蚂蟥
2018-03-01石庆慧
石庆慧(侗族)
1
小说刚入局没多久就卡住了,我正冥思苦想一个合理的情节。燕子抖了一下我的窗口,我懒得理睬,隐身着呢,她怪不着我。可是,这丫头就是那么倔强,一副不到黄河心不死的劲头。没一会儿,又抖了一下,又抖了一下,连着抖了十几下,简直不让人活。
“干吗呢,还让不让人活了?” 我没好气地发过一句话,又在后面扔了颗炸弹。
“就知道你在,还跟我诈尸 !”她发了一个伸舌头眨眼睛的笑脸符过来,一副洋洋得意的样子。
我发了一串敲打的图片。
她说,“请我吃饭。”
“凭什么?”
“我心情不好!”
“你心情不好关我毛事?”
“你请我吃饭,我向你倾诉,我心情好了,你亦有所得,两全其美。”
“把我当垃圾桶,还两全其美,美你个头。”
“你可以变废为宝嘛!”
“那也要看有没有回收的价值,如果是臭气熏天的腐烂之物,我要有何用?”
“含金量绝对高,快拿你的垃圾桶过来接吧。”后面还跟了个勾手指的图片。
我请燕子到我家对面的简餐厅吃煲仔饭。这家简餐厅几乎成了我特定的请客地点,一是离家近,不用走远;二是环境好,一小间一小间的卡座,不完全封闭也不相互影响;三是简单,要吃什么,各点各的,经济,还很小资。我可不喜欢为吃一餐饭大费周章,耗时耗力。
燕子却丝毫没有为我着想的意思,她先是要了杯饮料,点了些小吃,说是主食晚点儿再考虑,然后拿了本杂志,一副慢慢消遣的姿态。
我说,“你肚子饿就吃饭,有苦水就尽管往外喷,别整些没用的东西来浪费我时间。”
燕子笑了笑,一点也没有心情不好的样子。她说,“慢慢来呀,氛围有了,话才出得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一点生活情调都没有,我真不知道你那些文章是怎么写出来的。”
“我关注的可不是什么小情小调。”我没好气地回说。
“知道!知道!大作家自然是要关注民生,关注底层百姓的,要不然我才不会冒着挨领导批评、惹同事生气的风险跑来跟你透露消息。我们领导可是特意交代了这个事尽量不要外传。”
“除了报纸上登的,你们领导哪件事不交代不要外传?”
“这件事不单不宜外传,而且还不知道如何外传,你总得容我酝酿酝酿。”
看燕子不像故作神秘,我的兴趣就浓了。
燕子在一个机关部门当会计,整天与数字打交道,思想却远比我这个业余爱好写作的人民教师复杂。她总说,“人在江湖混,必须小心又小心。”我便笑她活得累,比一个思想家都还累。她说,“所以呀,我得比你会享受生活,不然太亏了。”我对她撇撇嘴,说,“弄点小情调就是会享受生活了?你别看我有些时候似乎在吃亏受苦,其实那是在享受更宽广的人生。”燕子立刻怼我一句,“理解,理解,我这不有事没事就来让你享受更宽广的人生了吗?”
我和燕子经常这样分享着彼此的人生。我猜她这次要告诉我的事与金钱有关。难道是她们单位有人挪用公款或是以权谋私、贪污?我说,“如果是挪用公款贪污一类的素材我可消化不了,你应该找纪委或检察院。”她呸了我一声,说,“你就不能盼我点好。”
我只好慢慢喝着咖啡,静等燕子酝酿。
2
终于,燕子说,“还记得杨玉英吗?”
杨玉英?这个名字似乎有点耳熟。我想了想,拍了一下脑袋,哦,终于想起来了,是两年前燕子她们单位车祸事故的女主角嘛。我还记得,最初听到杨玉英这个名字,以为是个美女,想不是美女,也该是个既干练而又内敛的女子。但燕子当时立刻打击了我。她说,“美女?内敛?真佩服你的想象力,人家可是个五十多岁的农家妇女,个头不高,衣着土气,皮肤老糙,但又撮着嘴,眼睛贼圆贼圆的,显出一副农村妇女所没有的城里人的精明和不怕事的气度,你不知道那样子多让人讨厌。”
我不太认同燕子的描述,带了情绪的描述,再美的人也会被说得丑陋不堪的。燕子说,“是真的丑,不然你哪天自己见一见。”
我最终没有去见。我不是无聊的猎奇者,我只是个供朋友倾诉的垃圾桶。全国几乎每天都有那样的事件上演,报刊网络这类新闻多得都让人失去了阅读的兴趣,虽然那时我也曾费心地做过一些假设,但终究觉得没什么新意而不了了之。
当时我的论调是,没有谁天生下来就特别的美或特别的丑,遗传决定着我们容貌的轮廓,但长大后是討喜还是讨厌却是在成长的过程中慢慢形成的。话说人如其名。名字一般是父母给我们取的,寄托着父母的愿望,父母也往往会朝着愿望努力培养着子女。这个叫杨玉英的女子,如果容貌完全没有名字留给人的那点美好想象,我想,她一定是在生活上遭遇了诸多变故,历经世事沧桑后,人逐渐给长偏了。
燕子说,“你的奇言怪论还真是多。不过,你看她做的什么事,你就知道她是个什么人。”
事件的大致情况是这样的:两年前,燕子她们单位的驾驶员小刘在一个拐角的巷道里倒车,不小心把挑着担子的杨玉英给碰倒了。小刘怕得要命,赶紧下车扶起杨玉英,问她摔伤没有。杨玉英一边捡起掉落的东西,一边摆手说没事没事,好像嫌小刘碍着了她般,捡完东西挑起担子就准备离开。车上的领导不放心,说还是去医院检查一下,免得以后出了什么事说不清。就这样,杨玉英极不情愿地被送进了医院。但是到医院之后,情况就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杨玉英先是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尽管拍片说没多大问题,但杨玉英老是哼哼叽叽地喊脚疼得厉害。她哼得太难听了,医生就给她涂外用药。没人知道她是过敏体质,涂了药后,她的两只脚肿得像吹了气的猪蹄,最终连下床走路都难了。杨玉英在医院住了好几个月,当然后面只是在医院挂着床号,人却跑到燕子她们单位向领导哭诉她家庭有多困难,说她爱人死得早,两个孩子都还未成家,她肩上的责任多么重大,万一留下后遗症如何是好。领导听了两回就不耐烦了,都躲着她,她也就由起初的哭转变为了后来的破口大骂,每天一闹。最后,经单位多次找她亲戚帮助调解,除保险公司报销所有住院、护理、误工等费用外,燕子她们单位也同等报销这些费用,另加1万元补偿,合计是25835元。此外,驾驶员小刘个人又补她5000元,她才肯在调解合同上签字。endprint
我说,“人家受了伤,担心以后会留后遗症,多要点钱也无可厚非。”
燕子说,“你是站着说话不腰疼,那简直就是牛尾巴上的糯蚂蟥,凭你怎么甩也甩不掉,如果是你遇上,不觉得厌烦吗?”
燕子这个比喻倒是蛮贴切。蚂蟥我是清楚的,小时候下田干活最怕遇到的就是蚂蟥了。俗话说“水里的蚂蟥,粘上就难脱”。被蚂蟥叮上,如果不懂得方法,无论你怎么抖,怎么甩,怎么用蛮力去扯,都是扯不掉的。它就像一条弹力极好的橡皮筋,你用多少力就能将它拉得有多长,而一松手,仍旧是因吸了你的血变得鼓胀的黑乎乎的虫子吸附在你的腿上,像吸管一样迅速吸着你的血。等它吸饱了掉落下来,看着流血不止的伤口,你气愤至极,想要置它于死地,你用刀将它砍成几截,它就变成几只,每一只都在蠕动。你用石头将它砸得稀烂,但等你转身,那稀烂之物又粘合成了一只完整的蚂蟥,仍旧活着。你拿到太阳底下暴晒,想它是生活在水里的生物,离了水自然会死掉,可是只要到了夜晚或早晨,有了一点点的露水,它又活了。这种难缠的虫子专爱吸人的血,样子又丑陋不堪,极为可怕。其实,对付它的方法很简单,被它叮住了,不要慌,吐一泡口水它自然就掉了,再把它丢到火灰里,或者洗衣粉、食盐之中,它挣扎几下,犹如水泡脱水一般,瞬间每一个细胞都死了。
我说,“再厉害的蚂蟥也没什么好怕的,只要用对了方法,什么蚂蟥也糯不起来。”
见我不认同,燕子对我撇了撇嘴,说,“如果是你摊上这样的事,你怎么办?”
我摊上这样的事?假如我是那个驾驶员小刘吗?还是假如我是燕子单位的领导?抑或假如我是杨玉英?我觉得不如都假设一番,这挺有意思。
我想,假如我是驾驶员小刘,自己有错在先,首先是要沉得住气,不管别人怎么恶语相加,都得听着忍着,然后不管人家要求合不合理,也都必须笑脸相迎,只要在自己能够承担得起的范围,尽量满足对方要求,积极应对处理,切不可将事情拖得太久。
燕子说,“小刘就是这样做的呀,换作我,早跟那个人杠上了,即使一方有错在先,另一方也不能一味胡搅蛮缠吧。”
如果我是燕子单位领导,应该是最不乐意被纠缠的,最好是快刀斩乱麻。这就不能因为心烦就躲,也不能仅听小刘或办公室的单方面情况反映,要主动与对方面谈,了解对方诉求,如果要求不是太过分爽快答应,并督促下面的人将事情尽快处理,如果要求太过分则想办法从中调解。我想住院100天一定并非杨玉英的本意,而是你推我我推你,将球拋来拋去给拋出来的。
燕子说,“你是不当领导不懂得当领导的难处,你以为当领导就可以翻手云覆手雨了?其实当了领导要顾虑的事情更多。答应干脆了,一是怕对方会得寸进尺,二是怕引起与受害方合谋套取公用资金之嫌。不管合不合理,也不管赔偿多少,这种事情都得拖一拖,磨一磨。只是杨玉英太难缠,事情磨得太久了而已。”
“这是什么逻辑?既怕纠缠,又有意让事情拖延?”
“说你也不懂。”燕子用眼睛白我。
“如果这样,还不如干脆交由法院处理。”
“你真是个单纯的理想主义者。”燕子经常这样讥嘲我,这次她又这样说。她说,“你以为交给法院就可以摆脱纠缠摆脱烦恼了?这种事谁会交给法院处理?”
法院不就是处理各种协商不下的纷争的吗,我不知道为什么不能交给法院处理,但燕子的语气不容我多问。在燕子面前,许多时候我就像个住在象牙塔里不谙世事的学生一般。
这是我和燕子那个时候的对话。那次对话让我明白,有些事不能一蹴而就。就像卖东西讨价还价,得一点一点地退让,太爽快了反倒让人疑心。也就是说,杨玉英事件,不管赔偿多少,燕子她们都必经过杨玉英的一阵纠缠与闹腾,而且必须闹腾到一定程度,这赔偿才显得合情合理。这样一联想,这事似乎还挺合逻辑的。可是,妈的,我真想偷偷骂一句,什么狗屁逻辑!
事后,回到自己住处一个人的时候,我悄悄地想,假若我是杨玉英,假若是我被公车撞了,我是否也会抓住机会狮子大开口?我从小就喜欢假设,或者说喜欢幻想。大概穷人弱者都是比较爱幻想的,比如人在渴极饿极的时候,会望梅止渴、画饼充饥,比如那个卖火柴的小女孩,寒冷的夜晚,她却在微弱的火柴光里看见了温暖的火炉、肥美的烤鹅、美丽的圣诞树和慈爱的奶奶。
我曾经假设过如果我突然中了五百万会怎么样。五百万,对于年薪还不到五万的我而言,那简直是个天文数字。我是这样想的,如果我中了五百万,我首先买栋豪宅,让父母兄妹都住到里面去,一家人其乐融融,然后再买栋酒楼,开一家高档酒店,日进斗金,从此不愁吃不愁喝,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可是有人提醒我,买豪宅或开酒店,五百万只做得了一样。如若买豪宅,兄弟姐妹都不在一個城市工作,不解决工作问题一家人住到一起是不切实际的,再说买了豪宅,说不定还会跟原来的朋友有所疏远,自己独自成了笼中鸟岂不得不偿失。若开酒店,那我将整日忙碌,既没有时间看书也没有时间写作,更少有时间与朋友闲聊,经营得当日进斗金,经营不当,嘿嘿,整个人生就陷到泥潭里面去了。阿Q式的想法让我感到意外之财的可怕,所以,对于是否能中五百万,我并不怎么渴望。事实上,我从来就不曾买过彩票。
那么,五百万我都不在乎,两三万的赔偿款我又岂会放在眼里。然而,真的不放在眼里吗?我想到了一件事,学生时代,一次挤火车回家,由于时间紧,买了张一块钱的站台票就上车了。上车之后,许久也没有人来查票,看到火车上人挤人,我想列车员查票时往人堆里挤一下或者厕所里避一下也许就躲过去了,我于是萌生了逃票的念头。后来查票我果然就逃过了。可是下了车,出站时我却找不到别的出口,想沿着铁轨走远一点然后翻过围栏,但又觉得太危险,为逃一张几十块钱的票冒这样的风险不值得。我于是想人挤人的时候蒙混过去,但还是被拦下了。那一刻,我紧张得感觉仿佛整个世界的眼光都齐刷刷地盯着我,而我赤身裸体。我支支吾吾地解释说车上太挤票给弄丢了。大概因为我做贼心虚,工作人员一下就听出了我话语的虚假,他训斥我说年纪轻轻就不学好,几十块钱难道比你的诚实还可贵吗?我的脸“唰”的一下红到了耳朵根,羞得无地自容,一边乖乖地补票,一边对自己的逃票行为追悔莫及。我想如果我不是因为口袋里钱少得可怜,如果不是因为一张站台票就上得了车,如果不是车上人太拥挤给我提供了浑水摸鱼的机会,或者我身边有一个认识我的人,我一定不会想要逃票。在老师同学亲人们眼里,我向来是那么诚实乖巧的孩子,谁能想到我心里也会生出逃票的念头呢。那一刻我意识到人性的可怕,想一旦失了监督失了约束,人心的邪恶就会生长出来。endprint
或许我们不会对那些遥不可及的钱财有过多的妄想,但面对迎面撞来的机会,谁又愿意轻易地错失?我信用卡透支的几千块钱还等着还呢;眼看冬天就要到了,如果能多些余钱买台空调该多好啊;除了些急需的开销外,有一笔钱出去旅行一趟也很不错;这笔钱承载着我这么多真实的需求,我会不去争取吗?听燕子描述,杨玉英的家境应该不比我好,等着钱用的地方可能更多。而即便家境好,谁又会跟钱过不去,何况这钱是用命换来的。这样一想,便觉得杨玉英即使提了过分的要求也是可以理解的。
燕子说,“如果人人都能如你这般想,这个社会就不会存在纷争和矛盾了。你总是把事情想得太简单太理想主义,而人心的矛盾与复杂,又岂是你能够猜度得透的。”
猜度不透就不猜了,好在事情后来终究处理好了,了结了,我不用再听燕子唠叨,燕子也不用再为我的假设而烦恼。只是一年时间过去了,燕子为何又要重提此人?
燕子说,事件是过去一年多了,可是你想象得到吗,杨玉英再次理直气壮、气势汹汹地卷土重来。
3
接着,燕子讲述了她一天的所遇。
早上,燕子刚到办公室坐下没多久,就听到隔壁办公室喧嚷起来。只听一个声音响亮地说道:“你们怎么能这样欺负人呢!你们也太欺负人了你们!你们看吧,合同上明明写的是25835块,可你们打的这两笔款加起来才多少,你们自己看,自己看吧……11000和4835,……嗯,两笔加起来才15835块,整整少了1万块,1万块啊——当初你们说好多补我1万,我才答应签这合同的,可是签了合同,你们又不补这个钱,堂堂机关党委部门,你们怎么能这样不讲信誉,坑蒙我一个老百姓呢。你们坑蒙我一个老婆子,你们的良心过得去吗?你们的良心被狗吃了吗?……”这个声音越说越亢奋,噼里啪啦,像放鞭炮一样,不容人插嘴,一听就是泼妇骂街的阵势,似乎有意要将整栋办公楼给引爆。
那人正是杨玉英,燕子第一眼也差点没认出来,她比一年多以前在医院住院时看上去还糟糕些。燕子看了杨玉英拿来的调解合同和银行清单,发现那两笔款后面均注明由平安保险公司转入,燕子想这不纯粹是胡搅蛮缠吗。
燕子将当时的账单翻找出来,她们做的是现金账,有杨玉英签字摁手印的领款册子。驾驶员小刘那里也有杨玉英签字的领款收条。燕子将册子和收条给她看,跟她解释,说那两笔款不是他们单位打的,是保险公司打的,他们给的是现金。杨玉英不相信,说她没有得领现金,当时是留了卡号,因为小刘说让她签字摁手印后,才能报得出账来给她打款,后来她看到卡里确实有钱进账就没在意,现在才查到账上的款与协商的不一致,这才来要求燕子她们单位将所欠部分补给她。
大家好说歹劝,说时间久了,也许她给忘了,既然不相信那两笔款不是他们打的,不如由银行来证实。小刘带着她去银行查账,她终于相信那两笔钱是保险公司打给她的。
下午,杨玉英再次来到办公室。她一进门就大声大气地嚷嚷:“那两笔钱不是你们转的,那你们一分钱也没有给我,我受伤住院,涂药过敏,你们这样对我,还有没有良心!”
驾驶员小刘一听她的声音,立马一副苦涩的表情,燕子及同事们也都纷纷摇头,说真是“蚂蟥无骨头——两头吸血”。大家只好再次拿出她签的收条和摁了手印的领款册子给她看,并软语相劝,说你老人家是不是因为时间久给忘记了,当时是付了现金给你的,有你的签字为证,你好好想一想。
“不用想,我就是没得拿过钱。我又还没老糊涂,也没有不清不楚,我可以对天发誓愿,我要是从你们这儿领了钱,天打五雷轰。”
“如果没有收到钱,怎么会写下已收到25835元的收条呢?”
“那收条看字就不是我写的。”
“那是你说不会写才由人代写,但是下面落款是你签的字。”
“字是你们诓我签的,手印也是你们诓我摁的,你们诓我签字摁手印,说过几天得了钱就给我转账,结果你们又没有给我转,你们这样欺负我一个老婆子,是要遭报应的。你们如果执意不肯拿给我,我也只有来拜天了,每天拿香拿纸来行政大院这里拜天!”
“你要觉得我们欺负你,你可以去信访局反映,可以去法院告状啊。”
“我不去信访局,也不去法院,我就老命一条,你们若不尽快给我处理,不补钱给我,我也只好拿命来跟你们菜了。”
办公室主任给她倒了杯水,说:“您老消消气,钱也不多,才兩三万,哪用得着拿命来菜。”
“你们说钱已经提出来,他(驾驶员)又不拿钱给我,我就是要拿命跟他菜。”
驾驶员小刘在一旁嘀咕:“钱我已经拿给你了,你不承认而已。”
“好,你说钱已经拿给我了,在哪里拿的,谁可以作证?”
大家望向小刘,想这么大笔钱,小刘总不会是悄悄地拿给杨玉英,总有人可以作证的。小刘沉默了一会儿后,说:“在我办公室里拿的,当时就我们两个,拿完了才写的收条嘛。”
杨玉英再次咆哮起来,用手指着驾驶员说:“我可以对天发誓,除了之前跟你得了5000块钱,真没跟你拿过一分钱。老弟,你也是上有老下有小,你敢拿你崽来跟我发誓愿吗,你敢跟我到高盘的庙里去烧香发誓愿吗?”
她声音极其洪亮,又放大了嗓门,一副有意要吵得整栋楼都沸腾的架势,只可惜这栋楼的人都练就了处事不惊的本领,并没有不相干的人来围观。
新来的小琴坐下来安慰她说:“有事好好商量,好好解决,你说你没收到钱肯定不甘心,但也不要说狠话,事情又不是没有商量的余地。他说他已经把钱给了你,那他也不甘心,时间久了,记忆都会模糊,不如我们去银行把所有清单都调出来看一看,如果没有这笔钱,我们也就更有理了不是?”
杨玉英之前没有见过小琴,大概以为小琴也是来办事的群众,又感觉小琴是站在她一边的,终于答应离开办公室,跟小琴和小刘去银行查账。据小琴说,他们去调了她几张卡的清单,她的一张农行卡去年11月27、28日分别有20000和10000两笔钱存入。这个日期刚好比她签协议的日期晚了几天。小琴问起她这两笔钱,她顿了一下,然后解释说那钱是她妹以前跟她借去做生意还给她的。endprint
“事情哪有这么凑巧,”燕子说,“你看这不显而易见吗?得钱拿去存了还要来闹腾,简直是自己掴自己耳光。更可气的是,都已经查到这份上了,她居然仍旧扬言要在正月十五元宵节时到行政大院来拜天,你还见过比这更无耻的人吗?”
4
燕子讲述的时候,为了尽量还原故事的在场感,总是将人物原话搬出来,有时连声音腔调都学得惟妙惟肖。对于燕子的这一才能,我特别佩服也特别羡慕,常由衷地感慨说她这样好的记性和表演才能,不去当演员真是可惜了。
燕子见我一副欣赏演讲般的表情,对我笑了笑说,“如果你在,你一定能够连同她的表情、动作、神态都准确地描述出来,那才叫一个精彩。人生如戏,全靠演技。高手在民间。今天我算是见着真正的超实力派演员了。”
说完,燕子便埋头吃东西,似乎在等我发表看法。
我什么都没说,也跟着吃东西。
燕子说杨玉英比一年前住院时看上去还糟糕,这句话仿佛一根刺扎到了我。我在想这一年间这个女人究竟经历了些什么。燕子关于杨玉英的描述与表演让我想起了我的母亲。我母亲一连生了三个女儿,在村子里很不被看重,大凡小事,便总有人想要占几分便宜,而父亲在外地教书,性格温吞,不太管事,生活的担子便主要落在母亲身上。母亲没上过学,但能说会道,性格也泼辣,谁也别想从她身上哪怕嘴上占一丁点便宜。那么,杨玉英也承担着家庭的重担吗,她的生活又发生了怎样的变故,才将她一步步训练得这般刁缠,这般损毁着她的容颜?不管怎样,我的母亲本质是善良的,虽然有些时候也会为了一些芝麻小事与人相争时不惜撕破脸面,但大事大非面前却自知好丑。而且,我母亲也如杨玉英一般相信鬼神,相信天地,相信冥冥之中自有一双眼观照着这世间,因而,无论做什么事,闹归闹,却不敢太过出格。可是,我不能确信的是,杨玉英在经历了生活的种种磨砺之后,是否还保持着那份农民的质朴与善良,不知她对天地对自然存着的这份敬畏,是信仰,还是一种为达目的的手段?
屋子里之前一直扬着高调的说话声,现在突然安静下来,让人感觉有几分不自在。我倒没什么,我陷在自己的设想里,想假如我私底下去杨玉英家了解情况,将会遇到一番什么景象。不自在的是燕子,她急切用声音打破这份安静,她问我:“你说正月十五杨玉英会不会真的来拜天?”
“难说。如果她真的领了那笔钱应该不会来。如果她确实没领过那笔钱,是一定会来的。”
燕子喜欢听我分析,我虽然话不多,但一两句简单的话却往往能让她茅塞顿开。
燕子惊呼:“你的意思是说她没有领到那笔钱?这——怎么可能!”
我不置可否。但我觉得杨玉英的话也有一定道理。关于县财政的报账制度我也略知一二,报现金账的话是必须各项手续齐全,有发票或是领款人签字的册子才能报账,报得账后才去付款,所以领款册子上有杨玉英签字摁手印也不能表示她当时就领到了钱。还有一种情况就是先写一张借条把现金借出来,等各种单据齐全了再去充借条。杨玉英事件显然不属于后者。走现金账本来就是不太符合财政制度的,但地方上为了简化程序,许多单位都是喜欢走现金。
“她在领款册子上签字摁手印肯定是还没领到钱。”燕子说,“可是,收条呢?如果没有领到钱,她又怎么会单独给驾驶员小刘签了一张领款收条呢。再说,没签合同之前,杨玉英几乎每天都会来单位闹一場,让单位领导和同事们坐立不安,若是签合同当天没领到款,隔了一个多月她的卡才有进账,这一个多月,你说她能坐得住吗?从签订调解合同到现在,时间已过去一年多了,这一年以来,她竟然都不去关注她死皮赖脸才争来的赔偿款?你觉得这说得过去吗?”
我没有回答。燕子又说,“幸好小刘机灵,让她又签了一份收条,不然还真的说不过去了。”
我说,“就怕是小刘太过机灵了。”
燕子问,“你这话什么意思?”
我没有任何证据,不好说得太白,便说,“笨一点的人肯定会当着大家的面将钱交给杨玉英,或者让人将交钱的过程拍照下来。”
“谁会想到这人竟那么痞呢,人与人之间总该还存点信任吧,如果是你,没遇到这事之前,你会想到这么办吗?”
是啊,我只怕连收条都不好意思开口让人家写。可是,她不是留得有卡号吗。“若按照我的习惯,我会把钱存给她或转账给她,只要是存钱或转账,银行就会有记录,那么多钱,那么难数,我干吗要给她现金呢?”我说。
“这个,我也不知道。”燕子做了个鬼脸又去吃东西了,一副事不关己没心没肺的样子。
我问燕子,“如果到那天杨玉英真来行政大院哭天拜地,你们打算怎么处理?”
燕子说,“谁知道呢,办公室将资料提供给她所在的社区,现在正由社区同志去做她的工作。我只是祈祷她不要再来才好。”
作为局外人我不好做什么评说,我只是觉得这个事情不能简单粗暴地处理。我对杨玉英背后有着什么样的故事产生了兴趣,决定要去见一见燕子嘴里那副让人生厌的面孔了。
5
要燕子问得了杨玉英家的地址,我决定去杨玉英家拜访一下。去杨玉英家之前,我先去了趟社区,想将杨玉英这个人了解得更丰满些。
我冒充燕子,说想来了解一下杨玉英的情况。社区里的几个年轻同志一听说杨玉英,话匣子就打开了,仿佛有万千故事急着往外喷似的。
“杨玉英啊,她可是我们社区明星级的人物了。”
“抱歉呀领导,你们单位的那个事我们实在无能为力,我们社区还有好多事都做不了她工作呢,你们还是自己想办法吧。”
“我觉得她当时肯定是碰瓷,她还真有眼光,专朝公车整。如果遇到私车,说不定人家宁愿将她撞死多赔些钱,也不想惹得满身骚。”
“杨玉英是谁,有名的钉子户啊。我听说当时修滨河路时有块地迟迟拿不下,就是她一哭二闹三上吊从中作梗。路修好了还不主要是方便她们这些河边户。”
“最让人啼笑皆非的是,头一天才为她死去的儿子来要抚恤金,第二日又说她儿子还没死应该给低保。”endprint
几个年轻人越说越气愤,我了解了一些相关事件后就出来了。虽然我对他们的讲述并不完全认同,因为很多事他们也是道听途说加主观判断,但抚恤金这个事却是确有其事,而且刚刚发生。说是杨玉英有一个儿子年前在外地打工不知怎么突然死了,杨玉英先是跑到社区闹着要国家发给她抚恤金,后来见争抚恤金无望,便又说她儿子没死,要争低保的名额。
这是什么人嘛。如果说之前我对燕子的描述还持着怀疑的眼光,想为杨玉英争得几分让人同情的因素,从社区办公室出来,我对杨玉英也产生了极度的反感。亏我之前还将她与我母亲相比,现在想来那简直是对我母亲的亵渎。我母亲纵使有千般的不好,但她有一个最大的优点,那便是勤劳,她不仅一生操劳,还教育自己的子女要勤奋,要靠自己的双手创造美好的生活,单就这一个优点就足以让她获得子女的爱戴与世人的尊重。我的父母以超凡的辛劳将五个子女都培育成了大学生。而杨玉英这样的人,不靠自己的手脚好好过日子,却整天想着通过一些歪门邪道挣些意外之财,那不犹如一个寄生虫一样吗,这样的人比那些纯粹的懒汉更让人厌恶。
有了这样的感观,想再去杨玉英家就有些犹豫了,我还有必要、或者说我还有勇气去直面这样一个人吗?但是,不曾到一个人家里去,不曾亲自接触过这个人,我不是也一切都成道听途说了吗,又怎么能轻易定性这个人留给我的印象呢。
我们住在城里,见面、吃饭、玩乐,都有商家为我们提供特定的场所,很少到人的家里去,加上城里高楼式的建筑模式,家变得越来越隐蔽,于是人与人之间的交往便总觉得多了层面纱般的生疏与隔阂,人也就有了多张面孔,在单位,在路上,在家里,面对熟人,面对陌生的人,不同的环境呈现出不同的面孔,让人很难辨清哪一张面孔是最真实的。但是农村,或者说农村式的居住模式就不一样,左邻右舍谁对谁不一清二楚,你只要到了一个人的家,你就了解了那个人的一切。在我的老家就流传着一句俗语,“一看屋二看床三看周边四看郎”,意思是男方家来说媒,女方家都要先去男方家看过,才能决定是否点头,这是我们地方娶亲嫁女必走的程序,叫“看屋”。看屋,一看房子是单门独户还是三间大屋,是自立门户还是与兄弟合住;二看床上的棉被,看家里的摆设;三看屋外周边的环境,有没有院落,有没有齐整的柴垛,打扫得干不干净,与邻居和不和睦。看了这些,再跟周围的邻居一唠嗑,这个家庭富不富有、勤不勤快、实不实诚便都知晓了。因而看屋不单单是看房子,而是去了解一个人的底细。我想,还是只有到杨玉英家里走一趟,才有可能对她这个人有个比较立体的认识。
我邀燕子一同前去。燕子撇撇嘴,说这不是她的任务,领导不去,小刘不去,她去做什么,以什么身份去,最主要的是她一刻也不想多见杨玉英的脸。我也不知道自己该以什么身份去,且去了再说吧。
杨玉英住的这个地方叫江边寨,旧时曾是小城最繁华的一带,靠近河边,建有好几座码头。小城以前陆路交通极不发达,与外界的联系主要依靠都柳江的水运,那个时候,各种船只在这片地区登陆,卸货的,出船的,交易的都挤在这里,好不热闹。但后来都柳江的水一年比一年清减,再也托不起吨位重的大船,小城又开通了高速公路与高铁等交通要道,城市建设的重心也移向了别处宽广的地带,江边寨便如同那些荒芜的码头一般,逐渐成了城市建设一个被遗忘的角落。
这片地区离城不远,但又自成一隅,沒有商业开发的楼盘,也不是规范的居民小区。有的有钱人家修建了自带花园的豪宅,大多数人家建的是两三层独门独户的小洋楼,而豪宅、小洋楼间也偶尔夹杂着一两座老旧的木屋。居住在这个片区的有在机关部门工作的公务员,有经商做买卖的商贩,也有以耕田种地为主的农民。可以说,这个地方既是乡村的缩影,也是城市的一角,既有历史的痕迹,也不乏现代的元素。从这些混乱的建筑,我似乎能够感受到这里生活的混乱。而杨玉英,不过是这混乱生活里的一粒尘埃吧?我顺着门牌找去,可门牌也是乱的,找了许久没找到,我只好去问那些在屋门口闲坐着的老人。
一个老人将一栋砖木混合结构的老房子指给我说,“喏,那就是杨玉英家。”看到大门开着,我准备过去。老人提高了嗓音在我身后追问,“她出去了,你找她什么事?”我说我是居委会的,想过来了解些情况。老人便又问,“是不是她儿子的抚恤金批下来了?”我转过身,觉得老人知道得挺多的,便过去跟她聊起来。
老人说,“玉英是个苦命的女人,丈夫二十多年前就去世了,她没有再嫁,一个人拉扯两个孩子,不容易啊,又要干农活,又要做点小买卖,能将人养活、养大就不错啦。两个孩子也忒不争气,从小就不好好读书,总给母亲惹事。长大了也不安心找事做,一个说要去外地打工,去了两年,一分钱没寄回来,年前却忽然接到通知说死在了外地。玉英和小儿子去将骨灰领了回来,哭得那个伤心啊,真是够可怜的。你说,政府会给发抚恤金吗?”
“那要看是怎么死的,知道是怎么死的吗?”
“不清楚,玉英说是突然发病没人救死的,但也有人说是被人打死的,有的说是遭谋杀。”
“那可能得不了,哪有一死人政府就发抚恤金,你说是吧?何况人是在外地没的。”
“这些年国家政策好了,不是好多人在外头死了都能得国家赔偿的吗?”
“照你这样说,凡死人国家都要赔偿,国家哪有那么多钱?那些因公事、车祸之类的死亡才有可能得抚恤金的。”
“想想也是不可能。但是听说现在国家有的是钱,想着法子要送给我们这些农民,只可恨那些当官的大多贪到自己口袋里去了,有些钱我们自己不去争就不会得,还白白便宜了那些当官的。”
“这些你都听谁说的呀?”
“我儿子说什么网上都挂着呢。”
我终于明白什么叫愚昧。没文化可怕,一知半解更可怕。可是,一时间我又能跟这个老人做何解释呢。我想了想说,“贪污只是个别,你说国家有的是钱,可是你有没有想过那些钱是谁给国家的。以前我们还给国家上粮,现在粮也不上了,是哪些人给国家钱,国家又为什么要把钱白送给我们呢?”endprint
老人捋了捋额前的头发,嘴角边露出一丝不好意思的憨笑。停了一会儿,说道,“我就说嘛,大伙都劝她不要去讨什么抚恤金,她就不该把死讯报上去,那样说不定还能争点低保,现在不成了‘扛子不上栅,担子两头滑了吗,唉!”
“你是她亲戚吧?”我问。
“也算不上是亲戚,邻里邻居的,相处几十年,为她不值罢了。”
老人顿了顿,压低了声音凑近我耳朵边说,“还有她那个小儿子,说是留在家搞创业,倒腾过西瓜,摆过地摊,跟别人学过修理,一事无成,做什么都亏本,现成天跟一群不学好的东走西串,听说还吸毒……”
正在这时,一个女人走来。老人赶紧顿住,舒展了脸上的表情,咧嘴笑道:“玉英回来了?有位社区的同志来找你。”
我望向那个女人。女人穿一身粗布衣服,完全农村妇女的打扮,个头一米五五左右,对于我们总穿高跟鞋的年轻人来说是矮了些,但对于南方总是干农活的我们父母一辈而言,也算不上矮小。女人的容貌第一眼有种让人不忍直视的感觉,细看每个部位,倒没有哪个部位长得特别不好,是那种人生的悲苦全都写在脸上,内心长期不得舒展所产生的怨气也全都堆积在脸上而形成的丑陋。乍一看,眼睛有如烟熏般难受,我强忍了就要掉下来的眼泪。
我望着女人,女人也望着我,用一种警惕的目光。我对她笑了笑,喊了声“姨妈,你好啊!”
女人将我带去她家,找了根小凳子给我,说,“妹,家里乱得很,随便坐。”说完,她一屁股坐在大门的方楞上。她的家倒也并不怎么破败,冰箱、电视虽然样式有些老旧,但也都还齐全。只是脏衣服、农耕用具之类撒得到处都是,乱糟糟的景象。这让我想起了母亲的一句话。当我们将家里弄得脏乱的时候,母亲就说“不收不拣不成家,一个人要是让家门口长了草,那这个人的心里也长满了草。”女人家里的这份乱,让我觉得这女人的生活乱了,心也乱了。
我开门见山,我说我是记者,想来了解一下车祸赔偿的事。一说到这个事,女人情绪就激动起来,噼里啪啦将整个事件又说了一通。不管她怎么说,抱怨、指责、哭诉,我只认真听着,并用笔在本子上做着记录。或许是她从我的沉默中感觉到了一丝诚意,末了,女人拉着我的手说,“姑娘,你一定要帮我,一定要帮我们这些穷人好好写一写,我真的没有得领过那笔钱,让我对谁发誓,发什么誓愿都可以,我就是没领过那笔钱,那笔钱说不定被谁私底下吞了,却非赖给了我,你一定要帮我说话,帮我们穷人申冤。”
女人一口一个穷人,让我感觉仿佛卷入了一场阶级斗争般,心里有说不出的难受。看到女人可怜的样子,我很想相信她说的话,但综合我所得到的见闻,却又有些迟疑。我弄不清眼前这个女人到底是可怜之人还是可恨之人,抑或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看她的言语情态不像在演戏,但也许像燕子说的那样,她的苦情表演已成为了她生活的惯常,所以我未能察觉得出也未可知。我没有解决的办法,只好温言细语地劝道:“姨妈,你不要急,也许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等我一一做了调查,细细理下来总会理清楚的。”
“哪会理得清楚,他们人多势众,官官相护,认定我拿了这笔钱,我又没个说话的人,我要不去闹一闹,谁会理我?”
我有些想笑,一点小事,怎么还扯上了官官相护?但我又不敢笑,我想,对于他们完全不了解机关工作的人而言,行政大楼本身就是一种威严与震慑,而在里面工作的人不就都是干部與领导吗。我说,“闹事也不一定能解决问题,如果闹大了吃亏的还是我们自己。”
“亏就亏,亏了也得让大家都晓得,现在这些上班的,不就怕我们百姓闹事吗,不闹一闹,就不会有人来处理我们的事。”
杨玉英一副将事闹定了的样子,我也没有更好的理由劝慰。正想转移话题去问她儿子的情况,她儿子却顶着个光头从后门闪了进来,穿着皮衣皮鞋,乍一看上去挺时髦的。但身材偏瘦,显得衣服又空又大,仿佛衣服不是他的。细看,衣服易磨处都起了斑点,正哗哗地要往下掉皮。
他一进门就欲开口说什么,见到我赶紧闭了嘴巴,一双眼睛滴溜溜地在我身上转,然后又看了看他母亲。他母亲别过脸去什么也没说,而我也没有起身离开的意思,他就不管不顾地喊起来,“妈,你拿到钱了没有?你要再拿不到钱,我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我本想弄清是怎么回事,杨玉英却对我和他儿子摆了摆手,示意谁都别说话,然后对我说道,“姑娘,我家里还有事,你先回去吧。”而她儿子在一旁摆出一副我不走就要揍人的样子,我只好抽身出来。杨玉英却不放心似的在门口盯着,我走了好远,就要转角了,回头去看,她还在那盯着。我只好拐过转角,消失在她的视线里。
虽然我不清楚她儿子究竟有什么事,但看来燕子说的是对的,那些传言都是对的,我觉得很难过。我想这还是我纯朴善良的乡亲吗?是我熟悉的社会吗?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为什么出了事情机关部门不愿上法院,一般百姓也不愿上法院,大家都喜欢用一种非常的手段来解决呢?为什么出了一点事,目光就只盯着赔偿款、抚恤金、低保之类的国家补助?我不禁对我所惯常持有的同情产生了怀疑。
我将我的所见所闻说给燕子。燕子说,“如此家庭,也就无怪她会有那么些无赖的举动了。这下更显而易见了吧,杨玉英定是因为生活陷入困顿,才会想着在一年多之后,重又翻出这个事来诈取些钱用。”
我说,“她肯定是还要来闹事的,你赶紧跟你们领导汇报下,尽早想些对策。”
“还能想什么对策,她爱闹就闹呗,我倒要看她最后怎么收场。”
6
正月十五元宵节,杨玉英果真到行政大院去拜天了。让人措手不及的是,她并不是一个人去,而是带了二十几个人。大清早,上班之前,他们拉着一条“交通肇事伤人,赔钱天经地义”的横幅堵在大院门口,杨玉英在中心花坛四周插满了香烛,然后披散着头发,挎着一篮纸钱,抓一把拋向天空,就大喊一声“天啊!”“地啊!”“请为我们百姓主持公道啊!”引得进出上班的人和过往群众纷纷围观。虽然燕子她们单位领导召开了紧急会议,立刻制定了解决方案,但由于人越聚越多,场面变得异常混乱。endprint
我是接到燕子电话后赶过去的。
电话里,燕子说,“你不知道,那些人就像恶棍一般,个个凶神恶煞的,根本就不听你讲道理。”
“干吗不报警啊!”
“报警?事情岂不是要闹得更大。”
“还能大到什么程度?难道为这一点钱真要弄死人?”听了燕子的描述,我心里涌着一股莫名的火气,已经很难平心静气地说话了。
燕子说,“你还是太天真。这种时候已经不是多少钱的问题,新闻里关于因为一两块钱或一两句话就打死人的报道还少吗?”
“那你们就不怕这个事情被人拍摄放到网上去?”
“最怕的就是这个啊。部里已经在进行舆情监控了,若有舆情还想邀你当网评员呢。”
我赶到的时候,公安干警也正在入场维持秩序,这应该有别于报警,而是政府直接派过来平息事态的。我想我毕竟到过杨玉英家,与她有过交流,想过去劝说几句。还没靠近杨玉英,不料背后忽然飞来一根木棒,打在我的后脑勺上,我只觉得头部仿佛被什么东西强烈地震了一下,嘤嘤嗡嗡的,一会儿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我醒来时,已躺在医院的病床上,燕子正守在一旁。见我睁开眼睛,燕子埋怨我道,“我是叫你来看热闹的,又不关你的事,你掺和进去干什么呀!”
我起身,摸了摸后脑勺,没有出血,只是肿了一个包,应该没什么大碍。我说,“我没事了,走吧,去看看事情怎么样了。”
燕子将我按下去,说“走什么走啊,你还没做检查呢,万一得了脑震荡呢,就是没得也要做个全面的检查,将检查出来的所有毛病统统算在这次事故上,也叫杨玉英来赔偿你的损失。”
我笑她,“这不说气话吗,做人怎么能这样呢。”
燕子说,“别人不都那样吗?”
“别人那样,自己就要那样?”我不理燕子,强行起来走了。
去的路上,听到有人谈论这件事。一个说“听说今天一大清早有人在行政大院闹事,知道吗?”另一说“是嘞,好像还打死了个不相干的人。”“那闹事的有没有被抓起来?”“肯定被抓呀,来了好多警察。”“死了人肯定要赔钱,谁来赔呀?”“那些人本来就是去要赔偿款,他们哪有钱,肯定是政府赔嘛。”
我听着既生气又觉得好笑,可是却堵不了他们的嘴。如果我告诉他们我就是那个被打的人,谁会信呢。不过,我也用不着太较真,流言传一段时间之后自然会消失,让我觉得悲哀的是,他们不为死者(传言的)感到遗憾和惋惜,不为这样的流血事件感到愤恨和不耻,最关心的却是赔偿问题,而一切的赔偿还想当然地全推给了政府。
我急切地想要知道事件的结局。当我再来到行政大院,一切已经风平浪静,整个院落都已被重新打扫,一点痕迹都不见,仿佛什么事都不曾发生过一样。
事情处理得还真是神速。我想,那么问题一定是得到解决了,我特别想知道这件事最后是怎样解决的。
“怎样解决,那还用问,肯定是涉事单位立马出钱了事呗。钱又不多,权当折财消灾。”行政大院我另一部门的朋友如是说。
“这样的话,这不是助长歪风邪气吗?”
“早就成惯性了,还在乎助长不助长。‘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张皮,只要你丢得下脸面,你有什么诉求也可以采取这种方式,没有做不成的。”
我叹气出来,仍心有不甘,这毕竟是朋友的猜测,不能代表事件真实的结局。我直接去了燕子她们单位。
事件的结局有些意外。杨玉英当场就一分不少地拿到了那笔赔偿款,但这笔钱却是由驾驶员小刘个人出的。办公室主任说,经报账员详细查阅报账记录,报账单上的日期是11月25日,领导签批是26日,29日才从县财政局报到账,并于当日由经办人驾驶员小刘签字领取,然后由他转给杨玉英。但小刘让杨玉英签的收条却是25日。虽然小刘解释说当时是没注意而签错了日期,为了息事宁人,他也只好花钱买教训。
事态终于平息,谁也不再谈论这个事。但我却总是想起母亲常说的一句俗语来。小时候,当母亲揭开锅盖,食物的香味飘出来时,我们迅速地围拢过去,母亲就会笑着说,“真是蚂蟥听不得水响。”当有人想强占我家山林临界的那棵大杉树时,母亲也骂那些人,“你们就是蚂蟥听不得水响!”现在,我似乎对这句俗语有了更深的体悟。
有了这样的感悟,我便想跟燕子分享,還想问她,这个事件存在着这样的日期差,作为会计经手这些单据的她,难道之前就没有发现吗?可是,燕子不见了。我假设过我是驾驶员小刘,假设过我是单位领导,假设过我是杨玉英,却唯独没有假设我是燕子。有人说那是因为我本身就是燕子,燕子就是我,我们是生活在这个尘世里最好的朋友,也是生活在这个尘世里的矛盾体。
责任编辑 孙 卓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