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画里的病人和病人画的名画
2018-03-01林凤生
文/林凤生
西方经典绘画特别崇尚写实,注重对人物的描绘,人物画和肖像画也因此成为绘画中的独立分支。在一些世界名画中,人物形象被表达得惟妙惟肖,以致观者在赏画时,不仅能够欣赏画家的精湛画技,还能对画中人物的精神面貌和健康状况产生感性的了解。不仅如此,医学专家甚至还能在画作的笔触纹理之间,找出作者本人身体状况的蛛丝马迹。今天,就让我们跟随上海大学教授林凤生一起,在名画中探秘这些身体和健康的隐秘因子。
鉴貌辨色——换一种角度看肖像画
“画家恐怕不会意识到,他们在描绘人物的同时,也向我们展示了那个时代困扰人们的疾病”。鲁迅先生说:“一部《红楼梦》,经学家看见《易》,道学家看见淫,才子看见缠绵,革命家看见排满,流言家看见宫闱秘事。”我们欣赏绘画何尝不是如此。
以达·芬奇的名画《蒙娜丽莎》为例,有人关注她神秘的微笑,也有人注意到她浮肿的脸庞和肿胀的手指,认为她是已经怀胎三月的少妇,传统的宽大孕妇装束更是从侧面佐证了这一判断。
而还有的医家认为,为《蒙娜丽莎》做模特的,是一位“三高”女士。因为他注意到这位女性的双眼内眦各有一块小小的凸起,在医学上称为黄斑瘤,或者脂肪粒,这是一种黄色的脂质酸沉积在皮肤下形成的症状。同时,这位医家在蒙娜丽莎的双手上也发现了一些良性的皮下脂肪瘤的痕迹。由此可以判断这位模特胆固醇超标,所以她是一位饮食不怎么健康的女性。
◆《蒙娜丽莎》
◆《抱貂的女子》
◆《长脖子的圣母玛利亚》
◆《年轻人画像》
达·芬奇一生总共画过六七幅美女肖像,几乎每一幅作品里的女子都会有一些这样或者那样的健康问题。左图是他的另一幅肖像画《抱貂的女子》,画中穿着时髦的米兰贵族服装、额头系着发夹的少女,据说是米兰公爵史佛萨的情妇。请注意这位女子抚摸着貂的右手,僵硬的手指透露出一种莫名的紧张,根据心理学家弗洛伊德的分析,她应该患有某种焦虑症。
当然,通过鉴貌辨色、审视外貌来大体了解被观察者的身体状况和所患疾病,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需要有丰富的医学专业知识才行。意大利帕勒莫大学病理解剖学教授维托·弗兰克就是一位喜欢艺术而又有专业知识的教授。他告诉我们:“虽然古代的作品大多数是宗教画,但是画中的人物,无论是贵族骑士、贵妇、天使、圣母玛利亚,还是神话中的英雄,都以那个时代的人物为模板,因而会显露出当时的人所患疾病的征兆。”他说,“我看画的眼光和美术家们不一样,就像数学家听音乐的方式不同于音乐批评家。”弗兰克认为:“画家恐怕不会意识到,他们在描绘人物的同时,也向我们展示了那个时代困扰人们的疾病。”
弗兰克教授在两幅文艺复兴时期的人物肖像画中,发现了画中人患有遗传的骨组织异常——马凡氏综合征,这让他声名远扬。这两幅作品是现存于华盛顿美国国家美术馆中的《年轻人画像》(波提切利作品)和《长脖子的圣母玛利亚》(帕米贾尼诺作品)。
左图即是文艺复兴时期意大利画家波提切利的名作《年轻人画像》,请注意画中头戴帽子的年轻人,他的手指如女子一般纤细,小手指有一点变形,显然患有某种遗传性疾病。在另一幅几乎同时期的画作、意大利画家帕米贾尼诺的《圣母玛利亚》中,玛利亚的脖子和肢体也格外细长。事实上许多年来,绘画艺术爱好者们早就注意到了她这颀长的颈项,故称其为《长颈圣母》,以为这是一种变形的绘画风格。但经过弗兰克的研究,我们才知道画中的圣母玛利亚是一个病人。弗兰克认为:两位画中人都患有“马凡氏综合征”,因为他们都有着异常消瘦的身材和细长的手指。
马凡氏综合征又名蜘蛛指(趾)综合征,俗称蜘蛛病,属于一种先天遗传性结缔组织疾病,为常染色体显性遗传,有家族史。患这种病的人自然生存寿命平均仅为32岁,在发病后3个月内的死亡率在70%以上。此病于1896年由法国儿科医生安东尼·马凡首次报道,故以其名字命名。
弗兰克教授在一次接受意大利报纸La Stampsa采访时说:“每一幅画中的人物都在向我们展示人类最敏感和脆弱的特征,而这些都不依赖画家本身的意志和感知。”他还表示,在拉斐尔绘制的《雅典学院》中,米开朗基罗出现在最引人注目的位置,显然是尿酸过量的结果,是肾结石患者的一个典型症状。他认为,这很可能是因为艺术家在创作《西斯廷教堂》时只以面包和红酒作为食品的缘故。
◆《雅典学院》局部
手舞足蹈——用肢体语言反映病情
重视疾病患者的外在形体表现是许多名画家的特点,他们对瘸子、麻风病人和肝病患者的描绘都极其精确,往往根据画面就可以诊断疾病。
除了肖像画之外,有人物群像的宗教画和风俗画里也常常有病人的形象。当然,这时画家主要通过人物的肢体语言来传递他们的健康信息。
◆《圣维塔斯舞蹈病》
比利时风俗画兼风景画画家布鲁盖尔曾画过一幅《圣维塔斯舞蹈病》,画的是当地人正在跳一种“白痴舞”,即模仿舞蹈病患者手舞足蹈的模样(有如我国的醉拳模仿醉汉的行为)。画中有4位装扮成患者的舞者,假装痉挛,被人架着行走,还不停挣扎,使队伍陷入极度混乱,配以高亢的吹奏乐曲,场面热闹而充满动感。
历史学家告诉我们,画中人表演的舞蹈病是一种当时广泛流行的疾病,是由痉挛的不随意运动为特征的身心失调,患者疯狂的行为影响到中世纪各地区的社会安定。该病由后来的医学家西顿哈姆命名。据分析,这种病是由于食用了发霉的黑麦角面包中毒引起的,发病时肢体痉挛,动作疯狂而乖张。
(老)彼得·布鲁盖尔(1525/1530-1569年)是文艺复兴鼎盛时期尼德兰绘画的杰出代表,也是唯一可以与丢勒匹敌的北方画家。
他喜欢用象征和夸张的手法来描绘农村的自然风光和民俗生活,还善于用绘画来讲解当地流行的民间谚语。《盲人》就是他最著名的作品之一。画中有一群盲人,沿着陡坡一个拉着一个向前挪动,步履蹒跚、相依为命。可是第一个盲人已经跌进了一条深沟,后面的人还浑然不知,可以想像他们的前途是何等糟糕!这幅画诠释了尼德兰谚语:“一个瞎子不要给别的瞎子带路——没有好下场。”
布鲁盖尔对盲人的刻画惟妙惟肖,并对他们的失明状况作了医学专业的描绘:第一位角膜上有一层白点状的角膜翳——角膜白斑症,另一位抬头朝天的盲人患有眼球萎缩症,第三位盲人露出了摘掉了眼球的眼眶,而走在最后的盲人,眼睛显然患过严重的炎症,眼皮已经无法睁开……重视疾病患者的外在形体表现是许多名画家的特点,他们对瘸子、麻风病人和肝病患者的描绘都极其精确,往往根据画面就可以诊断疾病。
蛛丝马迹——画中留下了画家的健康印记
倘若画家本人患有某种疾病,观者也可以从他们的画中看出一些端倪。画家年老多病,画技逐步退化是常有的事情,而观者和研究者也可以借此了解画家的身体状况和他的“精气神”。
一般来说,影响画家创作的主要疾病有二:其一是视力衰退。原来人的眼球前部的黄色晶状体,不仅是一个可以调节焦距的透镜,还起到了一个滤色镜的作用,它为黄绿色光的通过大开方便之门,对蓝色和紫色的光有一定的吸收和阻碍,并截然切断了波长小于400纳米的紫外线部分。年老的画家较少使用蓝色或紫色,就是因为随着年龄增大,眼睛晶状体的黄色加深,看不见一般的蓝色与紫色。
◆《盲人》
俄罗斯画家列宾晚年应博物馆邀请修补他的早年名画《伊凡雷帝父子》,谁知这幅画被列宾涂得青一块紫一块,不堪入目。原来,他年老之后,眼睛的黄斑发生变性,虹膜色素沉积而变为黄色,仿佛眼前隔着一块黄玻璃,发生辨色失误。这就造成原来该用红色、橙色的地方,却被他涂上了蓝色和紫色(黄加蓝等于红,黄加紫等于橙),把画弄糟了。列宾改动过的作品究竟糟糕到何等程度,现在已经看不到了。但是我们能找到一幅有相似处境的名画,那便是印象派大师莫奈晚期的作品。
◆《星空》
◆《日本桥》
左图是印象派大师莫奈82岁画的《日本桥》。原来就有白内障的他由于晶状体黄色沉积又患上了黄视症,看到的一切都泛黄色,在画中可见一斑。他哀伤地说:“红色对我来说像泥巴,橙色太淡,许多颜色都离我而去。”
画中出现的少许紫蓝色,据记载,是他凭借颜料锡管上的标签来辨认的,因为此时的莫奈已经分不清颜色了。莫奈在接受第二次白内障手术时,医生摘掉了他的晶状体,于是在他的视界里,一切东西又都成了紫色。他不得不去配了一副黄色的滤色镜才能看到东西。所以,后来的抽象画派推崇莫奈晚期画出了“最柔和、最蒙胧、最迷幻的美丽作品”,似乎找到了其背后的原因。
影响绘画的第二种疾病显然是大脑受到损伤,如脑外伤、癫痫病和阿尔茨海默症等等。梵高将天穹上的星体画得异常明亮,还加上不规则的弧线衬托,这是因为他的癫痫病让他产生了幻觉——星体竟如此辉煌。
1889年9月,梵高在一次严重犯病的6周后,创作了两幅自画像,用绿色勾勒的眼睛表现出呆板和木讷,粗硬的红色胡须、郁闷的嘴、眉棱骨高耸——构成一张重病之后憔悴的脸庞。在一片冷色调的银灰、银绿和蓝色的背景下,梵高棕色的头发犹如一团燃烧的火焰。他的衣服在那些线条的旋转、争夺与分崩离析中丧失了自我,向我们显示了一个备受精神折磨的患者。
而同样的,前文提到的达·芬奇《抱貂的少女》中少女僵硬的手指,在心理学家弗洛伊德分析了达·芬奇的许多作品后认为,这是达芬奇绘画中经常出现的特征。事实上,这可能不仅仅是画家的客观呈现,还与画家本人潜意识底层的神秘、悸动、焦虑有关——曾受到过同性恋罪的指控,精神上也有疾患的达·芬奇,本身很可能就是一名焦虑症患者。
20世纪以来,随着人类平均寿命的增加,一些老年性疾病的发病率也在增加。例如美国抽象表现主义画家德·库宁,他的性格比较随和,活到了92岁高龄。但70岁后,他的记忆力明显下降,被确诊为阿尔兹海默症,所以在他后期的作品里,那种赏心悦目、线条流畅的感觉已经荡然无存。
左图他的晚期作品,从画中可见他的精神混乱。这种病是一种进行性大脑衰变,70岁以上有15%的个体患病。这种疾病在开始时表现为记忆力减退,病变发生在大脑的颞叶,破坏了海马突起,当病情扩展到大脑的多个区域时,会损伤认知功能,包括语言符号、记忆、注意和推理。
由于病程很长,美国著名神经科学家Anjan Chatterjee提出:“大脑受伤或者得病的艺术家,像德·库宁,虽然患病20多年还一直在创作。从他的风格的改变里,可明显看出他病情的变化,这为大脑功能的研究开启了一扇窗口。”事实上,在治疗精神疾病时,利用病人手绘图画研究各种类型的失认症和记忆缺失症的方法早已开展,并且取得了一定的成效。就像Anjan教授说的那样,艺术是一扇窗口。在人类的健康这个意义上来说,它能够展现当下的特征、记录历史的真相,甚至能够治愈特定的病症。而反过来,健康和疾病对于艺术又何尝不是丰富和升华。
(本文摘自《健康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