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楝
2018-03-01马思源
马思源
村子内外,苦楝成片成林。树为落叶乔木,北方常见。树身高大,质地细腻密实,叶细碎。春天花开,淡紫色,花香清雅。秋冬结果,翠绿如叶,熟时黄色,果有毒,可入药。
村子屋根空处,长满高矮不一的苦楝,无人刻意种植护理,一代一代强悍茁壮生长。苦楝根壮,须也扎得很深。夏雨如瀑,哗啦啦冲刷过,常见绛黑色泥土里,嫩绿嫩绿的芽从根里冒出,又“嗖嗖”往高处长,似乎一夜不见,即成一棵树。
苦楝不材,难成大用。村人过耳顺,开始积攒棺木。偏屋厢房、门楼过道内,常见漆黑一口棺木静静卧着。据说寿材准备得早,寿命反而会长。大概主人勘破生死,牛头马面不会找上门来。生死皆人生大事,不能迁就。棺材讲究“四独”,“天、帮和底”四面皆整块木板为上。村人多用柏榆木。柏质细且气馥,可逾百年不变;榆木次之,但也可独木成板。唯苦楝难为,苦楝细瘦、弯曲、材质轻薄,难撑大材,多被弃用。
后院卧蹄大爷,早鳏,无儿,有一女远嫁。膝下无欢,为村里“五保户”。虽“五保”,却难保热炕头,难保儿孙来省。寒冬腊月,卧蹄大爷拄拐棍去野地捡柴,天过午回。背上一箩筐,横七竖八放着枯干的树根树枝,“嘚嘚嘚”拐棍敲着地,一路凄凉。拐棍头早磨得光滑油亮,天冷,路面如冰,一敲一个白点出来。那时他腿已摔断,眼神空蒙,声音老迈。他在他家里叫我:英子,来给大爷提桶水……我急匆匆赶去,到对面邻居家压桶水提给他。邻里乡亲,取点水理应没什么話说,可次数一多,邻居的脸色堆上来,眼白也多了。小孩子敏感,压水磨磨蹭蹭不愿再去。老来眼前无人,老来身无康健,是为人生大苦。
卧蹄大爷人过五十时,也如村人,想方设法积木头打棺材。榆柏为上品,砸锅卖铁也与他无缘,粪坑边上几棵弯着长的苦楝成了他的想望。央人打成木板,大小薄厚,兑兑凑凑,终成一副棺材,身后算是有了安置。奶奶说,苦楝是苦命人最后的家。
苦楝不栽院落内。楝果苦,称楝豆,或楝枣。院内植楝树,似寓意主人食苦果。若鸟天上飞过,衔了楝豆,不小心落地,楝也会不择肥瘦生根发芽,在院落里渐渐成树。主人仁慈,舍不得砍掉,于是眼见它一日高似一日,葱茏繁茂起来。我家院里有棵楝树,树干很高,灰褐色,仰头可见细碎叶随风摆动,耳边有“飒飒”声音轻细传过。父母去庄稼地辛苦劳作,我四岁,大弟两岁,爹娘土里刨食,没有工夫照顾孩子,我独自看管大弟。暮春,日头南移,姐弟两人盘腿坐楝树下,玩耍捡拾来的一颗颗楝豆,组成公鸡,组成玉米,组成红薯,让它们陪大弟玩。阳光筛着苦楝枝叶,筛到我和大弟身上,暗暗亮亮,如剪影。
也有取“苦楝”为“苦练”,激励为学上进意。犄角旮旯里,挖了苦楝苗,校园里一栽,警示学子学海无涯,苦练为舟。曹玺任江宁织造,南京燕子矶边移植楝树一棵于署中,建亭其下,名之“楝亭”。曹家的文化意蕴,与苦楝紧密相连。后虽衰微败落,然曹家后人依然有《红楼梦》烛照千古。
楝豆经天寒地冻,固执留枝头,其沉思与庄重,高于任何一朵花。春风虽有不识,此生亦无苦悲。万千人事随风去,唯余大地深情。
编辑:刘亚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