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鹰的热血高过了长白山额冠
2018-03-01巴音博罗
巴音博罗(满族)
北方广袤无垠的土地啊
北方广袤无垠的土地啊
我祖父死后埋在那儿,我祖父的祖父
也埋在那儿。我姥爷、姥姥;我大舅、二舅
我身边悲戚的乡亲啊,像我们节俭下的日子
像我们的命!亲人们以血和骨头
去滋补。我和土地
我们互相养活
风轻轻吹过原野,长满荒草的小路
牵引着一座一座坟墓,就像我自己的坟墓
人世间有狗在寂寞地叫着。就像别人的人世
我仰脸看看灰蒙蒙的天穹,亡魂飘散的天穹呀
让人想默默走上去的天穹,是多么美好啊
那些卑贱的牲畜!我用遗忘和消逝
对应着的天穹啊,我们互相供养
但这正是苦难的根源,年轻时我有太多的欲望
太多的过错,像衣裳被劳动磨出了破洞
浅薄的爱,一寸寸被月亮重新照耀
那途经村头的溪水说话了,它忘记了流淌
像生活在傍晚的微凉中蓦然停顿下来
没有人指责我们,可我们却在受苦。我哭泣着
像幸福那样哭泣。溪水呀,我不会把自己
弄得更脏。在我的余生中,我要和溪水
我们互相供养!
致一座废弃的钢铁工厂
运钢材的火车从岁月深处开出
一节节音律,哑着咽喉
在黎明的铜号声中
炼钢厂的心脏停止了跳动
它死了,整个城市都垂下了头
它死了,没有温度的炉膛是否
还叫炉膛,没有红通通的炉火辉映的车间
绝不能称之为
我们的劳动
仿佛一幅古战场上的经典画卷,青铜器上的花纹
以及暗暗滋生的阴凉
这遍地横陈的钢材,像骨头
等待清理,阳光下它们发出深沉的光
像历尽苦难和磨炼之后
一张张老工人古铜色的脸,有着沉静的气度
和怆然的品性。我们无法回避
这冷酷的现实!在今天——百年之后的
今天,炼一吨钢等于白菜价
在我居住的曾以钢铁之都自诩的城市里
已经像雾霾一样真实了
这是一种悲壮还是悲伤,但真理从不是
以淬过火的钢的面貌呈现的
真理有时仅仅是那炉渣,有一点点的余温
冒着热气,但很快就冷却了
就像刷在厂房墙壁上的火红年代,英雄辈出的
荣光。一个炼钢工人的一生,其实也就是
出钢时刻一炉铁水倾情浇灌的爱和美丽
那是连太阳都屏息的一瞬,那是……
钢的骨头格格响着,支撑起人的生命
但现在是死寂的
一种沉重许多年一直压迫着我们
像喧腾和热烈之后冷清下来的道路
冥冥之中命运进入我们的身体,进入我们的头脑
在心脏中间,在皮肤之下
像血液
也许我们的热情被束缚得太久太久了
也许在一个噙满泪水的工人眼中
钢铁的锋刃,早已迟钝了,像锈
在大面积的火的逃离中
钢和铁只能以另一种方式
撤退
我不知道我们的后代能否理解我们
就像我不知道祖先和父亲们
能否在高处将我们宽恕
整整几代人的奋斗史如今只能萎缩进书页中
成为苍白的文字和标点
成为我们不屈的头颅和羞赧的眼睑
钢钎、铁锤、传送带上的岩浆……火山喷发过了
皮肤包裹的肌肉仍在哭泣
而突起的骨节,则将青春的姿态固定于
旗帜的麦穗上
如果钢铁确实代表了一种精神
透过火焰,凝固于人类的额壁
我们也许并不知晓,正是我们的双手
让它飞翔起来,成为信仰
一种始终牵引火车前行的动力,一种哲学
抑或什么也不是,它仅仅
构成了我们的生活,在这座以钢铁著称的城市里
把灵魂朝向这一切吧,黑暗
把彻底冷却下的空空荡荡的炉膛
当成我们的遗址,当成我们的坟墓以及
我们新的思想
以现实的脑袋去学习思考,的确不是一件轻松的事
以一代人的牺牲,去解释仰望
解释依然高耸云端的烟囱说出的痛楚
依然是残留在钢铁内部柔弱的那部分
我们称之为泪水的,或我们的错误
当火车从这庞大的、正在沉睡过去的炼钢厂深处
開出,一节节音律哑着咽喉
在黎明的铜号声中
钢铁的世界终于凝固了。而寒冷在上升
劳动者卑贱的名字也得到了放逐和见证
只是在未来的日子里,我们拿什么
去填充饥饿的胃
拿什么去抚慰那骤然降临的疼痛
从铁到铁,中间是一生的倾注
是广袤大地祼现出的烟灰般的夜色
而诗歌所能发出的尖锐的质问
只是这北国十二月的寒冬里,一场暴风雪的苍白!
春天,鹰的热血高过了长白山的额冠
在荒莽的长白山余脉上空
鹰的热血高傲地翱翔
而广袤的黑土喧腾着,伸展到黄海
和渤海的臂弯里。时光总会归来endprint
老人始终不死,就像太阳——那亘古
之物,一直挂在空中
长成老者,长成新的婴孩
她用炽热的光线刺伤我们
并使万物屈就于它的力量和魔法
一个人倒在长路上叫喊着,一个人
躺在沙哑的河流的笑声里,眼瞳
茫然望着远山:哦,神灵,你去吧!
把我的苦难与广漠人群连在一起
我只信仰这唯一的荣光。我的心
即是乐器。而亡灵们在跳舞
亡灵们像个萨满,赤裸着脚踝
在夏季草丛中的火和秋天的铜镜中
在落日沉没之前的每一次战栗里
我不能洞悉它的隐秘,鹰也不能
如果我能够安心潜回到歌谣里
重新睡去,火焰的思想即是
梦的思想,那是人类的食粮
是很久很久以前的债务,死去多年的祖先
在地窖里,冒出阴暗的嫩芽,像土豆种
一种从未消失的情欲,过分的忧愁
使回忆浑身颤抖。我一个人在河岸上
垂首而立,我知道云中的遗容正在消散
我能在退潮时分的沙滩上读懂
那泡沫的语言吗?也许我还能为一首刚刚写下的挽歌
找回传统,但什么是激情爆发的原因
什么能够守护这心灵拥有的财富?
如果时间在虚构的地方重新创造了真理
如果河流在入海口真的找到了归宿
这个春天,鸟群突然大面积涌现
鹰的热血也高过了山脉的崖顶
像祈祷的歌声,艰难地攀爬上教堂的尖塔
我们奔过去,望见早开的杏花和野樱花
点燃了田野,点燃了肉体和灵魂的错误
我们的孤独像雪,像忧伤
正在融化。我们不是这春天!
月亮吹着她的箫而海水在涨潮
哦,月亮吹着她的箫而海水在涨潮
有人用铁锤敲碎轰鸣的钟声
那是召唤,或是催眠,在土地与海的合颂中
时间安置好眼眶,安置好泪珠
我梦见我亡父的眼瞳在高高的帆上闪烁
开始吧,否则就太迟了
我拒绝为一个刚刚在火堆中烧掉的婴儿哀悼
直到夜色降临,静寂降临
直到传说中的神仙君临这躁动不安的大海
哦,这黑暗的否认者!也许我们都是同谋
我们在那死婴身上召唤死亡
当风拉倒了风,当海沙又重新埋葬了海沙
我望见我父親的眼瞳在高高的帆上闪耀
(这老而且疯的可怜虫仍在清洗他脏兮兮的灵魂)
这悠悠长梦中的沉睡者,仍然不知那梦为何物
而我则屏住呼吸攀上断崖,像个愤怒的天神
当我扯住大海那蓝色大氅用力拉动并抖落鱼群
严峻的真理就与生命的挽歌一起
点亮了峡谷的伤口……
责任编辑 安殿荣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