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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二题

2018-02-26黄维栋

当代小说 2018年12期
关键词:宝儿娃儿剃头

黄维栋

眼  神

春燕是个挺水灵的女孩子,喜欢上了看老戏,也就是当地的地方戏。村里有个大戏台,县剧团经常到这儿演戏,十里八乡很多人来看,人山人海的。春燕也挤在人群中看,她特别喜欢那个眼神,台上那俊俏的小生顺着手指朝远处看的眼神,她说不清那是什么眼神,只晓得那眼神飘过自己这个方向的时候,她就会脸红,心也“咚咚”地跳。那眼神会一直飘到很遥远很遥远的地方,那个地方还很好,有郎才女貌男耕女织,一男一女带着几个娃娃,就像戏里演的那样。

不知道什么时候,她想演戏,和那小生一起演。不过,在台上和小生一起演的总是那个女孩子,听人说那女孩叫雪草,演小生的叫君华,是个高挑白净的小伙子。在戏台边上大树旁,还有村头的井边,女人们尤其是小媳妇们,喜欢谈君华,有时候说得肆无忌惮,还哈哈大笑,春燕听了有时会脸红,有时会有点生气。男人们则喜欢聊雪草,说扮相好嗓子好,春燕听了,心里说,说得这么好,你们怎么不把她抢了去,一想到这,春燕自己心里吓了一跳,怎么会这么想?

人们七嘴八舌津津有味,共同的议论就是都说俩人的眼神撩人。

听了人们的议论,春燕照了镜子仔细瞧,发现自己的眼睛里没有君华和雪草的那种东西,但又不知道那是什么。

春燕家在县城边的一个村庄,离县城只有二三里地,虽然两个地方离得近,但她隐隐约约觉得很多地方不一样,比如,出去做事,县城里的人叫上班,村里人叫上田坂,也有人叫上工,就是没有说上班的。老爹根财老实巴交,专心侍候那几亩地,春燕娘的身体不好,不能经常上田坂。春燕就没有读书,她要干活,帮衬着老爹,她底下还有几个弟妹,让弟妹能上小学。

等着看戏的日子是春燕最开心的日子,开大戏的当天,她也会和其他村人一样,中午就扯了条长凳摆在台前,早早地占一个好位置。她要看那眼神。

“爹,我想去演戏!”某天晚饭后,春燕走到正在抽烟的老爹根财前面说。

“演戏?”老爹根财一愣,感觉春燕没头没脑的,十几岁的闺女,怎么想到了演戏?春燕应该知道的啊?这里的女孩子小时候在家里帮着大人干活,长大了就嫁人,村里还没有哪家的闺女出去演戏。

“是,我想去演戏!”春燕少有的语气坚定,老爹根财好像不认识似的瞧着春燕,这是怎么了,平日里闺女对他挺低眉顺眼的。他这么想着,吸了口旱烟。

“爹,我去学戏,也不会耽误家里的事情的,家里离县城剧团近,再说剧团也不是每天有戏唱。”看着老爹不解的神情,春燕解释道,语气也有点央求。

老爹根财一看这情形,吐出一口烟,然后吸了口气,说,“让我想想。”然后转身出去了,去找堂弟根旺。根旺是生产队长,老爹根财想请他帮着拿个主意。过了一些工夫,回来后,看着春燕身边几个蹦蹦跳跳的弟妹,进里屋和春燕娘一商量,就答应了。

第三天的清晨,春燕到县城剧团去。老爹根财告诉春燕,堂叔是生产队长,剧团要用村里的古戏台,就得看堂叔根旺的面子。剧团团长姓赵,也是教唱戏的师傅,五十多岁了,听说是吃公家饭的。

村庄到县城的路是一片片农田,春燕走在田埂上,她的心像田里疯长的禾苗,绿油油水嫩嫩的。

剧团在一个大祠堂里,她进去的时候,见君华和雪草正在排戏,君华把手一指,雪草顺着手指的方向瞧着远方,那眼神让春燕羡慕不已,觉得很神奇。

师傅在一旁,见春燕过来,说:“你是春燕吧?根旺队长昨天对我说了,来,我们先看他们排戏。”还搬了一条高凳让她坐。

她没有坐,依然站着看他们排戏,结束后,师傅对他们介绍说,这是新来的小妹妹,叫春燕。

雪草笑着说:“好俊俏的小妹!”还拉着春燕的手,春燕觉得她的手好柔软,很暖和。

君华从旁边的炉子上拿起一个红薯,嘴里呵着气,左右手把滚烫的红薯倒来倒去,像在台上演武戏时的耍花枪,然后把手一摊,笑吟吟地对春燕说:“饿了吧?小妹妹,吃红薯。”

春燕脸有点红,接过红薯,轻轻地咬了一口。这是她吃红薯最香甜的一次,不知道是不是真的饿了。

后来的日子里,师傅安排春燕搬道具帮著布置戏台,演员排练的时候,春燕就在一旁学,她不太识字,但看得多了,师傅又教她学,她居然学会了几出戏文。君华和雪草都夸她记性真好,是学戏的好料。

老爹根财高兴,县城到家里很近,春燕没有耽误干农活,还偶尔会给家里带来几分钱,那是唱几天大戏,剧团给她的。春燕更高兴,因为可以学唱戏,还能经常看到君华,说说话。

那天她对师傅说,她想当主角。师傅上下打量她,告诉她,想当主角,要有很多功夫,不说唱念做打,就说眼神吧,就要像君华雪草那样。她就问,那怎样练?师傅说,你见过鸽子飞么?你的眼神经常跟着鸽子飞,就可以慢慢地练出来了。

村里没有什么鸽子,但春燕自有她的法子,只是过了不久,就有村人向老爹根财告状,说春燕喜欢扔石头赶鸟,喜欢看着鸟飞,扔石头还砸着了别人的屋顶,弄得鸡飞狗跳的。

老爹根财听了,也回想起好几次看到春燕的头上身上有树叶细草之类的东西,肯定是赶鸟留下来,他不知道闺女为什么喜欢起赶鸟了,但准备好好教训一下闺女。他心里想,一个女孩子像个疯小子,不好好管教,出了这个名,将来说不定都嫁不出去了。

傍晚,远远看到春燕回来的身影,老爹根财便黑了脸拿了根藤条在手上,但看到春燕走近,眼睛红红的要流泪的样子,他又心软了,怕闺女在外受了委屈,忙问春燕怎么了。春燕没有搭理他,进屋埋头拿起一个竹筐,掏猪草去了。他当然不知道,春燕刚才看到君华和雪草手牵手,俩人很亲热的样子。

春燕一直没有当上主角,主角都是君华和雪草,她只知道一个原因,只要他们一上台,就有喝彩声,那些男人和小媳妇就喊。直到那次,君华和雪草结婚,要唱大戏庆贺。师傅要春燕当主角,以为她会满口答应,不料她一听就说:“不演!”师傅不解地瞧着她,说:“你不是一直想当主角么?现在就是个机会啊!”她赌气似的说:“我就是不当主角,就是不当!”

师傅笑了笑,哄着似的说:“你看,他们是新郎新娘,总不能让他们上台演吧?咱们出点力,也算是庆贺庆贺!对不?”

“说了不演就是不演!”说完,春燕头也不回地走了。师傅很奇怪,摇了摇头,当然,他没有看到春燕眼里的泪花。

过了几年,君华和雪草挂着画着许多叉的牌子站在戏台上,旁边许多戴着红袖套的年轻人在喊口号,喊完口号,有个人站在话筒前,说君华想“君临中华”,名字就说明他有狼子野心,想夺什么篡什么。又说雪草就是“大毒草”,他们都是牛鬼蛇神。这些词语春燕似懂非懂,只知道“大毒草”很可怕,因为村里曾有头疯水牛,瞪着血红的眼睛,在村里横冲直撞,差点闹出人命,是堂叔根旺带些男人,拿了火把竹竿才把疯牛制服的,后来有人说可能是牛吃了毒草,才那样的。虽然春燕对雪草有点那个,但还是没有办法把雪草和“大毒草”联系起来,雪草笑起来是甜甜的,手软软的暖暖的。

君华和雪草被批斗时都是低着头,偶尔抬头看一下台下,那眼神没有了往日的神韵,里面有什么,春燕说不清,只知道自己看了他们的眼神很心痛,想流泪。后来见他们俩人还挨了打,脸上都是血。再后来戏台也拆了,君华和雪草也不见了,有人说他们被斗死了。

春燕倒是在县城看到过一次师傅,师傅正拿着大扫帚扫大街,一见她,连忙走到另一边去扫,腿一瘸一瘸的,好像不认识她似的。师傅的腿怎么瘸的,她能猜到,因为师傅也站在台上被批斗过。她又去看了剧团原先的地方,那祠堂也被砸得不成样子了,站在原先君华给她吃红薯的地方,只有冷风,吹得那红的白的纸“瑟瑟”地响,不知道上面写了什么,但画了大叉叉。她忽然觉得,许多古色古香的东西好像都变得乱七八糟的了,不知道是什么缘故。

那天堂叔根旺来家串门,她把这事跟堂叔说了,堂叔没有说什么。只听他对着老爹根财说:“其实县上来人问过春燕的事,我说春燕根正苗红,又没有当过主角,只是搬搬东西打打下手,还是个小娃娃,和封资修没有关系,这才没有事。”

在临走的时候,,堂叔根旺又对春燕说:“好在你没有当过主角,要不我也保不住你!那就惨了!”

她看着堂叔离开的背影,不知道县里来的人问过她什么事,也不懂和当主角有什么关系。她的想法和堂叔根旺说的不一样,其实她真的有点后悔没有当主角,因为一想到君华和雪草被批斗时的眼神,就好像欠了他们什么似的。

日子晃晃悠悠地过,她嫁给了县小水泥厂的一个工人,人们都说春燕福气好,嫁了吃公家饭的人,小媳妇则说,春燕的眼睛好看,很迷人。嫁过去后,春燕就住在了小县城,生儿育女,忙着过日子。这一些年岁中她也看过戏,叫样板戏,还看过一次样板戏的电影,但她觉得都没有君华演得好看。

她帮人洗衣服补衣服,补贴点家用。后来政府允许可以卖菜了,她就在菜市场摆了小摊子,卖蔬菜,菜都是自己父母家和老乡家里种的。坐在摊子前,看着过往的人,她的眼神是询问,要买菜啵?

过了很多年,儿子出息了,也孝顺,就在县城买了房子,是在一个小区里一幢楼房的六楼,有个很大的平台,她经常在阳台上晒太阳。还有就是用笸箩晒南瓜干茄子干之类的东西,南瓜茄子之类有的是老乡亲送的,有的是她闲着的时候就去下午的菜市场淘的,便宜着呢。有时小鸟会停在笸箩上转转啄着什么,她就赶鸟,鸟飞起离开,她就看看或翻晒她的东西,没去看鸟往哪儿飞,她懒得去看,只要它们不啄食笸箩里的东西就行。

她有时会回村里看看,老爹根财和堂叔根旺不在了,父辈大多不在了,村里人大多叫她姨或婆婆。村里到县城的那一大片田,已经是一条大道,路边还建了许多小楼房。她回去的时候,发现村里的古戏台又重新建了,只是没有过去那种古色古香的味道,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还要修,她站在古戏台前空荡荡的小广场上,看着眼前空荡荡的戏台,觉得上面少了什么东西。

县城里的老太太们喜欢跳广场舞,她嫌闹,那音乐很快,没有老戏的悠长和韵味。偶尔也能看到有唱戏的,在公园或小区晨练的小河边,但唱的都是大戏,像京剧越剧什么的,本地的戏好像没有什么人唱了。她想想也是,毕竟几十年了,自己也没有唱,一些戏文差不多快忘了。

那天,她正在平台上的藤椅上坐着,守着她的几个笸籮,还不时地驱赶着鸟儿,然后眯眼打盹。儿子领来两个干部模样的人,一个中年人,一个小年轻,都提着黑色的公文包,中年人说是他们做非物质文化遗产工作的。她听不懂非物质文化遗产是什么,但听懂了他们要她演戏。中年人恳切地说,已经没有什么人会演我们地方的老戏了,好不容易找到了她,还有另外几个人,想让她们演出戏,要拍下来上电视。他们还说,要请她演主角。

她没有答应也没有不答应,中年人一瞧,有点焦急的神色,就说:“燕姨,您要是唱几出戏,是功德无量啊,后代子孙都会感谢和记得您啊!”小年轻也连连说,是的,是的,燕婆婆演,我们小辈都感激着呢。

来人走后,她照着镜子,端详着,感觉自己已经没有了很久以前的那种眼神,更没有君华眼神中的那种神韵,那很遥远,无法捕捉。

她要儿子去做件事情,儿子听了,有点诧异,不知道老母亲为什么喜欢起这个东西,老人家以前好像从来没有喜欢这个东西的迹象。儿子虽然纳闷,但只要老人家高兴,他都愿意照办,好在也不难办到,如今的县城什么东西都有。

她对儿子说,去买几个驯熟了的鸽子来,放到六楼的平台上。

剃  头

山里人把城里说的理发叫做剃头,剃头的人叫剃头匠。

柳爷就是一个剃头匠,且是方圆十几里几个村庄唯一的剃头匠。柳爷并不老,四十多岁,只是因为他人好心善,人们极尊敬,便称他为爷,这是极难得的荣耀。柳爷的老婆早就没了,膝下只有一个六七岁的儿子,叫宝儿,煞是可爱,让柳爷疼得不行。

柳爷每日挎了一个木盒子在几个村庄走门串户,木盒子里放着一把剪子和梳子,一把用起来声音不那么好听的推子,再就是一把剃刀和荡刀布。山里人没钱,柳爷剃头就收鸡蛋或地里种的一些东西,大人们一个头一个鸡蛋,娃儿们则是半个,等第二回剃再收。如果某某家实在苦得不行,柳爷也不计较白干。

到了谁家,柳爷常在一木凳上坐下,歇口气儿,然后拿出家什,边剃边唠嗑,样子很随和。剃完后,接过鸡蛋或是其它什么,总像做了什么亏心事的,对主人家是千感万谢。回到家,柳爷总要煮个鸡蛋给宝儿甜甜地看着他吃。当然,更多的是把鸡蛋拿到邻村唯一的供销社去换点盐之类的东西。只是山里人太穷,把那只鸡蛋就看得很贵重,故而大人们总是等到长毛贼一般再剃,娃儿们则是大人们要柳爷把他们剃个光头,免得过了不久又再剃,所以,柳爷不是每天都能收到鸡蛋。好在柳爷很勤劳,也种了几片地,日子倒过得去。

柳爷家屋子前边有一个小院子,用竹子做的栅栏,院子埋了几根相对着的很粗的竹竿,有杈,几根细细的竹竿横放在竹杈上,预备晒衣服用的。屋子的后面有几垄菜地,种了一些常见的农家蔬菜,菜畦上还用树枝和竹子搭了几个架子,上面爬上了一些丝瓜。小院子前面不远处有一水塘,夏日的晚上,柳爷搬一把躺椅,一把竹椅,放在小院子里的空地上,手拿一把已经分了杈的大蒲扇,一边给睡在躺椅上的宝儿打蒲扇,一边讲故事。那天,宝儿有点迷迷糊糊,半睡半醒间,见柳爷坐在竹椅上望着天上的星星。宝儿就问,爹,你还不睡?是不是想娘了?柳爷抚摩着宝儿的头,轻摇着大蒲扇,说,宝儿好好睡,爹在给宝儿赶蚊子呢。说完,柳爷吸了口旱烟,那烟雾和月辉在空中漂浮……

柳爷剃头也能剃出一点让村人们开心的事情来,柳爷常常要用梳子帮人梳头,拿梳子的手就会不自觉地翘起兰花指来,旁边就有闲着无事的女人说,柳爷翘兰花指好看,就像村里过年唱大戏里的那个青衣,就那么俊。其他女人听了就都在一旁起哄地笑。有时,后生小伙看到柳爷剃头的模样,或半蹲,或马步,或欠身。就说,柳爷年青时肯定练过功夫,看那马步扎得多好。每当听到这些,柳爷脸上总有一种害羞的表情,嘴里连连说,哪有的事哪有的事。然后总是把手中的剪子和梳子互相擦擦碰碰,抖落抖落上面的头发,似乎是用这个动作或声音来掩饰那种害羞。这些,都成了村人们善意的开心话题。

当然,也有例外,那就是唐大爷在场的时候,他和族长同辈,比族长还大一岁。有女人说柳爷翘兰花指好看,他在旁聽了,就会很严厉地咳嗽一声,女人们就闭了嘴散了。唐大爷的咳嗽不仅仅是显示威严,还因为柳爷,可不能让大家开玩笑让人觉得柳爷是轻浮的人。

唐大爷心里琢磨着,柳爷的老婆早就没了,一个人拉扯个娃儿挺不容易的,村里石根去年得病死了,石根媳妇现在也是一个人,唐大爷就想撮合他们俩。当然,自己出面不合适,他就把这事告诉了金花婆婆,让她去说说。

金花婆婆一听,高兴地答应了,一来她很喜欢做这种牵线搭桥的事儿,觉得这是积德,二是长辈开了口,事情准成。于是,她踮着脚两头说合,但事儿居然没成,因为她没有想到,一开口就让柳爷回绝了。

“你说,为啥这事就不成?就因为石根媳妇要你做上门女婿?让你这个男人受不了?”金花婆婆不解地问柳爷。

“那倒不是,但这事不能答应。”柳爷的话不多,但语气很坚定。

金花婆婆急了,忙说,“我知道你是怕委屈了宝儿,不会的。你看啊,石根媳妇要你做上门女婿,就是为了方便照顾她原来有病的公婆,这样的女人多好啊,多孝顺啊!再说了,你看石根媳妇低眉顺眼的,面相就是一个善主,肯定会对宝儿好的。”

“我相信石根媳妇是个好女人,只是还是不成。”柳爷依然回绝。

“那又为啥哩?说句不好听的,她原来的公婆也活不了几年,她公婆也答应了立字据,到时候房子啊和水牛啊什么的都是你们的啊,这个账你应该会算吧?”金花婆婆依然耐心地劝。

“还是不成!”柳爷坚决地说。

金花婆婆声音陡然提高了问道:“那到底是为啥哩?”

“宝儿娘临死前,我想,她跟我这么久,没有享过什么福,我总得做件事让她放心,她肯定记挂宝儿,我就说,我不会再娶,你就别担心后娘对宝儿的事了。她当时是点了头的。”柳爷眼睛有点红。

“那时她已经糊涂了,想摇头也没有力气了。”金花婆婆依然不放弃。

“不成,我说了的,她又点了头的,这不能改,我要对得起她!”柳爷斩钉截铁。

“真是个倔疙瘩!”金花婆婆一甩手,走了。

这件事没有影响什么,柳爷照例出去剃头。他大都中午、黄昏的时候出去,因为那时候村人有空。有时也会带宝儿出去,柳爷一声喊:“宝儿,走喽……”宝儿清脆地应,背上一个小布包,里面有些小玩具,还有破旧的小人书,这些不只是让宝儿自己玩,还要逗剃头的娃儿,免得他们闹,不肯剃头。柳爷走在前面,宝儿在后面蹦蹦跳跳地,有时还拣瓦片打水漂儿。他们住的旁边就有个水塘,柳爷有时也会学着宝儿的样子打,爷儿俩比赛,宝儿打得远,就刮柳爷的鼻子,柳爷搂着宝儿呵呵地笑。

那天柳爷一个人出去,回来得稍晚了些,见家里的水塘边围满了许多人,大人孩子都有。他一惊,大呼宝儿,但宝儿始终没有应。有个娃儿说,见宝儿跳到水里玩,在水里咕噜几声就没了影儿。柳爷便知晓了,像发疯一般,围着水塘喊,人们劝也劝不住。

打那以后,人们经常见柳爷坐在水塘边发呆。那天柳爷正在水塘边坐着,忽见远处走来了打卦算命看风水的唐二,便迎了上去。

过了几天,人们惊奇地发现柳爷和唐二经常在一起,经常一起出村,就心想,柳爷也干起了打卦算命看风水的营生?后来的事情也似乎证实了他们的猜想。某日人们在一起议论这事情,老一辈的唐大爷听了,吐出一口浓浓的烟雾,说,你们别净瞎说,看这情形柳爷是信了命,可剃头这活他是不会丢的,那是他祖上传下来的手艺,他和唐二在一起也挺好的,都有个伴。人们听了,心想也是,唐二的儿子都成了家,自立门户了,他便一个人居住在院子里的一间小屋子里,也孤单着呢,后来人们也见柳爷出来剃头。人们就说,唐大爷是前辈,琢磨事儿就是透。

过了三五月,唐二带柳爷到邻村去看一家宅基地的风水,主人要起新宅子,不知道该在路的哪一边。走到宅基地旁边,主人殷勤地拿出香烟,那是待贵人用的,请唐二指点。唐二用手里棍子一指,说,让我徒弟说说。主人瞧瞧柳爷,露出不信任的神情。柳爷眯着眼,说,东有大路,贫;北有大路,凶;南有大路,富贵。主人听完,用询问的眼光看着唐二,唐二说,我徒弟说得不错,听不听在你。主人立马满脸堆笑,说,这哪能不信,我信我信。唐二心里想笑,柳爷识不了几个字,这都是自己说,柳爷死背了几回才记下来的,有一回还正好把方向给背反了。

一来二去,柳爷也有了点小名气。那天中午,柳爷正在唐二的小屋里坐着,唐二上午崴了脚,他就陪着说说话。正说着话,进来一个人,说是要请唐二去看风水。唐二斜躺在床上,说,你瞧,我怎么去啊?抬着去不成?我看还是让柳爷先去看看再说。柳爷连连推辞。来人露出为难而又可怜的模样说,村长交代如果请不到,就别回去了,村长还说这事和娃儿们有关呢。柳爷一听,想了片刻,便答应一同前去瞧瞧。

柳爷跟来人走了二十多里山路,来到了一个叫王村的地方,刚走到村头,一个拿长烟杆的老人连忙迎上来,他就是村长,也是王姓族长。柳爷随村长在村里转了两圈,破旧的茅屋,窄窄的山路,十几个娃儿在村前村后、山坡上、水塘边玩耍。村长说,村里想建座庙,想给后辈们带来福气,可不知建在哪儿好啊!柳爷一边听一边瞧,走到村西,他突然一惊:“哇!”村长一愣:“怎么了?”只见柳爷两眼放光:“一块好风水宝地啊!”说完,指着前面的一块空地。

村长打起了精神:“当真?”

“当真!王村要出贵人了。”柳爷说得毫不含糊。

“那就在这儿建座庙?”村长欣喜地问。

“不!王村出的贵人是在那些娃儿堆里,他们得识文断字,这儿该建个小学堂!”柳爷说得斩钉截铁。

“唔?”村长先是有点疑惑,但接着就断然说,“前些时候上面来人说要建小学堂,为的是不让王村再受穷,咱不信。你说的,咱信,就建小学堂。”

两个月后,王村建起了小学堂,其实就是两间房,一间做教室,一间是老师住的。房间前面有一小块空地,用石块泥巴糊了一圈就有了一个小院子。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唐二突然觉得最近柳爷来他小屋的次数少了,他去找過柳爷几回,也不在。那日,他看完风水路过王村,见柳爷坐在小学堂边的山坡上,痴痴看着在小院里玩耍的娃儿们。唐二便明白了。当晚,唐二和柳爷在一起喝酒,柳爷喝多了,流着泪说想见宝儿。唐二便劝了几句。

第二天,柳爷就背着木盒去剃头,精神气儿挺足,也依然随和,依然是边剃边唠嗑。只是过了不久,人们对柳爷有点另眼相看了,也终于有了金根和柳爷的一次争执。

“你为啥不肯给我娃儿剃光头?”金根的娃儿的头刚剃完,柳爷把娃儿的头发只修短了些,金根很不满意,便瞪了眼问。

柳爷手里还拿着梳子,没来得及放下,解释道:“眼看天就要凉了,甭冻着娃儿了。”

“往年不都是那样吗?今年你就变了不成?”金根的声音提高了许多。

“你?……”柳爷先是脸憋着通红,接着说:“咱不收你钱,也不收鸡蛋什么的,还不冻着娃儿,这还不成?”

旁边已经围了一些人在瞧,几个女人叽叽喳喳地议论,有的说,柳爷是不是想让娃儿头发长得快些多剃一回好多收鸡蛋?看的人当中正好有唐爷,他一听,便大声咳嗽了一下,很威严,人们便静了下来。

“我说金根啊,柳爷说了又不收你什么,乡里乡亲的,吵啥?”

“说是不收,可他在小本子上画了很多道道呢。”金根依然大声说,“那也没啥,人家干了活,收点东西按理也应该啊!”唐爷吐出一股浓烟,接着说。

金根一想,觉得也是这么个理儿,便不作声了,大不了下回不要柳爷剃头就是了。

后来,有人告诉唐爷,柳爷的小本子上写了许多“正”字,那是记数的,可是没有姓名。唐爷也纳闷,那能算在谁的名下?多了怎么能分得清?后来又有人议论,柳爷每天都会出去,很勤快,有人还见过柳爷到很远的村庄和镇上去剃头,以前柳爷是从不去的,而且柳爷还会从镇上弄些水果糖和小弹子球,水果糖纸和小弹子球五颜六色的,可招娃儿们喜欢呢,都喜欢柳爷来剃头,可剃完头后柳爷什么都不收只是用那半截铅笔在破旧的小笔记本上画横竖的“正”字。人们都想不透,不明白是咋回事儿。

两年后的一个傍晚,柳爷不同往日地穿着整齐,在村东头的一棵大树下给财旺的娃儿剃头,手微微地颤,神情很是专注,剃完后,梳子从他手里落下,人像虚脱了一般跌坐在地上,嘴里念叨着什么。

第二天,柳爷在村庄里溜达,没有背剃头的木盒,但手里拿着宝儿用过的小布包,见着娃儿,就把布包里花花绿绿的水果糖和弹子球掏出来,娃儿们见了,都蹦蹦跳跳地哄抢着。有了弹子球的娃儿就蹲在或趴在地上弹,柳爷也弹了几回,弹出去的球就让娃儿抢去了,柳爷还装着要去追的模样。渐渐地,那小布包也瘪了。

第三天中午,人们从水塘里捞起了柳爷的尸体,脖子上还系着那只小布包。柳爷在村里无亲无戚,人们便合伙给他办丧事。唐二一边凿石碑一边叹息,“柳爷真是、真是痴啊!这么长时间都缓不过劲儿来啊!”人们听了,便问为何。

唐二说,那天晚上喝酒,柳爷问我,什么时候能见到宝儿?我见他那神情,又想起他在小学堂旁边的可怜模样,便信口说给娃儿们剃头满一千个就功德圆满就能见到宝儿,我原想时间一长柳爷就会缓过劲儿的,你们想,给娃儿剃满一千个头得费多长的时光啊,不想他竟然信了,看来他给财旺的娃儿剃头是第一千个了,嗨,我真没有想到啊!

人们听唐二这么一说,都恍然大悟,都不断地叹气。

人们这才明白柳爷为啥不愿意给娃儿们剃光头。

责任编辑:李  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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