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壁赋》的三重境界
2018-02-27钟国梁
钟国梁
清代方苞读到《赤壁赋》时说:“所见无绝殊者,而文境邈不可攀,良由身闲地旷,胸无杂物,触处流露,斟酌饱满,不知其所以然而然。岂惟他人不能模仿,即使子瞻更为之,亦不能如此调适而畅遂也。”见到的是同样的赤壁,为何方苞说即使苏轼再次创作,也写不出这样的华章呢?笔者觉得是因为境由心生。境遇不同,心境自然不同,“文境”也就不同。本文试从实境、虚境、理境三个方面来品读《赤壁赋》的“文境”。
实境:游观现实世界
公元1079年,苏轼因“乌台诗案”入狱,备经严堪,几经生死。次年被贬至黄州这个长江边荒僻穷苦的小镇,诏书上写:“充黄州团练副使,本州安置,不得签署公事。”“团练副使”是个闲散不管事的武官职位,“本州安置”则是限制他的活动范围。所以苏轼实际上是一个遭流放受管制的“犯官”,不但官俸停发,而且没有官舍可住,一家老小衣食无着,几乎到了绝粮断炊的地步。他在黄州所作的诗中曾经描写过此时的困苦之情:“我谪黄冈四五年,孤舟出没烟波里。故人不复通问讯,疾病饥寒疑死矣。”所幸黄州地方官吏钦慕苏轼的为人与俊才,在他到黄州的第二年于城外东坡划了一块“故营地”给他耕种。东坡是营地,长期无人耕种,是瓦砾之场,不适合耕种;又因当年大旱,从未耕种的苏轼饱尝了开荒种地的艰辛,拾瓦砾,种黄桑,布褂短褐,“日炙风吹面如墨”,苏轼躬耕于东坡——纯然一个农夫了!
苏轼的住处也很可怜,当初借住的定惠院破旧不堪,太守安排的“临皋亭”小如渔舟,他颇为自得的“东坡雪堂”也不过是荒地树林里的几间草房而已。其实苏轼受困的不仅是物质,更有精神。他从黄州写出多少书信都石沉大海,“平生亲友,无一字见及”,还有什么比这种精神上的孤独无告更痛苦?在这种境遇中,赤壁为一个失魂落魄的人把一切都准备好了。
初秋时节,茫茫大江,滔滔东流,苏轼与友人乘一叶小舟浮行。江边岩石峭立高耸,直逼浩荡江面。苏轼游目骋怀,这特定的自然景观冲击着他的心灵,俯仰天地间,顿感宇宙无穷。“清风徐来,水波不兴。”“白露横江,水光接天。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秋江浩渺辽阔而晴朗,微风拂面而来,渺渺入怀,诗人心胸变得开阔、澄澈而洒脱。“浩浩乎如冯虚御风,而不知其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在这样一个圆月高悬的静寂秋夜,皎皎月色、万顷水光与浩瀚天宇融合为一,氤氲的水汽、江上的波光、浩浩千里的银辉演绎出飘渺、迷蒙、空灵的意境,使人顿生出尘之想。苏轼失落不安、孤独无依的灵魂在这里得到安放,让他忘却了现实的困苦与烦恼,恍若御风而行,又如浮于云端遗世独立,羽化登仙!
虚境:神游历史世界
在黃州,苏轼像一个真正的农夫,垦荒种地,养家糊口。但是一个农夫看到眼前的赤壁会毫无感觉,而苏轼本就是个诗人,他能看到农夫看不到的美,能由眼前的景物,联想到种种历史场景,品出文化内涵和历史韵味。徜徉在山水怀抱里,苏轼追述了曹操破荆州,迫使刘琮投降的往事:曹军“破荆州,下江陵”,楼船浮江,千里相连,旌旗蔽空,气势豪壮;曹操临江斟酒,横槊赋诗,高歌“周公吐哺,天下归心”。以周公自比的曹操可谓“一世之雄”,但对于这睥睨一世的英雄,苏轼用“而今安在哉?”一句反问,有如重锤猛击铜钟,震人心扉:曹操这样的英雄也会消失在历史的风尘中,我们有什么放不下呢?
其实苏轼这次所游的是“赤鼻矶”,并非赤壁之战的古战场。作者有意借题发挥,一方面是仰慕英雄,渴望建功立业,青史留名;另一方面,遭贬的失意怨愤、人生的颠沛流离、投闲置散的悲凉抑郁难以排遣。流连于历史长河,行止于古今之间,诗人由想象中英雄纵横捭阖的世界,沦入壮志难酬的现实世界:“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作者不得不从幻想中寻求寄托,由历史转入对人生的感喟——不亦悲夫!面对永恒的浩渺宇宙,苏轼想到人生短暂与无常,怎能不悲从中来?或许这才是让读者产生强烈共鸣的原因吧!
理境:思悟哲理世界
弗洛伊德把人的精神分为“本我”“自我”“超我”三大部分,它们各自代表了人格的某一方面。“本我”是生物本能我,“自我”是心理社会我,“超我”是道德理想我,三者相互交织,构成人格的整体。从这个角度看,《赤壁赋》就是苏轼对“本我”的挣扎,对“自我”的超越,对“超我”的展现。苏轼被贬黄州,饥寒困苦,孤独郁闷,但他不愿沉溺于郁结的块垒之中,面对古今皆然的清风、明月、江水,他悟出了“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而又何羡乎?”既然人生与天地都有“变”与“不变”的两重性,那么就不必羡慕江水无穷、明月长存,也不必为个体渺小、人生短暂悲伤,反倒应该利用“无穷”的自然万物,从中得到乐趣。
苏轼在黄州不但超越了“自我”的喜与悲,而且把人生苦难和世间是非放到无限的时空中看待,摆脱了世俗忧患的烦扰,面对逆境变得泰然,从而面对得失超然视之,达到了一种“超我”的境界。著名学者周汝昌先生曾经评价苏轼说:“东坡一生经历,人事种种使之深悲;而其学识性质又使之达观乐道。”苏轼既能“入乎其内”,又能“出乎其外”,这种态度就是一种超脱的哲学境界。
《赤壁赋》的三重境界,环环勾连:实境是眼前的自然之景,是美化了的现实世界;虚境是想象的文化之境,是情感化了的历史世界,是对现实世界的拓展;理境是哲思之境,是哲理化的精神世界,是对现实世界和历史世界的提升与超越。这逐步提升的三重境界是苏轼独特思想、完美人格的结晶,也是文章千古流传之根源所在。
(作者单位:江西省新余县第四中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