烤红薯和耙红苕
2018-03-01文|周炎
文 | 周 炎
一
在得知外婆病重的消息之前,电视里《新闻联播》刚播完,桌子上放着室友吃了一半的烤红薯,我正百无聊赖地刷着“朋友圈”。
我想了几秒钟,才将照片里妆容精致、留着大波浪卷的成熟女人和“赵郡主”这一备注名对上号。
然后我写下一段评论,删删减减了四五回,从“你回来了”的惊诧写到“什么时候回来”的疑问,再到关于“物价一事”的附和,以及对“烤红薯已经论斤卖”的唏嘘……最终,我只默默地点了一个“赞”。
这时候,室友打完一局游戏,又接着吃了起来。
我顿了顿,问她:“你知道在四川话里烤红薯怎么说吗?”室友是外地人,对此很好奇。
我说:“四川话是耙红苕。”她立马兴冲冲地跟着重复了一遍,语调抑扬顿挫,像是在唱歌。
我笑笑,心头那一缕若有似无的惆怅忽然淡下去不少。然而,母亲的一通电话,令我的情绪彻底崩溃。
二
待我闻讯赶回老家时,外婆已经从ICU转到了普通病房,但她的鼻子里依然插着氧气管,五六瓶液体顺着一条透明软管流入她的右手手背,左臂、前胸等各处冒出来的管子连接着床头的心电监护仪,棉被下有一根导尿管延伸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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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细细长长的管子像一条条绳索,组成一张密实的大网,将外婆紧紧缠绕,捆绑在白茫茫一片的病床上。
我的手脚冰凉。
从我记事起,父母就远在鹏城务工,而陪伴了我整个幼儿时期的人,便是外婆。即使后来上了小学,平日里我的监护人是大娘,然而每逢节假日,我依旧是要回乡下外婆家的。
我也乐意回去,因为不在大娘跟前,就不用装出一副勤奋好学的模范生模样了。周末我不用早上8点以前起床,不用扫地、做早课,不用饭前帮忙蒸饭洗菜、饭后抢着洗碗,我完全掌握着电视遥控器的使用权,还有一堆想吃就能吃的零食。
这种心态到大姨父升迁、我也跟着去了城里念书后,愈加强烈。
城里的小孩并不都讨人厌,有些甚至天生同情心泛滥,很照顾我。但他们说的许多东西于当时的我而言,确实不太能理解,比如电脑游戏,比如滑冰场和钢琴课,比如会让人耳朵不舒服的飞机旅行……特别是“留守儿童”这个词。
三
那是一个星期五的下午,班主任讲完物理卷子后掏出一个小本子,说要做个小调查,调查的方式是“请父母长期不在家的同学起立”。
然后,班主任依次喊出筛选条件—“父母中仅一方长期不在家的请坐下”“跟着爷爷奶奶生活的请坐下”……最后,站着的只剩我和一个黑黑胖胖的男同学。
任何事情,只要涉及“异性”这个词,都会让正值青春期的少男少女出现情绪激昂、心火躁动等症状。尤其在我和那个男同学巧合地都说出了“大娘”这一监护人时,气氛攀至沸点。
这让一向脸皮薄的我难堪极了,脸一下子涨得通红,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桌角。直到同桌赵敏使劲拽了拽我的衣角,我才回过神,身体僵硬地坐下。
彼时的“赵郡主”还是一个风风火火的假小子,我俩成为同桌也才不到一周,但她属于同情心泛滥的那一类人。借着课桌的掩护,她在桌子一侧挂着的帆布袋里窸窸窣窣地摸索了一阵后,掏出一个用透明塑料袋包裹着的圆滚滚的物什递给我。
那是一个巴掌大的耙红苕,黄褐色的表皮上不规则地分布着几块烤焦的黑斑,看上去一点儿也不讨喜。
郡主见我半天都没有要接过去的意思,直接将它塞进了我的桌兜。末了,还不忘若无其事地说一句“不用谢”。
我哑然失笑,盯着她泛红的耳朵尖瞧了一会儿,然后将双手藏进桌兜,掰下一半耙红苕递给她。
我俩在一次又一次俯身“捡笔”的间隙,享用着手中的耙红苕。软糯的耙红苕入口即化,顶风作案的刺激冲淡了口腔中温凉的不适感,耙红苕的香气逐渐盈满整间教室。在大家哄堂的笑声中,我看着耙红苕从班主任的手里飞往了垃圾桶,只觉得可惜。
我想了想,给郡主写了张纸条:下周给你带我自己烤的红苕!
四
外婆家有一个菜窖,里头存放着一堆红苕。做饭的时候,将生红苕埋进土灶的柴灰里,柴灰上面是木柴,你只要在一旁时不时地添上一两根小木条以稳定火势就好。火光夹杂着汹涌的热浪,从方方正正的灶口溢出来,烤得人暖洋洋的。
这是冬天里我最喜欢做的一件家务事。
有时候火烧得太旺,红苕会被烤得焦黑,外婆总是一面嫌弃,一面重新烤。
周一早上,当我将贴满“暖宝宝”的耙红苕带到学校时,郡主带着一言难尽又充满善意的表情向我竖起了大拇指,那时我骄傲而又虚荣地告诉她:“这是外婆和我一起烤的。”
五
这段友谊持续了近十年,一直到郡主去海南念大学,并且选择留在当地工作后才淡了。外婆也不再种地,从乡下搬到了城里。而我也有了新的好友和繁忙的工作,过年才回老家一次。
隔着无法逾越的时空距离,我们终于还是走到了岔路口—郡主与我默契地相视一笑,止步于“点赞之交”;我紧紧地握着外婆的手,却只能为她煮上一碗清淡的白粥。
医院门口的小吃摊上,摊主眉头深锁,嘴里碎碎念着“烤红薯”,半晌,他恍然大悟:“噢,你说的是耙红苕哇!3块钱一个,随便挑!”
我愣了愣,笑着点了点头。
时间一直向前走,不回头。记忆也跟着褪色,剥掉酸涩的外壳,露出里头那一颗依旧鲜活、滚烫的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