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吹奏到天涯
2018-02-28但及
但及
1
我的手一挥,声音就从各种孔穴、弦丝里钻了出来,高亢,嘹亮,充满了力度。我们在演奏《在希望的田野上》。
这是我们的经典曲目,每回必演,经久不衰。每当演奏时,总有小孩围着,嗑瓜子,抠鼻子,也有大人木然地站着,好像在听,也像在走神。我们不受影响,依旧吹着,敲着,拉着。这支由萨克斯、二胡、笛子、小号和大鼓组成的混杂乐队,总把村庄搅得热热闹闹,一愣一愣,也把丧事办得路人皆知。
我吹的是萨克斯,洋管子,声音响亮,有穿透力。我是“海角天涯”小唱班班长。凭什么当班长呢,除了文化程度高点,就是吹得好。我说一不二。乐团有六条枪,都听我的。我们的区域已铺开了,三镇十乡,有时还到了邻县。哪个村庄没有我们的声音呢?男女老少都喜欢,一有丧事,马上就想到我们。好多墙上、电杆上、桥栏上,甚至厕所门板上,都写着我们的小广告。广告语是我想出来的:一路吹奏到天涯——“海角天涯”小唱班为您服务。然后,是我的手机号码。毛笔字也是我写的,魏碑,别人说有力。
现在,我的两腮一会儿鼓起,一会瘪下。脸涨得通红,但我不费力,我的肺活量惊人着呢。每次演奏《在希望的田野上》时,就仿佛走在绿油油的田埂上,呼吸到清凉的空气,脚下是软软的草,还有油滋滋的土。这样一想,感觉灵了,神了,吹得也更好了。以前死个人都静悄悄的,现在变热闹了,也变丰富多彩了。这也是为死人好,为他送一程,再送一程,就像古人说的十里送别。活着的人用声音把他们送到彼岸,送到遥远的我们看不到的地方。这有什么不好呢?
我们总是在乡镇奔波,难得有清闲的时候。死人是隔三差五的,一接到电话,我们就会分头出发,骑摩托或三轮,王新则开了辆破面包车。我们六个人背着各自的吃饭家当,叮当作响,汇到一起,一路风尘进村子。这是个好活,比种庄稼省力,也省心。我们总共有二十一首曲子,就在这些曲子里来回地吹。我们也没想过要变曲目,客人也没提。大家都觉得挺好,我们也认为挺好。就这样,我们吹得顺风顺水,钱袋子也吹得鼓了起来。
这天,天气晴爽,白云在田埂上悠闲地散步。伴随着屋里的哭声,我们吹着《在希望的田野上》,这时,我的手机响了。我吹得起劲,边上站了个年轻、白嫩的女人,她飘忽的眼神令我愉悦,也让我卖力。我一直让手机响着,不理会。待吹毕,走出那片希望的田野,才从裤袋里掏出手机,一看是个陌生号。我的手机是小唱班的客服电话,承接活儿都依赖于它。看到那白白的女人离去的背影,我走到院子外,吐了口痰,点了根烟。
这家死的是一個中年人,中风以后,抢救不回来了。我只瞥了一眼,就再也不看了。死人总是带着晦气的,我们吃死人饭,但也避死人。现在,我就踩在花圈里,花圈密集得把路都隐没了。我推开一个花圈,重新拨电话过去。电话很快就通了,“是海角天边吧?”是个女声,衰老的声音。我想准是死人了。我就盘算起这几天的日子来了。有时,连着两三个死人,我们就忙不过来。我们分身乏术,遇到这样的情况,只能看着生意白白跑掉。
“是天涯,不是天边。你说,死了多久了?”
那边好像愣了愣,歇了一下,又说了。声音有些颤。“没死,还没死呢。”
“没死啊,没死打什么电话呢?我们都是人死了,才叫的。”
“没死,就不能叫吗?”她依然有疑惑。
我想了想,噗地笑了一下。“至少以前没有过,我是从来没接触过的。”我坦白地说。
“那……那,那能不能这样,能不能先预订一下?”
“你说什么?预订?……这没听说过呢。”
“是想预订,我死了以后想叫你们过来。你们来替我办这个事。”
“你是为你自己预订啊?”我更疑惑了。
“是啊,我不为自己,为谁呢?我老了,快不行了。我随时都……都可能走呢。这样,我想订一下,跟你订一下。”
我倒吸了口凉气。我们小唱班快三年了,跑东跑西,可从来没遇上过这差事。尽管我心里有些嘲笑着她——肯定是个古怪、难弄的老女人——但同时,她引起了我的好奇。世界之大,无奇不有。不过,联想到有人提早为自己买墓地,我也好像想通了不少。不奇怪,不奇怪,这也可以理解。
老人给了我她的地址,让我空的时候,过去一趟,会一会。“如果你觉得可以的话,我们签……签个协议。”她提议。这更引起了我的好奇。我决定去会一会。无论如何也要去会一会。
打完电话,回到座位。同伴在喝茶,抽烟。他们把小号、二胡放在脚边。地上都是纸屑、瓜皮和烟蒂。一只狗在脚边转来转去,还抬起忧伤的眼晴打量着我。王新架了二郎腿,我猛地拍了一下他的肩头。
“遇到怪事了,天下一绝。”我大声地宣布。
2
这是一条小巷,城乡接合部。房子密密麻麻,让人透不过气来。
巷子不干净,阴沟里有污水溢出,树叶、塑料袋扔了一地。有人在阳光下拍着被子,也有人把咸菜晾在地上。有一家,打了围墙,青砖上居然长了一撮长长的草。草在阳光里摇头晃脑,污水的气味一阵阵扑来。我在这一片里转了好一会。
来到那门牌号前。
门上贴着春联,红色已褪去不少,毛笔字也像是浸过了水。伸出手,犹豫着,敲了敲。里面没有应答,又敲了敲,然后喊了起来:有人吗?
好一会,也没有应。我只好悻悻地走开,走了没几脚,后面的门嗒的一声,开了。露出一个老妇人的脸来。我折了回来,告诉他是海角天涯的。她打量着我一会,才噢出一声,是天涯,是天涯呢。她像是自言自语。
跟着她进了屋子。屋子破旧,潮气从过道里泛起,连空气里都能感受到。中间有个小院子,旁边是个小天井,边上栽着花,一盆太阳花独孤孤地在一条破凳上,开得正旺。她把我引到客厅,所谓客厅也就是一张桌子,三张椅子,一条布沙发,还有墙上一大张的钟馗像。她说她在烧肉,梅菜烧肉,已经加了三次水。说着,她就转到另一间。我听到她打开锅盖的声音,梅菜的香味迅速也跟来了。
客厅不亮,阳光被隔在外面,她在白天还开着灯。灯很暗。桌上放了一本书,打开着。我瞥了一眼,是《第二次握手》。她居然还在看如此老旧的书。这书我知道,年轻时读过,不过早忘了,好像是讲什么恋爱的。我点了根烟,在屋子里巡游。布沙发上堆了一叠报纸,报纸上还放着一副假牙。窗很小,向外撑着,阳台上有一只空了的牙膏。我又朝天井看了眼,看到了两只乌龟。他们在天井中央,一只在爬,另一只躲在缸的阴影里。
“老房子,一直漏雨。我要叫人来翻一翻屋顶,叫了好久了,也没人来。”她用铲子翻动着,香味更浓了。
“这里没拆迁吗?拆迁的话,你就有好多新房了。”我在客厅里喷了口烟说。
“拆迁吗?没有。再说,我要那么多房子干什么?这里好,住久了,也有感情。我在这里住了五十年了。”她出来了。手里捏着抹布,擦着手。
“五十年?”我不禁有些吃惊。
“小白就生在这里的。小白是我儿子,就一个儿子。”她指了指里面,“就这一间,他就生在这里。一生出来,就哭,哭得凶。街坊都听到了,说这个小孩气大,以后有出息。他们就是这么说的。”我朝她指的方向瞄了瞄,那里空着,里面叠着纸箱,有歪着头的电扇和一堆零散的鞋子,还有一个满是灰尘的花瓶。
“你一个人住?”我想到她那个电话,突然有了这么个念头。
“一个人。老伴去年死了。他死了,我就一个人。没有什么,也挺好的。我也习惯了。只是年纪大了,今天不知明天。我烧点梅菜,可以吃十几天。梅菜香,香,很香。我从来就喜欢的。”老婦人看上去八十多了,背驼,口齿模糊,但听力好像不错。
“老伴在的时候,不孤独。我们也吵架,隔几天就吵一次,也习惯了。吵过,就好了。我老伴脾气不好,可是个好人,他就臭在脾气上。他是贫农,我是资本家女儿,解放了,资本家女儿嫁给了贫农。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她这样说时,我看着钟馗像,好像钟馗也在听着我们
“他走了,我也快了。可我不怕死。死算什么。人总要死的,总要的。我那些同伴、姐妹,还有那些认识的人,多数已经不在了。他们就在那边等着我,就在那边,好几次托梦给我了,让我快点去呢。”她嘿嘿一笑,露出那没有装假牙的嘴,里面空荡荡的,有点异样。我跟着笑了。我觉得老太太有点幽默的,其实,是在笑她那没牙的嘴。
这时,闻到了焦香味。我说,快看看,烧干了。她的脸一下子两样了。
我和她一起走进了小厨房。厨房狭窄,两人转身都会挤到。她关了煤气,翻炒着,嘴里说着还好还好,没有焦。她把肉盛进了一个盆子,“怎么样,尝一块吧,香的,好吃的。”说着,用铲子挑起一块肉来,递了过来。我犹豫了下,还是接了。我用手捏起来,塞进嘴里,顿时一股肉香在嘴里化了开来。“不错,不错,挺好呢。”
她高兴了。看得出,你表扬了她。其实,那肉一般般,我自己烧的话,会烧得更好些。
水龙头在滴水。下面装了塑料桶。“漏了,你的龙头好像不灵了。”我拍了拍龙头。
“好几天了,一直关不紧,一直在滴。”
“我看看。”我让她从厨房出来,自己钻了进去。
是个老式龙头了,边上有一圈污垢。我转了转,发现是松了。里面的阀门与橡皮圈之间松开了。“有扳头吗?我修修看。”
“能修吗?你真是个好人。扳头应该有的,老头子以前也用的,不过,我要找找看,找找看,应该找得到的。”
过了一会,她找来了扳头。“他藏得好,他把破东西都藏好,好像什么东西都是宝贝。家里堆得像小山,都舍不得扔,都是一些破烂货。不过,话又要说回来,这些还真是用得着呢。有时候就用得着,你说是不是?”
关了总水阀,我把龙头缷了下来,铺到台板上。折腾了十来分钟,我把龙头修好了。
“你真是聪明。很聪明。小白有你这样聪明就好了。小白不会动手,他只知道看书,做学问。他连生活自理都不行。不过,大家都羡慕他,说他厉害,说他了不起。”
我噢了一声。每个母亲都会说儿子好的。
“你儿子呢?我是说小白,小白呢?”
“他,他出国了。他在美国呢。”
她的话让我怔了一下,然后,我就笑了。
3
她好像累了,在凳子上坐下。一只手背靠着桌子。
“他在美国,美国,去了六七年了。大家都说他聪明。”这样说的时候,她又站了起来。拉开一个抽屉,翻动着,然后取出一个册子来。册子用布包着,取下布,打开,原来是本相册。
她指着一张照片。那里有三个人。一男一女,还有个学生模样的少年。“那是我儿子,长得不高,还留了点胡子。他喜欢留,我可不喜欢。这是我儿媳,东北的。是我儿媳先去的美国,后来嘛,后来我儿子也去了。这边这个,对,就是我的孙子。儿子起先是不想去的,这是他亲口告诉我的。有时候,也是没办法。你说呢,同志。他爸是反对的,一直反对。但他还是去了。我们就这么个儿子,就一个。”
我翻动着相册。
“那他应该很有钱了,在美国,不比在中国,钱比我们多多了。”我说。
“他也没钱。他是这样说的。前几年还住在地下室里,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模样。去年好像搬了,不过,也不大,很小的一点地方。不像我这里,旧是旧了点,但宽敞。我这里好多房间都空着呢。”说着,她指了指周围。
她儿子的事,引起了我的兴趣。我坐了下来。手里翻动着相册,不过,里面新照片不多,美国的更不多。都是些老照片。我也看不出谁是谁。
“你应该骄傲,有个儿子,而且在美国。这个了不起的。”我耸了耸拇指。
“大家都这么说。我也高兴,真是这样的。”说着,她竟擦了擦眼角,“但他爸不这样想。为了这个事,这个事闹大了。他爸起先一直忍着,后来不行了,一直要他回来。家里没个人了。他爸那会儿生病,住院,就给他写信,让他回来。后来还打电话。就这样闹着了。儿子先是答应的,后来就不答应了,再后来就不理我们了,不理了。”
“噢,他没有兄弟,或姐妹的?”我好奇。
“没,没呢。他也是我三十五岁那年养的。原先以为养不出了。我们一直很宝贝,一直像心肝一样护着。不说了,说说也是伤心。他爸为了这事一直闹别扭,身体也不好。去年走了,也可能跟这事有关。不说了,说说我心情也不好了。同志,不说了。”
老太太含着泪花。这让气氛有点尴尬。我也不知道怎么说好,说什么好像都不顺口,于是我就沉默了。心想,人家儿子出国,都欢天喜地呢,都恨不得把胸脯拍得嘣嘣响呢。老太太的话让我想到了她那个电话。我已经隐约感到了,这事和那事有关吗?有关吧,我猜着。
屋子大,墙上的潮气像幽灵一样泛着光。我抬头望了望日光灯。那灯暗乎乎的,很不舒服。灯的两头都变黑了。“你的灯不行了,该换了,有新管子吗?马上替你换上。
老太太摇了摇头。
“没有啊。没有的话,我这就出去买一根。”
老太太擦着眼,噗地笑了出来。“没事的,还能熬一段时间。”
我站了起来。“你等等,马上回来。很快的。”说完,我就出了门,骑上摩托出去了。看到这样的事,我不能不管呢。
过了一会儿,我扛着根灯管回来了。是在前面小集市买的。
我用报纸在桌上垫了一下,然后,脱鞋,站到了桌子上。现在,我能俯视老太太了,她抬着眼,皱着眉,模样古怪。她的头顶已稀疏,露出浅色的头皮。我把旧管子取下,她颤巍巍地就把新管子递了上来。下来后,我用抹布擦了擦桌子。一按,灯亮了。屋子里一下子变了模样。这白,还竟有些刺眼了。
“小白能像这样就好了。小白什么也不会。他爸生病后家里乱七八糟了。家里总要有男人,有个男人就像个家了。”她喃喃地说着。
她的眼神里有对我的感激。但这对我来说算什么呢,这些都是举手之劳。
她打开抽屉,翻腾一会,取出一个铁盒子。像是个旧的饼干盒。
“言归正传吧。今天请你来是想问一问,海角天边的价格。不对,又说错了,是天涯。办一场丧事,需要多少钱?你们会演奏多久?我关心这个,就给你打电话了,还让你亲自来了。”她用了“亲自”两字,听起来怪怪的。
“吹一天,从早吹到晚,晚上到九点。九点以后,我们不管了。我们每人是五百,总共是六个人,也就是说,总价钱是三千元。”
“吹一天也挺累的。”她摸着饼干盒说。
“是的,那是肯定的,一天下来,脖子都僵了。我们挣的也是辛苦钱。阿姨,叫我来是什么意思,你把意思跟我说说吧。”
“我啊,我也没别的意思。我是想,我死了以后,你们能来,为我吹上一天。一天也够了。多了也没意思,你说呢?第二天就烧掉了,变成灰了。死了嘛,总要热闹一下,否则别人也不知道。就热闹一下,热闹一下。”老太太的话还是让我有点不舒服。我有点不相信这是从她嘴里说出来的。
“你,你……你的意思的是……可是……还没有死啊。”我说出这个“死”字,就有点后悔了。但说出来的话,是追不回去的。
她又嘿嘿笑了,没有反感我的话。“好在没死,可以预订。先要把这事说好。我怕来不及,我是今天不知明天啊。你说是不是,同志?我想,有些事,想到了就要做。等我死了,就不能安排了,不能了。”
我被她逗乐了。我想,跟她开玩笑也没关系。
“急啥呢,别人会给你安排的。一般都是别人安排的。嘿嘿,你真是有点那个那个……那个超前了。”这样说完,我笑开了。
她也跟着笑。笑后过,她打开了饼干盒。取出一叠钱来,开始点起来。
“你是个好人,我看得出来。好人,你为我做好事来了。我要谢谢你。这是三千,先预付,算是预订。等我死了,你们就过来。我侄儿会通知你们的。你们为我好好地吹上一天。我听过你们的,吹得好。我死了,就你们来吹。”
她就把一叠钱推到我面前。
“你写个收条,算订好了。我相信你的,是好人。还有,你刚才买灯管的钱,我也要付。这灯管多少钱呢?”
4
从屋子出来,心里喜滋滋的。这老太太有点傻,没人会这样做的。但今天遇到了。我不认识她,可她却把钱给我了。天下竟有这样的事。我把钱放在衣服内袋里,那里一下子凸起了。
会不会神经有问题?我被这个问题折磨着,但看起来,她言语正常,思维清晰。回程的时候,我边开摩托边想这事。风往我衣服里层钻,我越开越快。
回到家,有点不相信,又把钱掏了出来。放在手心里,翻来覆去地看。还伸出手来摸了摸,钱上有点毛糙,但是真钱。我又把钱放进了口袋。我还是没说出来,我怕说出来钱就会飞走,连老婆也没说。
这事,第一天稀奇,第二天就平静了。一个星期后,我觉得理所应当了。我不再觉得奇怪。平时的事很多,小唱班走村串户,家里的农田还要施肥、松土、除草。还有儿子,马上要考大学。家里上上下下都在为儿子忙,给他杀鸡,装空调,买脑白金。过了些天,我居然把老太太给忘了。吹拉一天,头昏脑胀,回到家已近半夜,还看到儿子房里亮着灯。年轻人好像要真拼了。我躲在门缝边,努力看一看儿子的背影,心里在盘算他读大学的情形。
夏天到了。知了一个劲地在窗外高唱,到了晚上还有蝉声,那些声音没完没了,一个劲地嘶叫。我用塑料纸把儿子的窗户一一钉上,好把那些声音给隔绝开来。这天中午,没丧事,我在躺椅上打盹。突然手机响了。我一接,居然听到了熟悉的声音。“奇怪吧,你肯定奇怪,我怎么还没有死?我钱都给了,就在等着死,但老天爷好像一下子还不想收我呢。”
她这样说,真让我想不到。我遇到一个老顽童了“你越是这样,阎王爷可能越不收。你也可能长命百岁呢。”
我跟她调侃,心里却在打着小鼓。我想,会不会是来要回这三千块钱?如果是这样,也没那么容易。我会告诉她,钱派其他用场了,要还,也得过些时候。或者,干脆告訴她,这钱是还不回去的。如果还回去,我心里就不舒服,到手的钱就飞掉了。我不甘心呢。
“你真会开玩笑。你是个好人,我上次就说了。我看得出,你心地怎样,我看得出。我只是要告诉你,你别急,这事可能要拖,拖些时候,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可能是明天,也可能还要过几年。我只是想把情况跟你说一说,你别急,急不来。”
我急什么?我最好什么事也没有。但我又在想一个问题,如果我刚才不接她的电话会如何?她会不会很急,会不会觉得白白地扔掉了三千块钱。尽管有个收条,可条子算什么?
知了还在叫,停在外面茂密的树丛里。这电话再次激起了我的好奇心,想再去探一探的念头又冒了出来。我也说不清为什么。就像鬼使神差一样,我想再去一下。
月中的一天,我去了。这天,既热又闷,气压也低,让人喘不过气来。空气里有股尘埃的味道。到的时候,快临近中午了。
“噢,好人,你又来了。”她打开门时,脸上满是惊讶。她走在前面,脚步拖拉,我跟在后头。“好像黄梅天了,连墙上都是水了。我的关节在疼了。老病了,每年总要发一发的。”她把我引到了那个客厅。灯一直亮着,就是我买的那只灯管发出的。
“你到美国吧。美国没有黄梅天的,应该是这样的。你儿子,我是说小白,会把你接到美国。你到美国去享福好了。”
“享福。是的,到美国去享福。小白也这样说,他是叫我过去。可我不去。我去过一趟了,再也不去了。那里都是车,他们吃那个硬硬的面包,还有好大的牛肉,我咽不下去。”
“美国比中国好,大家都这么说。”
“好是好。小白也这样说,文芬也这么说。文芬是我儿媳。不过,我也不觉得好。我住在他们小屋里,一天到晚住在那里。还是这里好,这里住了五十年了,有感情了。每个角角落落,都熟悉。知道药放在哪里,乌龟等着我喂食,也知道外面刮风会不会下雨……”这样说的时候,她的手就抚摸着桌子。手指上青筋一根根露着,看上去就像鸡爪。
电扇在对着墙壁吹。我掰了一下,把头对着自己。凉风吹来,但还是热。我背上都有汗了。
“儿子回来吗?”我点了根烟问。
“回来,两三年回来一趟。他也回来的,来看我,还带蜂胶。”说着,她拿起一个瓶子扬了扬。“他说,美国的蜂胶好。我也不知道。他还是惦念着我的。他跟我还好,跟他爸就是死对头。两个人谈不到一起。为了他回来还是不回来,他们一直吵,没完没了。他爸那时候就坐在这里,每天盼着,等他回来。他爸说,我生个儿子来干吗?他那个时候已经得癌了,是肺癌。他还说,要到法院去告儿子,不过,那是他说的气话,怎么可能告呢?人家也不受理。人家还在后面笑话呢。他爸真是不争气,丢人哪。”
她叹着气,眼睛里有血丝。她有个酒窝,我想,年轻时应该还是标致的。
电扇咕咕地转着,发出单调的声音。天一下子变了,竟下起了雨。黄梅天就是这样,时晴时雨,地上、桌上都还黏乎乎的。雨像梭子枪似的落在屋顶上。我看到地上放满了脸盆和罐子,地上还有一摊摊的水迹。
一落雨,屋子更燥热了。“这怪天,前面还出太阳呢。”她说着,就进了厨房。不久,她泡了一杯茶出来。茶叶末子浮在上面,水像是不开。她把茶递到我面前。
“我还没有死,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死。我想最好早点死,死了就可以和老伴在一起了。可老天爷还不想收我,我真不明白,还让我活着干吗?我是一个废物了,死了比活着好。死了,就可以省心了,我省心,我那儿子也省心。可就是死不了,你要有点耐心,好像一下子死不了。”
这个奇怪的老太太。我心里不知怎的,生出了些同情。
“我死了,你就来吹上一天。这里太安静了,平时一点声音也没有。他们说死的时候,热闹点好。这样就不会孤单。我活着的时候孤单,我不想死了也孤单。我想热闹点,就这样,就这样好了。”
“死不了,你活一百岁呢。”这话说出来,我自己也觉得别扭。
“你真会说话。不过,我爱听这样的假话,我知道是假的。我明白着呢。”
她把手伸进抽屉,掏了一阵,取出两个大的塑料瓶来。“这是蜂胶,美国的,儿子寄来的。我吃不完,你拿去吃吧。小白说,这是好东西。他说是好东西,我想应该是好东西吧。”说着,她把两瓶东西放到我面前。
“你自己吃。”
“我吃不了,也吃不下。我老了,只想吃点粥。你拿去吃吧,你吃得壮了,吹起来也有力。”她用手做着吹奏的样子,显得滑稽,也有几份可爱。
蜂胶是好东西,这我知道。我心里已经默默地收下了这两瓶东西。心想,这老太太倒是大方的。看来今天来对了。
“好人,我的床倒下了,你来替我来搭一搭吧。”说着,她就领着我走到她的卧室。吱吱地推开门,房内阴沉沉的。床歪在一边。有蚊帐,蚊帐也落地了。我靠近,察看,是张老式的雕花木床,床脚断了。木头断裂处,露出不一样的木头颜色和纹理。
“斷了几天了。我弄不好,只好睡在沙发里,腰酸背痛的。我让侄儿来,喊了两天了,也没见人影子。床也老了,是我父母留下来的唯一的东西。跟我这个老骨头一样。我也像这个床一样,可能哪一天,就嘎拉一下,倒掉了。”
我过去,拎了拎,结果,床脚彻底断了。“这床不能用了。”我说。
“搭一下吧,搭一下用。我想好了,用凳子,另一头用凳子架一架,应该行的。应该可以用的。”说着,她找来了一个方凳子,让我把床架子的一头放到方凳上。
“买个新床吧。不贵的,买一张新的。”我说。
“不用。比起那会儿,好多了。我那会儿挨斗,懂挨斗吗?就是他们给我戴很大的牌子,挂在胸口,去游街。那真的是丢脸啊,我的脸都没地方放了。我是资本家的女儿呀,说我们剥削,谁叫我是资本家的女儿呀。他们还扒了我们家的坟地,家里的东西都没收了,什么也没了,就剩这张床了。其实想想,这些东西也是没用的。好好想想,这些要来干什么呢?不过,那时是想不通的。想不通,也要想通啊。”
“你是大家闺秀。”
“才不是呢。我落难的时候,什么都不是了。连老伴都嫌弃我,他对我态度也不好。他脾气臭得很,他摔东西。家里又穷,他还摔东西,连脸盆都摔破了。不过,这些都是过去的事了。不提了,再提也没意思。都过来了,老伴后来对我还好。没有他,我也不知道这辈子怎样了。所以,我就想早点见到他,床啊,屋子啊,这些都可以不要了……”
我突然不知道怎么回她的话。只能照她说的去做。我先拆了蚊帐,然后,再取下被子和被褥,再挪棕帮床架子。我把床拉出一点,然后取下那坏了的床脚,把一条方凳子衬了进去。
忙了一会,终于,用方凳子把床架了起来。不过,那床是歪的。
“行了,这样就好了。很好了。我总是想,小白如果像你就好了。不过,也没关系,人嘛总有个长短。想他倒是真的,现在年纪大了,越来越想了。我会把他的旧衣服旧毛巾拿出来,还有他的玩具,都是灰了。噢,还有那些老照片……”
窗外,雨还在下,里面也在漏水。我洗了手,用衣服后背擦了擦手。天井里,两只乌龟都出来了,伸着头,在迎雨水。它们好像很喜欢这雨天。
我背上都是汗,连额上都是。我又抽了根烟。
临走的时候,她把那两瓶东西塞进我的手里,又递来一个纸包。我说这是什么?她说你回去打开吧。我隐约感到是什么了,是直觉告诉我的。我想拒绝,但又有点犹豫。最后,我还是没拒绝。
“有空,多来转转。好人,我知道的,我喜欢你这样的好人。”
雨停了,西边灰蒙蒙的太阳冒了出来,冷冷地看着我。我手里拿着两个塑料瓶,还有一个她让我回去才能打开的纸包。她送到门口,眯着眼。
我又在想一件事了,她年轻的时候应该是好看的。我想象不出她被批斗是什么样。
5
这以后,我又去过三次。每次去,她会颤巍巍递给我一个纸包,是用报纸包的。纸包里的东西,是同一种,但每次数量不一样。有时候是五百,有时候是三百。有一回,她居然给了八百。
我承认,我有点贪小。她塞我钱,我也不推诿,每次都接了。我也没觉得不好意思,心想这老太太是爽快的,也有点蠢。但每次心里冒出那个蠢字时,又立马刹住。我想,老太太是需要我的,她要我去替她做点事,没有事的话,聊个天也好。当然,我也不是那种小气的人,有一回去,我也拎了东西。那是我家地里种的葡萄。那些个葡萄又大又甜。
老太太拿到葡萄,眼睛里流出明亮的光,握着我的手不放。“好人,你真是客气,叫我如何是好呢?”
与老太太之间的事,我一直埋在心里,谁也没有说。我拿了她的钱,我怎么说呢?但有一回,在丧礼过后,小唱班几个吹拉手在喝小酒,我也喝多了,就忍不住了。不想说,但好像忍不住想吹。于是,一不留神,就把三千块钱的事给说了。
“有这么傻的傻老太吗?不会吧,是你瞎编的吧?”
“是啊,现在这个社会,谁还会这样无缘无故给钱。是在梦游吧?”
我急了,站了起来,“我骗你们是乌龟,就是乌龟,这样行了吧?”
“老太太是不是看上你了,是不是要让你做她的面首啊?”王新突然这样说。
我一下子气恼了,一把拍掉了他手里的烟。看来还烫到了他的手指。看我真恼了,大家这才收住了声。不过,每个人的脸上都恍惚不定。我第一次觉得他们像看动物一样看着我。
我知道我不该说,可已经来不及了。
转眼,天就酷热了。今年比往年更甚,气温直逼四十度。越是热,生意就越忙,有时一天就要接到两三个电话,老人都被活活热死了。我们有四条腿也忙不过来。有一天,我突然想到了她,忙里偷闲给她拨了个电话。我想问候一下,毕竟,我们已经熟悉了。我想问问她,需要帮忙吗,家里有没有坏了的东西。我想象着她来接电话的模样,她听到我的声音可能会笑一笑,会说一句:“啊,原来是你啊,好人……”我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称呼。
电话响了好久,没人接。我又想象着她走出门,去了小菜场。手里拎着蔬菜,或者是一条长长的带鱼。她动作缓慢,走路时会不停地回头。我又想到了那两只乌龟,它们此刻可能又在探头探脑了……到天黑,月亮升空的时候,我又拨了一个。电话依然嘟嘟地响,没人接。我想,会不会她去了美国,抑或是她美国的儿子孙子回来了呢?……或许这会儿正在饭店热闹呢。美国小孙子可能还抱着她,给她讲美国的故事呢。
儿子高考的时间到了。我所有的精力都放到了儿子身上,甚至连小唱班的事也不管了。小唱班变成了五个人。我也没有时间去过问了。我在学校附近给儿子找了个宾馆住下,为儿子烧菜,烧饭,送茶水。那时,每天的神经都是紧绷的,我一直在祈祷,让儿子进一个好一点的名牌大学。我把蜂胶给儿子吃,让他每天进考场前吃几颗,考完后,再吃几颗。儿子说,这东西好像很灵,吃了精神好,不会打瞌睡了。
我说,那当然,美国货嘛。
三天后,高考结束,我又想起了老太太。于是,又拨了一遍电话。电话依然如故,没人接。我决定去一趟。
那天热得发烫,连树叶也好像有些发蔫。尽管一路上摩托开得生风,但我还是热得像罩在一个东西里。门闭着,褪色的门联对着我。我伸手敲门,一边敲还一边喊。“阿姨是我,阿姨快开门,是我!”门里一点声音也没有。我突然被一阵不祥抓住。这种感觉一下子渗入我的皮肤里,令毛孔都张开。一只猫窥了一眼,转身从围墙上跳开了。
敲门的声音惊动了邻居,有人从隔壁探出头来。这里住了好多外来户,门口堆着收来的旧物,旧洗衣机、塑料瓶,还有各种各样的纸板箱,它们堆着,像小山一样。
“好几天没见到,好像是有些日子了。”那人说。
“她没有走出去吧?沒有到美国吧?”我问。
“不知道。她神出鬼没的。只有一个亲戚会来转转,我们都不清楚。可能住在亲戚那里,要不就是病了呢?”
于是,我擂得更响了。敲门声引来了更多的人,他们好奇地盯着我和那扇紧闭的大门。会不会出事呢?会不会呢?……谁也没有回答我。看来,她跟邻里的关系不怎么样。我的心揪得更紧了。闯,闯进去。这个念头牢牢地抓住了我,我无法摆脱这个念头。
“能进到她那里吗?有什么方便的地方?”我问。
一个胖女人,看来像邻居,指了指旁边的一条弄。“有个窗,我家那边有个窗,通他们院子。不过,我看到她家的灯一直是亮着的,应该没事。昨天半夜里也是亮着的。要不,你爬窗去看看。”
于是,我,还有后面跟着的几个人,都来到了那位邻居家里。窗不高,旧的,木窗子,一推,就开了。我踏着一条凳子就翻了进去。刚到院子里的时候,我就闻到了一股味道,那好像是咸鱼的味道,又好像是化工厂的味。我也说不清是什么味,只觉得恶心。我用手捂住了鼻。
走了幾步,那几步是艰难的。因为那味道实在太重了,令我快要吐出来了。就在这时,我看到我装的那个灯还在客厅里亮着。灯下的布沙发上,躺着一个人。
应该是她。是她,不是她是谁呢?
但好像已经僵硬了。
我一下子惊得不知所以。更浓烈的气味涌来,那个味,把我团团包围住了。院子里,那两只乌龟,只看见一只,它正躲在缸旁,闭着眼。我快要吐了,真的要吐了。
我有些胆怯。我见过那么多死人,也不知自己为什么会胆怯。只看了一眼,我就往窗口跑。那里还有好些眼睛围着,连他们的耳朵都是高耸的。
一到窗边,我就呕吐了。
6
我们撑起了太阳伞,在院子里。同伴们一个个都坐在椅子里,地上都是石灰。
我的手一挥,萨克斯、小号、二胡等一起演奏开了。门口,不时有人在探头和张望。吹的是《在希望的田野上》。乐声在这片老住宅里游荡。老人已经被送去火化。房间里喷了消毒水和石灰。给她儿子的越洋电话,也由居委会打了过去……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我想的是自己第一次跨进这里,和最后一次翻墙跨进来的情形。
这个活我想了好久。起先,我是不想做的。我甚至叫不出她的名字。尽管我吹过牛,小唱班的人都知道我收了三千块钱,但那是我跟她的事,跟小唱班无关。我可以赖掉这个钱。我是挣扎的。挣扎的结果是办,要办,一定要像老太太希望的那样办。这是她的本意,我要满足她的本意。我不办,良心上过不去。
我清楚地记得,爬窗进来,看到她的情形。她就在不远处,在沙发上,但她的眼是睁着的。她没有闭眼,她是睁着眼离开这个世界的。我那会儿,被呕吐折磨得快要疯了,但看到她这双眼却让我震惊。这眼是我陌生的,以前她是笑呵呵的,但那会没有。这是一双恐怖的眼,眼白很多,几乎整双眼都是眼白。
眼白啊!
我们这会儿就在狭窄的院子里。这是我们第一次这样吹奏:没有尸体在身边,也没有家属在身边。我的坚持引来不满,还与王新吵了一架。王新说,“人都不在了,吹给鬼听啊。这钱大家分,你可以多一点。”
我说,“不要提钱。要吹,要吹上一天,整整一天。我会分钱的”我也豁出去了。
“你又不是他儿子,这是他儿子的事。”王新说着,就推了我一把。
我火起来了,一把把萨克斯砸到了他头上。厉声地说,“你懂个屁,王新,你给我记住,从现在起,给我闭嘴。再不闭嘴,我揍你!”
他也被激怒了,朝我冲来,就这样,我们两人推推搡搡起来。边上的人看闹大了,都来劝,把他拉到一边。他甩着鼻涕,擦着手,一副委屈的样子。我也觉得诧异,自己会有这样大的火气。这是我们小唱班成立以来,第一次这样脸红耳赤地吵。
后来,我们还是吹奏了起来。吹啊,奏啊,但我知道大家还是三心二意,吹奏得七零八落,比任何一次都差。门外的人,都好奇,不明白怎么会来这么一支莫名其妙的小唱班。他们觉得吵,有人在嚷,不要吹了,不要吹了,还有人在骂她的洋儿子不像样。这些,我统统只当没听见。实际上,我已经不去想她儿子了。他来与不来与我无关。即使他来了,又能怎么样呢?老娘已经臭了,淌水了,现在已经变成了火葬场里的一把灰了。
跑调的《在希望的田野上》穿过院子,飞出弄堂,奔向外面的阴沟、小河和密不透风的层层房屋。院子里的乌龟不知去向,可能,它们被这些声音吓坏了。
吹着,吹着,我的眼睛开始湿润。我告诉自己不要,不要这样,但眼泪还是很丢人地下来了。我的双手都在键上,没空来擦眼泪。只能让眼泪一点点地淌。我后悔一件事,那就是我收了老太太的几个纸包。
此刻,我感觉到了,她没有走,还在,就在这间屋子里。她还在看着我。在一个我看不见的地方看着我。一想起那眼白,我就浑身不自在,她好像在鄙视着我,也鄙视着这个世界。泪水落到了萨克斯上。我侧过身,不让别人看到。我知道,我不仅在为她哭,更在为自己哭。完全跑了调的曲子,弯弯扭扭,一塌糊涂,荡漾在小院那片狭窄的空中。
那晚,我翻来覆去睡不着。像是王新的缘故,也像是老太太的缘故,我也说不清。好像这张睡床一直在碍事一样。
这之后,就不一样了。以前我做人做事都干净、利落,也不东想西想,但自那以后,我犹豫,胆怯,有时还直犯迷糊。两个月后,我提出,我不做这个小唱班的班长了。
大家都说我变了。真的变了吗?我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