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偷渡者

2018-02-28冯桂林

山花 2018年2期
关键词:周宁阿珍莉莉

冯桂林

我人生的重大转折点是从偷渡开始的,一九八九年一月五日我独自一人来到珠海,我没有带任何行李,也没有带替换衣服。

按照我的朋友周宁的嘱咐,我只要在拱北宾馆203房等着,有人会来和我接头。拱北宾馆是仿皇城宫殿的中西式建筑,是当时中国最好的五星级酒店。我敲开了203房间的门,这是一个标房,两张床夹一个床头柜,两张沙发椅带一个茶几,矮柜上放一个电视机。房间内已经有三个年轻女孩等在那儿:阿珍,莉莉,蒙娜。由于我的到来,阿珍和莉莉两个人挤在靠厕所的床上,我则一个人占了靠窗的床。蒙娜不住203房,她住在305房,是一个长包房。我们不知道什么时候出发,也许今天,也许明天……我们白天等在房间里,晚上就和衣睡在床上。

当天晚上,吃过晚饭,我便来到拱北宾馆对面的商业街闲逛,不料却走进了一个我在上海从未见过的全新的商品世界。各种电器:大到彩电、冰箱、洗衣机、收录机;小到剃须刀、圆珠笔、太阳能计算器、一次性打火机——清一色日本制造。各种服装:男装有枪驳领西装、双排扣西装、毛涤半夹里超薄西装;女装有高支低密面料做的衬衣,色彩大胆,采用开刀、镶拼、收腰的工艺,辅以肩垫,蕾丝花边;还有女式长短肉色丝袜;各种玩具:变形金刚、魔方、电子游戏机……这些商品几乎都是走私货。我边看边欣赏边感叹:这哪里是商品,简直就是灿烂的物质文明!

看看时间还早,我又来到用巨大的霓虹灯显示店名的“南国歌舞厅”。门票二十元,歌舞厅谈不上奢华,但音响不错,大厅里烟雾缭绕,摆放着几十张八仙桌。我进去时节目已经开始了,我要了一张桌子,点了一杯茶和一碟瓜子。远处台上是一位女歌手在唱《万水千山总是情》,我第一次听粤语歌就被吸引了,它既有歌曲的优美旋律又有戏曲的委婉韵味。我发现,听真人唱歌居然是一种难得的享受。我正意犹未尽,女歌手鞠了个躬,下去了。

这时又上来一位男歌手,打扮新潮,挎着吉他,“晚上好!我是阿宏,感谢大家来到南国歌舞厅”。下边已经响起了一阵掌声,看来阿宏是很受欢迎的驻场歌手。“我今天献给大家一首《一无所有》”,还未等他开口,吉他,贝斯,架子鼓,电子琴的重金属交响乐已经灌满了整个大厅的空间,空气在颤动。

“我曾经问个不休,你何时跟我走?可你却总是笑我,一无所有……”。这也是我第一次听到摇滚乐,如此苍凉激越,如此振聋发聩。歌手用那嘶哑的嗓音唱到排比句,“一无所有——一无所有——一无所有——”

就在这一刻,我被唤醒了。我这半生走过的路犹如幻灯片瞬间清晰地展示在我的眼前。我在文化大革命中当上了红卫兵司令,对校长,老师进行批斗,抄家。我自以为投身革命,现在想来所谓革命竟是对别人人性的摧残和对自己人格的扭曲。我上山下乡去了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十年,我从一个农工做到连长。返城后,我顶替我母亲进了上海人民服装一厂,又是十年,我从一个工人做到厂长。

我这一生都在拼搏。然而,到了本应“四十不惑”的年龄,我却疑惑地发现我怎么会一无所有?我空洒了这一腔热血?

这几年改革开放,让我看到中国之外还有一个私有制社会,个人的价值取决于个人的努力。我要冲出去,我要投奔新的世界。于是,我辞去了公职。我不相信在那个世界里我不能生存。然而,等待我的将是什么呢?

歌手在声嘶力竭地呐喊,“一无所有——一无所有——一无所有——”这时,我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感情,泪如泉涌,我听凭泪水打湿衣襟,却没有用手去擦一下,我不承认我在哭,因为我这一辈子没有哭过。

我已不记得,我是如何离开歌舞厅的,反正,这一晚我彻夜未眠。

一月六日,下午。周宁陪泰哥来203房间看我,这是我第一次看到泰哥,三十多岁,中等身材。穿一件浅灰色的水洗帆布西装,白衬衫的领子翻出来盖住西装领,一条鹅黄色的围巾从脖子两边对称地挂下来,就像哈达。戴一副金丝边眼镜。一头短发上了发胶,湿漉漉的,像刚洗完没干,随意地散乱着。

“泰哥,您好!”我大步跨上去用双手有力地握住他的一只手。他的全名叫陳文泰,按我在东北的习惯应该叫陈哥,按上海的称呼叫文泰。然而,我跟着周宁叫泰哥,还真有点江湖味道,顿时拉近了双方的距离。

“侬好,侬好。”他用纯正的上海话跟我说。周宁告诉我,泰哥的家族是服装世家,他父亲在四十年代从上海把服装厂迁到澳门,在家庭内部都是讲上海话。如今泰哥子承父业,依然经营着服装厂。

我对泰哥的恭敬,不仅是他那风流倜傥的外表让我突然明白男人也靠衣装,也不仅是我今天把自己的命运交给一个同龄却不同命的人手里,更是因为周宁对我说过泰哥的一段故事,“一次,泰哥驾车莫名被澳门警察拦了下来,警察出言不逊,双方拉扯以致推搡。警察后退一步,拔出手枪对准泰哥,此时泰哥飞起一脚,把枪踢飞。枪掉在地上,警察弯腰伸手抓枪的一刻,泰哥一个扫堂腿把枪踢到很远,同时扑上去,把警察按倒在地上……当然泰哥为此坐了一个月的牢。”

我无法把他如此敏捷的身手和他文静的外表联系在一起。在我眼里他简直就是上海滩里的许文强。

泰哥对我说,这次偷渡的费用是八千元,“现在风声紧,价钱上去了。”他脸露歉意。“没事,我知道的……”我急忙表态,我当场点好钱交给泰哥。

泰哥环顾房间里的人,“你哋都喺去对面的?”他用广东话问道。

阿珍用广东话回道,“嗨呀”。莉莉没有听懂。

周宁和蒙娜则靠在门口的墙上聊天。蒙娜抽出一支摩尔薄荷香烟,周宁适时递过打火机帮她点着,还小心地张开另一只手掌圈住火苗,佯作挡风。我有点惊讶,他们第一次见面也可以聊得这么投机?

泰哥要走了,我送他下楼。他开一辆皇冠轿车,车上挂着两块车牌,一块是澳门的白牌照,一块是外商在珠海的黑牌照。我目送他驶向拱北关口。

我回到房间,周宁和蒙娜不知去哪儿了?我躺在床上,想看一会儿书。阿珍蹭过来坐在我的床边,怯怯地说,“大哥,刚才的泰哥是你朋友啊?”“是啊。”她一声大哥叫得我很受用,我连忙坐了起来。阿珍压低了声音:“他收你八千元太贵了,你以后要再去澳门,我直接介绍你认识蛇头,只要三千元。”“是吗?”我开始认真地看着阿珍。

看来,阿珍已经是多次偷渡了,对这一行很熟。阿珍剪了个老式的童花头,不施粉黛,像个村姑。她不算漂亮,但不失端庄。她穿一件麻灰色一字领的绒布套头衫,异常宽大,却依然藏不住春色,时时感觉到她胸前的颤动,犹如关在布袋里两只跳动的兔子。阿珍的老家在张家界,父母种地为生,她有一个弟弟在读大学,全靠她每月往家寄钱。

说起张家界,阿珍兴奋起来,“你去过吗?”她睁大眼睛。

“没有,我很向往。”我随口回答。

“我可以带你去,我从小在山里玩,我是最好的导游。”她一脸真诚地说,“你可以住在我家,我让我妈烧灶头菜饭给你吃,用莴笋叶子做的……”

我觉得她的真诚近乎天真,我打断她说,“你妈没有催你结婚吗?”

“催!我想赚够钱帮我家盖新房子,也等我弟弟大学毕业——我再做两年……”

“你多大了?”我问道。

“你猜?”她调皮了起来。

“十八。”我违心的往低了说,女人都喜欢听好话。

“哪里啦?”她趁机装作下意识地用手在我大腿上拍了一下,娇嗔地说,“人家都二十二啦!”她果然笑得很开心。

“是吗?看不出来!”我故作惊讶。

她挪过身来,用肩膀顶了我一下,直接说,“大哥,你有三十了吧?”她居然下口比我还狠。

“四十。”我没有笑。她仔细端详着我,若有所思地说,“我爸和你一样大,不过比你可老多了”。

我们正聊得无聊,外边有人敲门,我去开了门,周宁站在门外没有进来。他狡黠地笑了笑:“我把蒙娜弄掉了!”我错愕道,“你们不是刚认识吗?”“是呀。”“人家不是有老公的吗?”我紧接着问。“那有啥搭界?”周宁得意地一甩头,示意我道,“走,吃宵夜去”。

周宁比我小几岁,但出道很早。他成立了一家贸易公司,前几年倒卖批文,弄点配额。后来做礼品,把香港的一些新奇的办公用品弄进来,卖给那些没见过世面的国营公司作送礼用。有时他也做服装生意,不过他只是把订单转给别的公司,拿差价了事,自己绝不投入。周宁人脉很广,三教九流都有朋友,为人海派,出手大方。平时看他并不忙,然而钱却用不完。我自忖我永远也达不到他这种境界。

我们来到宾馆对面的排档,刚坐定,蒙娜也过来了。她穿着蕾丝连衣裙,晚上还不忘涂上口红,长波浪梳成清汤挂面。蒙娜天生明星相,人见人追。然而,她在我眼里犹如画中人般不真实。蒙娜坐在我正对面却始终没拿正眼看过我,也许在她眼里,我这个男人去澳门无非是做一个建筑工人。蒙娜低着头,帮我们把碟、筷、茶盅逐一冲洗了一遍,倒上茶,手法熟练。蒙娜是珠海当地人,在拱北一家海鲜大酒楼当迎宾小姐,被常来吃饭的一个澳门警察、葡萄牙人看上了。这个警察说要娶她,并在拱北宾馆开了一个长包房。如今蒙娜刚怀孕两个月,她急切地要去澳门投奔这个警察。蒙娜点了适合夜宵的菜式:姜葱炒蚬和白灼生菜,?油炒面和每日例汤,还叫了两瓶啤酒。她用握住瓶口的手指作支架,拿筷子竟能撬开瓶盖。她还能用瓶口勾住杯沿,啤酒顺着斜坡徐徐流入杯子而不起泡沫。蒙娜挨着周宁坐着,亲热而不轻佻,不时给周宁夹菜,俨然老夫老妻。

一月七日,从下午开始,大家都等在203房。我躺在床上看书,蒙娜和莉莉坐在沙发椅上看电视,阿珍朝着墙侧身睡得很熟,电视声也吵不醒她。

这时有个男人来找阿珍,看上去像澳门人。阿珍坐起来,用手捋了捋头发。阿珍和男人并排坐在床沿,用广东话聊得很高兴。

坐了一会,阿珍拉着男人进了厕所。过了不久,里边傳出一阵碰撞声,接着传出女人的喘叫声,“嗷,嗷,嗷——嗷——”。叫声中带着哭腔和因窒息带来的抽气声,阿珍肆无忌惮地狂叫,声浪一阵高过一阵。我们被这叫声震住了,大家面面相觑。蒙娜走过去,拍了几下厕所的门,她说怕这叫声引起人家注意,影响我们的偷渡大计。但是,拍门声并没有能够阻止阿珍的叫声。莉莉则斜着白眼,对我说:“不要面孔的,做鸡做到房间来了”。我在胡思乱想:“他们在马桶上?还是在台盆上?要么在地上?似乎都伸展不开,浴缸就更不行了!”

大约过了二十分钟,他们出来了。男人有点羞怯,阿珍却若无其事,湿头发粘在额头上,脸上泛着红晕。他们也不看大家,男人拉着阿珍吃晚饭去了。

晚上十点多钟,看来今天不会有行动了。我决定到海边去散散心,我对房间里的阿珍和莉莉说了我的去向。

“我跟你去,”莉莉起身跟我出了门,忿忿不平地说,“跟一只鸡睏一只床,龌龊死了。”

“都是天涯沦落人,何必呢?”我劝说道。我对阿珍并不反感,可能是缘于她的一份天真。

拱北宾馆的边上是一条滨海大道,叫情侣南路。沿着这条路走下去两公里就是拱北边防关口,过了中国边防就是澳门关闸。远望大海,一片漆黑,只有路灯照到的近处,才看到海浪拍打着堤坝。在这静谧的环境中,人是很容易敞开心扉的。我和莉莉静静地走在堤岸上。莉莉一头复古小卷发拢在耳后,有些凌乱。穿一件色织布两用衫。上海人发明的两用衫,夏天可以当衬衫穿,春秋天可以当外套穿,里边用假衬衫领子翻出来,足见上海人的精明,爱面子。

然而莉莉却不必要精打细算, 她原本有一个很好的家境,属于先富起来的人家。她打开了话匣子,“我老公在方浜中路开了一家服装店,专做绒线衫。后来做马海毛,从早到夜顾客不断,每天还有北方人来批发,我老公每礼拜都要去广东进马海毛。”莉莉话语中有一种无法掩盖的优越感,她继续说,“我们赚了钞票,在田林新村买了两套商品房,把我爸妈接过来住,我们有一个五岁的儿子,交给保姆带。我整天就是白相,搓麻将。经常和小姐妹去希尔顿的‘沪江特快饮茶,或者到锦江饭店北楼一层的咖啡厅坐一下午。夜里去淮海中路弄堂里‘夜上海吃饭,和姚老板都很熟的——”

“你们家的店在方浜中路几号?”我极有兴趣地打断她。

“109号。”

“我阿弟也开了一家服装店在方浜中路120号,专做童装。”

“真的啊?”莉莉惊叫起来,“喔——我晓得了,就在我家店斜对面。”莉莉用手指着我,越说越激动,“侬阿弟经常到我们店里来的,我老公叫阿王,你可以去问侬阿弟。”

我们好像一下子变成了故交。这时莉莉的脸色却阴沉了下来,沉默了片刻,她长叹了一口气,“短命的税务局说我们偷税逃税,还有走私,把我们的店封掉了。我老公只好逃出去,买了一本汤加护照,居住在澳门,帮人家弄汤加签证。没想到被澳门警察捉去了,讲他做假证件,关在澳门路环监狱。我这次就是去看他的……”

海浪不断地拍打着堤岸,不时有浪花随风刮到我们身上,莉莉开始激烈地抽泣着。

“你抱抱我好吗?”莉莉突然面对我,用乞求的口吻说道,“我怕!”

我没有犹豫,从后面抱住莉莉,我感觉她身体在不停地颤抖。我想安慰她几句,或者鼓励她坚强一些。但是,我实在找不出什么合适的话语,因为她面對的是无法预料的结果,其实我也一样。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紧紧地抱着她。直到她平静下来。

一月八号,下午。蛇头来电话说晚上十点出发,让我们等在房间里。这一天终于来了,我的心里忐忑起来,不知是希望这一刻早点来?还是晚点来?

晚上九点刚过,所有的人都在房间里等着了,蒙娜也退了长包房,我这才发现所有人都没有随身物品。

然而一直到十一点,电话才响起, 阿珍拿起话筒,“下来吧!”我们竟然都听到了话筒里传出细微的蛇头的命令,大家同时站起身。

我们到了宾馆门口,只有一辆破旧的丰田面包车等在那里。蛇头摇下窗户,向我们招了一下手,我们便鱼贯而入。

车子行驶在柏油马路上,凭方向我判断是往香洲湾去的。一路上谁也没有说话,车厢内死一般寂静。大约二十分钟以后,车停在了一个渔港码头边。蛇头把我们带上了一艘捕鱼的舢板木船,十几米长,没有船舱,没有驾驶舱。船老大已经发动挂在船尾的引擎,蛇头数完钱给了船老大,便上岸了。

船带着“突突突”的马达声,离开了港口。这晚一点月亮也没有,船上也没有点灯,我们好像盖在一块黑布下面,我甚至看不到在船尾把舵的船老大。海上风浪很大,也不知道是下雨?还是船头溅起的浪花?不一会,我们的衣服就被打湿了。我这才明白,蛇头就是在等这月黑风高夜,这样的天气。

船驰向了深海,开始剧烈地颠簸。我开始意识到了危险,我担心船随时会颠覆,若是翻了船,水性再好也是无法生还的。即便有救生衣,在十度以下的水温中,也会冻死人。

这时三个女人都已吐完了胃里的食物,躺在地板上,听凭风浪不断把她们抛起,摔下,就像厨师炒锅里的菜。唯独我没有晕船,独身坐在船的中央,两手抓住地板上的渔网。先是莉莉爬过来把头枕在我的左腿上,接着蒙娜也坐过来,用背靠在我背上,一会儿,阿珍也挪过来,把头搭在我的右腿上。这时我们四个人形成一个支撑体,犹如三脚架,增加了稳定性。我挺直了身板,好比船的桅杆一般。在这种情况下,我被激发起了男人的责任感,忘记了身处的危险。

阿珍似乎感觉好了些,挣扎着扑到我的怀里,紧紧地抱住我,我们相互感觉到了对方的体温。她仰起脸直视我的眼睛,我忍不住怜悯地用手抹去她脸上的水珠。突然,她抓住我的手引向她的怀里。我贴近她的脸说,“你那天叫得真好听。”我不知道为什么想告诉她。她大声说,“我想要你!”在马达轰鸣声和风浪声中,说话声只有我们俩能听到。

船行驶了大约两个多小时,渐渐看到了远处岸边的灯光。风浪小了,进入了澳门的内港。

“你们看,这是澳门的葡京赌场。”蒙娜直起身,指着那片灯光。莉莉也坐了起来,抓住船舷。阿珍只是扭头看了一眼,依然紧抱着我不松手。

我推开了阿珍说,“我的腿麻了,对不起。”我觉得要作些准备。葡京越来越近了,我没有想到我们会在如此繁华的地方登陆。渐渐地,我已经看到了葡京那圆柱形的鸟笼式建筑,听人说过,葡京老板要把赌客像鸟一样关在笼子里。我还看到葡京前面马路上行驶的汽车。

大约离岸边还有五百米左右的时候,“跳下去!”船老大第一次说话然而却是不容置疑的。几乎同时,我们都跳下了水,莉莉是被船老大推下去的。立定之后,发现水只到大腿跟部,然而双脚已经深陷淤泥中,足有一尺深。当我拔出腿时,一个鞋子已经不见了。我回头看时,船早已远去,连马达声也听不见了。

我们向岸边靠近,这段路走得十分艰难,每一步都要用力拔出脚。到离岸边还有一百米的时候,这是一片退潮露出水面的沙滩和岩石地。阿珍拉着我扑倒在一块大岩石后边,蒙娜和莉莉跟在我们后边。阿珍说,这条马路上是有警察巡逻的,也许他们就藏在暗处,我们不能上去,必须看到警察出现并且走远了才能上。 我暗自庆幸阿珍具有偷渡经验。

果不其然,两名军装警察沿着海边的马路走过来,直到他们走远了。我们起身冲向堤岸,沿着台阶上了马路,这条双车道的二十米宽的马路叫沙格斯大马路。我们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越过马路,钻进两栋大楼之间的小巷,又快速穿过两条小马路。

此时天色已经发白,我们截停了一辆黑色的出租车,司机看到全身湿透的我们也并不惊讶,阿珍用广东话对司机说,“唔该,百德大厦!”并同时递上去二百葡币,从我们上车到目的地也就十几分钟,通常车资也就十几元。

百德大厦只是蛇头安排的临时落脚点,我在屋里洗了个澡,换了一身借来的衣服。这时天已大亮,泰哥开车来接我去饮早茶。这是新马路上的陶然居酒楼,没有拱北宾馆的餐厅大却很精致。虽也同样人声沸腾,雾气弥漫,但却多了一份祥和,安逸。我在这里饮茶,和澳门人无异,谁也看不出我是刚上岸的。然而我却自觉比他们多了一份自卑和压抑。

饮完茶,我又特地来到沙格斯大马路——我们上岸的地方,马路上并没有留下什么痕迹。我站在栏杆边,这时海水已经涨潮,完全淹没了沙滩和岩石。

不久,我又转道去了香港,然后我又去了美国。

很多年以后,当我以合法身份再回到澳门时,我约了泰哥,还去那家陶然居酒楼。我预先来到酒楼,泰哥姗姗来迟,他一进门我便认出了他。我快步迎上去,张开双臂本想拥抱他一下,却没有得到响应,我顺势摆了个虚抱的美国式欢迎姿势。

泰哥明显老了很多,或许是胡子没有刮的缘故。他还穿着那件浅灰色的帆布西装,不过皱褶很多。头发没有上发胶,脖子上也没有挂围巾。金丝边眼镜的架子脚用胶布裹着。来之前,我从周宁处已经得知泰哥的工厂倒闭了,并且也知道他整天泡在葡京赌场。但是我依然没有料到他会如此落魄。

我为泰哥倒上茶,寒暄道:“你还好吗?”话刚出口,我马上觉得不妥。他低头呷了口茶,嗫嚅地说,“还那样,嗯……”他抬起头,眼镜玻璃蒙了一层雾。他开始看着我说,“听说你混得不错,有什么可以帮帮兄弟?”我顿时语塞,“没——没有,做点服装而已,不过,可以看看大家怎么去做……”我知道这搪塞太过明显,我也知道泰哥也只是随口一说,但,我还是不免语无伦次。

我觉得应该马上改变话题,“泰哥,多谢你当年帮我出来,我一直没有忘记。”没等他接口,我又话锋一转,“阿珍,莉莉,蒙娜,她们怎么样?”这是我最关心的事情。泰哥有些迟钝,他托了一下眼镜架缓缓地说,“阿珍,莉莉,我一直没有碰到过。蒙娜后来没有和葡国警察结婚,她生下了一个混血儿子,拿到了身份证。”泰哥显得轻松起来,说话也连贯了。

“在哪里可以见到蒙娜?”我急切地问。

“她在葡京上班,做发牌手。”他迟疑了一下,急忙补充道:“如果你去找她,不要说和我见过面。”

“为什么?”

“咳,当初我和蒙娜同居过一段时间,后来她提出来要和我结婚……”

我俩会心地一笑。他见机岔开话题,怕我再谈蒙娜,“你这次从美国回来见过周宁吗?听说他出事了?”

“没有。”我矢口否认,其实我知道周宁出事了,他因为合同诈骗被上海南市区法院判了四年。他和一家国营公司合作到香港上市,结果市没上成,活动资金用完了。国营公司没法交差,把他告了。如果上市成功,周宁可能一不小心就当了一回上海首富。我来澳门前去了上海,我去探监时,周宁告诉了我有关泰哥的事,我还问起蒙娜怎么样?周宁竟然一时想不起来这个人。我否认见过周宁,是怕泰哥知道我了解他的近况而尴尬。

看看时间差不多了,我叫了服务员买单。泰哥突然问我:“借点钞票有?调调头寸,工人发工资。”我从包里拿出两万元,这是我预先准备好给他的。他接过钱说:“下个月还给你。”我知道他借了很多人的钱没还,就差借高利贷了。

我们出了门,泰哥上了一辆出租车,我听到他对司机说:“葡京。”

隔了一会,我也去了葡京,我在二十一点牌桌上找到了蒙娜。等她换手休息的空档,我们来到葡京一楼的茶餐厅。刚坐下,一个五十多岁的制服男伺应殷勤地走过来,“娜姐,今日要哋嘛嘢?”蒙娜已是一个地道的澳门人,她瞥了一眼伺应,“两杯冻咖啡。”我也用广东话说,“我唔饮咖啡,冻水就得。”我和蒙娜见面双方都有些拘束,尽管她已经从画中走下来,她穿着赌场的制服,头发也改成了盘头。蒙娜开始用正眼看我,我却反而感到不自在,我避開她审视的目光。我也不敢贸然开口,生怕不小心触及周宁或者泰哥的话引子。

倒是蒙娜先开了口,她又改讲国语,“你知道吗?阿珍死了!”

“什么?死——了?”我怀疑她广东国语发音的歧意。

“是的,”蒙娜语调有些颤抖,“阿珍在葡京接客,迷上了二十一点。开始倒还有输有赢,只是后来不知怎么搞的,输大了,借了高利贷,被黑社会弄了去。这期间有一个马仔来找过我,说阿珍说的,我可以帮她还债,我哪里有钱?再后来,我看报纸,说在黑沙环发现一具女尸,我从照片上看到那童花头,才认出是阿珍,真是作孽……”蒙娜用纸巾擦着眼睛。

我怔在那里回不过神来。蒙娜又告诉我,她倒经常看到莉莉,莉莉走了阿珍的老路,也在葡京接客。莉莉的老公在监狱关了一年,因证据不足被释放了,但遣返回了大陆,又进了大陆的监狱。

我和蒙娜分手,走出茶餐厅时,我警惕地扫视人群,生怕在走廊上碰到莉莉。

我几乎是逃出葡京的,胸口像被压了一块大石头喘不过气来,欲哭而无泪。我又来到当初我们上岸的地方,我在那里站了很久,这片海滩还和以前一样,但是在不远处的孙逸仙大马路外的海滩已经填海盖了几栋大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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