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行记
2018-02-26野莽
1
东北我曾去过,但止于冰城,城内外又恰是漫天风雪,遍地冰凌。此次北行,原是响应金双江先生持续三年的诚邀,再不去会失了信义。双江与我空中奇遇,我读他的影评,他的教子书,惊讶他写了这样的文字却与批评家和教育家无涉,而其心灵是思想家,其行为则可谓是一个胆大航天的冒险家。
新华社冠他以“中国极限飞行狂人”的名号,所谓“极限”,大约指飞行的时间,所谓“狂人”,自然是说此人超常而非疯癫,若有精神病,他会哼着歌儿从天上往下跳。他请我为他的书做序,我故意剽窃果戈理作品和鲁迅的小说《狂人日记》的意韵替他做了书名,其中有三分戏谑,七分庄严,序名叫《灵与肉的飞行》。
他没打算揭露地上的黑暗,只想往天上飞。
我好奇着他的传奇。从小痴迷飞机,读小学每天省下午餐费订阅《航空知识》,中学不好生上课却能考上大学,大学不好生上课又能幸得伯乐校长赏识而破例恩准他毕业。毕了业不服从分配,走出体制玩儿命地挣钱,挣很多钱买飞机模型,买热气球,买三角翼飞机,买直升机。
他无师半通,请飞行员教练指导驾驶,不幸在雾中撞了11千伏的高压线,飞机坠毁,倒霉的教练摔成终身残疾。自己昏迷三天三夜,第四天醒了,再挣钱,再买飞机,带着右腿的骨伤沿三江平原和中俄边境的上空飞行一圈,完成了自己少年的梦想。
空难不死的金双江此后应美国某飞机制造公司之邀,前去太平洋彼岸学习考察,驾飞机自德鲁兹市横跨北美四个湖泊,三座城市,降落在华盛顿市内距白宫17英里的私人机场。接着又开,沿华盛顿特区波托马赫河飞到美国东海岸的小岛,让陪驾的美国飞行员保罗大为惊愕,这个东方人是否受过西式训练。
抵挡不住这位狂人一日一电,京城热得七窍生烟,我索性搁下总也不能写完的长篇,决定去往他的家乡。他在哈尔滨接站,行前他以神秘的算术,不许我年内乘坐飞机,我说听他的,因为他懂。在动车上我又收到一条短信:别吃东西,晚上吃。我也说听他的,但我一边吃着一边回复:叫上警察刘凤国,再让凤国叫上阿成。
以上二位是我在哈尔滨的朋友,此外还有南迁广州的鲍十,英年早逝的王立纯,近年来杳无音信的葛均义和墨生。孰料凤国回复我说,阿成去了更加凉快的呼仑贝尔大草原,过些日子才能回来。当晚,一名警察身着便衣,提酒二瓶,以比当年胖大一圈的身躯来到双江预订的酒店。
我记得这是凤国与我的第三次见面,十八年前我们在列车上初识,他在京哈线上做乘警。我与聂鑫森、孙方友、石钟山、孙春平一行参加《章回小说》杂志的冰雕笔会返回,车上他从我们的谈笑中听出端倪,怀抱一箱啤酒蹒跚而来,让我们与阿成送来的茅台混合着喝,他不是故意的,可是的确把聂夫子喝倒在卧铺的二层。他害怕醉人从空中一头栽下,损坏了脑袋以及里面的小说佳作,又去设法将聂夫子换至下铺。
他口口声声地称我们为老师,但他向“老师”提出的每一个问题,都是学生自己作了精彩的回答。他的阅读量比我们几个加起来还多一倍,对现当代作家的认识和作品的见地,与一些言必称主义的专业评论家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列车到达终点,他追下车来,立在寒风中向我们行了一个举手礼,我错误地以为他会说一句再见之类,然而这位痴迷文学的警察说道:小说,还是要语言好哇!
这个细节,我在多篇文章里写过,也对黑龙江最杰出的作家迟子建和阿成讲过,目的是让他们骄傲,在他们东北平原肥沃的黑土地上,不仅有中国最好的大豆高粱和人参木耳,还有中国最好的读者。他们居然没有睁大吃惊的眼睛。我知道他,迟子建说。我见过这哥们儿,阿成说。原来他早已是此地的名人。
第二次见面,是他任职的列车将由京哈线转入哈沪线的时候,他悲观地认为我们以后再也见不到了,在他的最后一班车上给我拎来一大包著名的哈尔滨红肠,通知我到京西客站广场茶座举行告别仪式。直到那时,我仍不知道他是诗人莎仆,许多新诗选本都选录了他有着莎士比亚和雪莱拜伦遗风的诗作,而且,他也写小说和散文,也发表。
黑龙江是很多民族的杂居之地,又与邻邦俄罗斯相望,语系复杂如久远的历史,以满、蒙、女真、赫哲、达斡尔语命名的河流和城市,无处不泄露着这片神奇土地的秘密。哈尔滨的原始读音为“哈尔温”,女真语中,是天鹅之意,模拟天鹅“嘎噜—嘎噜”的叫声,古代中原没有这个音韵,于是出现了并不准确的“哈”“阿”“尔”“合”。
也另有说法不等,如满语是“打鱼泡”或“晒渔网”,蒙语是“平地”,通古斯语是“渡口”,俄罗斯语是充满血腥的“大坟墓”,还有的民族说是从前一个统治者的名字,大概就是那个制造大坟的人。此城的建筑和风情多数我已看过,印象最深的是身材粗壮的俄罗斯教堂和高压锅大的大列巴面包,只是没去冰封的呼兰河。凤国这次领我去看呼兰河,河边有萧红故居,还有这位苦命才女的无尸之墓。
“呼兰”二字又是满语,“忽喇温”三字念快了就会少去一个,原意是“烟筒”,称此河为烟筒河,想必它就像东北人的直性子。清雍正十年(1721年)设呼兰城守尉,以呼蘭河而定呼兰县,河西岸为兰西县。大凡《呼兰河传》的读者,到了哈尔滨都不免要到这条河边走走,看看那个名叫张乃莹的女子出生之地。
归来时我想到故居的重要性,一定要参观位于哈尔滨车站附近的,只有一位主人的,满屋是书的凤国之家。藏蓝色警服挂在门上,墙上挂着大盖帽,颇出意料的是室内装饰为与东方民居格格不入的古罗马风格浮雕,上面有一些希腊神话里的英雄,小面积的房屋像一座精致的图书馆则在我的预想之中。成千的西方文学名著彼此重叠,独有朱生豪先生翻译的莎士比亚全集位置显赫,印证着屋主的装饰风格,以及笔名。
2
翌日清晨,在喜九九松茸蒸饺馆里吃完蒸饺,我们离开天鹅的叫声,驾车去往伊春的带岭。带岭又是满语,原发音是“达勒达阿林”,“隐山”的意思,说它是小兴安岭的一条支脉,隐藏在群山之中。出门以后我又转身回去,把桌上没用完的餐巾纸装进兜里,那上面有一枚红色徽记,一路上用它写诗,那个小红块倒像诗人的印章。
蕾蕾兼司机、财务、保管、联络员于一身,沿途负责订居、订餐,采买水果、牛奶、饮水,无微不至到连同我们的拖鞋和毛巾也配备齐全。她從反光镜里看见我在皱皱巴巴的小纸片上写字,觉得过于艰苦,停车就递我一叠A4打印纸,我说还是写在餐巾纸上好看,笔画婀娜,可以冒充书法。
自驾之旅的意思是这样的,沿路遇见好看的野景就弃车而行。进了隐山,双江一马当先在前方探路,我手持棍棒“打草惊蛇”,保护后面的妇女和儿童。十一岁的小生生英勇无畏,经常会跑到我的前面很远,捉住一只蝴蝶或蜻蜓又大叫着跑回来给我看,途中但逢下车住店,必将夺下我的箱包,双手各提一只奔跑如飞,还扬言要做大爷的监护人。东北人称大爷,类同于南方人称大伯,与北京人的京骂“我是你大爷”不是同义,这孩子已经把我认作了父亲的长兄。
话本小说中的饥餐渴饮、晓行夜宿,说的也是我们。夜宿时我们放下身体让思想旅行,这时候极地飞行的狂人降落在地面之上,讲他从6000米空中看见的高清镜像,不仅是自然风景,也有社会和人生。我们谈中美贸易,不约而同地省去一个“战”字,增加的是理性和善意;谈法律、教育、道德、人性,在他的词汇中反复着“信仰”二字,有时也把“宗教”搭上。他谈电影,却避开文学,较真说是凤国和我的事,但从他偶尔也会转发的某篇文章,可以看出他对那些被官方打赏的作家充满基督般的怜悯。
我们去没有名气的山中野餐,在不见经传的小河对岸吃蕾蕾买的俄罗斯大列巴、哈尔滨红肠、盒装牛奶和鸡蛋,有一刻我想起那句“摸着石头过河”的话,一分神差点儿从石头上掉进河里。不过掉进去了正好,因为我们很快就会发现一个小的瀑布,双江趁机要展示他在健身房里练出的肌肉,光着身子走进飞流。他面不改色,惬意之至,上岸后要我也下去试试。
我拍着胸口下去试了,突然感觉林中终年不见阳光的山水凉得刺肤,需要不停地发出吼声,才能不断地止住颤抖。闻鹃提出给我录一个视频,传给在美国的梦非看看,让他学习父辈的坚强和勇敢。录完后我飞奔上岸,她却发现没有录上,提出再补录一次,我竟然同意了,是想到身教的作用。
双江的朋友,通河县的文化官员沈重为我们接风。通河原名大通河,以大通河水库为名,后来发现与青海的大通河县重了,方才改为通河,双方未曾比过大小,没有改叫通天河,是怕又重了《西游记》里的通天河。沈局长报出一系列的当地特色,想不到我会说出花名册里没有的项目,我说十分想吃一根烧苞谷。
苞谷在南方叫苞谷,在北京叫玉米,到东北这二者就被整合成了苞米。一路之上,我从车窗两边看见飞闪而过的绿色庄稼,概念化地认为它们是那首抗日歌曲中所唱的大豆和高粱,停车看了,才知是一片一片的苞米林,心中正回忆着它们成熟的月份,这下让他给撞上。
沈重被迫在晚宴上加了一道烧苞米,干脆还配上烧土豆。尚未入席,我已在门外闻到香气,与此同时还看见一台红砖垒成的灶,一个老汉蹲在灶口,用一根铁丝扎进金黄色的苞米心里,在灶火上四面翻烧,我在他身边的篾筐里数了数,这好像是第七根。
他们轻看了我,把烧熟的苞米拦腰斩为数截,端出一大盘虎皮斑色的横断面,让人联想起古代的极刑,又好比契诃夫的短篇小说,每段寸许,颗粒和字数都少于长篇。高大剽悍的东北主人用筷子在它的上空斯文地点动着,吃一个,野老师!我纠正说,这不是一个,一个才是一个,说罢夹起最长的一段迅速吃完。他们略一愣怔就明白了我的意思,我的意思是不必化整为零,以一根为单位,整个吃起来那叫过瘾。
我给他们讲“文革”中,我当知青与人比赛吃烧苞米的故事,裁判员把烧熟的苞米码成两堆,让选手做好预备,大喊一声开始,双方便以旋风般的速度吃将起来。吃的技术无外乎两种,一种是以手掰下若干颗粒,仰脸倒进嘴里,一种是废除繁文缛节,直接用牙齿啃。检验真理的标准是拿根绳子,丈量啃完后一字儿摆在地上的苞米心,长的为胜,短的为负,胜者吃了白吃,负者根据双方消耗的总数,扣除相应的口粮。
晚宴罢了我们散步松花江岸,夜光中观看刻有古今万幅书法的两百米长堤,这是十年前受一次江水上涨的启示。遇到洪水总是有人未雨绸缪,有人亡羊补牢,有人坐等大水冲来,到时想跑也跑不赢了。我们与通河的朋友合影于两只金色的船帆下,次日一早驱车依兰。
3
依兰西濒牡丹江,东傍倭肯河,将身依在两江合流的松花江边,原名叫“依兰哈喇”。满语“依兰”的意思是“三”,“哈喇”为姓氏,后金努尔哈赤征服东海萨哈连部,移黑龙江流域三大姓于此地:葛依克勒(葛)、胡什哈里(胡)、卢业勒(卢),这里遂被称为三姓之地。
紧邻通河另一边的是木兰,此县以境内的木兰达河,又称穆伦河而得名,满语“围场”“哨鹿”之意,是清朝的帝王及其子孙围林打猎的地方。如今保护野生动物,我辈又非帝王之家,这次就不打算去了。
宋金时代,依兰是女真人的五国头城,卞梁失陷,北宋覆灭,徽、钦二帝被金兵所掳的坐井观天处就在依兰。在双江传给我的本次线路图中,这里是必经之地。出门时我们忘了听天气预报,车到中途,天上雷声滚动,黑云压城,我们抢在大雨降临之前紧急赶到,看那一对被金人封为昏德公和重昏侯的昏君父子,当年与随行诸妃像猪狗一样委身的两个地窨子,还有两个叫井的四合院。
地窨子是女真人昔日居住的半地下室,掘地四尺,上垒土墙、盖茅顶、嵌柴窗,被人误写成了地窖不算全错。倚着后墙一方,是高两尺许的土炕,可睡十人以至更多,形同民工苦力夜间寄宿的通铺,相比大宋朝汴京皇城的金銮宝殿,六院三宫,金榻玉枕锦帐丝衾、嫔妃成群轮番伺候的合欢床,实在是天堂和半地狱之别。
所谓坐井观天,我的儿时曾受连环画家的误导,看到披头散发的二帝坐在一口枯井里仰天长叹的画像,曾替他们想着若是天上下雨,会打湿他们的龙颜圣体,淋成感冒甚而至于被积水淹死。后来才知,那井是四合院四壁之间的一口天井,庶几金人也怕二帝和他们的妃子死在地窨子的通铺上,损失了爱国主义教育的活标本,后来才让他们住上燕京的民舍。
阴暗潮湿,霉气四溢,地窨子土墙上印有昏德公徽宗赵佶题壁诗一首,红如玉玺御批,又像指破喋血。他在这个破地窖里肯定没有御酒消愁,但他有一天假裝喝醉了,浑然不怕有略通大宋词赋的金兵看见挖了他的眼睛,让他回顾,让他目断:
在北题壁
彻夜西风撼破扉,萧条孤屋一灯微。
家山回顾三千里,目断天南无雁飞。
在地窨子左侧的那个井里,他的儿子钦宗赵桓还写了一首《西江月》,其音不胜悲凉,凄惨之至:
西江月
历代恢文偃武,四方宴粲无虞。奸臣招致北匈奴,边境年年侵侮。
一旦金汤失守,万邦不救銮舆。我今父子在穹庐,壮士忠臣何处。
词里只说边境侵侮,羞提人格受辱。《辽史》有载,二帝随万名宋俘离京北上,其母、其后、其妃、其妹、其妹夫、其女、其女婿们尽在踉跄的队伍中,“露上体,披羊裘”,行“牵羊礼”于战胜国的欢庆大典。赵桓的朱皇后自缢不逞,复投水一死;赵构的邢妃则被盖天大王奸淫之后,送到浣衣院“并蒙牵御”,名为洗妇,实充军妓。
《靖康稗史笺证·宋俘记》记曰:“(徽宗)入国后又生六子八女”“别有子女五人,具六年春生,非昏德胤”。是说,其中有五个儿女不是他的,而是金人的种。 遥想这父子二人未曾吃过的喜九九松茸蒸饺,我在印红的餐巾纸上,和了吾皇万岁万万岁一首:
西江月·和重昏侯赵桓
壮士曾讥昏主,忠臣已陷冤亭。绘睛描羽远兵民,狼旌闻隙乃乘。
何怨万邦不救,应思与鼠联姻。亦说敌友要分清,天下古今同论。
双江与我斗嘴,我们的祖先把你们的皇帝都掳来了!此时我才细思他的姓氏,金国大元帅金兀术或是他的先祖,岳飞屡败强虏,却死于自己南迁的新帝,如此才有了我今日姗姗迟来900年的吊唁。但是,你们胜利的金国最终却成了我们中国的一部分。
公元10世纪,分布于松花江和黑龙江沿岸的女真人有五个部族:剖阿里、盆奴里、奥里米、越里笃、越里吉,合并统称为五国城。越里吉部位于西边之最,也是五国部的盟城,故又称五国头城。金天会五年(公元112年),金军攻克北宋都城汴梁(今开封),掳徽、钦二帝,初押至金上京城(今阿城),后囚禁于此(今依兰),直至一个屈辱地死掉,另一个也屈辱地死掉。
驱车去往五国城的途中,头顶已乌云密布,四周也阴风飒飒,苍天蓄意要为今日的迟吊者复制一幕900年前凄风苦雨的大背景墙,但是直到我们步出城外,一场大雨方才落下,窗外水光朦胧,车顶噼啪有声。
小生生在车里高声喊叫,大爷神了,大爷要看哪里,哪里就不下雨,大爷看完一走,雨就下起来了!他说我神了还有一个确凿的证据,车行一路他不停地考问,大爷要去哪儿呀?有一次我从窗外看到一个牌匾,上写“孙老六修车铺”,就信口回答去孙老六家,巧的是一会儿轮胎漏气,四处没有补胎的地方,双江下车问人,人说还得返回去找一个叫孙老六的,他就大笑鼓掌,说大爷早就知道要找孙老六!
4
铧子山是个汉语词,一听便知形似农夫耕田的犁铧,它是小兴安岭的三尾余脉,分大铧子、二铧子、三铧子,叫起来如一母三胎。我们商量一下就不一个一个爬了,从中选出老大,爬上山顶俯视它的两个兄弟,也约等于爬了三个。去年此时,我从5000多米的西藏雪山归来,大铧子们的高度不可与之匹敌,也远不及中华五岳以及我家乡的武当山和神农架。然而一步一步登去,才明白它的妙处已被刘禹锡说中一半,山不在高,而在于有仙树参天。
山中的百年大树如恒河之沙,一条松木铺成的栈道伸入林中,时而可见一或几株高粗的树身,腰间挂满登山人向寿星祈福用的红色布条,胸前佩着一块中英文对照的牌子,颇似联合国颁发的光荣匾。匾上写着它们的笔名,主干笔直侧枝弯曲的叫文曲树,通体弯曲宛如龙爪的叫虬龙树,双株连理吻颈拥腰的卖个关子不叫情侣树了,而换个说法叫相伴永远。似此情境,自然是喜玛拉雅与天下诸山尽皆没有的哲思与感动。我们在树下留影,借助它的美好和吉祥祝福自身。
还有一些树真是幸福,它们一定前世修积得好,今生遇上品行良善的铺路工,抑或人性的恶被山中农夫一犁铧给犁了去。几年前我在江西弋阳的龟峰,曾见到一棵长在石头里的树,并以此为题写过文章,这些树可比它命大多了,约一米多宽的林间栈道中央,往往站着一棵小树,像走失了妈妈的稚子,任凭手握斧锯者的生杀一念。这些人却不是都市里强拆民房驱人街摊的“英雄”,宁可自讨苦吃,不嫌麻烦地让它活下来。
他们就在这些孩子的身边锯出一个个四方的孔洞,既不能锯大,大了会掉进人的脚,也不能锯小,小了会卡住树的腿,而根据它们的生长速度,给它们留下多少年的发展空间,等到多少年过去,风雨中的栈道也将因腐朽而更换了。似这等诚实而又真挚的树道主义和人文关怀,天南地北的千山万壑,你们有没有?
登山者依然是寥寥的,双江说前些年还不是这样,反腐败结束了特权阶级公款旅游的快乐日子,平民的娱乐活动又局限于经济实惠的广场舞,铧子山和天下所有的名山一样也就少了游人。进山时检票员向人牢骚,门票收入比同期下降了多少个百分点,山腰上遇一个卖水的残疾老妇,说她除在山下买水和付挑夫的脚力钱,每天的利润只够吃饭。双江就要了她两瓶水,付完钱把水留下,让她再卖给别人,叹一口气转身走开。不行了,大哥,他忧戚地看着我,经济整个都滑坡了!
在佳木斯暂栖数日,这里是双江的故乡,也是马哈鱼的故乡,我们每天跟着双江吃鱼。乌苏里江除了有俗称大马哈鱼的鲑鱼,还有俗称七粒附子的鲟鱼,还有鳇鱼、鲤鱼、鲫鱼、鲶鱼、狗鱼,以及统称“三花”的鳌花鱼、鳊花鱼、鲢花鱼,统称“五罗”的铜罗鱼、哲罗鱼、亚罗鱼、紫罗鱼、伐罗鱼。渔人说有些稀罕的鱼种已经绝种了,子孙满江的鱼却轮换让人吃着,人都快要吃出病来。我要求自己煮一锅白米粥吃,蕾蕾立刻从娘家搬来一个电磁炉,配以锅碗刀铲,油盐酱菜,我们再到楼下超市买回白米,在房间里过起了小日子。
在黑龙江的城市排行榜上佳木斯名列第四,它们的百家姓第一句是哈、齐、牡、佳。首府“哈尔滨”意为“天鹅的叫声”,亚府齐齐哈尔的名字在达斡尔语中是“边疆”或“天然牧场”的意思,因为世界珍禽丹顶鹤也住在这里,汉人就趁机把它叫作鹤城。牡丹江很可能让人想到山东的菏泽,河南的洛阳,但它可惜她的名字出自满语,“穆丹乌拉”是它的原名,“穆丹”是弯曲,“乌拉”是江,这条弯曲的江水两岸并没有牡丹花儿盛开。《林海雪原》里有一个从牡丹江来到威虎山的蝴蝶迷,但她也不是牡丹,而是座山雕手下的一个女土匪,和小炉匠有秘密联系。
佳木斯的原始名字考证有二,一是赫哲语“骨头”或“尸体”,一是满语“驿丞”或“站官”,清康熙年间叫“甲母克寺噶珊”,被汉人音译成了“嘉木寺”“贾木司”“佳木斯”,大概担心人们望文生义,误以为这里是和尚们住的地方,或部级以下的司局级单位,于是佳木斯的译名才统一流行。我怀疑赫哲语“骨头”应是“骷髅”,因为它是“尸体”的净化和精华,如果能与满语的“驿丞”和“站官”联系起来,还可以怀疑曾经有一位通往俄罗斯的驿站的站长,死后的尸骨埋葬在了这里。
美丽的松花江同样要从这里流过,晚饭后大家去往江边的小广场,观景听涛,遥望朵朵渔火中无边的夜色。踏风归来,忽然听说今日立秋,这说明今年的暑天快要过去了,我坐在通俄之路的驿站长的骨头上面,又掏出印有松茸蒸饺的餐巾纸来:
临江仙·遐思佳木斯
奔月原非娥叛羿,金乌一个嫌多。知音五载候松河,皇城鸟噪,芒杖效东坡。
不为金郎不到此,道听佳木途说。短衣长辫早通俄,驿丞葬骨,北望莫斯科。
5
很多年前我就念叨要去伊春,是因这个名字美若诗经,伊人之春,春水伊人,在水一方的所谓伊人不就是她吗?秋水已够望穿,何况还是春水!她的名字源自流经这里注入松花江的、满语“春光”的汤旺河的支流伊春河,“伊春”蒙语“依逊”,意为“九数”,是说一年伊始,春天来临,居然又与汉语暗合。所辖乌伊岭也是蒙语,意思是“长满树林的山岭”,鄂伦春猎人称乌伊岭为分水岭。
此时正值盛夏,美名“林都”的伊春天气凉爽,仿若“人都”的北京春末夏初。蕾蕾开车越过伊春的平顶山、燕窝山、玉兔山、嶺北山、五花山的时候,我兀自又想起刚刚离别的依兰,想起五国城,想起岳飞的《满江红》,驾长车踏破贺兰山云云,他真该也到这些山来。
伊春是一个地级城市,排行榜上位居哈、齐、牡、佳之后,途经伊春市辖的区县伊春、带岭、铁力,忽然又听到一个好听的名字:新青。轻启双唇,从唇齿间徐徐吐出两个同韵的音节,一抹清新凉爽的水气扑面而生。
我们在这座原始森林里度过了两个难忘的夜晚,一晚在木屋里,一晚在帐篷中。
“新青”的名字还让人想起陈独秀创办的杂志《新青年》,但“五四”新青年是横空出世的一代,这里的新青河却有纵横林中的两道,头道新青河横贯东南,二道新青河纵穿西北。地名志中有另说,说是清朝末年,民国初期,有人在这里找到了黄金,称采金地为“石青”称新发现的采金地为“新石青”,新青二字是后来的演变。
这里是小兴安岭的腹地,是世间稀有的红松之乡,白头鹤之乡,青青塔头之乡。大百科全书写道,红松像化石一样古老珍贵,天然红松林经过几亿年的更迭形成,被称为“第三纪森林”,得名于松木内心的红。它每枚松塔的每个鳞状塔瓣,仅含一粒松子,味道之美和营养之丰富,一次不可超食七粒。白头鹤的珍稀如闻名天下的丹顶鹤,上苍造物时仿佛有人在为它唱电视剧《红楼梦》的主题曲,一个是丹顶,一个是白头;一个是白身黑尾,一个是白尾黑身。就宛若世上万物的雌雄,你有的我无,你无的我有,合二为一便成俗类,一分为二乃属珍稀。
踏着林间的松木栈道,穿过道边的丛草沼泽,在一面喷成青山一色的铁丝网内,有一对与孔雀相伴的白头鹤听懂了我的解语,居然展开双翅,向我走来。据说这里原本还有一对,因为彼此争斗,方才将它们隔离开去。我不解它们都是白头黑身,高腿垂尾,为何同类相斥,却喜欢比自己漂亮的孔雀,还有自远方来的我。
我看见一片漫无边际的草,长在湿地,不是菖蒲也不是芦苇,却形似幽兰,高者苍青,低者鹅黄,株将盈尺的时候一片片草叶纷纷下伏,如鸡毛毽,如未髫少年的散发,如流星状带尾羽的绿色烟花,四面八方成弧形地垂下。
我们的引领者,一位微信名叫铃的森林美女,用铃一样的声音对我讲解这种名叫塔头的青草:“它是沼泽的标志,湿地年轮的历史见证,东北俗称‘塔头墩子,高出水面几十厘米甚至一米,由沼泽地里各种苔草的根系死亡后再生长,再腐烂,再生长,周而复始,并和泥炭长年累月凝结而成。一个直径60厘米左右的塔头,形成需要千年之久,年岁最长的可达十万年。”
十万年,它看着我们的祖先长大,又将和我们的子孙同长。
铃说,“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白居易写的就是塔头。我记不得唐朝的诗魔是否骑马来过这里,跟在边塞诗人的身后。宋朝的岳飞的确没能带兵打来,徽、钦二帝和他们的妃子们下榻的地窖,大概距离这里最近,但金兀术不会接他们来乘阴凉,远不如金双江盛情待我。我怀疑白居易万一真的来了,他却不小心把离离“泽上”之草错写成了“原上”,所谓“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烧的乃是易燃的上半截,下半截长在水下泥中,野火烧不尽的道理要用科学,用植物学作解释,我们的文学,我们的诗,只会越说越糊涂。
6
我们漂流,不是在双江最先开辟的大丰河漂流区。他的金氏漂流闻名三江以后,同类机构以权谋从上游将人截走,金氏漂流遂被迫拱让。这条漂流河是新青湿地公园的一条小溪,岸柳两行,清可见鱼,深深浅浅,曲曲折折,可容二人的充气艇漂至有落差的河滩会溅起白浪,两岸垂柳便如头发蓬松的妇人,伸手要挽漂客,于是一河上下发出惊呼。
双江说,他的漂流河比这要长得多,气艇要好得多,漂者也要多得多。
还有他的滑雪场、渔场、公路,旅游公司的航线,都领先于东北的同类行业。
晚宴与晚会同期举行,这是此地迎宾的最高礼遇,林区张书记是双江朋友,区长及他麾下各部长官都来欢迎我们的莅临,我与张书记坐了面对戏台的主座。女宣传部长微笑着发给每人一枚方形的硬物,厚约一指,平面如扑克牌,却不是豆干和烤面包片,细看是一块小木板。我问,要垫在碗底免得烫坏了红松木的桌面吗?女部长笑而不语,抓起一个拍在桌上,啪的一响,才知是惊堂木,用于看到好的表演替代掌声。
她的微信名叫“一剪寒梅”,我将那好听的量词认作动词,立时刺疼羊年的记忆,稍迟又发现有一部电视剧中的外来妹与其酷似,大家齐声附和都说看出来了,只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剪寒梅”起身敬我一杯自酿的酒,我请她登台放歌,她忸怩一下上去,假充男声唱了一首《鸿雁》,羞怯怯说自己从未公开唱过。
晚会主持人递我一束红花,我又领会错了,请送给你们的书记,他辛苦了,我于心有愧地谢辞着。哦,是请先生献给歌手,小伙子情愿认为这是我的幽默。我向一剪寒梅献花的时候,她也倾身与我拥抱,闻鹃要用手机拍下这个画面,回去留作关于我的谈资,可惜慢了一拍,角度还没找好我们已经拥抱完毕,直埋怨说太仓促。
铃也唱了一首,这首歌是詞曲家专为新青谱作,首唱者是多年前在青歌赛中获得金奖的王丽达,目前已是著名歌星,我评判不出她们的高下,因为我是首听。她告诉我上网查过了我的词条,是一位明星级的作家,我想说作家若是明星,就该改行学唱歌了,但是接下来祝酒开始,她们希望我下次再来,我则签字寄赠我的书。
这里还是《林海雪原》故事的发生地,这部截至上世纪末已发行300多万册的长篇小说,在国内大约无人不晓。晚会有一个节目别具匠心,台下突然出现八位头戴狐皮帽、身穿羊皮袄的壮士,身形和打扮活脱是京剧《打虎上山》的杨子荣,八个杨子荣抬着一根巨大的白桦树“吭唷吭唷”地穿过观众,然后返回起点,“吭唷吭唷”地消逝在观众的眼前。我没敢忘记拿起惊堂木来,在松木餐桌上为英雄拍打,场上顿时响声震天。
下面一个节目却险些把我雷倒,舞台背景瞬间刷出五十年前一幅气势恢宏的画面,红色音乐家李劫夫的那首响彻大江南北的歌曲骤然响起,一群身穿绿军装、腰扎宽皮带的红卫兵在一杆红旗的指引下,迈着战斗的步伐从幕后雄赳而出,双手不断做着各种革命的动作。我仰坐木椅,独自发笑,感到荒唐而又滑稽,以至于眼前出现一幕恐怖的幻觉。次日我没忍住,试问双江的朋友,是真的怀念吗?这位出生于“文革”后期的朋友回答水平颇高,不是,是对一段历史的回忆。
我们露宿。从佳木斯出发,双江在汽车的后备箱里放了野营的帐篷、气垫、睡袋,时至今日还没启用,在红松拥抱的森林之夜,无论如何要用一次了,否则岂不白带。从来未曾野营的闻鹃一定要亲尝一次书上描述的露宿的味道,小生生也一定要和大爷睡,意志之坚定无人可挡。几日来我们已结下深情厚谊,我答应了他,让他睡在临近篝火一边,紧靠河水一边是我的榻位。
吃完晚饭我们三个男人,我,双江,十一岁的生生,分别去白天漂流的河边捡拾一切可燃物,预备在帐篷外面点起篝火,谨防有蛇和走兽进入帐篷。我还记得当年,本地有一位名叫王凤麟的作者,借鉴美国的杰克·伦敦,写了一个名叫《野狼出没的山谷》的短篇小说,今夜的宿营地恰在山谷之中,证明这里曾经野狼出没。
出发前我在网上查过,这里有东北虎、马鹿、驼鹿、黑熊、野猪、猞猁、野兔、松鼠、黄鼬等兽类50余种,还有220余种鸟类,如榛鸡、雷鸟、中华秋沙鸭、金雕、啄木鸟、猫头鹰、杜鹃、鸳鸯。在我十岁的时候,我记住了语文课本里有两句形容北大荒的歌谣:“棒打狍子瓢舀鱼,野鸡飞到饭锅里。”而最凶猛的动物首推是熊,前方的中俄边境有一座著名的黑瞎子岛,那里是黑熊出没的家园。
7
扎营时我想到马谡失守的街亭,玩笑说不能把帐篷安在高处,以防黑瞎子像魏将张郃一样将我军围困。我看中河岸边的一棵古柳,柳树下面河水奔腾,若被敌军断了粮草,至少还有水喝,因此决定背靠大树扎营。河水昼夜不息,白天听着是哗哗流淌,晚上再听却是隆隆滚动,风吹松涛阵阵,相伴水声,看远方小木屋里漏出点点灯光,恍如天边的群星,虽然诗情画意,到底也有些惊心动魄。
蕾蕾取出一只瓶子,沿着帐篷的外沿画了一个圆圈,情形如唐僧把他的大徒弟固定在圈子里,她撒的是一种避邪的白色药粉,用以驱除蚊虫和毒蛇。
我们把捡拾的枯树干、树枝、树皮堆积一处,双江看了看估计不够,又去搬来几个半湿的疙瘩,说这东西耐烧,引燃后管到天亮没有问题。然后又买了一瓶烈酒,一只打火机,用它们作点火之物,想了想,又买了一只打火机,做双保险,谨防关键时刻汽油燃尽。这个狂人,这个壮汉,这个冒险家,我不忍说他像妇人一样心细如发。
他用烈酒点燃篝火,首次只用了四分之一,其余留着火将熄灭的时候再用。我从柴火中省出一根水杯粗的柳木,放在帐篷的入口处,外面如有风吹草动,这便是我自卫的武器。帐篷的质量很好,人在里面看不见外面的火光,无法判断熄灭与否,篝火的哔啪声被淹没在河水的轰隆声中,我得隔一小时左右出去视察一次,用护身的柳木棒子把柴火拨亮,适当添些新的树枝,再回篷里,棒子重新放在帐外伸手可及的地方。
半夜里生生出去撒尿,我尾随而出,怕他回来多走几步掉下河里。大约三点时分,我突然惊醒,发现帐篷顶上白蒙蒙的一片,我以为篝火烧得太旺,以至于向篷子的边缘扩张,担心溅出的火星会把篷子点燃,慌忙爬出帐去察看,原来是天快亮了。帐篷的四围可以隐去红色的篝火,顶上却遮不住白色的天光,新青的早晨来得比北京早,白天比南方长,这个森林中的独立王国!
南香子·夜宿新青湿地
缘到赴伊春,碧水苍山过万林。疆北如夸名字好:新青,轻启朱唇总动人。
奇草覆沼坪,雾去风来鹤影惊。漂罢浅滩燃篝火,扎营,一枕清风卷浪声。
老天蓄意让我有更多的惊喜,天色大亮以后,乳白色的篷顶发出雨点掉在上面的嘣嘣响声,想起大珠小珠落玉盘,而这珠子却不大不小,打得帐篷轻微地抖动着,篷里溅进细微的水雾,喷在我仰着的脸上凉爽得很。我再次爬出帐外,看它是否淋湿了篝火,虽然天亮以后不再需要火光,但我依然希望它能燃到清早,为我们见证一个非凡的夜晚。
黄的火焰确实已在雨中熄灭,红的炭火仍在燃着,如果再添几根干枝,泼上烈酒,它还会蓬勃起来。白天铃念过的白居易的诗句此时让我想得更多,他说野火烧不尽原上之草,那么同样,野雨也未必能淋灭地上之火。春风吹又生,烈酒点复燃,它们都是这个世上最伟大的生命。
天一亮水声就小了,雨声却大起来,看样子想要下一场大雨,比我们离开五国城的那天还大。不过我们的行期已定,今天一定要告别新青,回到佳木斯暂栖一日,接着去三江口,再去中俄边境的乌苏大桥和太阳广场,看东极宝塔,登黑瞎子岛。双江的朋友、林区张书记为我们摆酒送行,这时候忽然风停雨住,天又晴了,小生生再一次发出欢呼,说老天爷都不想让我大爷走!
三江口是松花江与黑龙江的汇合处,说是三江实为两江,汇入同江号称为三。彼岸是俄罗斯,我们穿黄色的救生衣登上快艇,以防在江面飞驰中堕入水中。江风呼啸,浪花飞溅,在岸上还隐约可见黑黄两色的江水汇成一线,越到近前反而看不清楚,一艘载满巨木的俄轮卧在江心,形成一道水上的疆界。
没有国籍的鱼群浑然不知天高水阔,在江中任性游弋,以为自由无羁,左右逢源,究竟是游客的眼底好景还是盘中美餐,还得靠它们命里造化的一念之差。想起惠施与庄周的论争,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子非鱼也安知鱼为何从来不忧,前仆后继地冒着性命之虞与人共舞。
风入松·三江口乘舟食鱼
双江载我到三江,迷眼满苍茫。人间亦是江中水,合分处,莫辨青黄。排浪追波呼喊,匆匆一线流觞。
登舟额手望他方,横岭为强邦。血光曾比刀光黯,回眸时,又嗅鱼香。举箸还思盘内,假如游过边疆。
8
驱车再奔东极。顾名而思之义,东极是中国的东方极地,广场两侧故宫式的金色建筑,夹拥着一个高大的、立体的、银色闪亮的汉字,只因高接垂云,方块字也就成了长方形体。但从四面八方看去都是一个“东”而绝不是西,站在这个顶天立地的字下,非疯子不自以为顶天立地。极地广场的边缘是乌苏里江,颇似松花江与黑龙江汇入同江的三江口,这里也和俄罗斯隔江相望,乌苏里江的彼岸当然不会是莫斯科和克里姆林宫,而是一座小的教堂和一片星罗棋布的村庄。
广场外,江水边,石砌的柱栏勾起一道漫长的弧墙,无数根钓竿望江而举,远看像一排天朝古老的火枪,四顾不见钓者和枪手。他们可不是柳宗元笔下的孤舟蓑笠翁,一个个喝酒吹牛去了,要等到马哈鱼们吞钩之后才会匆匆赶来,捉住它十六元一斤卖给江边的酒店,由店主以翻倍的价格供应给来往的游客。
在通往俄境的边防巡逻路上,我收到北京的紧急召令,本届国际书展有我的新书,福建海峡出版集团的鹭江社要我务必回去,以三重身份配合他们的新闻发布,一是本书作者,二是丛书主编,三还是列位作者的朋友和连接多国翻译家的中心,性质类似于刚刚离开的三江口。壮志未酬的双江游兴正酣,蓝图上的据点还有一些没有拿下,不仅要带我去黑瞎子岛,还要带我去曾经和黑瞎子在那里打过一架的珍宝岛,无奈我必须要结束此行了。
我们重返佳木斯,一路风驰电掣,三江平原一望无际的水稻从两边车窗闪过,稻田间偶或可见几户零星的农舍,低矮而破旧,加油站和收票口清寂无人,公路上也极少有往来的车辆。与车水马龙的北京相比,我为这里的交通绝不拥堵感到欣喜,双江的脸色却越来越阴沉。不行了,大哥,他的神情和声调又像那天在大铧山上,我惊问这样不是很好么?他说,当地人都走了,外地的人又不来,留守的都是妇女、儿童和老人,谁来发展这片黑土地上的经济?
他护送我们到哈尔滨,一如此前来冰城相迎。临行的清晨,我们走进熟悉的喜九九松茸蒸饺馆,故地重回,我没忘记带走它们印有一枚红色徽章的餐巾纸。十七天里,我把它当宣纸使用,随手在上面写着诗词。返京的车上我想再写一首,为此行作一个喷香的注脚,如松茸的美味,如九九的谐音。大家埋头吃着,蓦然回首,我发现蕾蕾不知去向,唯有她的一份早餐纹丝未动,转眼之间,却见她提了一袋哈尔滨红肠和水果牛奶疾步赶来,她是去为我们购买车上用的午餐。
我能算定,警察刘凤国在不远的派出所等着我,沏一壶茶,和我接着谈小说的语言。但我不能与他道别,我在没有了他的列车上给他发去微信,相约明年再来。他同意了,用微信给我发来一组诗,还是莎士比亚式的,满怀忧思,一腔激情,像哈姆雷特王子那样拷问自己的灵魂,以及社会和他人。
到了冰城,进了车站,将上火车,双江竟也会“窃仁者之号请送子以言”。在铧山瀑布下我们赤身相见,他看见了我的肢体,在一路餐饮中我们各取凉热,他又看见了我的习性。在佳城健身房里我去寻他,他让我看见了他的刻苦,听到了教练对人说“谁能够和他(双江)比”,他说,大哥,记着,两条,一条是肌肉锻炼,一条是别喝烫茶。
我说,记着了。
两个女人拥抱,两个男人挥别,一个尚且不是少年的儿童这次没有考问“大爷这是哪儿呀”,他一脸的茫然,慢慢用双手把两只提箱交到我的手里。
长相思·冰城别
向北行,望东邻,车到佳城夏是春,松江月色清。
鹤群分,人海浑,知己何须辨口音,三更談笑声。
责任编辑:姚 娟
作者简介:
野莽,祖籍湖北竹溪。出版长篇小说《纸厦》等十二部,中短篇小说集《窥视》等十五部,外文版小说集《开电梯的女人》《打你五十大板》《玩阿基米德飞盘的王永乐师傅》三部。作品被翻译成英、法、日、俄等多种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