文已经把笔写僵写硬把手写鸡爪了,我也同时决定,必须活动活动筋骨,恢复恢复感觉,转换转换笔法——下笔要柔和,要轻拢慢捻抹复挑,要向蒲宁写的、维戈茨基分析的、童庆炳老师阐释的、莫言概括的那样“轻轻地说”。于是,我写出了《在散文的时代里诗意地思考——聂尔其人其作》。
那是我写山西年轻一代作家的开端。随后,利民兄出书就送我,他一送我,我就忍不住想写他,说感想,谈体会,有时一篇不尽兴,还要写出第二篇。这里面当然有朋友情谊,但更重要的是我觉得他确实写得好,很會写。当代的散文佳作我也读过不少,其风格自然是各师成心,其异如面。但就文字而言,我依然觉得聂尔的东西是一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