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海
2018-03-01金英子金莲兰译
金英子(朝鲜族)+金莲兰(朝鲜族)译
丈夫枯坐在湖畔,整整两个小时,竟然纹丝不动。布满芦苇丛的湖面上,唯一带点亮色的是那一簇簇出淤泥而不染,傲然托出拳头大的花瓣的莲花。芦苇丛中显现星星点点水鸟巢,活像蓬蓬松松的丝瓜络,每个巢里都有那么三四颗长着黑斑的鸟蛋,在静静地等待着孵出。银波粼粼的湖面的一角,跟浩淼的图们江下游连成一片。极目远眺,依稀望得见湛蓝东海的水平线。
久久不动窝的丈夫,愁坏了一帮水鸟妈妈,它们低低地焦虑地盘旋在湖畔。蓦地,丈夫脚畔的湖面荡起涟漪,爬出一只乌龟伸着脖颈望着丈夫。
“干吗?怎么又来了?东海龙王差你找兔子肝么?去告诉它。命由天定,无论是龙王的命还是小兔的命,都一样金贵。去,去啊,磨蹭什么… …”
说完,丈夫默默地盯着那只乌龟,半晌他告诉我乌龟哭了。说乌龟声声呜咽撞入他心里了。
“真让人疯了。身子虚了,都有了幻听了吧… …”
凄凉地望着丈夫瘦削的脸颊,我不禁发出辨不出是笑还是哭的动静。丈夫板着脸瞪我一眼,说千真万确,不信你屏息听一听。憔悴更凸显他那小鹿般纯真的眼神,看他那一本正经的样子哪像饱经风霜的长者,倒像是十来岁顽皮的孩子。
丈夫伸出手,把蹒跚地爬到身旁的乌龟重新放回湖水里。乌龟在湖边恋恋不舍般伸长脖子望了丈夫半晌,俄顷才扭动着四脚游进湖水里。
丈夫忘情地眺望着乌龟消失了的湖面。那淡淡的涟漪越画越圆,终于淡然消失。丈夫兀自望着那静静的湖面,喃喃着:
“唉,什么叫活着?下一辈子,你要托生为什么,重新跟我们见面啊… …”
那話似乎是冲着消失的乌龟,也像是问自己,还像是跟我说的。
算起来,我们养这只乌龟已经十年多了。记得那家伙刚来我家时,还不及刚刚出生的孙子的拳头大。丈夫一个朋友要出国,家里的乌龟没人养了,丈夫拿回来的那天,家里小孙子正巧呱呱落地。
丈夫亲手制作了长方形的玻璃鱼缸,还弄来绿莹莹的水草放上。特意从小溪捡来好看的鹅卵石,还别出心裁地整了块岩石般的大石头,把鱼缸装扮得颇有韵味儿,把小乌龟放进了它的新家。乌龟也真会物尽其用,时不时地爬上那块岩石晒太阳,优哉游哉地跟我们生活在一起。
谁拿来归谁管,养乌龟全然是丈夫的活儿。两天换一次水,还要捞出乌龟用软毛牙刷细心地刷小腿和脚趾头之间,放在炕上让它自由地走走。说来奇怪,这讨厌的乌龟哪儿也不去,偏爱钻小孙子的被窝里,闹得我一惊一乍。我总要唠叨,捡来个毫无用处的破玩意儿,让人提心吊胆的。一辈子住在乡下,养猪养狗养鸡养小兔,养动物养得头昏脑涨,我哪还有心思养什么宠物啊。说老实话,我当时都不知道这乌龟还能算得上宠物。这乌龟一直是我想清理的东西第一号。
记得有一次,小孙子睡着了,那家伙趴在孙子身旁一动不动,还以为它也睡着了,没想到这该死的竟然拉了一泡屎。拉完屎,它满心惬意地在房间走来走去,真是怡然自得。搓着那怎么也搓不掉的青黑色的痕迹,我就跟丈夫发狠,我整天忙里忙外,照顾小孙子还不够,还要洗命中都没有的乌龟??吗!骂着骂着还不解气,我一手拿起还在那儿伸着脖颈晃晃悠悠的小乌龟狠狠地甩进鱼缸里。瞬间,丈夫的呵斥砸进我的心坎:
“你疯了你!别看乌龟壳挺硬,内脏嫩得很,要是撞上石头撞破肚皮会没命的。它也是有生命的东西,得处处小心啊… …”
“哎哟,你这个龟博士真是爱龟如命哟。那么金贵,有能耐天天捧着抱着呀… …”
丈夫才不管我冷嘲热讽,可能自己也觉得过头了,呵呵地笑了笑,跑到鱼缸跟乌龟拉呱上了:
“喂,你这个小傻瓜,又添了一条罪状,往后可如何是好?”
就这样,乌龟在丈夫的爱和我的恨的交织下,跟同岁的小孙子一道在我家长大。
放进湖水里的乌龟,半晌没有露面。丈夫点上一根烟,都顾不得吸上一口,只是呆呆地盯着湖面,直到那根烟燃尽。仿佛要从那粼粼的湖面中捞起什么未尽的心愿,丈夫的目光是那样的执拗而专注。平静的湖面了无动静,只有夏季的蜻蜓在湖上跳起了圆舞。
蓦地,一只长腿鹭鸶落在了湖畔,丈夫吃惊地跳起来,仔细地察看着湖面。这时,丈夫脚畔的湖面上噗噗地冒着气泡,乌龟游到湖边,扭搭扭搭地爬上岸走了过来。丈夫板得僵硬的脸上浮现出舒心的微笑。看着爬到跟前,伸长脖子巴巴地望着自己的乌龟,丈夫用开导不懂事的小弟弟般的口吻说:
“傻东西,还有什么留恋又跑过来了?那边那蓝色的大海才是你的家呀… …”
养乌龟的日子里,我家隔三岔五发生一些哭笑不得的事情。小孙子周岁生日那天,因为是家族的长孙,兄弟姐妹就不用说了,连那些亲家、朋友都过来了,出国打工的儿子、儿媳妇还有侄子他们也都特意赶了回来,把家挤得满满登登。因为生日宴是大饭店办的,主持人生怕拖时间很是着急。他紧着催大家入座,可就是找不见丈夫,把我急得心里直冒火。说我带孙子辛苦了,儿子儿媳妇特意买来价格昂贵的韩服,我揽起那蓬蓬松松的大裙摆,在人群中钻来钻去,寻找不见踪影的丈夫。早晨丈夫还叨咕,趁着去延吉,得带着乌龟去,找家动物医院检查检查,说它这阵感冒了,紧着咳嗽… …
“真真笑死个人了,死心眼的人,手机怎么关机了呢… …哼,肯定是上几辈有乌龟投生的,自己老婆感冒了,都不知道递个药… …”
直到儿子儿媳妇抱着孙子,面对生日桌要“抓周”,丈夫才匆匆赶过来,手里拎着一只纸壳箱。
“哎呦,我的天啊… …”丈夫把原本装鞋的盒子递给我,让我好生看着,里面竟然装着那只乌龟。
“让我看这个讨厌鬼… …”
没等我骂完,主持人宣布下面由爷爷奶奶赠宝贝孙子礼物。我一着急来不及多想,就把盒子往桌底下一塞,就跟丈夫一起往生日桌上放上了红包。小孙子看见我就张开小手,非让我这个奶奶抱。于是,我们老两口就抱起孙子和着乐曲跳起舞来,人们都起身翩翩起舞。接着又跟亲家、来宾们一一打招呼,程序实在太繁杂了,我早把乌龟什么的忘到了后脑勺。endprint
抓周终于结束了,全家人聚在一起拍全家福,有人突然尖叫起来,把所有的来客吓了一跳。抬头一看原来是儿媳妇的朋友们的桌子。
“天啊,这是什么?哪来的乌龟?”
我这才记起胡乱塞到桌下的小盒子,慌忙从台上跑下来,不料摔了个仰八叉。我身材原本就臃肿,加上穿的又是鼓鼓的蓬蓬裙,慌乱中一下子踩了裙摆弄的。正儿八经穿着韩服的老太太摔在那里,宴会场起了个不大不小的骚乱。我咬牙爬了起来,一瘸一拐不说额头还添上块大包,实在没脸站在客人面前,只好把满腹怨气撒在丈夫身上。
“你这个死老头就能添乱,当着这么多人你想丢尽我的老脸啊… …老婆出丑你就长脸了,是不是……”
我嘴里发狠,心里憋著一股劲,今天不把那可恨的乌龟碎尸万段,我就不是人。想象着坐大巴回家的路上,将那只破盒子扔到窗外,心里竟然冒出莫名的喜悦。
可是,真要回家了,我去找那盒子,没想到丈夫竟然早一步拿起盒子,打的士回了家。放着长途车不坐,竟然打的,还带着那么可恶的家伙,我简直要气炸了。实在忍不了,我把无辜的小女儿当成出气筒,骂她把纸盒子递给了爸爸。
“喂,你丫头疯了?没事儿把那玩意儿给你爹干什么?我想,你爹也昏头了,要不是昏了头能做出这种事儿吗?家里离这儿百里呢,一百里!一百里是打的距离吗?大家都坐还差不多,竟然一个人坐… …那个死乌龟,真让人疯了!”
回到家我不依不饶,想立马把乌龟扔出去,没想到丈夫一席话就把我顶个哑口无言。
“咳,你忘了,这家伙什么时候到我家的?正是我们孙子生下那天嘛。再说了,这可是大名鼎鼎的十长生之一啊。要是一不小心伤了它,你就不怕会妨到你宝贝孙子?要是咱宝贝孙子有个好歹,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
哼,死老头算你狠,竟然扯上了我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宝贝孙子。有什么办法,我明知丈夫在耍赖,也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好好好,那这乌龟归你了,你好生养着,好让它千岁万岁… …可有一点要说清楚,往后你可别指着我,带孙子我就够够的了。”
就这样,乌龟侥幸逃过一劫,再次成为我家响当当的“一员”。
爬上岸的乌龟,索性爬到丈夫的脚背上,就那么静静地待了半晌。丈夫也没管它,人和乌龟仿佛在享受这无忧的时光。漫长的夏日也过了午,清爽的河风掠过,茂密的芦苇轻轻荡漾。虽说是毫不起眼的芦苇,长在这清澈的湖畔,倒也显出蓬勃的生命力。
俄顷,丈夫拿起不肯离去的乌龟,特意给放到茂密的芦苇丛中。乌龟伸了伸四腿,悠悠地消失在芦苇丛中。
“那头跟大海连在一起,你就回你家吧。去找帅气的老公,好好谈恋爱,多生孩子… …”
这头乌龟是母的。坚硬的外壳里侧露着肛门,尾巴短短的,后脚的脚趾甲也短。
一转眼小家伙来我家已有五年,都长到一公斤沉了。丈夫看着一天天长大的乌龟,念叨过多次配对儿。我不耐烦地抢白道,就它一只就烦死了,你还让我伺候它小崽呀!还发狠道,你要是弄来什么公乌龟,连那母的都会扫地出门的,不信你试试。可丈夫还是不死心,冲我眨巴眼,半真半假地说:
“哎呀,我知道你刀子嘴豆腐心。乌龟来世一遭,它也得嫁个老公,谈谈恋爱,生生孩子啊。”
“哼,还有闲心管乌龟成家。你要是不怕老婆晕过去,就让它成家吧。”
我和丈夫从小住在一个村子里,想当年也要死要活谈过五年恋爱。当时丈夫还小,上面有着没出嫁的姐姐,我也有两个哥哥,为了等轮到我们,我俩差点愁白了头。记得什么人说过,人们在选择爱情的瞬间,同时选择了死亡。也许爱情的存在就是以死亡为前提,我们当真爱得死去活来。
记得丈夫第一次上门,可乐坏了两个哥哥。他们恶作剧般将年少的准妹夫拽到鸡窝跟前。
“快点,到了丈母娘家就得拧拧鸡脖子呀。就抓那个胖胖的花母鸡吧。快呀,你想让我们当大哥的代劳吗?”
“那只花母鸡像是种母鸡啊… …鸡脖子就不用拧了吧,就让妹子跟我在一起就行。”
那只花母鸡是我家最能下蛋的母鸡,也是妈妈最喜欢的鸡,拮据的日子一只蛋也是很金贵的。可捣蛋鬼般的哥哥们想借此机会打打牙祭,反正有个倒霉蛋会顶缸,乐得瞧热闹。看见未来的妹夫笨手笨脚的样子,他们干脆自己动手抓住鸡,硬塞到丈夫手里,把他推到妈妈跟前。也应了疼女婿莫过于丈母娘那句老话,虽然妈妈的脸上掠过不舍的神色,但还是痛快地说:
“还不快拧它脖子。”
丈夫却像偷宰邻居的鸡,被人抓个正着一般脸庞红成酱紫色,杵在那里僵住了。两个哥哥不依不饶地催促他动手。
丈夫快要急哭了,求助般望着我。
“大傻瓜,不就是一只鸡嘛,丢人现眼地发什么呆… …”
气得我一把从丈夫手中夺过鸡,走到后院。丈夫跟上来,嗫嗫嚅嚅地说,自己长这么大,连只麻雀都没杀过呢。说自己抓住小动物手就打哆嗦,不好意思地瞅着我。看着他一米八的个头,下地干活儿晒得黑红的脸庞,我真是忍俊不禁。
“嘻嘻,胆小鬼… …”
可就是丈夫这不加掩饰的憨厚,加重了我的信任,我暗自打定主意这辈子就跟定他了,只是盼着哥哥们赶紧娶媳妇,快快轮到我。
相隔不远的水鸟的巢里,款款地飞落了一只鸟儿。看起来像母鸟的那只鸟儿,小心翼翼地在我们周围盘旋了良久,似乎断定没什么威胁,才钻进巢中开始抱窝。
这工夫,太阳已开始西斜。屏风般矗立在湖畔的柳树,投下了长长的树影。估摸着,已经在湖畔呆了四五个小时了。
“我说,吃药的时间都过了,咱们回去吧。那乌龟也该回到老家了吧。”
也不知听没听见我的话,丈夫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仿佛融进了湖光水色中。咳,他已经把吃药什么的催促当成耳旁风了吧,我感到一丝委屈。
“也不想想那药是怎么弄到的… …”
三个月前,侄儿刚下班就打来电话打听大伯的病情,这已成了他雷打不动的一课。我有意无意地提起刚刚打听到的一件事,长白山脚下一个小山村,据说有能治丈夫绝症的秘方药。既然提起来,就加上一句,等你有时间就去看看。侄儿是个急性子,当即撂下一切,开车就上了路。可能是连夜跑几百里陌生的山村路太累了,侄儿竟然打了个盹,回来的路上用三十二万的高档车结结实实撞了路旁的大树。我接到妯娌带着哭腔的电话,心急火燎地赶到医院,只见侄儿浑身缠满了白白的绷带,脖子还套着颈托,躺在那里像一尊石膏像。说是昏过去几个小时,刚刚才醒来,大夫说危险期已经过去了,让我放心。可是,侄儿听到动静转过了头,却无力睁开肿胀的眼睛。那嘴唇像是挤豆腐的口袋,苍白肿胀还满是水泡。侄儿听出了我的 嗓音,吃力地做着手势。我狂跳的心脏好容易复了位,紧紧攥住侄儿的手。谢天谢地,你还活着,我千遍万遍地感谢上苍的眷顾,从来没有信过的老佛爷上帝阿门之类无师自通地流出我的嘴。endprint
就这样弄到了那宝贝药,差点搭进去侄儿一条命。我求情般地跟丈夫说,看在侄儿舍命请药的份上,怎么也得按时服下呀,可别辜负了侄儿一片孝心。可丈夫还是无动于衷,我不禁火不打一处来。
“你个木头疙瘩,你知道你得的是什么病吗?”
大约去年这个时候,丈夫被判定得了肝癌,还是晚期。竟然没有一点自觉症状,只是觉得浑身乏力,目光泛黄,脸色不大好,那几天肋骨还阵阵发痛,说是自个儿贴止痛膏,一摸还有些肿胀。我想得去医院看看了。丈夫还说忍几天看看,是我像硬拽逃学的孩子一般把他拽到了医院的。
正好我们一位远方亲戚在医院,人家可是方圓几十里小有名气的名医,都已经退休了被返聘回来坐诊呢。我们本来走动挺勤的,就径直去找了他。他看了看丈夫的脸色,还把了把脉,问了问疼痛的症状,就让我们赶紧做个B超。拿B超单给大夫看,他让我们找家大医院做全身CT。趁丈夫去洗手间,大夫白了我一眼,小声埋怨道:“人都到这个地步了,你做妻子的竟然一点都没察觉?”
什么叫这地步?我的脑袋一时没转过弯来,可心一下子揪紧了。我不安地盯着大夫写处方笺,不知是幸还是不幸,凭我这点水准怎么也看不懂那英语的病名和草得厉害的汉字。我们听着大夫给大医院的什么人打电话,让他好好关照我们,就步履沉沉地走出医院。
到大医院做精密检查,明白了这地步就是肝癌晚期。医生下结论般地说,丈夫的日子不多了,多则半年,少则三个月。从面无表情的医生嘴里蹦出的无任何感情色彩的干巴巴的话,却像利刃般无情地刺痛了我的心。说出这么冷酷的话,竟能做到脸不变色心不跳,我恨不得扭住医生的脖颈,跟他发发飙:“你还算是人吗?这可是活生生的人命啊,你凭什么就断定他说没就没呢?!”
看了医院的诊断,大家都灰心了,说百药无效,就让人平平安安上路吧,可我却不能这么就算了。我像个疯子到处打听灵药秘方,凡是说有效的统统买下来,管它是西药中药还是什么偏方。还亲自上山挖药采野菜,熬野菜汁和草药汁。还四处打听弄来了灵芝、俗称桑黄的裂蹄木层孔菌和各种秘方药。丈夫说让他吃药,真是比死还难受,可架不住我好说歹说苦苦劝说,无数的药不停地灌进丈夫蒙上厚厚一层舌苔的嘴里。
那昝,丈夫对自己的病尚处在懵懂状态。要是说完全瞒住,就没法让他吃药了,全家人就心照不宣地只给他透露了一点点信息,让他知道自己得了肝癌,但以为尚为早期。我总哄他说吃了这些药肯定会药到病除的,丈夫与其说相信我的话,不如说是宁愿听我胡扯似的乖乖地喝下那些难咽的汤汤水水。可这头实在没完没了,丈夫似乎揣摩出一点真相,突然扔下药碗大发雷霆。
“妈的,这叫什么事儿啊… …你们少管点我行不行,就让我过几天消停日子吧。你们以为我想活就能活了?都说生死有命,莫不成我就能逃了?我们到此为止,好不好… …”
每逢这时我都会盯着悠闲自得地漫步在屋里的乌龟,人生不足百年,我们却跟号称活千年的乌龟顶着一个屋顶,感到既可笑又不可思议。
按说人们生生死死是自然规律当中最重要的一条规律,简直就是铁的规律,因为人要死的几率是百分之百。这堪称比任何一条数学公式算出来的还要准确。可是,知道人总是会死这个道理,跟不得不观望自己心爱的人一天天走向死亡,抑或真切地感到自己正在死去,根本不会是一回事吧。人生没有定律,也就不会有什么正确答案,这真是令人遗憾的事情。我们能得到的充其量是模棱两可的答案,譬如说人生就是为了寻找正确答案而踏上的未知的苦旅,寻找的过程本身就是有意义的之类。
细细的芦苇像是轻轻摇曳,乌龟竟然从里面摇摇摆摆地爬上来。那家伙,看来并没有走远。
“该死的,你咋就这么犟呢?你看,天快黑了,我们也该回家了。总不成总待在这湖畔陪你吧?可是,我要是把你带回去,你可就没命了。你不知道,我家来了两个怪物,他们可不能放过你的。”
叨咕着,丈夫竟然脱掉鞋,下到水中,用手轻轻推了推眼看爬上岸的乌龟,重新把它送入水中。乌龟不胜那力道,远远地消失在湖水里。湖面上荡漾着扇骨般的涟漪。
接到丈夫的病情加重的消息,大姑子两口子特地从黑龙江省赶来。满面愁云进屋的大姑子一眼看见在屋里溜溜达达自得其乐的乌龟,脸上顿时浮现出喜色,凑过来跟我咬耳朵:
“弟妹,听说乌龟生血治肝癌可有效了。你家这乌龟坨这么大,肯定出好多血呢… …”
“大姐,这使不得,你不知道我家那口子多么宝贝这乌龟… …十多年了,像皇上那样供来着。”
“那算啥,再金贵还不是一只乌龟,还能比命金贵?别担心,让我家老头子弄就行。”
她还不厌其烦地告诉我,怎样用钳子弄断乌龟脑袋,怎样接鲜血。我们在这儿交头接耳,那乌龟可能好奇了,竟然踱到大姑子跟前伸出脖子想探个究竟似的。看见乌龟似乎通灵性的模样,我就像谋划坏事露馅的人,心怦怦地狂跳不已。连大姑子都感到有些难为情,伸出套着袜子的脚把乌龟推到一边。
没想到大姑子并非说说拉倒,天天催着我快点杀了乌龟取血。我只好搪塞说丈夫现在服的药跟乌龟血相克,等过几天吃完这些药再说。当然了,这不过是急中生智的借口而已。虽说我不是什么动物保护主义者,可就是狠不下心杀掉丈夫那么喜欢的乌龟。我只好把这件事告诉了丈夫。大姑子在我家待了六天,决定坐星期天晚上的车回家。大姑子说上路那天杀生物不大吉利,催我头天晚上就宰了它。
大姑子特意让老头子将家里的水果刀磨得冷森森的。一手持刀,一手捏钳子的大姑夫满脸虔诚,活像主持什么庄重的仪式。大姑子在一旁直为老伴打气。只有丈夫默不作声,像个局外人似的。想起乌龟掉脑袋的血淋淋的场景,我浑身直起鸡皮疙瘩。可怜那乌龟,号称活千年的灵物,你可要命在旦夕了。大戏就要拉开帷幕,可正主儿不见了,哪儿都找不见乌龟了,大姑子急得直跺脚。大姑子两口子和孙子满世界地找乌龟,把屋子翻得底朝天,只有丈夫淡定漠然。我没参与到找龟作战当中,因为根本不用寻思便知怎么回事儿。跃跃欲试的大姑子两口子像漏气的大气球,顿时蔫巴了。endprint
“等我们走了,你记着找乡亲们,一定要杀那东西接鲜血啊。要是真的有效,我就在黑龙江弄它几只带过来。”
大姑子深感遗憾地说。
说来奇怪,这阵我早不讨厌乌龟了。仿佛跟丈夫真的成了一体,凡是他喜欢的我也真心喜欢,哪怕丈夫真有过什么艳遇,甚至有什么地下情人,我也不会嫉妒似的。
自打丈夫被诊断出患了癌症,我就让小孙子单独睡在另一个房间,他不想离开哭哭啼啼的,我也狠下心没改主意。算起来自打我照顾小孙子,我跟老伴不盖一床被窝已经整十年了。我重新回到丈夫身边,每晚入睡前都要把他的手握得紧紧的。仿佛要用身体語言表示我不会离开你,世界上什么东西都无法从我身边夺走你似的。丈夫没多说什么,但每每把我的手捏得紧紧的。还用为了控制转移到肋骨的癌细胞,天天照放射线,变得黑乎乎的瘦削胸膛默默地搂紧我。
每当我看见那变得乌黑的胸膛,就会感到生命在丝丝缕缕烧尽,因为我什么都不能做,没法分担哪怕一丝一毫的痛苦而感到心辣辣地发痛。
“文革”初期,父亲冤枉地被扣上诸多帽子,一向心高气傲充满理想的我顿感前程暗淡,我一时想不开选择了告别这个世界,觉得这才是唯一的解脱之路。那是朔风凛冽的腊月三十的夜晚,我攥着一瓶农药走向打谷场的窝棚,有人跑过来拉住了我。
“既然死都不怕,就咬咬牙,一起过一辈子吧。我会护着你的,直到死去那天… …”
就这样我们相爱了,要死要活地恋爱一场,就成了一家子。
我想,世上再没有什么力量可以分开我们,我也相信我对丈夫的挚爱,堪比世上所有的爱情,可是主治医生的话还是无情地摧毁这一切。
“我想,您该准备后事了,时间已经不多了。您得决定,是在医院送终呢还是回家?还有,寿衣什么的也该准备了,到时候才不会… …”
相信能够一起过三生三世,可这满打满算才四十二载就要永别了,等待心爱的人的最后瞬间,时间流逝得何其快又何其伤人啊!面对那恨不得用我浑身的血管紧紧绑住的时间,我不时地会体会到生命的火花绚丽的光焰。我亲手一针一线缝制了寿衣,还嘱咐大儿子打听打听该参加葬礼的亲朋好友和丈夫的老同学老相知等一干人的电话号码。
丈夫最后一个生日,我提前一个月召回了远在日本的小儿子,还将出国打工的弟弟妹妹们悉数叫回来。只是,没有准备遗照。看着丈夫一张张照片,一个赛一个地充满活力,喷发男子汉的味道,不管用哪一张当遗照,都将是不可忍受之痛。人家还活生生在我们身边,伸手能触摸到,静一静心还能感觉到他的呼吸,怎么能把这样一个人圈在遗照凝重的框里呢!
经过商量,我们决定让丈夫在医院走完生命最后里程。这些日子住院、出院、再住院、再出院,已经成了我们的日常。丈夫听从了主治医的意见,同意重新住院。不,哪怕在门诊治疗的日子里我们也从来没办过出院手续,严格意义上说来根本算不上重新住院。
看着一日复一日用小车推来的七八瓶点滴,丈夫哀求般对主治医说:
“您干脆把我泡在点滴水里得了。您想想,要是能用那些水换回我的命,我都不会得这种该死的病了。您就不能让我松快点吗,莫不如让我去逛逛市场… …”
这番话,刺激我的倒不是其内容,而是丈夫格外嘶哑的音色。
“我说,你这嗓门怎么了?”
“是啊,这阵好像喉咙里卡了什么东西……”
主治医提醒说,说不定癌细胞转移到喉头了,让我们去做做B超。其实,自打确诊患癌之后每月都断不了做一两次B超,这检查不啻于提醒我们死亡在一步步逼近,真可说是残忍的拷问。我和丈夫揪着心等待结果出来。因为,每次都没得到过什么好结果,倒是没有什么太大的期盼,可我还是千遍万遍地祷告,千万不要出癌细胞转移到喉头的结果。不,即令真的转移了,也盼医生能急中生智,用适当的话安住丈夫的心。
检查结果完全出乎意料,原来并不是癌细胞转移所致,是肋骨放射线治疗的副作用。我长出一口气,竟然瘫在那里起不来了。竟是丈夫拉起我,走出医院的。医院门口停放着大儿子骑来的摩托车。丈夫二话不说骗腿跨上车,示意我坐上后座。我一时不知所以,乖乖地坐了上去。谁知丈夫掏出不知何时拿到的车钥匙,说一声搂紧我,就疯狂地驶上了马路。并没跑多久,可能是速度太快了,已然脱离了市中心。两旁的街树唰唰掠过,都辨不清形态,简直把我吓死了,心想今天我们死定了。可我没敢开口让丈夫减速,丈夫左右面临着死亡,这岂不是等于说“我想一个人活下去”么。“管它呢,一起死倒好”,我索性把自己的身心交给了飞驰的摩托车,没想到这样反倒感到心静了不少。
摩托车已然拐进了人迹罕至的山村小路。我不知道丈夫这是要去哪儿,更不知道这是哪里,一车两人就那么顺着小路飞奔着。原来癌症并没有转移到喉头,那么还能多活几天,只因为这样一个理由,丈夫就选择了这搏命的飙车。不知跑了多久,车子戛然停下,我差点像马戏团演员,划过美丽的抛物线,飞越丈夫的头顶栽到前面。我没问丈夫怎么啦。
山坡上一簇簇樱草花,在晚风中荡漾,丈夫默默地站在花丛前,久久地久久地纹丝不动。活了一辈子,丈夫没给我送过一朵花,没为我过过一次生日,更没有送过一枚戒指。甚至,没带我去过一次人人皆去的练歌厅。家里看电视,丈夫没看过一部电视剧,专门挑体育节目看,有时甚至为了看场足球赛,跟不满十岁的小孙子争遥控器呢。我每每斥责他“你这个木头疙瘩,你懂艺术吗,更不用说浪漫了”。可这时,丈夫凝视樱草花的目光盈满了真情和爱恋,我不由得心里一热。
“还以为你这个粗汉子,内心充斥着粗犷憨厚,没想到竟有怜花惜春的柔情… …”
我轻轻地搂住丈夫的腰,把脸埋进胸膛里。不知什么时候,我感觉到丈夫的胳膊箍住了我。顿时,刻骨铭心的痛苦化成柔情,我感谢上苍,至少此时此刻丈夫还活着,还活生生伴随在我身旁,真是上天待我不薄啊。看着我们飙车,人们或许以为是一对疯子,可不管人家怎么说,说什么,我们还活着,还能活下去,这是多么地值得珍重,多么地堪称宝贵啊。endprint
主治医生提议给丈夫补补血。我从同室的病友们的家属那里,得知了这是治疗的最后阶段。可是,补了血丈夫好像精神了,不管是不是昙花一现或回光返照。
那阵子,我天天赶早市,去抢购鲜活的泥鳅。都说泥鳅有助于肝癌病人恢复元气,我竟然一天不落地买泥鳅,烧鳅鱼汤。我偶尔不能上市场,丈夫替我去买。有了泥鳅,丈夫不再喂乌龟鱿鱼干和鱼饲料,而是每天往鱼缸丢进去几条活泥鳅。可是乌龟太笨拙了,无法捕捉伶俐地穿梭在水草和石头之间的泥鳅,可能是饿急了会激发能力,隔三岔五地会老牛倒退正好踩住耗子一般逮住一条填肚皮。
每当烧鳅鱼汤,往鱼缸里放进活泥鳅,第二天丈夫准定会去市场,买来比前一天多一倍的泥鳅,奇怪的是丈夫并不把泥鳅交给我,而是骑着摩托带着泥鳅消失到什么地方。我实在忍不住,问他到底去哪儿了,他说自己到湖畔将泥鳅放进了湖水里,也就是说放生了。将活着的生命放回大自然,说不定丈夫想要借此延续自己生命的吧。知道了丈夫的心意,每当丈夫提溜着泥鳅出门,我准定陪他一起去。看着无数的泥鳅自由自在地游在湖水里,丈夫脸上浮现出会心的微笑。像个不懂事的孩子做着无谓的事儿,还笑得这么灿烂,看着他的模样我忽然想哭,真想找个地方哭个三天三夜。丈夫就这样捱过两个月的日子,直到把乌龟放进湖水中。
西斜的夕阳挂在西边的山头上。丈夫还在那里忘情地望着无边无涯的湖水。那热切的目光在茂密的芦苇荡中篦来篦去。芦苇把长长的影子垂在水中,四周陷入一片静谧,我和丈夫融进太阳营造的风景里,化成大自然的一部分。今天,我们照样把数不清的泥鳅放回湖中。
湖水把时间的年轮隐藏在茂密的芦苇丛中,冷静地观察着生命的深处,波澜不起宁静安详。只有晚归的水鸟们分头飞进巢中,沙沙的振翅声撕扯着心口。乌龟不知哪兒去了,没再露面… …
据说当初地球上出现生命奇迹的时候,那些细菌只知无限制地复制自己,却不知死亡为何物。在无忧无虑、无念无想地吃吃喝喝,无休无止地复制着自己的群体当中,有一天酵母菌抱怨了:“一天天都一样,一天天都重复不休,过了今天知道明天会是怎么样,这样活下去还有什么意思?真是太腻歪太乏味了!”造物主听见了抱怨,问酵母菌说,我会让你们成双成对,你想跟它相爱吗?造物主也没忘提醒它,那种热烈的爱有个致命的弱点,那就是复制达到一定的次数,就没法再复制了,你们就会老去,就会死亡。可是,作为爱情结晶的后裔,却会无限地变得多彩,不断地进化。酵母菌站在选择的十字路口,经过痛苦而漫长的思索,终于做出了抉择,选择了死亡和爱情。酵母菌不顾无限复制的其他细菌的斥责和不屑,跟自己的对象热烈地相爱,并一同死去,将有限的生命变成有价值的生活。就是这伟大的选择,造就了如今的人类这一高级动物。这是佐证人类通过意识到爱情和死亡,才会让生命更多精彩吧。
回顾丈夫的一生,并没有什么傲人的成就,甚至没做过一官半职,他只是成了一个懦弱女人的老公,没什么大出息的两个儿子一个女儿的爸爸。他凝望着放走乌龟的湖水,想说的或正在说的是什么呢?
晚霞映照下的湖水,晚风吹来青草和黑土的气息,与茂密的芦苇娇艳的莲花交融在一起,流光溢彩,托出其美无穷的梦幻风景。那是蕴含着生命的风景。那片风景里有着我们放生的数不清的小鱼,有着知疼知热地照拂鸟蛋的水鸟们,还有相伴我们十年的乌龟……还有充满喜怒哀乐的人们的生活。
这湖水将成为我的念想,我的回忆的吧。太阳正收走最后一抹光亮,它将落到山那头的吧,那格外耀眼的光亮似乎在自负今天一天过得蛮好,没有留下遗憾……一如往常,怀抱着孕育明天的生命的湖水,在晚霞的抚摸下无比灿烂。
远处,大海的涛声依稀可辨,乌龟这次是真的回到大海了吧……
译自《延边文学》2013年12期
责任编辑 郭金达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