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天的风马
2018-03-01德乾恒美
德乾恒美(藏族)
帕邦卡
硕大的巨石夹在山之间
岩石上画满了天梯
僧人用白色石灰
悉心绘出卷曲的云层
人们仰望天梯
仿若在做一场空洞的梦
那是灵魂的影子
追逐着前生后世的因果
穿越林间,透过巨石,浮上云端
又不情愿地被风吹走
巨石的庙宇里僧人在打坐诵经
林间,牦牛悠闲地啃食草皮
走下山,回首
帕邦卡,俨然是一幅上苍涂抹的油画
拉 萨
纯银的雪片自肩膀抖落于雪域净土
六百万枚海螺堆积出众雪山
起风了,漫天的风马
枯黄的经文在阳光下拂动似雪片
远方的孩子,回到了拉萨
布达拉宫巍峨,圣城石路参差
后事未卜
就像死亡。当初
我们的呼吸局促
观想
荷叶上的露水滑落
闭眼
是情欲的烧灼
当有一天,我聞到了腐朽
如秃鹫
灵敏的鼻息,它洞察万物事相
铁爪利刃勾住夜的幕布
一双巨眼如火炽
照亮猎物
星月下,鬣狗狂吠
我臣服于大地
将身体贴伏于泥土的冰冷
倾听,这夜的造物主的足音
她们操持着风的去向
变换着巨大的魔力
然后裹挟远处的山石
垂荡
眼前
情绪的惯犯
我,一个兴奋的仆人,情绪的惯犯
当压力遍及周身,侵入五脏六腑
我才会轻合双眼,撂下手中琐事
听一段琴箫奏鸣曲
声音穿透每一根经脉,余音不绝
我反复敲打安神的穴位,提肛收腹
身体蜷缩,保持深沉的腹式呼吸
吐故纳新,让舌尖轻抵上腭。
暗香明灭,油灯闪烁,念珠上
纯银的计数夹不觉间刺进食指
我还是活过来了——
有人拯救我于紧闭的拳头和牙关间隙
反复开合身体各个器官的阀门和关节
听从情绪发出的指令,熄灭这个念头
升起另一个虚妄之念
鱼
我们跳进了河里
声嘶力竭,忍辱长出了鳍
黑夜吞没了岸和岸边的树
它们裹挟果实,向河心聚拢
水中央有岛,水中央有光
水中浮游,细若游丝
富集于我们泛白肿胀的腰
我们的手越来越小
脚越来越短,唇齿突出
水波淤黑,黑夜降临
我们的身子一半在水里
一半在岸上观望人间灯火
说 话
偏执如你,如古老树叶和根,在幽暗处积蓄光芒
我不时虚掩耳际,生怕听到你燃烧的痛苦
直到有一天我也成为同样的发声者
而寂寞教你开口说话,和我折断的肋骨说话
和我压迫的内脏说话,和我孤立无援的双手说话
可我的话却卡在了肋骨的间隙,堵在血管——
它们像一群狂徒啸聚于我身体毛发的山林丘壑
砍伐树木,掘地三尺,剥食果实,并高声喧哗
我选择闭口,紧握双拳,身体右卧,保持警惕
你枯柴的手指在虚空比画,这曾是幻术
令光芒衰竭,漫过漆黑,漫过暗处的河滩
嘴唇被污水反复冲刷,思绪被赶走,散乱纷飞
我不曾虚掩身体的本意,让它们随意流露于风口
倾听水分的意见、时间的态度,昏暗或者刺目
刺入大地纵深,吐露肉身的寒苦,学会大声地说话
午睡时梦到一位末代皇帝
他几乎不动声色
只坐在古旧的木雕龙椅上
在秋色萧尽的庭院
他低首不语,工笔画的袍子被微风吹得零落
工笔画的眼睛,呆呆地望着青砖破瓦
偶尔一只蝴蝶飞过眼前
微微转动眼珠
不再将视线停留在起舞的翅
他对美丽弃绝的眼神教人伤怀
仿佛亿万年前的琥珀滴落在大地渐次凝滞
眼神婉转如玉,眼珠转动得比空中
飞扬的尘土还慢,他不动声色
颔首不语。工笔画的袍子
工笔画的眼睛,工笔画的双手和桌椅
桌几上的茶杯,因为时间的漫长
朝代的更迭,不再有热汽升腾
茶水始终是满满的,他不曾啜饮
看不到丫鬟和侍女的身影
一处庭院,一桌一椅,一杯茶
一个形容枯槁的落魄皇帝
仿佛这片院子刚刚经历过一次破败
我不知道那是清晨还是黄昏,看不到
身影,只记得他眼神的忧伤
洞穿了三千年,从过去来到现在——
午后,在空荡荡的医院走廊里
也曾有一双充满幽怨的眼睛凝望过我
我却没能捕捉到,即便她美丽如蝶
责任编辑 孙 卓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