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人体验与共同焦虑:消费语境中成长题材小说之探析
2018-03-01郑利萍
郑利萍
在20世纪以来的中国小说中,描绘个体成长历程的成长题材小说,形成了一道独具叙事形态与文化品质的流脉。在较为典型的成长题材小说中,主人公的成长历程,是在个体社会化的进程中,不断调适自己内心粗朴或天真的愿望,努力获得理性和平衡,在对社会规范主动与被动的适应过程中,获得明确的自我认同,并最终实现自我价值。
中国社会自20世纪90年代以来进入转型期,以商业化和数字符码为主导的消费社会模式逐渐形成,商品意识和交换逻辑渗透到社会生活的各个层面,个体的自由空间迅速扩大。有关成长的题材,因个人化话语不断扩张的内在要求,在写作体系中被关注并得以拓展。许多生活于这个时代的作家创作了成长题材作品,他们的写作不约而同地反映出消费社会中个体的成长环境,着重描绘了个体由青春期走向成熟期的自我发展轨迹。
一、 价值变异与无根困境
中国20世纪20、30年代的成长题材小说预示了启蒙主体的诞生,50至60年代的成长题材小说描绘了革命主体的成型,80年代的成长题材小说中,主人公的成长依托于富有理想的社会变革期待,以积极进取的精神力图推动历史的进步。这些小说中的成长指向,主要意在实现主人公不断升华的精神追求。90年代以来,随着社会形态的转变,消费社会的个体成长表现出了与此前迥然相异的特征。
在消费社会语境中,日常生活日益技术化、符码化,社会阶层日益固化,以往的意义体系逐渐被消解。求新求变的欲望,对感性的寻求,各种文化的相互影响与融合,使个体的成长环境与以往相比发生了很大变化。
叶弥的《成长如蜕》描述了年轻主人公在社会转型中价值观的变异过程。尽管“我”的“父亲”希望他唯一的儿子、“我”的“弟弟”能够接手价值过亿的家业,“弟弟”却对生意场毫无兴趣,他有着不合时宜的人生理想,看重无功利的友谊和爱情。然而随着时间的流逝,“弟弟”身边的朋友们无一例外地经商,完全纳入社会交换体系之中。“弟弟”的女友钟千媚也离开“弟弟”,嫁给了一个“有钱又有头脑”的台湾老板。女友的离去使“弟弟”一贯秉持的重义轻利的价值观念遭到重创,他不得不重新打量这个善良与真诚受到嘲讽的消费社会。消费社会的交换逻辑使一切物质与非物质都被注入了商品属性,在这样的单向度社会中,成熟意味着熟练掌握市场游戏规则以及对于物质的占有能力和控制能力。在遭遇来自社会与家庭的冷遇与打击之后,“弟弟”明白了在功利性需要主宰一切的社会中,那些不能纳入交换体系的博爱情怀和精神理想已渐行渐远、渐趋消逝。“弟弟”终于被方方面面的合力塑造成这个社会要求的样子:“他成长了,令人信服,你将看到资本在我弟弟的手中得到进一步的积累。是的,他已经熟谙交换原则,终于可以出色地驾驭市场经济。”a这个社会以一双看不见的手,把“弟弟”改造成了一个符合其运行规则的“单向度的人”。
人的成长,以人的主体力量得到确认、人的超越性得以实现为目标指向,而消费社会所奉行的个体成长的目标体现于个体拥有最大化的消费能力。20世纪90年代以来中国的成长题材小说中,有许多类似于“弟弟”的人物形象,都在对社会的适应与融入过程之中,被迫放弃自我超越性的理想,转而顺从充斥社会無所不在的交换原则,无奈地驱逐了自己的理想、志趣,成为归化社会当下价值观念的“单一向度的人”,以“出售自我”的方式混迹于时代。在朱文颖的《高跟鞋》中,画家张治文无法以抽象艺术谋生,只好放弃艺术理想和价值原则,投大众欢心和市场所好,让自己的双手听命于商品广告的要求。与毕飞宇《那个夏天,那个秋季》的主人公耿东亮不再坚守音乐理想相类,在邱华栋《手上的星光》中,主人公“我”也终究被时代的欲望吸盘牢牢吸住,原本作为承载理想和提升心灵的文学创作,仅被“我”当作是获取功利的手段。建立于理性框架中的美术、音乐、文学,价值、理想、境界,在消费时代的物化语境中全面凋零。
对于曾经执著于理想的主人公而言, 放弃理想往往意味着出售灵魂。“出售”成为成长主人公在消费时代共同的精神困境。现代工业社会的一体化控制,使感性个体的血肉灵性无所依托,个体难以维系自己内在固有的激情、想象、灵悟。人与人之间也淡化了有血有肉的富有感情的关系,变成了一架机器内部零件与零件之间的相互配合。单向度的人清除了自我意识内部无法纳入社会交换体系的超越性向度,以精确的理性计算妥当地安排自己的现世生活。“他人”既是自己的工具,自己也满足于工具化的生存。
成长题材小说的展开过程往往是对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到哪里去的人生核心问题不断追问与解答的过程,也是自我主体不断构建、内在精神不断升华的过程。进入消费社会之后,成长的意义从理想的境界滑落,主人公的成长历程往往呈现为自我迷失、精神主体消解的过程。一些作品的主人公这样表述自己对于消费社会生活的适应:“上帝赐给我们生命,就是让我们去很好地花费自己的生命。生命的意义就在于让自己愉快,不愉快就绕过它,不然就是负担。”b“我不图他的钱我嫁他干什么,我又不是活雷锋。”c“千疮百孔之后,便是刀枪不入。”d“我是这样,所有沉重的,都要本能地避开,我从不认为避开沉重就是轻浮。”e年轻的主人公们在追求自我超越性的挫败经历中,不约而同地调整了自己原有的价值准则,普遍开始信奉实用主义和享乐主义的价值观念。
当个体实现了对于交换逻辑的普遍认同并具有高度同质化的行为模式之时,社会中人的单一向度就成为必然,成长中的痛苦不再会引导个体通向追寻自我超越的精神上升之路,而成为个体放弃精神追求、人格不断沉沦的辩解理由。正如西蒙娜·薇依所言,金钱渗透到哪里,就毁坏了哪里的根,人们用赢利的欲望替换了所有的动机。当人们落入一种灵魂的惰性状态,切断和自然、他人的自然联系之时,人们就处在被拔根的状态中。拔根状态中,信仰、伦理、文化的拔根是最具有悲剧意义的,它将导致拔根的情况普遍出现于所有的领域,各种关系被切断,每一事物都被看作是自身的目的f。人的存在意义因此遭遇严重的危机,每个人都成为一个真正的孤立者,失去了深层次的精神依托。
二、 生活漂泊与精神悬浮
如上所述,消费时代表现出了一种“无根”的公众特性。在城市的喧嚣里面,人犹如漂浮不定的浮萍,本真自我无处可居。消费社会除了生活的机械化之外,还存在着使人类社会自身尽可能像一台高效机器那样运转的倾向。现代的劳动分工导致了人的“零件化”现象,每一个人都是工业机器中一个可更换的元件。
与此相应,成长题材小说中的主人公面对迅速变化的社会倍感迷惘,感受到无根的生存环境带来的孤独感,以及寻求职业过程中自我主体的异化或迷失。置身于消费社会情境中的作家们,不约而同地表达了生活于消费时代的自我体验,他们笔下的成长题材小说既反映了个人的成长体验,也映射了时代的普遍焦虑。
“70后”作家路内的“追随三部曲”表现出了20世纪90年代以来中国社会转型中作为社会普通个体所经历的身体与精神的双重漂泊。“追随三部曲”第一部《少年巴比伦》详尽记述了主人公路小路到戴城化工厂做学徒工的经历;第二部《追随她的旅程》展现的视野由工厂延伸到社会百业,地理方位也从城镇延伸到上海;第三部《天使坠落在哪里》写主人公经历磨砺后返归故乡。“追随三部曲”借鉴了成长小说的基本叙述模式,展开了较为宽广的社会生活画卷。作品虽然表现出生活的广度和时间的跨度,然而主人公在探寻职业出路和情感归属的成长过程中,和芸芸众生一样,未能把握生活的目标与方向,构建起真正的自我主体,显露出单一向度的人“成长”的无奈与苍白。
成长叙事的精彩之处,在于作品表达出成长主人公丰富的心理变化与精神升华过程,充分展现出生命应有的潜质与可能性。然而在“追随三部曲”中,时间在流逝、履历在更换,主人公们的寻路更多的是为了摆脱经济压力,对于理想和价值的思考较为薄弱。人物的生活貌似丰富,实则单调重复,其求索经历多为自我复制。在漂移不定的生活中,主人公渐渐放弃了实现自我价值的努力,而满足于程式化、庸人化的生存。作品不乏繁杂生活量的累积,人物的精神却没有得以发展和提升,人物的成长历程成为没有获得真正成长的寻路苦旅。
在年轻的主人公寻求职业发展的过程中,城市充当了非常重要的角色,城市不仅是主人公生活的环境,更是他们人生梦想得以实现的依托。城市不仅仅是地理场域,更是一种精神状态、一种生活方式。城市既引发了成长中的个体对于物质的强烈欲望,又让他们承受着物质对于精神的全面挤压。过度追求物质欲望使人走向異化,焦虑和漂泊感成为城市的典型情绪。面对城市化进程所带来的迷茫,“新生代作家以动荡不居的城市生活作为主题,以第一人称的独白口吻表现主人公的‘漂泊状态”g。众多以城市为人物成长环境的作品往往呈现为对城市日常生活平面而琐屑的描述,主人公不约而同地因为无所根系而处于精神悬浮和迷惘状态,反映出消费社会语境中成长主人公共同的精神症候。
丁天《饲养在城市的我们》以主人公“我”在现实与往昔之间的穿梭往来为叙述线索,以一种追忆似水年华的感伤情绪,叙述了“我”和朋友们经历的无所寄托的青春迷惘。“对我们来说青春仅仅意味着一段虚度的光阴,是一个在路边莫名等待的岁月……而这个城市则仿佛是个专门收容我们的设置,它让我们在虚度中成长、欢笑,让我们培养友情,滋生爱情,也让我们痛苦、忧愁,让我们失去依托,让我们失去生命,让我们失去从前的美好记忆。”h主人公“我”回望青春岁月,意识到作为永不能复原、回返的生命的一部分,青春已无可奈何地逝去,令“我”叹息生命的短暂与人生意义的虚妄。在“我”的憧憬中,青春拥有生活中最珍贵的激情、希望与努力,通向明丽的前景。然而现实中的青春却展现出了这样一幅图景:“我”的朋友刘军在一场毫无意义的斗殴中死去,齐明因盗窃入狱,“我”与恋人林雪分道扬镳,高考落榜后无所事事、更加迷失,最不屑于理想的黄力成了暴发户。成长不仅没有把“我”和“我们”带向成熟和丰富的境地,反而使“我”和“我们”不断地失去希望和信心,成长不再是青春之歌,而成了岁月挽歌。
《饲养在城市的我们》充溢的是本能的冲动和精神悬浮的困惑。与之相类,在卫慧《艾夏》等作品中,以叹息、迷惘的叙述基调,将青春描述得如同梦魇和废墟。颓废感和虚无感从头至尾在文本的字里行间萦回。类似的青春叙事有着共同的特征,主人公都缺乏对于自我的思考,即使有所思考,也缺乏执行个人意志的行动能力,成长的过程因此成为不断退缩和不断失去的过程。
启蒙文化以理性和理智构建了通向理想的阶梯,人们在攀登的途中,拥有着信念和希望的伴随和支撑。消费社会的语境中,原先由革命和启蒙话语所设定的价值意义被抽空了,即将步入社会的年轻人仿佛置身于茫茫沙漠之中,既不愿意遵从现存的规范,新的意义又没有建立起来,生活失去了目标与依托。“校长给我们一个很响亮的口号:做学习的主人,做学校的主人,做社会的主人,做时代的主人。后来在一堂写作课上我在这四句话后面添了一句:只是何时做自己的主人?”i茫然的他们于是“希望把所有的事情都弄糟,弄得不可收拾”,“很想进入一种不被迫的状态中”j。人生的无奈和精神的悬浮感于无形中无所不在,弥散于成长过程的每一个角落,如李敬泽所说,“更多时候,成长小说是拒绝成长的表征,以伤感或愤怒的情绪,成长小说成为献给逝去的美好时光的一束枯萎的花”k。
三、 逃离当下与游戏青春
当消费社会所建立的功用性符号体系替代了以往以心灵和理性支撑的价值体系,构筑于理性框架之上的价值话语缺席,历史和“父亲”消失,世界就不免会成为即时性欲望支撑的景观。生存于其间的年轻成长者们,虽然渴望拥有独立的自我主体,有着在选择和行动中造就自己的愿望,却又在抛弃以往的精神支柱后,必须面对难以解决的现实和精神难题。有意味的是,年轻的成长者们往往选择了逃离当下生活,寄希望于通过身体与心灵的漫游,暂时回避当下困境,并难得地品尝一下自由的滋味。
在一些“70后”作家的成长题材小说中,描写了年轻主人公逃离当下生活情境的愿望和行动。徐则臣的《夜火车》中,不愿随波逐流的大学生陈木年把追求知识和学问当作自己的人生目标,但他因一个冲动的戏言导致了自己受到来自单位和社会的无止尽的审查。他只能以一种亵渎的方式表达自己无法证明自己的无助感与荒诞感。当他用点燃的烟头穿透他曾视之为治学圭臬的《楚辞集注》时,心中生出了巨大的“成就感”。一本数百页、沉淀了学问的高雅与庄严的典籍,在弹指之间,页码处变成了黑暗的空洞,像一种隐喻,令厚重的积淀灰飞烟灭,化为了虚无。陈木年此刻的“成就感”是一种悲凉的反讽,是他内心对这个世界无形之中加之于他的虚无感和荒诞感的绝望应答。
陈木年唯一能感受到自由的时刻是在夜的黑暗中疾驰的火车上:“他觉得周围的人都不存在了,整个火车里就他一个人,整个世界就这一列火车在黑夜里穿行,像贴着地面飞翔。这个夜里,他一个人低低地在黑夜里飞。在黑夜里飞翔的感觉让他激动得浑身发抖。”l疾驰的火车没有目的地,主人公逃离或出走也只是行为和体验,难以产生更多的意义指向。主人公此后还是回到了生活原有的轨道,精神与生活一切如旧。邱华栋《手上的星光》中林薇对自己的定义是“在路上”、“没有家”,《沙盘城市》中,林家琪也表达了“在路上”的状态:“我永远在路上,我是街头流浪人。”“不管去哪儿,人海茫茫,我必须去流浪。”m陈染的《无处告别》中,黛二选择了默默退回到个人世界,独自品味孤寂,“她知道自己永远处在与世告别的恍惚中,然而却永远无处告别”n,都表现出了年轻主人公身居都市却无所归属的精神悬浮状态。“如果说在经典成长小说中,我们看到一个人被锤炼出健康、正确的人格,他长大了,满怀信心、朝气蓬勃地走向社会,那么在‘现代作品中,基本情节是一个人拒绝长大,或者怒气冲冲地逃到了路上。”o
在成长题材小说中,经受爱情的磨砺通常是主人公的一种成人仪式,对于爱情理解的升华是主人公走向精神成熟的重要标志。爱情在20世纪90年代以来成长题材小说中反复出现,却未能成为小说中人物自我认识的契机,也没有在人物的精神发展中留下重要的印迹。徐则臣的《水边书》中,陈小多爱慕着郑青蓝,郑青蓝始终被恶势力纠缠和困扰,懦弱的陈小多不仅无力保护郑青蓝,反过来还要接受郑青蓝的保护。张学东的《西北往事》中,“我”爱恋罗扬,却缺乏自觉的决断和勇敢的担当,萌芽的爱情无果而终。丁天的《玩偶青春》中的主人公意志更为孱弱,不等社会干预,“我”和徐静的关系就在臆想的社会压力中自行夭折。这些主人公或是缺乏对抗阻碍纯洁爱情实现的勇气与力量,或是对于爱情的意义与指向深感迷茫,或者是难以承担伴随爱情的责任与义务。于是爱情变成了丧失浪漫气质的感伤故事或情感短旅。
对于自我和他人情感的态度与认识,反映出这些作品的主人公们情感世界的真实面貌。他们大多对内缺乏足够的理性思考,对外缺乏积极的行动能力,因而对于现实中的感情徘徊彷徨,表现出怯懦逃避、自我逍遙、玩世不恭等等态度,甚至以伤害他人、转嫁痛苦的方式解脱自己。灵魂世界的缺失、主体性的孱弱,使他们难以在情感世界中获得和确立坚定而成熟的自我,无法寻找到积极的情感归属。
在冯唐的《十八岁给我一个姑娘》中,“我”喜欢的是朱裳,却同外表漂亮的翠儿纠缠不清;《万物生长》中,“恋人”刚刚离“我”而去,“我”就马上拨通了“女友”的电话,开始了新一轮的爱情游戏;《北京,北京》中主人公“我”在不同的女友之间逡巡,不仅把握不了生活的轨迹,也无力把握自己的行为,却十分自得于自己不用负责的玩世不恭。“我”一次次的恋爱受挫理应成为促进“我”精神不断反思的契机,但实际情形却是“我”日渐欣赏自己能够及时行乐的精明。主人公的灵魂没有提升,玩世哲学反而日渐精深。浅薄、油滑的玩乐游戏因此得以不断重复,无限循环,形成越受挫越玩世越油滑的精神沉降路径。
在这些情感游戏中,主人公或者只关注自身生命的即时感觉,或者在各种平庸的激情中胡打乱闹,或者将情感异化为自欺与欺人的谎言。因而他们只能使自己的精神停滞于贫瘠、单薄的状态,对于自我与他人的认知水平在同一平面滑行,甚至坠落向下,而未能在自我体验和省思中获得螺旋式上升,最终形成坚定的意志与行动能力。
“因为无法找到历史与个体生活之间的有效关联点,所以不能在个人生活中建构起有效的历史维度;另一方面,‘暂时性'的参与历史的热情又不能持久和加固,这一切导致了一种普遍的历史虚无主义。这一虚无主义的典型表征就是以一种近乎‘油滑'的态度来面对生活和他者。”p从这个意义上说,这些人物经历的没有发展的成长也是势所必然。然而,这种虚无主义的状态难以持久,如美国学者丹尼尔·贝尔所言,“一旦人切断了和过去的联系,他就不能逃脱未来所拥有的最终的虚无感。信仰不再可能,艺术或本性或冲动只是在迷醉或酒神行为的癫狂中将自我暂时抹杀。但迷醉终究要过去,接着便是凄冷的清晨,它随着黎明无情地降临大地。这种在劫难逃的焦虑必然导致人人处于末世的感觉——此乃贯穿现代主义思想的一根黑线”q。在个体精神的低迷之中,成长失去了上升的动能,甚至走向精神世界的沉沉坠落。
四、 寻求慰藉与精神返源
尽管置身于消费社会,人在生活的世界以及彼此的交往中,不仅遵循着“效率”原则,也遵循着一种完全不同于技术原则的特殊规范,即追求着生命意义,追求着人的自由发展r。生活于消费社会语境中的一些作家,敏锐地意识到城市化将人从自然、也从自由的精神世界分离出去的事实,在作品中表现出对于商业化符码的质疑,对以物质化、欲望化为主要特征的消费社会文化的厌倦与批判,表达了回归心灵故乡、在精神的世界或大自然中获得慰藉与启迪的渴望。
陈染的小说聚焦于女性人物的成长历程,为成长中的女性建造了远离尘嚣的精神之塔。她的小说塑造了一系列最终在精神上超越了俗世红尘的孤独女性形象。她们顾影自怜,情感敏锐,内心纯真,曾痴迷地寻求爱情、渴望得到社会接纳。与以往女性小说不同的是,当她们在现实生活中寻觅不到幸福时,她们选择了默默地守护自我的世界,在孤独中体验本真,而不是失去自我主体,把拯救与提升自我的可能寄托在想象中的“白马王子”身上,或者在虚假的感情与家庭生活中成为附庸。她们行走在自我勘探和自我发现的道路上,找到了自己的精神归属:“这个世界上没有哪个城市属于我。我的家乡其实只是一打白纸,我用铅笔在这个‘家乡'上沉思行走,只有这,才是唯一能够属于我的归属。”s
她们同时也选择了远离社会、远离了消费社会的物质诱惑与价值评判,既不会成为人的附庸,也没有成为物质的附庸,她们与人群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享有精神的自在与自足。沉默、远离尘嚣与洁身自好作为这一类女性追求爱情、自由精神的结局,也作为她们建构主体精神的一种方式,构成了她们从青涩少女到成熟女性的成长历程。
在民间传说中,女性的声音被认为是情感的隐喻,如同安徒生《海的女儿》中美人鱼进入人类世界时失去声音一样,女性保持沉默,往往是她们将炽烈的情感沉淀于内心的象征性表达。在陈染的成长题材小说中,女性孤独无声的心灵花园可以建筑在真实的社会生活基础之上,主人公尽管外表沉默,却拥有着独立不羁、我行我素的内在声音,即使置身于闹市,也能为自己筑起一个精神的王国,抵制外来的纷扰与压迫,获得心灵的慰藉与安宁。与池莉《生活秀》中的女企业家来双扬、林白《一个人的战争》中的林多米等等最终倒向物质主义的女性主人公们相比,陈染笔下的女性拥有了独立的自我,迎来了精神上的自足与自在,探索并宣示出了新的女性价值观念。陈染的作品展示了这样一种可能性:即使身处消费时代的众语喧哗之中,人也能够为自己建构起一座精神之塔,安居于个人的自由王国之中,不过分受外界袭扰,不惧知音难觅,既能守护内在的世界怡然自适,也有勇气向外倾吐内心微妙的感情,对曲高和寡的结局也淡然处之。
相比于陈染善于营造红尘中的净土,邱华栋的作品既有城市的喧嚣,也有远方的召唤,既描写都市年轻的生命所感受的漂流与悬浮状态,更渴望寻找到异于当下都市生活、可以安放心灵的自由空间。在他笔下,这个自由空间是尚未都市化、工业化的农业州,返归这些未被都市工业文明浸染的乡村,才能使人重拾理想与希望。在李冯《我的朋友曾见》中,主人公曾见不愿迷失于物化、欲望化的都市生活,始终寻找着超脱于其上的“自由精神空间”,找到自我的价值与意义,他不停息地延伸着寻找、反思、再寻找的过程,思考宗教、研究密宗、气功、占卜,渴望得到参悟。他写诗、钻研哲学,当访贫记者,乐于处在精神的追寻状态。小说的叙述者“我”在精神上受到这位朋友的影响,思考着自己生活的意义:“我对自己产生了某种怀疑:尽管在人们的眼中我博学、多情、能干、富足,可与我认识的曾见相比,我的生活里却缺少了某种坚定的梦幻,这使我觉得自己的生活不真实,……我越想越糊涂,越想就越担心自己的生活在某种意义上一直都是一件赝品。”t在《唐朝》中,善于把历史事件放在当下语境中进行改写的李冯,通过对盛唐时代人的成长激情的遥想,赞美自我释放和张扬的热情,认为尘世的美好决非无償之赠,人的生命意义在于为了理想奔驰在永不止息的进取之路上,并最终回归古朴的家园。韩东《下放地》中的心灵故乡,是在一望无际的平原上,没有高楼大厦也没有灯光的干扰,空气清新,远离污染,甚至可以听到星星的呼唤。这些心灵的或自然的空间都是对物欲都市的修正,以其原初、原始、本真的清流对抗着都市的尘埃与浮华。这种或显或隐的寻找并返归精神源头的努力,以及回归自然源头的憧憬,使年轻的心灵得以净化,找到生命的价值与意义。
在中国20世纪90年代以来的成长题材作品中,主人公的成长历程,也是审视和思考现代人共同的精神困境并寻求出路的历程。这种精神困境不是以往小说所描述的物质困境,而是现代文明导致的生存无意义感和主体的受压抑感。这些主人公无论是都市底层的漂流者,还是生活“安逸”、衣食无忧的知识分子或白领阶层,所面临的都是不断被物化和异化的精神困境。如同马克斯·韦伯所揭示的那样,都市是在现代化进程中形成的高度的物质化社会,日渐裸露出其灰暗、冰冷的“物质性存在”,构成了对人的主体性力量与地位的一种“挤压”与“吞噬”u。一些成长题材的小说不仅认识到了这样的精神困境,更开始了对人们所处的精神困境有意识的超越。在这些文本的深处,蕴蓄了一种远离和超越物欲的希望,这希望使现代都市中有形又有限的生存空间变得近于澄明和敞亮。
成长的本质是自我内在精神的升华过程,是人对自我、对世界不断进行追问并寻找心灵归属的历程。在消费社会语境之中,人们已越来越深地意识到,空有对技术与形式的追求却并无与此相应的精神品质,技术与形式只会成为缺失意义的空壳。成长中的人们更加需要文学的慰藉与哲学的牵引,抚慰与安放自己疲惫、焦虑、无所皈依的心灵。
【注释】
a叶弥:《成长如蜕》,《钟山》1997年第4期。
b何顿:《弟弟你好》,《收获》1993年第6期。
c洪晓娟:《最后的传奇》,《钟山》2001年第3期。
d朱文颖:《高跟鞋》,春风文艺出版社2001年版。
e宋潇凌:《非常接近爱情》,《小说月报·原创版》2004年第3期。
f参见[法]西蒙娜·薇依:《扎根——人类责任宣言绪论》,三联书店2003版。
g黄发有:《媒体制造》,山东文艺出版社2005版,第202页。
h陈思和主编:《逼近世纪末小说选》(第5卷),上海文艺出版社1998年版,第109-110页。
i苏德:《次马路上我要说故事》,浙江文艺出版社2003年版,第9页。
j周洁茹:《活在沼泽里的鱼》,《小说界》2000年第3期。
ko李敬泽:《纸现场》,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85页、88页。
l徐则臣:《夜火车》,花城出版社2009年版,第13页。
m邱华栋:《沙盘城市》,《作家》1994年第10期。
n陈染:《无处告别》,长江文艺出版社1992年版,第83页。
p杨庆祥:《80后,怎么办?》,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5年版,第86页。
q[美]丹尼尔·贝尔:《资本主义文化矛盾》,严蓓雯译,江苏人民出版2010年版,第52页。
r参见[德]哈贝马斯:《交往行为理论》,曹卫东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
s陈染:《另一只耳朵的敲击声》,作家出版社2001年版,第49页。
t李冯:《中国故事》,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128页。
u参见[英]吉登斯:《资本主义与现代社会理论——对马克思、涂尔干和韦伯著作的分析》,郭忠华、潘华凌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7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