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北词简谱》的谱式渊源及特点
——兼论传统格律谱对当代新编昆剧的意义
2018-02-27
吴梅作为近代曲学大师,留下了丰富的戏曲论著及传世剧作。目前学界对他的戏曲理论研究主要聚焦于《顾曲麈谈》《曲学通论》等著作,对《南北词简谱》则明显关注不够,其实无论是吴梅本人,抑或他门下高足,均对该谱甚为看重①。它不仅奠定了吴梅一代曲学大师的崇高地位,还被称为“古典戏曲格律谱的殿军之作”(周维培 233)。作为近代最后一部私人编纂的南北曲格律谱,本文试厘清《南北词简谱》的谱式渊源,概括其主要特色,重新定义它对昆剧创作乃至保护传承的重要意义。
一、《南北词简谱》的谱式渊源
有别于个人独创的书籍,曲谱在编纂过程中往往采用“世代积累型”的成书模式,即后出曲谱大多是在前代作品的基础上增订修补或删繁裁减而成,因此,大部分曲谱都有其继承衍变的裔派关系,《南北词简谱》也不例外。
1.《南北词简谱》之裔派关系
在《南北词简谱》卷首“诸家论说”一栏中,吴梅列举了参照的五部前人曲谱:
杂采《太和正音谱》《宗北归音》《啸余》旧谱、词隐旧谱、伯明新谱诸书成之,分南北曲两类,以清眉目(1)。
其中明代朱权《太和正音谱》、清代王正祥《宗北归音》为北曲格律谱。前者首次确立了北曲十二宫调的列谱系统及谱式例曲的标注方法,所引335支例曲成为后世北曲曲谱曲资的范例,并衍生出《北词广正谱》《钦定曲谱》等裔派曲谱。后者订谱王正祥,字瑞生,号友竹主人,清代康熙时期重要的曲学家。可惜在近代声名不彰,“海内博雅之士,知者卒鲜,且生平事实,又无从稽核,是其人已在若有若无之间”(吴梅 “新定十二律昆腔谱跋”996)。《宗北归音》是王氏有感于弋阳腔“曲本混淆,罕有定谱”而作。书中共收两百零九调,依次为宫音四十五调、商音十二调、角音一百二十调、徵音九调、羽音二十三调。每调又分列元人曲体与点板曲格两曲,曲中注出四声及鼻音、闭口音。该谱为北京地区盛行的弋阳腔确定了准绳,是北曲整理规范的重要成果之一。
“词隐旧谱、伯明新谱”分指沈璟曲谱《南九宫十三调曲谱》(又名《南曲全谱》)与沈自晋的《南词新谱》,两者均为南曲格律谱中的代表曲谱,并有着明显的血脉裔派关系。有学者评价沈璟的《南曲全谱》在“制法、体例、观点、材料诸方面影响了后世几乎所有的南曲曲谱”(周维培 127),沈璟逝后,其侄儿沈自晋秉承“采新声”“稽作手”的原则增修《南曲全谱》,后世称修补后的曲谱为《南词新谱》。《新谱》在沈璟旧谱基础上,替换讹误例曲,增补新曲新调,校正板眼调名等疏漏之处,成为清代流传较广的重要曲谱。
《啸馀谱》则较为特殊,是一部收录南北词曲格律谱、韵谱的合集。该书由明代程明善所编,全书共十卷,包括《诗馀谱》(三卷)、《南曲谱》(三卷)、《北曲谱》《中原音韵》《中州音韵》《乐府原题》。该书以通俗性与实用性为原则,严格甄选版本,被明清文人奉为填词圭臬,万树描述《啸馀谱》一书在明代“通行天壤,靡不骇称博核,奉作章程矣。百年以来,蒸尝弗辍”(7)。吴梅在编写曲谱时尤喜参看《啸馀谱》收录诸谱,如《太和正音谱》,吴梅直言“明人刻书,辄以已意更改,至可陋也。程明善《啸馀谱》本,尚是献藩真面,宜参用之”(“太和正音谱跋” 997)。
查考这五部曲谱(曲谱总集),我们可以基本厘定吴梅《南北词简谱》的裔派关系:《北词简谱》依循《太和正音谱》的体例,按照十二宫调经纬曲牌,并基本仿效《正音谱》的标注方法,属于《正音谱》的裔派;《南词曲谱》的宫调取舍与曲牌归纳与沈璟《南曲全谱》基本吻合,属于沈谱一脉。
2.《钦定曲谱》的直接影响
除了以上诸谱,《钦定曲谱》对《南北词简谱》的编纂更具直接影响。该谱是清代官修谱,康熙五十四年王奕清、陈廷敬等人奉帝旨校勘《词谱》一编,事毕,又合力编纂《曲谱》作为填曲习唱的范例,曲谱凡例明言:“自传奇歌曲盛行于元,学士大夫多习之者。其后日就新巧而必属之专家。近则操觚之士,但填文辞,惟梨园歌师习传腔板耳,即欲考元人遗谱且不可得,况唐宋诗馀之宫调哉,故斯谱另编于之后,无庸妄合。”(397)
《钦定曲谱》共十二卷,卷一至卷四为北曲曲谱,卷五至卷十二为南曲曲谱,卷首列有“凡例”“诸家论说”“九宫谱定论说”三文,卷末附有“南曲失宫犯调者”“不知宫调及犯各调者”等附录。该曲谱所辑北曲谱取自朱权《太和正音谱》,南曲谱辑录沈璟《南曲全谱》,其诸家论说则直接“参考《啸馀》旧谱及《元人百种》选本所列稍加删节”而成,从曲谱的继承衍变来看,无论是南曲还是北曲,《钦定曲谱》与《南北词简谱》均属于同一裔派。且该书是官修曲谱,又首次将南北曲谱合为一体,故对吴梅修谱的影响不容忽视。
《钦定曲谱》最初刻本为康熙五十四年武英殿朱墨套印本,笔者寓目为上海扫叶山房民国十三年石印本《钦定曲谱》,封面上题为“殿本影印钦定曲谱”。《南北词简谱》的初版为1940年石刻本,但该版本曾为稀见,幸而2015年“中国戏曲艺术大系”之“史论卷”收录了该书,并以罕见的石刻本为蓝本影印,终使这一版本不再难以寻觅。按曲谱成书惯例,卷首一般附制曲观点、制谱主旨等论说文字,比较两谱的卷首行文十分接近,《南北词简谱》几乎将《钦定曲谱》卷首“诸家论说”与“九宫谱定论说”原文照录,可见其制谱的主旨与观点一致。此外,《南北词简谱》在整个谱式体例和编纂格局上明显仿效前者。
首先,在南北曲宫调厘定与曲牌例曲归类上,《南北词简谱》以《钦定曲谱》为范本略加调整,现列两谱宫调如下:
从上表可知,两谱在北曲宫调上完全一致,都是北曲十二宫,即北黄钟宫、北正宫、北大石调、北小石调、北仙吕宫、北中吕宫、北南吕宫、北双调、北越调、北商调、北商角调、北般涉调。南曲宫调上,《钦定曲谱》分为南仙吕宫羽调、南正宫大石调、南中吕宫般涉调、南南吕宫、南黄钟宫、南越调、南商调小石调、南双调仙吕入双调八个宫调。《南北词简谱》则区分得略细致,除了已有的南南吕宫、南黄钟宫、南越调保留外,将南仙吕宫羽调分为南仙吕宫、南羽调,南正宫大石调分为南正宫、南大石调,南中吕宫般涉调分为南中吕宫、南般涉调,南商调小石调分为南商调、南小石调,南双调仙吕入双调则保留南双调,取消仙吕调入双调。另外又设南道宫,共计十三个南曲宫调。
每一宫调隶属的曲牌,《钦定曲谱》基本按照“引子、过曲、慢词、近词、尾声总论”的顺序归类,如南越调就分为“南越调引子、南越调过曲、南越调慢词、南越调近词、南越调尾声总论”。《南北词简谱》则将“慢词”“近词”统一为集曲,直接分为“引子、过曲、集曲”来列举,以“宫调套曲格式”为结。仍以南越调为例,《南北词简谱》的例曲归类为“引子、过曲、集曲”以及“越调套数格式”。
再者,在格律分析与注释上吴梅也效法《钦定曲谱》。以卷一北曲黄钟宫为例,两者均录有二十四章曲牌,所录北曲有十六支相同,八支有异,如下表:
由上表可知,两谱的北黄钟宫共有十六支例曲相同,所录例曲后均有标明字格的注文,两相较之,《南北词简谱》批注更胜一筹。如【四门子】一曲,两谱所引例曲均出自丹丘先生小令,《钦定曲谱》仅指出末句:“列字《中原音韵》入作去声,旧谱作平,非。”(王奕清 410)吴梅不仅列出去声,还指出首四句的扇面对、末句的两种收煞用字、以及通行的用字平仄等,对填词的指导性更强。吴梅还酌情修订《钦定曲谱》所引有误例曲:有的保留原例曲,仅在注文中校正;如【贺圣朝】选曲无名氏小令“春夏间,偏郊原桃杏繁”,《简谱》注释“诸曲谱‘忍不住’‘酒葫芦’二句,皆作六字,而《钦定谱》《正音谱》皆误,因正之”(吴梅 18);【降黄龙衮】选曲关汉卿散套“鳞鸿无便”,《简谱》也标注“此北词之黄龙衮也,钦定谱部分换头,殊失检”(22)。有的讹误较多,则另选他曲代之;《钦定曲谱》中【醉花阴】选曲丹丘先生散套“无始之先”,吴梅觉得“如丹丘先生‘无始之先’一套,此支止五句,然究不通行也”(11),遂改曲为明梅鼎祚《玉合记》中的“宝阁雕阑”一曲。【(古)寨儿令】选曲郑德辉《倩女离魂》的“每日价縈縈”,《南北词简谱》因“首语不作叠,盖脱讹也”替换成曾褐夫的散套“监咸监咸所事腌臜”(5-6)。另有【女冠子】【興隆引】换曲皆与例曲“换头”存在疏漏有关。
要之,吴梅的《南北词简谱》既补前修所未逮,又鞭辟入里,探曲学之幽微。
二、《南北词简谱》的谱式特色
《南北词简谱》一书是汇集吴梅毕生心血编纂而成,该谱最大的特色一字以敝之,曰“简”。
1.例曲的选择简洁实用
全谱收北曲三百三十支曲调,南曲八百六十七支曲调,每一曲调下只列一体,不收变格。浦江清曾比较《简谱》与前人旧谱,感叹前人曲谱“每个曲牌下,列了许多‘又一体’‘又一体’的格式,令人目迷五色。先生用归纳方法,观其会通,定出一定不易之格律来,使学者知所依归”(62)。谱中所选曲子基本来自《南词定律》《九宫谱定》《九宫大成》等权威版本,以确保例曲的典范性。
具体言之,他的选曲简洁体现在:
(1)衬字过多的例曲尽量不用
吴梅曾感慨“元人作词,最喜增加衬字,往往本调止有若干字,而衬字反多于原格”,曲谱选曲“盖就度曲家之便”(“南北词”11-12),不宜选用衬字过多的例曲。南黄钟宫中【刮地风】选曲,前人诸谱一般皆选《拜月亭》中曲段,吴梅独选《江天雪》“刮地狂风声猛烈”一曲,“余以衬字太多,因取此曲,实与《拜月》无异也”(253)。南越调【章台柳】,吴梅用《幽闺》中“我将冤苦陈”一曲代替李渔《奈何天》中选曲,也即“《奈何天》中用之衬字太多,依《幽闺》为是”(680)。还有南南吕宫【浣溪沙】一曲,沈璟《南曲全谱》收录散曲【谁贯经】一支,吴梅读该曲“洞口桥边”一句“殊觉欠精”,未能分清衬字,不如《金丸》中“【体态娇】一曲更为直捷了当”(446),故将后者录用谱中。
(2)例曲较多时,择一例以代之
有些宫调例曲较多,吴梅并不一一列举,而是酌情择一用之。如南大石调的引子,为习曲者熟知的曲子多达十余支,吴梅按照精简原则只选取了【东风第一枝】【念奴娇】【乌夜啼】【少年游】等四支,他在【少年游】后解释道,“按大石调引子,如【碧玉令】【烛影摇红】【丑奴儿】之类,为词家所习用者,亦有十支左右。余谱从简,概未之及,即就此四支中择用,亦足矣”(506)。与之类似的还有南双调引子,“按双调引子至多,余谱从简,故不多列。且引子实无主腔可据,略载数支,以便应用而已”(524),吴梅仅择【真珠帘】【宝鼎现】【金珑璁】等七支曲子参用。
吴梅选曲虽以简为主,然曲词却简而不陋,文辞尚佳者比比皆是。南双调【十二娇】选曲《太平图》:
叨陪淮南宾从。个个绿鬓方瞳。思仙台上情偏重。五云中青鸾控。招隐小山丛,何曾预八公。
吴梅赞叹该曲“句法整炼,可以为法。旧谱皆收《焚香》一曲,文不甚美,故取此”(564)。又有南黄钟宫【侍香金童】一曲:
巫峡梦朝行。丰沛占奇气。一去苍梧欲飞。出岫无心归浦迟。恍翩翻凤舞鸾回。俨缤纷赤鸟苍霓。远望高台书启闭。符阳谁拟。庆都堪比。诵秋风忆汉武留题(258)。
此即《眉山秀·敕赋》折首曲也。吴梅高度评价其“文字谨饬工整,足为后学楷式”,诸谱收“黄菊绽东篱”一曲,“文章亦佳,惟末句云‘扑簌簌泪点湿鲛绡’,以‘湿’字作衬,读去未免牵强,因取此曲”(259)。
如遇繁杂易混之曲,为了便于“学者可无惑”,吴梅一般会“执简御繁之法”(671)。南越调有一过曲【小桃红】,格式至多,不仅有古体、今体之分,且古体诸曲各句式的字数又各有异同。如古体句式中首句可作七字也可作八字,末句的两七言句又分为上四下三句和上三下四句,最为驳杂的是三、四、五三句,有五种句式之多,“有作四、四、五者”,“有作三、七、五者”,“有作五、三、五者”,“有作七、五者”,“有作七、五、五、五者”(671-672),如此繁多的句式,即使一一列举,也极易混淆。吴梅的处理办法是,首先列出选自《金锁记》的【小桃红】古体曲一支,该古体首句七字曲,吴梅认为所有古体曲中“确可遵从者,止《金锁》一体耳”,因此列于首支,并明言“古体依此格,今体依下格,庶无纰缪云”。紧接着便列出今体《小桃红》一曲,以示一古一今之区别。然后再附上三支古体《小桃红》曲文,分别是《牧羊》一支,首句为八字句,中间三、四、五三句为五、三、五格式,末句为二句七言;《白兔》一支,首句为八字句,中三句作七、五二句,末二句一句为上四下三、一句为上三下四;《卧冰》一支,首句为八字句,中三句作七、五、五、五四句,末二句同《白兔》一曲,一句为一句为上四下三、一句为上三下四。吴梅用四支曲子将古体【小桃红】首句、中句、末句不同字数句读的体数格式全部涵盖入内。
2.曲后注文言简义丰
《钦定曲谱》《九宫大成》等古代曲谱在阐明制谱经验与填曲技巧时,往往寥寥数语、一笔带过,有些注文甚至语焉不详,缺乏理论色彩。《南北词简谱》则不然,对有关曲调韵律、四声句法、用字正衬的常见问题简言概括,对聚讼久矣的则长文论说,力图言简义丰。
(1)明晰定义、避免混淆
对于某些纷争较多的概念,吴梅一般以清晰准确的定义加以裁断。以“引子”为例,南北曲均有引子,但形式不同,各家对此争议不少,吴梅在《南词简谱》开篇黄钟宫引子【绛都春】中便首下定义:“传奇中一人登场时,不能即说出剧中情节,于是假眼中景物,意中情绪,略作笼盖词语,故谓之引,言引起下文许多情节也。”(245)接着辨析了南北曲引子区别,“出场有引子,或一或二,在过曲之前,盖每一角目冲场比用之,歌时但有字谱,并无板拍,又与北词散板不同。北词虽首数支无板,而句有定腔,此则仅就字之四声阴阳,而协以工尺,故引子虽分宫调,实无定腔也。”(245)在随后一曲【点绛唇】中,吴梅又举例分析道“此调为南引子,不可作北词唱。北第四句平仄平平,南第四句仄平平仄;北无换头,南有换头;北第一、第二句皆用韵。今人歌《琵琶》此曲,皆以‘六凡工’度之,大谬”(246)。通过两篇注文,吴梅言简意赅地将“引子”的概念阐释清楚。
(2)总结规律、化繁为简
南北曲各宫曲牌纷乱繁多,吴梅多会采用分类归纳的方法,总结出各曲调通行规律,以供作曲者所用。如南曲中前人所分“慢词”“近词”,吴梅将其统一为集曲,他在《南词简谱》第一章南黄钟宫的集曲【霓裳六序】后,专门归纳出集曲曲法。如曰:
此用南词中六序,合并成文,因名[霓裳六序],虽非古声,而其搭配之巧,非文人不知歌者所能办也。余最爱[念奴娇]、[梁州]二序,以为如此接筍,实天衣无缝,集曲至此,神乎技矣。盖集曲法有二大要点:一为管色相同者,二为板式不冲突者,他如音调之卑亢,次序之整理,皆当研讨者也(264)。
随后又在【羽衣第二叠】的谱式注文中,强调了集曲不可任意断句的规律,“凡集曲总在可断处断,若任意割裂,则率意为长短句,当无不可通之曲矣”(265)。有了这些规律总结,方能助填词者游刃有余地应对各种错综复杂的变格。
3.格式归纳删芜就简
南北曲牌多至千余,“旧谱分隶各宫,亦有出入”,吴梅为便于词家选用,剔除大量生僻曲牌,仅保留常用曲牌,如仙吕宫删芜就简后仅余北曲曲牌49支,南词引子16支、过曲67支,大大削减了南北曲牌数。在此基础上,吴梅又进一步归纳每宫通行格式154种,如下:
这些格式均由吴梅斟酌简化而来,如北双调共录格式5种,吴梅称“按双调套格至多,略举五式,亦足应用矣”(“南北词”191)。南南吕宫所收格式9种,吴梅亦称“按南吕宫套,格式甚多,任人配搭。略举数套以为例,无容多列也”(535)。另有南双调、南商调、南正宫等情况皆如此。吴梅认为“词家不明分宫合套之道,出宫犯调,不一而作,曲文虽佳,不能被入管弦者,职是故也”(“顾曲麈谈”9)。故归纳各宫套数格式数种后,又示昆剧词坛歌场以轨则,以下简要分论之。
(1)北曲套数格式
在北套格式中,吴梅一般首列普通格,再以首调为准,附上其他格式,如黄钟宫普通格首调为【醉花阴】,其他格式皆以【醉花阴】起调;正宫普通格首调【端正好】,其他格式也以【端正好】起调,以此类推。所列其它格式大部分来自关汉卿、王实甫、白仁甫等名家的名作,如正宫便辑曲王实甫《西厢记》、乔梦吉《扬州梦》、白仁甫《梧桐雨》等,所选多为最宜通用和谐之作。另有部分套曲的特殊格式如别体或南北曲合套也一并附于后,这样一来,不仅有常用格式任人配搭,还有特殊情况可供参考,填词创作时基本不逾套数之所列格式。
(2)南曲套数格式
南曲套数格式与北曲类似,一般也附上普通式与其他式,另有小字在曲牌后标注换头、不用尾等特殊用法,此外吴梅还概括两点。其一,集曲联套时赠板的使用;吴梅认为“至集曲尤推陈出新,无以限制”(535),遂未将其框定于套数格式中,不过,他仍在格式后多次备注集曲联套须留意赠板。他在黄钟宫联套时,提醒“须知某曲有赠板或无赠板耳”;在南吕宫、商调联套时则告知诸曲牌皆可联用,只须注意有赠居前,无增居后便可。其二,套曲须合乎场景行当;在《南词简谱》中,吴梅研究了曲牌的声情及适合的场景行当,取得了较高的成就。在套数格式中,他同样也注意到了这一特性,如正宫套数格式五【福马郎】三曲联套、中吕宫套数十一【扑灯蛾】五曲联套、越调套数五【水底鱼】六曲联套、仙吕宫套数十【光光乍】六曲联套等可适宜净丑行当表演。还有某些套曲适合特殊的场景,如越调格式四【铧锹儿】一套、中吕宫套曲三【粉孩儿】适宜急遽时用;中吕宫套数一【泣颜回】等适合游览时所用,该宫套数十【驮环着】【乔合笙】两曲则宜用场面热闹。
三、传统格律谱对当下昆曲创作与保护的意义
传统格律谱对曲调的宫调、曲牌、句式、字声、板式、韵位等各种文学格律有着严格而明确的规定,是专为作者填词作曲而设。“曲谱愈旧愈佳,稍稍趋新,则以毫厘之差,而成千里之谬。情事新奇百出,文章变化无穷,总不出谱内刊成之定格。”(李渔 38)李渔曾将作家填词作曲比作“妇人刺绣”,曲谱“犹妇人刺绣之花样也”,“拙者不可稍减,巧者亦不能略增”。一直以来,我国古代作曲家在创作时都会“恪守词韵、凛遵曲谱”(37),到了近代,剧作家填词违律的现象时有发生,吴梅的《南北词简谱》便是针对“有标明某宫某牌,而所作句法,全非本调者”(2)的不堪现状而作,可惜彼时昆剧式微,格律谱的准绳作用也随之削弱。
进入新时期,昆剧在国家及社会各方力量的支持与扶植下,逐渐恢复生机与活力,涌现出了不少优秀的新编昆剧作品。如上海昆剧团的昆曲《班昭》、浙江昆剧团《公孙子都》及北方昆曲剧院《红楼梦》等,这些剧目在人物形象的刻画、戏曲主题的开掘方面都取了显著的成就,获得了专家及观众的一致好评。但是也有问题不容回避,即昆剧最为显著的文本特征——曲牌联套体例没有得到应有的珍视与继承。就昆剧的创作体制而言,以昆剧曲牌体进行创作,方能体现古典昆剧的原汁原味,这是关系到昆剧传统继承与发扬的重要问题。可惜的是,当代新编昆剧剧目有的直接舍弃了传统的“曲牌联套”体例,有的即使采用了“曲牌联套”的体例,但大部分音律经不起推敲,普遍存在“虽然标示了曲牌却基本上不合音律的现象”(郑传寅 8-15),浙江昆剧团的《公孙子都》是一部采用传统曲牌联套体的新编昆剧,该剧有着继承昆剧传统,保留昆剧特色的自觉,值得赞赏肯定②。但即使是这样一部难得的昆剧佳作,也“与传统昆剧的文本体制相去甚远”,因为仔细斠律后发现“其句格、字格、韵格与曲谱多有不合,联套形式亦有可商之处”(郑传寅 8-15)。在这一背景下,传统格律谱的指导作用便重新凸显,它大致可体现在两个方面。
首先,传统格律谱能指导剧作家确定宫调及其归隶曲牌。吴梅曾谈论昆剧作曲,作者“入手之始”便是“就剧中之离合忧乐而定诸一宫,然后再取一宫中曲牌联为一套”(4),以南吕宫为例,该宫调声情多为感叹伤悲,若遇此类情节,便可选取该宫调下曲牌联成一套。如选取普通格,北曲便可使用【一枝花】【梁州第七】【尾声】等三支曲牌,南曲则用【梁州序】三支、【节节高】二支、【尾】的联套;如用南北合套格,便可连用【北一枝花】【南一江风】【北红芍药】【南烧夜香】【北骂玉郎】【南节节高】【北感皇恩带采茶歌】【南节节高】【北尾声】等曲牌。吴梅在《南北词简谱》中还将《红梅阁》一套列出,并注示“此套最适宜通用”,剧作家可斟酌任选。昆剧若用北曲联套,须遵循“头牌制”,即前几支曲子与末几支曲子连接顺序不可打乱;若用南曲,则须遵循声情相同或相近的原则组曲,一般按照先慢后快的节奏排列组合;若南北合套,可以一南一北排列,北曲一人主唱,南曲则各脚色分唱,也可以前南后北排列,北曲由主角所唱,其他人物分唱南曲,还可以根据剧情在南曲中插入北曲;总之,剧作家须遵守这些联套规则,在此基础上可自由变化组合形式。
其次,传统格律谱能指导剧作家择字归韵,遵守字格。所谓字格,即每一曲调必有固定句式,每一句式又有固定字数,每一字又须守固定声调,“某句须用上声韵,某句须用去声韵,某字须阴,某字须阳,一毫不可通借”(吴梅“顾曲麈谈”5)。以北正宫【叨叨令】为例,参照《北词简谱》可知该曲牌正格为 7 句 45字:7,7,7,7,5,5,7。 除了两个 5 字句外,句句叶去声韵,其中两个叠句亦有 6 句格。当代剧作家谱曲【叨叨令】曰:“战兢兢上殿台,将难告人事心底埋。但愿得否去泰来,此一后沫王恩抒壮怀。”③全曲共4句29字:5,8,7,9。句中字格多不合谱,不仅句式字数相异,且全曲叶平声韵。显然,剧作家能否依谱填词、作曲家能否以谱制曲,演员是否熟悉昆剧音律,均关乎昆剧基本特色的保持。如果剧作家、作曲家和演员都视昆剧音律为桎梏,昆剧的传承与保护就只能是一句空话。吴梅的《南北词简谱》示词坛歌场以准绳,对于纠正当前新编昆剧普遍不守音律的现象具有重要意义,对于昆剧的传承与保护也具有重要的理论价值和指导作用。
注释【Notes】
①1939年春吴梅先生病逝前夕将手定稿本托付给门下弟子卢前,“往坊间所出版诸书,听其自生自灭可也。惟《南北谱》为治曲者必需,此则必待付刻者”。先生门下弟子王季思曾评价道:“戏曲创作如《风洞山传奇》、《惆怅爨》杂剧,颇自珍贵,然大抵案头之作,曲高和寡,当日之言谈之间,已有枉抛心力之慨。理论著作多数属于课堂讲义,少数出于书商约稿,虽蹊径独辟,精义时见,而急就成章,疏漏在所难免。独《南北词简谱》十卷,乃先生竭毕生精力,总结明初以来各家曲谱,广引金元杂剧、散曲、明清传奇,加以比较、归纳、分析、疏通之作。先生平日最所自矜,并世亦无与抗手。”季思先生引文出自《〈南北词简谱〉前记》,刊于《艺术百家》1989年08月。
②《公孙子都》所获奖誉有:2006-2007年“国家舞台艺术十大精品工程”;第八届中国艺术节文华剧目大奖;中国戏曲学会奖。
③ 【叨叨令】一曲出自新编昆曲《公孙子都》,其曲文参见郑传寅著《新编昆剧〈公孙子都〉斠律》,《戏曲艺术》2009年第02期。
李渔.闲情偶寄·词曲部“音律第三”.中国戏曲研究院编.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七).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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