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咬你

2018-02-26肖建国

广州文艺 2018年12期
关键词:小英社长

蔡蛋的心病是二十年前烙下的。

那年蔡蛋给狗咬到了。这个调皮崽自己多事,那天他欺在弓背岭上的断崖边,百无聊赖,忽然瞥见下头一条黑狗正撩起一根后腿撒尿。没见过撒尿也那么着神的狗,居然微侧了脑壳,须毛乍撒,眼神迷离,嘴巴里哼哼有声,一副很忘情的样子。蔡蛋一时尿胀,竟也撩开裤子一把抠出硬鸡子,将一泡骚尿斜斜地滋在黑狗脑壳上。他根本不清楚这是一桩十分冒险的行径。还没等他勒好裤腰带,黑狗已经绕到后面包抄了上来,悄悄地一下逼拢跟前,张嘴就在他的大腿上咬了一口。

黑狗好狠,一对獠牙一啄就扎进了大腿肉里;黑狗也够刁怪,咬过了人,同时将脑壳一抖,把尿星子飙了蔡蛋一脸。

蔡蛋即时到乡卫生院打了狂犬病针,又捡几副草药吃了,将息半月,伤口倒是很快愈合了,只在大腿右侧留下两坨指甲大的淡紫色疤痕。其间早晚都有村人过来探望。那时正值仲春时节,春雨糯糯黏黏地下得很紧,把屋里屋外都打得渍湿混沌,让人无端地忧伤烦躁。人们的担心非常明显,在这春天里,好多癫狗子哩,只有癫狗子才喜欢在野外岭头上四处乱窜。父亲一再地问他:“你看没看到,那条狗是不是夹起尾巴的?” 蔡蛋知道,癫狗子都是夹起尾巴走路的。但他没有留神看清。父亲又问:“那灾狗走的是直路还是弯路?” 蔡蛋怯怯地说:“走直路如何,走弯路又怎解?”父亲说:“癫狗子只会走直路,不懂拐弯哩。” 蔡蛋闭眼想想,说:“也没留神。只看到一梭就跑了。”父亲仰天叹道:“死崽啊,那只怕是条癫狗子哩!”床前的乡邻们也都跟着叹息,一派惊惧。说,唉呀呀,给癫狗子咬到了是要得狂犬病的啦。说,狂犬病要发作起来会不得了,见人就咬,狂躁无比,还力大无穷,挡都挡不住,只能罩在扮桶底下,几个后生才摁得住。又说,狂犬病毒在人身上潜伏期起码二十年,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发作。还说,谁要背时给狂犬病人咬到,那就惨了,会变得比狂犬病人还狂犬病人。比狂犬病人还狂犬病人会是个什么样子呢?蔡蛋想象不出。但他觉得那该会是极其狰狞,极其恐怖的。听着这些议论,蔡蛋一声不作,小脸子蜡黄蜡黄的,心里填满了恐惧。他害怕自己的狂犬病发作,更害怕发作起来咬到别人。他闭眼缩在被窝里,手扳摁着大腿上的疤痕,默默祈祷:千万不要发病,千万不能咬人啊。他想着我若是咬了人,那不是变作畜生了么?!他们村里有句最狠毒的骂人的话,就是:畜生变的!

蔡蛋属狗。属狗的人却给狗咬了,这让村里人很是唏嘘。

那年蔡蛋还只有十二岁。

日子像癫狗子们一样飙得疯狂,眨眼的工夫,蔡蛋长大了,他腿上的疤痕已经淡成了两牙痕迹,心里的恐惧却好似生了根,慢慢地吐着芽。这恐惧就像毒舌口里的尖信子,冷不丁地就吐出来撩一撩,撩得他心里发颤,提醒他不要忘记狂犬病潜伏二十年的时限。他暗暗地在心里数着日子,一天天,一月月,一年年,他祈祷着二十年赶快过去。

蔡蛋就在这种恐惧和担忧中完成了大学学业。他没有留在省城找工作,又倒回了县里。他经过周密的调查和考量,预计在省城找工作不容易,要想发展就更难,倒不如回到家乡,可能机会更多,上升的空間更大。他的设计很对。回到县里,并没怎么托人,略经周折,就进了报社当上了记者。报社属事业编制,不在公务员序列,非铁饭碗。但蔡蛋很满意。记者人称“无冕之王”,凭着那个紫褐色本本,可以四处走动,下接地气,上可见到书记、县长,联系广泛。蔡蛋工作很努力,采访、写稿、校对,十分勤奋,极其认真。

工作落妥,一顺百顺,经人撮合,蔡蛋很快结了婚。老婆有个很俗气,但很好听的名字:小英。小英不高,胖胖的,胖,而不肥。一双眼睛很大,很清亮。削鼻。鼻子周围有几粒雀斑。小英很喜欢笑。一笑起来那几粒雀斑就不停地弹跳,笑声清脆。蔡蛋喜欢看她胡乱弹跳的雀斑,喜欢听她咯咯咯的大笑声。他天天想一些新鲜名堂逗她发笑。

小英家在县城东边有一栋四层的楼房。蔡蛋成亲后就租住了她们家的一楼。这是一块没有经过规划的区域,楼房东一栋西一栋地凳着,楼顶上各都搭了一座小小的凉亭,四周遍植青葱植物。凉亭黄顶红柱,植物苍翠成团,远看一片斑斓,自成一番风景。楼房与楼房之间,都会隔有一条窄巷,拐角处堆着砌房完工后废弃的沙石、砖瓦,随地都是扎紧了口子的垃圾袋,不时有狗耷着尾巴从门前的水泥地上徜徉而过。这里早先是一片农田,同县城隔着一条马路。小英的父亲动手很早,政策一开放,就拿出所有的积蓄买下了一块地。盖起楼房,前头还敞出一块空坪,胡乱地堆着杂物。蔡蛋住进来后,自己动手,清空杂物,将两边的泥土挖松,一边种了一架葡萄,一边种了一蔸芭蕉树,中间铺条鹅卵石小径。蔡蛋稍稍用了点心思,把不到二十米长的小径在中间轻轻一扭,扭成个S形,让花木的疏影铺陈在上面,于是一下就多出了好多味道。小英父亲在新铺的狭长石径上连走几个来回,心里感叹:“这样灵泛的后生,怎么起个这样蠢的名字!”

蔡蛋这名字起得蠢么?好像是不太像话,登不了大雅之堂。蔡蛋自己也曾经嫌弃过这个名字。读小学中学时,同学们根据这个名字给他延伸出好多野名,一个比一个丑陋、邋遢、下作,逗得他常常为此跟人打架。后来叫得他卵扯火了,颈根一硬,心一横,说:“蔡蛋就蔡蛋,卵蛋就卵蛋,二蛋就二蛋,不管你们诌我什么蛋,我这世就用这个名字了!”进了报社,文章后头白纸黑字要署名,社长建议他改个名字,他摇头说:“老爷子起的名,改不得。”社长就让用个笔名,他嬉笑说:“换了笔名,哪个还会知道我蔡蛋?社长大人还请你格外开恩。”

他咬死了就要在文章后头署名“蔡蛋”。

他的名字常常出现在报纸上。

蔡蛋每天的工作都很忙乱。清早出门,常常要天黑完了才得归屋。很多时候晚饭都不回家吃,在外应酬。那种应酬总是很丰富、很热闹的。喝完酒,接下来还有节目。唱歌、洗脚、泡桑拿,或是找间茶楼打麻将、搓纸牌,名堂搞尽,一直说到筋酥力疲,才尽兴而归。窄巷里的路灯永远像将要落气的病人一样奄奄一息地昏亮着,把他的影子拖得细长而淡,让人心生落寞。蔡蛋拿单车前轮撞开小门,进去了再反脚将门碰上,走小径照直擂过去。在弯道上总会停一停,扭头看看葡萄藤,又扭脸看看芭蕉树,心里忽然清凉下来。靠好单车,缓步进屋。小英早已睡熟,小嘴巴一嘟起,轻轻地扯着鼾。蔡蛋摸上床去,右侧过身子躺下,将大腿上的疤痕压在身下(这已经成了他的固定睡姿,他一直小心地不让小英发现腿上的疤痕),还来不及想一会儿心思,一阵困意漫上来,立即睡着了。也轻轻地打着鼾,睡得像一只煮熟了的蛋。偶尔做梦。几次都梦到自己的报社。

报社在县城北门出去约半里地,烈士塔下,水王庙旁。水王庙早已不存,只剩一个地名。这里早先是个榨油坊,也已废弃。当年周孟源筹建报社时,指名要了这块地方。周社长大约是懂点风水的,知道建庙的地方,风水必好,但社址不宜建在庙址上,只可紧邻而设。周社长亲自设计、亲自指挥,让施工队四面砌上围墙,沿墙种上凤尾竹,进门的一侧盖了座八角凉亭,内置石桌石凳,将榨油坊修缮一新,隔出八个房间做了办公室。紧贴在后面又起了栋小楼,楼下是社长室、党办、副总编辑室、接待室、财务部,楼上是会议室和资料室。这栋楼的特点是,窗户宽大,十分敞亮,木门外都加了铁门。有一条砖铺的小径直通大门,门口的木柱上刻着周社长亲自撰写的一副对联,素底金字,格外打眼:

大地山河生笔底

铁肩道义妙文章

报社背后紧依笔架山,岭头高峻,地势漫缓,一排排种植着笔直的柏树,青葱一片。大门外面是一条小溪,有名石鼓溪。溪水从上头一蓬乱石中鼓突而出,蹦突跳跃,流经报社门前时蓄起了一汪深潭,潭水碧澄,一天到晚都有大妹子小媳妇蹲在石蹬上漂洗衣被。常有城里人过来挑水回去烧滚了泡茶。

报社人员清简,连社长带编辑记者司机拢共就十五个人。女多男少。周孟源是元老,身兼数职。社长、总编、党支部书记、法人代表,都他一人。他在社里有着至高的权威。他也应该是有权威的。论年纪,全报社只有他过了四十岁,其他都是二十几三十岁的年轻人,都是经他手调进来的;论资历,他参加工作的时候,有的人还穿着开裆裤在地下玩屎粑粑,他做过乡干部、县委办秘书、宣传部副主任秘书、教育局副局长、开发区副主任,后来是从政研室主任位置上调过来筹办报社的;论能力么,当然很强,他总有办法给报社搞来钱。他曾经是传说中的县里三大笔杆子之一。人们私下议论,以他的能力,当个副县长或常委该绰绰有余,可是不知为什么,每次換届都没有他的份。这是个很开朗的人,见人都带着笑,未曾开口先就哈哈喧天地响。他的办公室里总有客人。走在路上,不断有人客气地跟他打招呼。他长得高高大大,身板挺直,面色红润,十指纤长,走路带点外八字。

周社长给下面分设了五个部门:办公室、采编室、印务部、财务部、广告部。采编部是报社的主干,人数占了三分之一。其他部门就简单了,有的只一个人。

这个报社有意思,所有中层领导都是女的。

蔡蛋进的是采编部,主任刘欣欣看起来比他还年轻。刘欣欣长得娇小却十分精神,早就是做了母亲的人了,脸上的妆却总是化得很浓,一张嘴巴涂得腥红,说话很嗲。社里给采编部安排了一南一北对门的两间办公室,刘欣欣独自坐了朝南的一间,让另外四个人挤在北边房里。报社一天到晚都很热闹,送稿的,提供新闻线索报料的,上访喊冤的,假和尚化缘的,推销新产品的,走道上人来人往,声语喧哗。只有刘欣欣的办公室安安静静,没有一点声音。她办公室的门总是关着的。刘欣欣上班往往很迟,进门放下包包必先去周社长的办公室打个转身;下班走得也迟,到点了还不走,还会去社长办公室待上一阵,两个人念一阵空话,话题宽泛芜杂,社里的情绪动态,县委大院的人事变化,商界涨跌,社会八卦,家庭繁琐,乃至小河涨水,葱姜涨价,黄蜂蜇人,等等。刘欣欣并不总在办公室,经常到外头跑。她需参加各种会议。她是个陀螺屁股,参加任何会议都不会久待,点个卯,领个红包(或礼品袋),拿上通稿,转一圈,就走了。她提前离会是有理由的,她需要赶回报社发稿。刘欣欣的工作主要是二审。她的工作不轻,责任也很大。所有的稿件,都要通过她这道口子,再流到三审。三审是周社长。三审也是终审。周社长工作那么忙,应酬那么多,哪里还有精力逐字逐句地审稿,他只是浏览一下大标题,有的重要文章看一看,真正把关的任务就交托给刘欣欣了。刘欣欣深知责任重大,不敢有丝毫的马虎。每篇稿子看得都十分认真,有的还会看两遍、三遍。她很喜欢动笔修改稿件,每篇稿子上都留有她修改的痕迹,有的甚至是大段删改。她的很多时间,都是关在办公室里审稿改稿。时不时地,就会分开一条门缝,跳出半边脑壳叫一身:“XX,你来一下!”听到喝叫的人就知道,自己的文章又给审出毛病来了。蔡蛋一直不明白,她这喊得一栋房子里的人都听见是为什么呢?是显示她的权威?还是存心给别人难堪,让人的自信、自尊都严重受挫?他觉得刘欣欣实在不应该这样,也没有必要这样。

蔡蛋对自己的这位顶头上司是很有看法的,看不惯她的做派,看不惯她的神态,看不惯她一开口就训人的口气,甚至——看不惯她有事没事就跑周社长办公室的行为。他把刘欣欣写的文章都找来看过,居然不少地方语法不通,常有错别字。这让他心里很不屑,但从来不说。他不说刘欣欣,也不说社里的任何人。因为他一进报社,就摸清了社里人的底细,知道这里每个人都是有来头的。谁谁是某主任的太太,谁谁是某部长的女崽,谁谁是某常委的外家老弟,谁谁是某局长的岳父大人的同堂兄弟外孙女,就连守大门的刘爹爹,也跟财政局的局长沾了巴糟亲,只有自己没有任何关系,是靠硬学历和硬本事进来的。“祸从口出”,他生怕不留神说了什么就得罪了人。他知道自己是谁都得罪不起的。所以,他在社里很少到别的办公室闲坐,绝不说人是非,十分谨慎。

蔡蛋在社里交往多的,一是梁艳,二是阿扁。梁艳是办公室主任,阿扁是印务部经理。

蔡蛋来社报到,第一个见的就是梁艳。办公室主任同时兼管人事。梁艳一见他,当面就说:“周社长进人那样讲究,进的妹子一个比一个乖(漂亮),这回的眼色怎么这样马虎?!”蔡蛋听了,只是一笑。到她看了他的文章,又连连啧叹:“人不可貌相!人不可貌相!”从此对蔡蛋格外关照。梁艳就是县城里人,父母亲都是退休老干部,先生在县人大工作。梁艳三十岁人了,还没有小孩,但她一点不急,整天快快活活的。身为社里的大内总管,她当然是很忙的。忙,而不乱,一切都处理得井井有条。除了上班,她的业余时间大多在麻将桌上打发。她每天睡午觉,一觉睡醒,就开始打电话预约牌局。牌友是相对固定的几个人,地方也相对固定。她们都很节制,十点钟前一定结束。因为日子过得松快,她的身材保持得很好,脸上很光洁。

阿扁是蔡蛋会到的最后一个社里同事。他去了三次阿扁办公室,门开着,人却不在。到下班时,阿扁才回来。印务部号称是“部”,其实就是阿扁一个人。她的名片上赫然印着“印务部总经理”,名头有点吓人。阿扁是野名,芳名李冬萍。她生下来时有七斤三两,是个霸脑壳,母亲担心一个妹子家长个霸脑壳,长大了多难看,就拿个藤枕头天天给她仰躺着,久而久之,居然睡出了一个扁脑壳。野名由此而来。她的工作很单纯,只管联系印刷厂。每周五张报纸,有时社里还印点画册、宣传单,事情说多不多,偶尔忙起来也会加点班。阿扁高大胖壮,很雄伟,是个寡言而精力旺沛的人。留一头短发,像个男青年。骑一部像战马一样的红色嘉陵摩托,戴黑色头盔、墨镜,脚蹬黑色长靴,在马路上风一样擂来擂去。进社里的铁门也不下车,头一矮,轰一声就钻进来了。她的办公室很少关门,有时出去办事,也一天就那样敞着。临下班时,梁艳就会过去帮她轻轻把门关上。她的电脑里,储有各种软件,电视连续剧,美国大片,红歌,摇滚乐曲,扑克技战法,玩转麻将,CS反恐游戏,红警,魔兽,三国杀……层出不穷,乱七八糟。她看什么都不避人。有人进去,她头都不抬,指点着兴奋地说:“这个秀肌男身材好死了!我爱死他了!”或是:“哪里有这样大的奶婆?你看到过么?通天下难寻。”她那丰白的手板在键盘上来回晃动,让人眼花心热。阿扁在社会上交游很广,在社里人缘很好。蔡蛋常常搭她的顺风摩托进城里采访。摩托行驶在大街上,就有小把戏追在后面唱:“母鸡带公鸡,公鸡笑嘻嘻……”

蔡蛋也不是天天落办公室。采编部分了工,他负责跑文、教、卫、城管、环保,还有社会新闻。社会新闻是报纸的重头戏,却有诸多的条条框框限制,动则几千字,采写难,发出来也须经诸多部门把关,删削修改,自不必说,常常还胎死腹中,功夫白做。记者们都不肯接这个活,是蔡蛋主动承担下来的。他喜欢做社会新闻。他觉得做社会新闻才能真正体现一个记者的能力、眼光、胆魄和良知。而且,做社会新闻在时间上有相当大的自由度。他是个从小就自在惯了的人,喜欢到处走走逛逛,喜欢看热闹。小时候放了学,他不会急着回家,总要在村里头晃荡好久。村里头热闹不常有,但牛斗架、狗交尾、婆媳吵场伙的事情却是天天不断,间常也有起屋的、讨亲的、办丧事的,每次看热闹的人伙里头都有他。村里来了收鸡毛鸭毛、卖针头线脑的,他会一路从头跟到尾。他还常常跑六里山路到镇上去赶圩,不买东西,只为在人堆里挤一挤,东看看,西看看,一待一天。县城比村里热闹的事情多多了。上访,拆迁,讨薪,医闹,公司开业,大厦奠基,城管追人,清货狂甩,一天总有好多起。每天早上,蔡蛋往报社去签个到,在办公室里晃几分钟,就出门走了。有时有目的,有时无目的。有目的时直奔主题,无目的时就在街巷和大厦宾馆办公楼里乱窜,寻找新闻线索。他的好多社会新闻稿都是这样瞎猫撞死老鼠撞出来的。他觉得这样撞出来的新闻稿更有生活质感,一篇篇都很鲜活。工作是自己喜欢的,时间又可以自由安排,从心所欲,少有拘束,他觉得这是一个人生活的最好状态。

周社长也常会给蔡蛋交办一些选题。凡有交办,无不格外用心,每次都完成得十分出色。

蔡蛋已经有了些影响。他的文章,久不久就会在市报、省报转载,有两回转载时还特意加了编者按,评价很高。县里一些部门,指名要求他过去写报道。这让他颇为自得。

蔡蛋没想到周社长会交办给自己一道难题。

周社长让他去甘蔡村采访村主任甘石善,写篇大通讯。

照说,这不算一桩难事。几年来,蔡蛋写过企业家,写过打工仔,写过护林员,写过人大代表,写过政协委员,写过不少的基层村干部,类似的人物通讯,都已经写溜了。无非是看点资料,找本人采访一下,再找相关的人聊一聊,有时也到实地转一转,稍作归纳、提炼,文章就出来了,轻省得很。然而这次他却作了难。

他是甘蔡村的人。

甘蔡村早先是两个村,一叫甘口,一叫上蔡。两个村相隔很近,中间只横了一座背弓岭。三年多前两个村合并为一村,取名甘蔡。甘石善就是并村时回去当上村主任,继而又当选为村支书的。两次选举,甘石善都得高票。甘石善是老甘口村人,现在的甘蔡村近千人口,姓甘的就占了六百多。甘石善能得高票那是很自然的。蔡蛋跟甘石善不熟,只有过几回接触。一回是甘石善刚当上村主任不久,到县城里来请在县里工作的甘蔡籍人士吃饭,不过是五六个人的场合,却要了个最大的包厢,专门打了条狗,还上了海鲜。一回是蔡蛋过年回家,甘石善专程翻过背弓岭来上门拜年。甘石善身为一村之长,又年长蔡蛋好多,却倒过来给蔡蛋拜年,这让蔡蛋的父亲蔡十九惊诧得半天回不过神来。还有一回,蔡蛋和朋友在东塔大酒店吃饭,给甘石善撞见,顺便就把他们的账一起结了。几次接触,说话不多,蔡蛋对甘石善的了解大多是从村人口里听说的。甘石善很早就做生意发了财,他的生意说起来不是很体面:贩烟叶。此前好多年,市属各县都推广了种烟产业。每到收烟季节,各县都会下达收购指标,有的县为了完成任务,往往不惜血本抬高收购价格,一些县为了防止烟叶外流,都在县的交界处设了卡子拦截。甘石善联系好生意,雇下两部大卡车,又雇了十几个炮仗后生,两部车都拿黄泥巴涂污了车牌,一前一后,前車坐后车,皆藤帽赤膊,手持短棍,后车满载烟叶,晚上子时过后动身,一路见卡就冲,遇有人来拦截,前车一停,后生们跳下来就挥棍乱舞,将守卡人赶走(甘石善严令,只赶走人,不得伤人),再又驱车猛跑。

几年下来,甘石善挖到了第一桶金,见好就收,即刻转行,做起了河沙生意。他承包了麻地河上游的一块沙滩,搞了台挖掘机日夜开工,把沙滩硬是挖出了个足球场那么大的深坑。后来有人告状,这才收了手。那时恰逢并村改选村主任,甘石善一个回马枪返回村里,报名参选。甘石善在老甘口村人的眼里,是个十分蛮悍的能人。蛮悍,却脑子灵泛,明白哪里可以直走,哪里必须拐弯,所以才盘得活,赚得钱到手。而且,他还仁义,不惜财。赚到第一桶金时就出资把村里的主干道修成了水泥路,后来又给村里六十岁以上的老人每人每年发五百块钱敬老金。他贩运烟叶时,喊的都是本村后生,未曾出发,先给每个人发六百块现钱兜进口袋里,事成之后,他必带这帮兄弟找当地最高档的酒店大吃一顿,还包唱歌、桑拿,尽情松快。他的挖沙公司也全都是甘口村人。这几年,甘口村建起了好多新屋,三层楼,四层楼,灰墙黄瓦,钢塑门窗,显着勃勃生气,屋主大多是跟过甘石善的,村人们都十分感念甘石善,每逢年节,往他家拜年的人络绎不断,门口的响炮屑子要用板车拖。所以,他回去参选村主任,高票当选也就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了(当然,也不排除甘姓人只选甘姓人的心理因素)。只是不知为什么,甘石善在老上蔡人这边,口碑不是太好。

蔡蛋很想同周社长聊一聊甘石善这个人,委婉地辞掉这件差事。可是没等他开口,周社长就弹着手板果决说道:“我的要求只一句话,抓紧写,着神写!”

周社长每次交办任务都是这种口气,斧到意决,不容置喙。蔡蛋也从来没有过二话。

但这次不同了,蔡蛋感到了好为难。他卑顺地望着周社长的手板,喉头耸了耸,到底没敢再开声,只点点头,转身出了周社长办公室。

蔡蛋在外面走廊上接到父亲电话,父亲进城来了,已经到了家门口。

蔡蛋一刻没敢捱延,骑上车就回了家。

院门敞着,屋门锁着,蔡十九就躲在葡萄架下歇凉。歇着凉也闲不住,就手把葡萄树兜的草拔了,把土也松了。蔡蛋忙把单车一丢,开门让父亲进房里。父亲的布袋子里拍实装了一袋干笋子和黑木耳,提起来坠手。

蔡蛋给两个人把烟点上,就要打电话喊小英回来做饭,父亲拦住了,说是只讲几句话就要返回去。

扯过几句家常,蔡十九说明来意:他要蔡蛋写篇文章把村主任甘石善曝一下光。

蔡蛋听了一惊:“曝什么光,甘石善碍着你了?”

“不是碍了我,是碍了我们上蔡全村人。”

“什么事这样严重?”

“严重!比我说出来还要严重!”

原来是,甘石善派工程队挖开了老上蔡村后头的背弓岭。蔡十九气愤地说:“背弓岭是什么地方?那是我们上蔡村的风水宝地啦!”

蔡蛋玩笑说:“这时候,你还迷信。”

蔡十九一瞪眼:“崽耶,不要说痴话来惹你老子!早年间我们的祖宗老子从北边过来,七寻八寻,最后寻到背弓岭,看准了这是块风水宝地,即刻不肯再走,挖地起屋,定居下来。那祖宗老子硬是有眼法,找对了地方,一百多年了,外头的村子这个灾荒那个灾荒,只有我们上蔡村没出过半点落壳。那年子日本鬼子打进来,都到背弓岭门口了,都没敢进得去,跌脚走了。这都是托的背弓岭庇佑。我们蔡家人把它看得跟祖宗菩薩一样要紧。你从小也都看到的,那山上一草一木都受保护,一块石头都不得搬走的,牛啊羊啊那些畜生都不给上去,怕糟踏了好风水。这甘石善够横啊,通告一出,栏杆一围,就开山放炮,炸得烟生火爆,鸡飞狗跳,人畜不安。”

蔡蛋惊吓得把烟从嘴里摘下来,直问:“甘石善真还把背弓岭放炮炸了?”

蔡十九狠狠地吸了口烟,说:“我还搭你讲假的?硬是放炮了哩,炸了哩!”

蔡蛋又把烟斗放回嘴里,想了想,说:“甘石善要毁背弓岭,总有什么理由吧?”

“理由还不好找,随口就有——他讲是要开出一条路来,方便甘、蔡两个村子的交往。”

“这理由也还说得通。”

“通你的屁眼哩!司马昭之心——世人都清楚,他是要坏掉我们这边的风水。”

“未必我们上蔡的风水好过他们甘口?”

“当然!我只讲一样,甘口几百人的大村子?出过一个大学生没有?”

蔡蛋一想,是没有。做生意发财了的倒是有几个,就是走不出读书的人。

“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这是古理。考得上大学,起码比得上进士级别的吧,那是人才。人才难得。”

蔡蛋摇摇头,在心里苦笑一声。

他觑起眼睛嘟囔一句:“卵用的人才!”

没想到蔡十九竟然听到了,啐道:“人才就是人才,不是没得卵用,是有大用。这我清楚。”

“好好,你清楚——你最清楚。”蔡蛋不想同父亲争执,转问道:“你电话都没有打一个突然就来了,是有什么事找我?”

“当然有事。”蔡十九大声说,又从烟盒里夹出根烟点上,才说,“你搭我们在网上搞篇文章出来,告甘石善一状。”

“告什么,就告他挖了背弓岭这桩事?”

“就这桩事。”

蔡蛋想起了早上周社长才交办的任务。周社长让他采写甘石善,那是要捧他;现在父亲却要他去告甘石善,一根箩绳把他往两头扯,一下想不清该听谁的。他在心里叫声苦,一张脸顿时皱紧了。

两个人交办的事情,都是他不想做的。

“上网发什么文章,”他很小心地选择字眼回答父亲,“你们实在要告甘石善,直接去找政府部门啊,何必兜这样大一个圈子。”

“那不一样。”蔡十九认真说道,“村子里有见识的人说了,如今啊,你直接找政府去告,他们理都懒得理你,只有在网上炒起来,他们就不敢不重视、不敢不办了。”

“呵呵,”蔡蛋笑起来,“我想你怎么这样聪明了,原来是背后有高人指点啊。”

“那当然!你以为如今农村里的人都蠢啊!”

蔡蛋又呵呵一笑。他一笑就把嘴里的龅牙齿露了出来。蔡蛋个头很小,但嘴巴很大,一对龅牙齿特别打眼。恼怒时会呲龅牙齿,欢喜时也会呲出龅牙齿。蔡十九看他呲牙齿,从小看到大,知道他是欢喜了,就一拍巴掌说:“你应承了就赶紧把文章写出来。”

“我哪里应承了?”

“你笑了哩。”

“我笑了就是应承了啊?”

“这样点事你敢不应承?你要清楚,你是我的崽,我是你的老子。村里人千托咐万托咐了的,我应承了的事,不能空口打哇哇。反正一条,我拿话说到了,你就要去做到。”

“你也等我想一想……”

“这有什么好想的,这样的文章,在你来说就似我挖土,抬手就行。”

蔡十九又再次强调事不宜迟,刻不容缓。说是那天,甘石善开山的炮声一响,上蔡村这边住村西头的蔡瘸子家就垮了半边屋。晴天,没有风,也没有雨,好端端的屋子就垮塌了一个角,这可不是报应呀。如果不赶紧把他们拦住,以后的报应还不知道有多凶险。

“你必须搭我把文章搞出来!”父亲重重地说,喉咙里已经带了火气。

蔡蛋也有点恼火,但他即刻醒悟过来,跟这样霸蛮的父亲拿任何理由都是说不转的,后悔一开始没先答应下来,慢慢迂回。

心里窝火,脸上却云淡风轻,蔡蛋提出,他要先到村里看看现场,才好组织文章。这个要求合乎情理,蔡十九答应了,只是叮嘱蔡蛋尽快找个空,回去一转。

事情说好,蔡十九很高兴,觉得很有面子,回去向同村人有个交代了。他没多耽捱,起身就要回去,只说家里的农事正紧,一刻都耽误不得。蔡蛋挽留不住,赶紧从柜子里找出两瓶浏阳河、两条软芙蓉王,塞到父亲包里。酒、烟都很高档,他知道父亲自己不会舍得吃,回去就会到小卖部换成最低档的酒、烟,但还是忍不住叮嘱说:“给你的都是好烟好酒,你要留着自己吃。”蔡十九哈哈大笑道:“我还不清楚是好烟好酒啊。有你这样的崽,有你这份孝心,我吃什么都一样欢喜。”

蔡蛋送蔡十九上了摩的,看着父亲转眼消逝的背影,心里的焦虑一下翻卷上来,突然意识到事情非常严峻。一头是周社长,一头是父亲(还有背后的乡亲),出的是同一个题目,意思却截然相反,这篇文章该怎样做,如何交差?他站在路边抽了根烟,然后低着头慢慢地往回走,到了家门口時,决定了:明天就去跟周社长请假,回甘蔡村一转,下一步怎么办,走着看吧。

蔡蛋第二天没有走成。下午有个饭局,社里通知全体人员都去。报社里不久就有类似聚餐,有时是内部自娱自乐,有时是外人来请,去和不去,各人自顾。这回要求大家都去。

饭局还是设在泮头水库边上的辣妹子农家乐。这家的老板娘同周社长是同乡,一个村里的。“辣妹子”口味好,环境也好。别人的农家都是在岸边,“辣妹子”在水中央。一条窄长的木板桥直通进去。虽是水中餐厅,格局却不逼仄。进栅栏门,即是一块露天的坪地,有半个网球场大,摆了两张圆桌,上竖蓝白相间的遮阳伞;左边厨房,右边是一阁四方亭,三面围栏,一面墙上录写了一首古人吟诵泮头水库的五言诗,是周社长的手书。站在亭子间,可以袖手四望,看浩渺的水面上渔舟撒网,看远处跷脚岭上岚烟霭霭,还可以靠在栏杆上伸竿垂钓,无不赏心悦目。正面才是餐厅,内设六间包厢,大的圆桌四围可坐二十余人,小的只容两人对酌。“辣妹子”的生意很好,常要提前预订。

水边饭店,推重的自然是河鲜,“鸡吃叫,鱼吃跳”,这里吃鱼,都是现捞现做,看着下锅。这里的鱼都很大,都是七八斤,上十斤一条,运气好的还能吃到二十斤、三十斤的大鱼。往往是一鱼三吃,鱼头燉汤,鱼尾清蒸,鱼肉红烧。这里吃鱼都是拿脸盆装。

蔡蛋这天迟到了,懒懒散散地行到门口才知道请客的是甘蔡村的主任甘石善。甘石善早在主位上坐好了,左边是周社长,右边的位子空着。梁艳已经在门口等了好久,见他迟到了还站在那里发愣,忙一把薅住他的手臂往里推,对直推到了甘石善旁边的空位子上坐下。甘石善跟着就将手臂环过来摁在了他的肩膀上,哈哈笑着对众人道:“这是我们村的大才子,我们的傲慢(骄傲),请到他好不容易啊!”蔡蛋在四周腾起的笑声中绯红了脸,他感觉到了摁在肩膀上的那只手力大势沉,挣是挣不脱的了,只好局促不安地挪挪屁股,坐正了。

他觑眼看到甘石善背后凳着的二十斤装酒桶,心里一紧。再正眼看看面前的酒杯,里头的水酒斟得冒了尖,浮着一层虚光,喉咙里的气息顿时就变得短促起来。他是个对酒精过敏的人,喝点酒就脸红,手上脚上会暴起一层芝麻粒大的红砣砣,搔痒难禁。每次饭局,他都悄悄缩在最不打眼的地方,以茶代酒,蒙混过关。可是今天给强摁在了主宾的位子上,旁边就是特别强势的村主住甘石善(据说酒量极大,一天三餐,餐餐要酒),他还能躲过这一劫么?他感觉自己就像一头褪完了毛冲干净了挂在吊钩上只等挨宰的猪。

恍惚间,甘石善端起酒杯站直了身子致祝酒辞,蔡蛋没有听他说些什么,眼睛只在桌上的菜盆间逡巡。菜肴谈不上丰盛,但很实惠,一盆雄鱼、一盆鲢鱼、一盆草鱼、一盆脚鱼,另外就是小碟的螺蛳、蚌壳、香椿炒蛋之类,琳琳瑯瑯堆满一桌。鱼盆上撒了葱花姜丝辣椒串,鲜艳耀眼,香气扑鼻。蔡蛋很想先吃点鱼肉填填肚子,却又怕冒失失礼,犹豫了一刹,后来想管他那么多,吃了再说,就夹起一大块鲢鱼肉放进碗里,埋头吃起来。

忽然大家都端酒杯站起来,蔡蛋知道是甘石善讲完话,该共饮一杯酒了,就停止吞咽,也端杯站起。甘石善拉了周社长率先干杯,众人发一声喊,也都干了。蔡蛋将酒杯慢慢斗拢嘴边,正想也随大流闭眼干了,却被甘石善伸手过来挡下了。甘石善夺过酒杯,将酒倒进自己的杯里,一仰头,喝了。然后,朝他抿嘴一笑。蔡蛋忽然心里一热。

照规矩是甘石善要给大家连敬三杯。三杯酒都是甘石善帮蔡蛋代了。周社长敬三杯,他又代了。他的脸有点发青。

蔡蛋羞愧得再不好意思夹菜吃,摸出烟来咬在嘴里,深一下浅一下地吃着。

接着座中几位善饮而好热闹的人又打了几轮通关,气氛上来,就进入自由活动了,纷纷起身走动劝酒。甘石善一个侧身,端杯酒呲到蔡蛋面前,晃一晃,说:“今天这餐酒,专门是为了请你的哩!来,我先敬你一杯——我清楚你不喝酒的,以茶代酒吧!”未等回应,却已干了。又说声:“你是我们自己的大秀才,要多关照啊!”就耸起肩膀,起身到别处劝酒去了。

蔡蛋心里一闷,又一暗,好久才回过神来,有点黯然。几位女将正围住周社长敬酒,刘欣欣直把酒杯顶到了他的嘴边,几个女声一齐吆着:“喝!喝——”周社长抿住嘴唇,眯眯地笑,酒气中透着一种父亲般的慈祥和惬意。

蔡蛋悄悄起身,塌着肩膀傍墙边踱到了外头的四方亭里,靠在柱子上坐下,摸烟点上。

没有风。夜空下的水库像一块巨大的暗绿色月亮,星子们胡乱地镶嵌在上头,幽光闪烁,让人意醉神迷。水库那头,岸边是一个叫平塘村的小村子,蔡蛋头一年参加工作,就因为毒鱼事件去那村里调查过。现在,村子在夜色的包裹下,只是一团暗影,显得比夜色更深。再过去就是跷脚岭了。岭头高耸,山脉绵长蜿蜒,看不到头,也看不到尾。山脊和夜空交接的地方,有一道白光凸显着,依山势起伏,上头,是淡灰天空,下头,山影晰然。蔡蛋抽完一根烟,心情已经趋于平静。他只是不明白,不就是为了一篇人物专访么,甘石善何至于如此大动干戈,专程过来请报社的人吃喝一顿。他觉得做什么事情都不能做过了。一做过了头,效果适得其反。他现在就很反感。

“蔡蛋,蔡蛋——”

他听到梁艳锐声叫着,走进四方亭里来了。

“怎么了?”他把腿放下,斜眼瞪着梁艳。

梁艳说:“我就知道你又到外头躲起来了,还是男子汉么?”

蔡蛋说:“我不喝酒,所以我不是男子汉呀,可以了吧。”

“可是今天请我们喝酒的甘主任那真是男子汉哩,我看他起码灌一斤多酒到肚子里去了。”

“还在喝?”

“喝——我看他根本不曾过瘾。”

“喝死他!”蔡蛋小声咒了一句。

“呃,呃,他是你老家的村官哩!”

“村官怎么了?村官了不起啊。”

“你不是要去写他的人物专访么?”

“是呀。咦——你怎么知道的?”

“社里的事情,我什么不知道?”梁艳嗤地笑一声,斜身倚在石壁上,说,“我还知道,是甘石善跟社长点了你的将,要你写的。”

蔡蛋一下热血上冲,坐直了身子说:“他是什么角色,可以吃点菜的?!”

梁艳说:“他当然不是什么角色,但他赞助了我们报社十万块钱,他有资本吃点菜。”

蔡蛋撇着嘴说:“我这么不抵钱,十万块钱就把我卖了啊!”

“你这话说得丑,人家是看得起你,才点你的将的。你好有面子哩。”

“我不消他给我这个面子。”蔡蛋气冲冲地说,“我就不明白,他一个村主任,舍得花这么多钱给自己出名是要做什么!”

“我就告诉你为什么吧,年底人大换届,人家是在为竞选人大代表作舆论准备哩。”

梁艳的老公是人大办公室主任,她的信息来源当然是可靠的。蔡蛋恍然明白过来。

“发他一篇稿子就能当上人大代表了?”

“当然不是。但这是最重要的一个环节。以后还会有一系列的动作。据说这个人性格又强又板,什么事情要么不做,要做就不惜一切代价,一定做到!”

“这次他能做到么?”

“……我看十有八九。”

“那他硬是志在必得啰。”

“是,志在必得。所以呀,你听我一句劝,周社长要你去写他,你就去写,既顺了老板的意,又讨了甘石善的好,何乐不为。”

“嗯。”

“嗯什么嗯,听说你好不甘愿的?”

“谁说我不甘愿?”

“听周社长说的,这还有假?”

蔡蛋“嘣”一下跳到地中间,想说什么,没有说出来,两只手在身上到处摸,好久才摸到了烟,抖抖地斗进嘴里,抖抖地点燃了火。有小股的风贴脸掠过,将烟头上的烟灰激得火星溅起,只一瞬,就灭了。水库黑得更深了。

蔡蛋淡淡地说:“周社长误会我的意思了。”

梁艳说:“那你赶紧行动呀,抓紧把文章写出来,周社长满意了,就什么误会都消除了。”

“嗯。”

“又是嗯。嗯你的脑壳哩!”

梁艳又小小声说:“我早搭你讲过,我们这个老板,不能有一点得罪哩。”

蔡蛋重重点头,深吸一口气,将烟头吸得长出一长溜红灰。

这时阿扁站在餐厅门口开叫了:“梁艳、蔡蛋,周社长喊你们进来,要作总结了。”

蔡蛋将烟屁股用力甩进水库,转身就走。他听到烟屁股扎进水里時细微地一叫,跟着一库的水都受伤似的轻轻抖动起来。

两人到餐厅时,酒席已经散了,有人满身酒气地往外走。二十斤装的塑料酒桶清空了,横倒在酒桌底下。甘石善正在指挥几个服务员把酒桌撤到墙角,将自动麻将机挪正。周社长点名让蔡蛋、梁艳和阿扁留下,意思很明白,要摸几圈。这让刘欣欣很不高兴,抱住周社长的手臂说:“怎么没有我,怎么没有我嘛!”原来周社长和刘欣欣、梁艳、阿扁是固定的牌友。对打麻将,周社长有点喜欢,并不上瘾,要看时间和心情。一般是周五晚上,或是聚会喝酒过后,就会召上这几个人搓上几圈,有时来了兴致,也会玩上一个通宵。麻将桌上很多怪事。一男对三女,结果往往一边倒,要么一吃三,要么三吃一,少有中庸。周社长总是被三吃一的时候多。一上麻将桌,老幼尊卑的意识就一概抹平了。三个女将在领导面前格外放肆,不但一点不放让,还没大没小,不断把“三娘教子”这样的话挂在嘴里说,硬是把周社长唱衰,手气背得一塌糊涂,几乎每打必输。他们打牌不避人,输赢都是公开的,社里人人知道,所以蔡蛋急忙说:“让欣欣主任上吧,我不打。我明天还要上甘蔡村采访,您交办的任务,我得抓紧完成。”周社长哈哈一笑,说:“写稿子有的是时间,今天先娱乐。”蔡蛋还想推辞,说:“打麻将我也不太会……”话没说完,一旁的阿扁拉住他说:“还说还说,会写文章,不会打麻将?我教你,包你十分钟速成。“那你呢?”“我不上,该欣欣姐上。”

于是几个人各就各位。蔡蛋拉开跟前麻将台的暗屉,打算先放点钱进去备用,却发现里头已经搁了一叠票子,约摸千把块钱吧。他心里一凛,觑眼四望,就见对家的刘欣欣已经把暗屉里的钱抠出来在手里翻数着了。大拇指捻得飞快。蔡蛋明白了,这一定是甘石善事先备好在暗屉里供几人消遣的玩资,难怪周社长点名要自己留下。自己玩牌,输赢难定,资费却由老板兜底,这似乎有点不好意思。但不好意思又能怎样,社会风气已经如此,只能随大流,他轻轻地关拢暗屉。

头一回跟领导同桌打牌,难免拘谨,蔡蛋的肌肉紧绷,不停抽烟,眼睛闪烁不定。阿扁一揪他耳朵,说:“放松。看牌!”有一次周社长点了炮,他没和;再点炮,——那已经是绝张三筒了,他还是没和。领导点炮,他不敢和。给周社长一下察觉了,狠狠一顿训斥:“你该和就要和,牌桌上无大小,跟谁都不要讲客气!你这样做对人家也不公平!”蔡蛋点头说:“是,是。”颈根松弛下来。

蔡蛋的悟性很高,打过四局,就基本掌握了要领;再打四局,摸牌出牌就已经自如,很有个样子了。“麻将怕新手。”他一上桌手气就很顺,要风得风,要雨得雨。鸡和,平和,碰碰和,杠上花,海底捞月,都能和出来。新手上桌,基本没有章法,完全是“乱打乱发财”。但他就是能和得到。有一次摸上一张五条,只要嵌进六条和七条之间,再搭上已有的三条四条,就是求之不得的“三飞叫”。他却随手就将五条打了出去,仍然等七条和九条之间的卡八条。而池子里已经打出了两张八条,牌垛里只剩一张绝张八条。“猪啊!”后面督战的阿扁一声骂还没落音,蔡蛋就把绝张八条摸上了手,气得阿扁反手打自己的嘴巴。

蔡蛋已经完全放开,甚至有点得意忘形了。他像在键盘前写文章时一样,嘴里叼着烟,眼睛一眯起,双手摸牌砌牌,完全是一个牌油子的样子。他以前看过人打麻将,有时为了助兴也买过码。赢了就赢了,输了就输了,没有感觉。亲自上了阵,那感觉完全不同。他没想到打麻将能让人这样开心,这样忘情。神妙莫测变化无穷的牌局让他十分兴奋。

吃罢夜宵,换位再战,风向转了,运气直往周社长身上贴。周社长很会把握战机,手气一顺,只做大牌,而且,常博自摸。只要手里的牌一叫和,身子就往椅背上一靠,悠悠地点起一支烟,静等自摸上手。周社长和了牌不是说“和了”,而是把牌高高举起,略一停顿,啪一下拍在桌上,大喊一声:“拿下了!”他的神气也出奇地足,越到夜深,声音越洪浑。包厢里久不久就响起他的喊声:“拿下了!”——“拿下了!”

阿扁不知什么时候走掉的。不知是躲开去睡觉还是回家了,招呼都没有打一个。

阿扁到早上八点多钟才又出现。她骑摩托从外面买来了牛奶、豆浆、包子、油条。蔡蛋一手抓根油条,一手握杯牛奶,站在窗前一口油条一口牛奶地嚼着。外头的水库上面铺了厚厚的一层阳光,白灿灿地花眼睛。他似乎有点发傻,牛奶油条吃在嘴里没有一点味道。

吃完早点,牌局就散了。周社长将暗屉里的钞票抠出来攥在手里,笑哈哈说:“看来蔡蛋是旺我哩。以后多点来参加。”

虽然输了牌,蔡蛋并不沮丧,相反还暗暗有点高兴。忙说:“只要领导召唤,随叫随到。”

周社长一拍蔡蛋肩膀:“好,这态度很好!”

一行人过了桥,临分手时,蔡蛋说:“周社长,今天我就上甘蔡村去。”

“噢——急什么,先睡觉,再工作,明天去。”周社长笑笑,扬手一扇,上车走了。

蔡蛋起了个大早,准备去甘蔡村。

出院门,一眼瞥见门口蹲个后生,一手抓了几个包子,正往嘴巴里塞。看到蔡蛋,后生耸身站起,用力把嘴里的东西吞咽下去,又大力地咳了一声。脑门上一条青筋暴起来。青筋上泌出一粒纠圆的汗珠。

后生绽起了笑脸招呼道:“蔡记者,早啊!”

“你是——?”

“哦,我認得你,你还不认得我。我是甘蔡村的村委甘石生,我们同一个村的。”

“这么早,你找我有事?”

“当然,无事不登三宝殿。听说你今天要回甘蔡村,石善主任专门要我开车来接你上去。”

这甘石生嗓门很粗,刚吃过肉包子的胃气扑面而来,十分熏人。蔡蛋不自然地退后半步,就瞭见了前面拐角地方趴着的一部黑色越野车。

甘石生开车很猛,路也熟,在犄里旮旯的窄巷里行车竟全无顾忌,一路喇叭,风一样地就到了县城边上,在一家粉店门口停住。这家的鱼头粉丝在县城很有名,鱼是活鱼,粉是纯手工制作,十分地道。甘石生给每人要了一碗大份。蔡蛋很奇怪,刚刚才看到他吃了好几个包子,又要这样一大碗粉,吃得下的?

“没有什么吃不下的。你知道我的野名叫什么?——石、生、鼎、锅。我年轻的时候一餐吃完过一鼎锅饭。晓得不,是一鼎锅哎!”

蔡蛋做细人仔的时候就听说过这个典故,今天才得见真神,不由低眼往他肚皮上睃了一睃。于是石生鼎锅撩起衣摆,在已经肥厚起来的肚皮上拍两拍,骄傲地说:“就是这里头,一餐筑进去一鼎锅大米饭!”

“真是头猪哩!”蔡蛋在心里骂了声。骂过又有点后悔。人家毕竟是老家的村委干部,该得要敬着点才好。就捂住嘴巴将一口粉吞下去,逢迎地说:“哦,哦,你就是石生鼎锅啊,我做细人仔的时候就知道你了。”石生鼎锅说:“那是的,我们村子附近的三里五村,没有不知道我石生鼎锅的。”蔡蛋说:“我以后也喊你石生鼎锅了。”石生鼎锅说:“这就对了。这才是兄弟。”蔡蛋就在心里连呼两声:“石生鼎锅。石生鼎锅。”

重新上路时,马路宽坦了,车和人都少了很多,石生鼎锅却把车开得很慢。他将靠背放斜,连脑壳带腰背堆放在上面,单手扶住方向盘,轻轻地左摇右摇,一路呱呱呱地说个不停。他显然非常佩服甘石善,一直都纠着这个话题说。

他说,石善主任真是个硬角色哩,脑壳灵泛,胆子大,识时务,五百年才出一个。譬如倒烟叶那件事,谁都知道在本地收购只能平价,出了县就是高价,也有人想到搞长途贩运赚差价,但胆子小,怕出落壳,不敢去做,只有石善主任想得到做得到,敢作敢为。

他说社会上传说石善主任带运烟车闯关卡时,车上的人戴藤帽持短棍,见人就打。传言不对。戴藤帽不假,但拿的不是木棍,是藤条。跷脚岭的深山里有一种缠盘在古村上的老藤,树长多高,藤也盘多高,拇指粗细,割下来先放麻油里浸泡三天,再放大日头下曝晒三天,然后编织成藤棍。约二尺长,形如吹火筒。这种藤棍坚韧无比,刀斧都砍不进。打在人身上,不会伤筋骨,不会出血,但非常疼痛。他们也不会见人就打,只是驱散而已。这是石善主任一再交代的。藤棍乱舞,样子很恶,但不能打到人身上。打人就犯法了。我们犯法的事情不做。每次离开,石善主任还会在卡子上丢下几条烟。为什么?深更半夜,惊扰了人家,给几条烟也算是安抚。当然也是为了堵他们的口,不要报告上去。石善主任行事很有分寸。

他说石善主任从出道起,就带着他,跟了有十几年了。他是石善主任最贴心,也是最放心的手下。石善主任做任何事情都带他一起。他以前是不喝酒的。喝不得酒。一喝酒就胃痛。可是在外面闯荡,那么多应酬,喝不得酒怎么行呢?后来人家告诉他一个方子,叫作“以酒攻酒”。他买了五十斤一坛金樱子酒放在家里,每天夜里回去,就掐一碗酒灌进肚子里。那种酒好多人都没有喝过,是拿金樱子和着几个酒药酿出来的劣质酒,度数还不低,割喉咙,打脑壳,喝到肚子里绞得肠子痛,在地上直蹦。有一次痛得晕死过去,送到林场医院打了一天吊针。事情也怪,吊完针回去,隔一天再喝酒时,肚子也不痛了,喝酒如同喝水。从此他就成了石善主任在酒桌上的一员悍将。正如《红灯记》里头李玉和唱的,有了金樱子酒打底,什么酒都不在话下了。石善主任最欣赏的就是他这种搏命的劲头,待他如兄弟。

他说他不明白石善主任生意做得那么好,却突然杀个回马枪,回到村里当了村主任。当然村主任大小也是个官,算是个“土皇帝”,可是那有什么意思。拿了鼻屎咖咖那么点钱(每个月政府发两千多块钱),却有操不完的心,扯不完的麻纱,好难管理。蔡蛋动了动身子,忽然问了句:如今的村民不好管理么?石生鼎锅摇着头说:太不好管理了。今天的村民同二十年前、三十年前的村民完全不一样,村委会的话,可以听,也可以不听,对自己有利的听,没有利的就不听。常常是,村干部做了好事还落埋怨。你让我举例?这样的例子多哩,说不完。譬如这回村里修路,从哪方面说都是一件大好事,村里有的人就是悟不通,跳起脚来反对。

蔡蛋想起了父亲让他上网发帖子的事,忙问:“修路是好事情啊,什么人会反对?石生鼎锅说:说出来不怕你怪,反对的还都是你们原来上蔡村的人,理由也是不能成立的,说背弓岭倒运。蔡蛋惊诧地说:哦,这么严重?石生鼎锅偏头看他一眼,说:这种迷信思想你也相信?如果真有那么严重,石善书记如何能够那么轻易就拿到了批文,又如何能从交通局一下拿回来一百万的修路扶持款?蔡蛋轻轻“哦”了声,心口绷了绷,他知道村里修条路要从交通局长手里一下拿到一百万是件很不容易的事情。石生鼎锅就猛点头,说:那是哩!你知道石善主任同局长什么关系?兄弟一样哩,蔡蛋问道:石善主任在县里关系很多?石生鼎锅说:那是的!又说:石善主任还有一点让我特别佩服,做人讲义气,出手大方。在江湖上混的人,有这一条自然朋友就多,事情打得开。

蔡蛋点点头,又点点头,若有所思。

汽车过了开发区,开始爬山了。从山下到甘蔡村,要走二十多里的盘山路。山里的马路,大多穿村而过。这天正好石羔村逢圩,马路上络络连连蠕动着很多前去赶圩的人。石生鼎锅一下加快了车速,一路把喇叭摁得雷响,惊得行人像青蛙一样往路边闪跳。蔡蛋急喊道:“慢点,慢点!”石生鼎锅狞着脸也喊:慢不得。乡里人生得贱,你要放让,他们就欺你,不得挪也不得让他,你要显狠,他们才会懂规矩,他一边说一边凶猛急迅地打着方向盘。蔡蛋惊骇之下,闭起眼睛,握紧了双拳。

他耳朵里听到的尽是轰轰的汽车喇叭声。

等到汽车慢下,喇叭声息,睁眼看时,蔡蛋才发现,石羔村已经给抛在身后好远了。

蔡蛋说:“没看到有你这样开车的。”

石生鼎锅笑笑,说:“都是搭石善主任学的。”

蔡蛋说:“你这样撞到人了怎么办?”

石生鼎锅说:“事实证明,我还没有撞到过人。你要知道,人都是怕死的。他们会躲。”

“我是说,如果万一呢?”

“硬要有那种不怕死不醒目的,那就是,他背时,我也背时。不同的是,他背时身体吃亏;我背时呢,大不了赔点钱。”

“什么逻辑。”

“我就是这个逻辑!”

“佩服!”

“你不佩服都不行!”

石生鼎锅仰头“哈”地一笑。

正这时,路堪下忽地蹿上一条黑狗,到了马路中间时,才发现迎面而来的汽车,猝不及防,一下愣在了那里。石生鼎锅也猛然一惊,紧踩刹车,汽车尖叫了一声,他却又脸一拧,踩下油门,嗡一声轰了过去。

汽车在前面一点停下了。

黑狗横死在了马路中间,蔡蛋看到狗脑壳压扁了,状如一摊牛屎,黑狗毛和脑浆胡乱地镶嵌涂抹在上头,丑陋又污秽。狗脖子还在流血,血中带着泡,咕一下咕一下地往外冒。一只狗眼珠被弹到了路边,死白死白的,看着心惊,蔡蛋肚子里一阵翻江倒海似的搅动,一股哕气冲上来,“哇”一声吐了。

石生鼎锅拎起黑狗甩进汽车的后备箱里。

石生鼎锅拿瓶矿泉水洗了手,笑哈哈地说:“托你蔡记者的福,今天中午多道好菜。”

蔡蛋吐过几口,一身绵软没有了力气,哼哼唧唧地说:“我是不吃狗肉的。”

“你那就蛮蠢,这样好的东西不吃。”

“我属狗。”

“我还属猪哩。猪身上什么东西都吃。”

蔡蛋坐上车,死狗的气味尖利地熏了过来,他忍住哕吐,皱眉说道:“你就这样把狗拖回去,不打算赔人家?”

石生鼎锅说:“赔个憨哩!它自己撞到我的车轮子底下,那就是我的了。走啰!”

石生鼎锅心里高兴,一路把车开得飞快。蔡蛋只好把半边脸呲出车窗外头,讓风吹着。快到跷脚岭林场时,一眼看到路边上走着一个人,略一辨认,欢喜地大叫一声:顺祥顺祥!就叫石生鼎锅停了车。

顺祥是他高中时的同学,学习成绩比他好,上的大学却比他差,原因是高考那几天,顺祥的父亲去世了,影响了情绪,没有考好,只上了二本的师范学院。毕业时却交了好运,进了县教育局,在办公室做文秘工作。这是个性格孤僻的人,跟同学、朋友都少有来往。蔡蛋同他快有一年没见面了,只听说他有什么事情得罪了局长,给派到乡下做扶贫工作去了。

顺祥见到蔡蛋也非常高兴,难得地开颜大笑着,扯住蔡蛋的手,邀请他到自己在林场的住处去坐坐。蔡蛋很奇怪,不明白他在乡下扶贫,何以住到林场里了。顺祥说:“这有什么奇怪的?我在乡下扶贫是不错,但那样的地方能住人么?我跟这里的场长是朋友,他的女崽到城里的重点学校读书,是我帮的忙,找他一说,即时就安排了一间宿舍,让我住到这里。怎么样,我盛情邀请你过去看看?”

“好。当然好。”蔡蛋欣然答应。他觉得这是摆脱石生鼎锅的极好的借口。本来,父亲他们是要状告甘石善的,如果知道他竟然坐着甘石善的车回村里来了,父亲会气得吐血,只怕父子都做不成了。

一路上他都在想着如何下车,一走了之。蔡蛋让石生鼎锅自己回去,并跟他许诺自己天黑以前一定赶到,就随着顺祥进了林场场部。

顺祥的临时住处在场部端头,隔壁就是阅览室,门前有一块花圃,几丛喇叭花开得正当时,花瓣怒张,鲜红而骄傲。过去是一排塔松,挺直的枝身,尖锐的叶针,浓密青翠。房间很小,仅一床、一桌、一椅,但很干净明亮,桌上和枕头边都放了书。他让蔡蛋坐了椅子,自己则往床沿上一靠,塌下屁股坐在床上。

聊过几句空话,蔡蛋问顺祥怎么会得罪局长的。他说朋友们都很关心这件事。他们都知道顺祥一直很顺从局长,同局长关系很好。顺祥说,事情其实很小(可能也很大),那次局里让他写年终总结(局里的年终总结每次都是他操刀),局长特意交代他,要对城关中学的一个女老师写上几笔,重点在勤和能。这个女老师,恰恰顺祥有点了解。顺祥的母亲,就是城关中学的老师,他们的家,也安在城关中学的家属区,常有同事过来串门聊天。他知道那位女老師在同事中口碑不大好,在学生中反映也很差。她是教音乐的,常常整堂课就安排学生们自己在课堂里唱红歌,有几次还不请假就走了,到处找不到人,把学生丢在教室里自由活动。她有一条拿得上台面的事情,是在市里歌咏比赛中得了三等奖,但议论很多,其中一条,说是花钱买来的。局里的年终总结,全县几千名教师,能够点名表扬作为典型的不过五六位,这又如何轮得到她呢?!顺祥没有把她写上去。当然他也没有把自己听到的反映说给局长听。局长看了总结,未置可否,只说了句:“好吧,你可以走了!”谁知事情拐就拐在这里,他因此把局长给得罪了。没过几天,局里宣布:让他到乡里来扶贫。后来才有知道内情的人告诉他,那位女老师是局长的相好,定了要提她做学校教务主任的。没把她写进年终总结里没关系,提了,不过是给她的上位增加一个砝码;不提,也损害不了她什么,年关一过,照样宣布了她担任教务主任。

蔡蛋发现,一年不见,顺祥干练了很多,话语顺畅,不时还抿一抿嘴,显出一种狠劲。蔡蛋问:“假如事先你就知道女老师是局长的相好,还会不会不提她?”

顺祥说:“也不提她。不过我会想办法做得巧妙一些。做人,总还要有些底线。我可以对领导很尊重,但也不想让人背后骂我是条狗!”

蔡蛋猛点头说:“讲得好!我举双脚赞成!”

顺祥说:“有这种想法的人,好像不多。好多人还是希望跟从领导,得到领导赏识的。我觉得这也可以理解。活在这世上,谁都会从个人出发考虑问题,避凶趋吉。在小县城里舞台就这样大,得罪一个领导就是给自己堵死了一条路,可能还远远不止一条路,因为领导之间互相都认识,都熟,都有一种默契,有那种很多人喜欢讲的所谓潜规则。他们也是互相依存,互相利用的。得罪了他们中的一个,很可能就得罪了一层人,到时候你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嗬,一年不见,你快抵上一个社会学家了。”

“你说对了,我正是准备报考省委党校的社会学系研究生。我要离开这里!”

“你有把握考取?”

“有把握!”

顺祥到了乡里,才发觉扶贫工作并不像想象的那么艰苦,相反还很自由自在。早晨可以睡到自然醒,吃过早饭,往村里一走,在村委会坐下聊一聊,或是到贫困户家里看一看,慢慢喝完一壶滚茶。村里小卖部门口的大樟树下,常年一桌麻将,他有时也在旁边,歪头看他们砌牌摸牌摔骰子。旁看的人里有不甘寂寞自觉高明的狠角色,不停地说三道四指点品评,把场面搅得十分热闹。顺祥是真君子,只看,只微笑,偶尔点头摇头,从不言语。中午都会回去睡个午觉。晚饭一般都要喝个小酒,有时同村干部喝,有时在乡里喝,有时同几个驻队的扶贫干部聚在一起喝,偶尔也会由场长安排,在林场小喝一顿。喝完酒就打麻将,打那种县里通行的乱酱和。一打到半夜,有时也搞点野外活动。捕鸟。捕野兔。捉石蛙。捉蛇。有一次跟林场的守林员手持猎枪追赶一头野猪,追出好几个山头,跌了好多跤,最后筋疲力尽,没有斩获,却感觉十分松快,周身澄澈。山里没有污染的瓜果蔬菜让他的肠胃变得顺滑,山里的清风洗涤了他胸中的尘虑,让他变得开朗起来。他常常坐在某个岭头的岩石上,思考一些社会和人生的问题。他知道自己回到单位后,只要局长还在位,就莫想再有出头之日。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跳槽?他一没权,二没钱,三没过硬的关系,哪里那么容易。这时他想起了在省党校的一个同学。通过这个同学,他又联系到了一位研究生导师。他决定报考这位导师的研究生。他带着土特产悄悄去了趟省城,当面聆听了教授点拨,又提回了一大包复习资料。从此他开始发奋,白天照样去村里乡里打个转身,回来,就关起房门学习。晚上也很少出去应酬。他已经把导师提供的复习资料烂熟于心,他也已经过了英语六级。万事停妥,他就等着通知到时赴省城一搏了。

“你是铁了心要考出去了?”

“那当然!王八吃秤砣。”

“同学三年,没看出来你是这样一个有主见,又有韧劲的人。佩服!”

“这还不是逼出来的。我们都明白,人的一生终究是要遇到很多坎的。庆幸的是我这么早就遇到了,因为我还年轻,年轻就是本钱,跌倒了不怕,撞得头破血流也不怕,还可以从头再来。说不定从头再来的路子比现在更好。”

“不是说不定,是肯定。”

“那很难说。但是起码有一条,我可以把自己的人生活得更丰富一些。待在县里,前景基本上就是一碗水可以看到底,到外面,天地舞台都大了,日子就完全不一样了。”

“你这次给贬下来扶贫很抵(值得)。”

“坏事变成了好事。”

“什么时候我也下来扶贫。”

“快不要那么想。我刚给整下来的那番日子,也是很难过的。你现在的单位很好,很体面,做的又是自己喜欢的事,领导也器重,顺风顺水,日子过得安逸,那就没有必要自己为难自己了。毕竟是,一动不如一静。”

“唉,马屎外面光,也不尽是你们看到的那个样子。”

“乡下狮子乡下舞,各有各的套路。”

“那就这样舞起来吧!”

“对咯对咯,随遇而安,各人都有精彩。”

顺祥仰高了颈根笑起来,咯咯有声。蔡蛋好像从没看到过他这样清朗的笑,不由也咧嘴笑了。笑里带出丝丝苦涩。

顺祥笑着站起身,提出中午要请蔡蛋喝个酒。他说场部门口有家山里小酒店,门面很不起眼,但菜好饭香,都是柴火烧出来的,时常还可以吃到山珍,野鸡、野兔、麂子、竹鼠、蛇怪都有,特别有道口中味石蛙,香,鲜,想起都流口水。他要蔡蛋一定去尝尝。

蔡蛋立即起身出门,外面,阳光正烈,大地十分明媚,那片喇叭花开得更热闹了,花蕊偾张,似乎下头有一群小精灵正使劲地大气鼓吹。蔡蛋伸手抚着路旁的冬青树篱,慢慢往前走,心里十分舒坦。

他忽然听到有人大声说:“哎哎,我的活爷啊,你到底拱出来了。”

他抬头,就看到石生鼎锅正从树荫里的台阶上站起来,他的车还停在场部门口的马路边。

“咦,你还没走?”

“走了走了,回去了,又打转回来的。——你说为什么?不是我霸蛮,是我们石善主任硬要见你。人家石善主任在县里,宣传部曹部长留他吃饭都没吃,特地赶回来陪你。你不到场,我交不得差。只好再打转回来接你。”

蔡蛋冷眼看了他一会儿,眼珠慢慢活泛起来。曹部长是主管宣传口的领导,自己平时要见他一面可不容易,甘石善好牛逼,领导请吃饭还不吃,要来陪自己。他心里涌起一丝得意,又觉得这个人也许是值得打交道的。

就在闪念之间,石生鼎锅已经揽住他的肩膀,把他拥上了车。他甚至都没来得及同顺祥打声招呼,汽车就开动了。

他把一些顾忌也都丢开了。

这餐酒喝得有点惨烈。陪酒的人并不多,甘石善、石生鼎锅、村妇联主任,还有两个村姑,一叫翠英,一叫宜红,都是村部兼搞接待工作的,这些人无论劝酒喝酒,都很高张。甘石善沉郁,石生鼎锅粗狂,妇联主任泼辣,翠英温软,宜红则自恃和蔡蛋是老上蔡村的地道老乡,狂甩亲情牌,几个人挟着一股无法抵挡的气势,轮着劝酒。蔡蛋一时把持不住,端了酒杯。头杯酒下了肚,随后就停不下了,只好来者不拒,一杯又一杯地接招。所幸甘石善格外开恩,允许他喝小杯,其他人都拿大杯。事情也是蹊蹺,蔡蛋在外面时一喝酒身上就起砣发痒,情状难堪,可是回了老家,水土一合,那些症状就没有了。他还是有点酒量的,大概喝个三四两白酒没有问题。但他还是怕醉,只能盯住一个人对酌,才有可能幸免。他盯的是石生鼎锅。石生鼎锅自恃海量,又见蔡蛋一直推推让让,喝一杯酒脸就红了(岂知他喝一杯酒脸红,喝十杯也是脸红),又还想在石善主任面前表现,竟提出自己两大杯对他一小杯。大家见他如此豪气,便都掉转枪口,一致对他了。两个村姑还敲筷子拍巴掌,兴奋得脸都红了。平时酒桌上她们都是看到石生鼎锅搞翻这个搞翻那个,很想看看他醉了是个什么样子。

石生鼎锅果然出了洋相。大块狗肉,大杯白酒。咕——一杯。咕——一杯。眼皮都不眨一下。喝酒哪能这样喝呢?喝醉了酒的石生鼎锅原来样子是最难看的。一头一脸血一样红,连眼睛、鼻尖都红了,红得像是随时要绽破皮肤,鲜血喷涌而出。忽然就头一跌,分开嘴巴大哭起来。没有眼泪,只是长声地干嚎,嚎声浊重尖利,长得让人惊惧,担心他一口气转不过来,随时断了。嘴角的哈喇子流起好长,晶亮晶亮的。众人一时都愣了。甘石善冷冷地望着他,说:“收场吧!”又说:“让他放到后头去睡一觉。”站起身,又自言自语了一声:“哪里有这样喝酒的?猪一样的东西!”

村部的后头有几间客房。几个人抬手抬脚将石生鼎锅搬过去,胡乱丢在了一张大床上。

蔡蛋喝得也有点多了,似醉非醉地,也给挟到客房里躺下了。他听到妇联主任放了杯蜜糖水在床头,很想说声谢谢,却一下睡着了。

隔壁的石生鼎锅仍然在不歇气地嘶声哭嚎。哭声入耳,让人心惊。蔡蛋睡得很浅。

朦胧昏睡中,他听到隔壁有人大声地擂门,然后,有人大声地说:“石生鼎锅,你醒转来一下。” 石生鼎锅没有回音,那人就又说:“石生鼎锅,出大事了哩!”这话可能是对着石生鼎锅耳朵喊的,终于醒了,嘟嘟囔囔地问:“什么事?”那人小了小声说:“背弓岭哩,蔡瘸子哩,砸断了脚哩!” 石生鼎锅说:“你去找石善主任。”那人说:“你是公司的法人代表哩,从来有事都是找的你。” 石生鼎锅说:“明明公司是石善主任的,哪里来的我是法人代表?”那人说:“你这人真是醉得不轻,营业执照上挂的是你的名哩!” 石生鼎锅说:“哦,法人代表。啊,法人代表……法你妈妈的……哇——”忽地就呕吐起来。

蔡蛋这边好像也闻到了酸腐味,肠胃一阵翻搅,人就醒了。他咬紧牙关,竭力不让自己呕吐出来。他还想听听隔壁说些什么。

可是隔壁那人已经给熏跑了。只有石生鼎锅还在砸床砸柜地呕吐。酸腐味更浓烈了。

蔡蛋起身到卫生间,对着马桶吐了一阵。吐完了,轻松得一身发颤。嘴里尽是苦涩。

蔡蛋明白了一件事,承接背弓岭修路工程的公司,法人代表挂的是石生鼎锅,但那公司实际是甘石善的。政府拨给的一百万修路扶持款,其实归了甘石善。好你个甘石善呀!

蔡蛋拧开水龙头,洗了头洗了脸,漱了口,又发了一阵呆,就轻轻出门,直往背弓岭去了。

背弓岭的后山已经给围起来了。两层楼高的竹桩间隔不匀,曲里拐弯地扎在地上,厚重粗黑的油毡布围得严严实实,抬头只能看到岭尖上的树冠和岩头。围墙中间开了个大门。大门关着,只在有汽车进出时,才有两个戴藤条帽的人跑过来吃力地把门拉开,汽车一过,立即又合上了。大门两侧,拿石灰水刷了标语,一边是:修路架桥,为民造福;一边是:施工重地,严禁入内。标语在阳光下亮得晃眼。门口竖着的标牌上白底黑字,写起甘蔡村背弓岭的修路内容,东起哪里哪里,西至哪里哪里,路长多少公里,路厚多少厘米,还有水泥标号、路基要求、施工时间等等,承修单位是“善哉工程公司”,法人代表为“甘石生”。一切都很规范,但又好像规范得有点过头。他这是做给谁看的呢?蔡蛋正思忖间,忽然听到几声哨声长鸣,静默一刻,就有炮声炸响,一蓬白烟漫上山顶。围墙里头有了人声和杂沓的脚步。

蔡蛋过去擂了门,旁边的窗口忽然打开了(先前蔡蛋竟没留神还有扇窗口),一个光脑壳探出头来,恶声问道:“做什么?”蔡蛋说:“开下门,我要进去。”光脑壳问:“你是什么人?”蔡蛋说:“中国人。”光脑壳说:“看你样子都不像中国人!”蔡蛋问:“那你说中国人是什么样子?”光脑壳说:“反正不是你这个鬼样子。”蔡蛋一下恼了:“你让我进去,让我进去再说!”光脑壳嬉笑地说:“你不识字么,没看到外头墙壁上写的‘施工重地,闲人免进!”蔡蛋说:“我不识字?我比你屋里一蔸子人加起来识的字都多!”光脑壳说:“既然如此,那你赶紧滚蛋!”

正吵着,后头过来一部卡车,停在木门前不断地鸣响喇叭。门一开,蔡蛋紧跟在汽车后面就溜了进去。

没想到光脑壳动作也很溜刷,冲过来一把便揪住了蔡蛋的衣领,一边大喊:“来人呀,进来了强盗拐子!”就有几个戴藤条帽手持短棍的蹿了过来,杵在蔡蛋周围,一个个体壮腰圆,凶神恶煞。

蔡蛋生怕挨打,好汉不吃眼前亏,大叫着:“我是记者!”一边就摸出记者证让他们看。

光脑壳鄙夷地笑了:“你有记者证?我还拿得出军官证、警官证、医生证、公务员证哩,你以为吓得到我们?!”

蔡蛋说:“我就是县报的记者,我大名蔡蛋,还就是老上蔡村里人。”他醒起脖顷,呲着牙齿,将记者证在手背上拍得啪啪响。“去把你们甘石善喊来,把石生鼎锅喊来,看我是真记者假记者。我警告你,你不要捏拳头!”

蔡蛋的气势把光脑壳镇住了。

陆续有人过来,其中也有认识蔡蛋的,就小声嘀咕:“这是老上蔡村蔡十九屋里的蔡蛋啊,县里有名的大记者哩!”

光脑壳早已松了手,扎撒着两只大巴掌,不停地转动脖颈东张西望着,有点不知所措。

僵持一阵,就听门口一阵喧哗,众人纷纷闪避,石生鼎锅一头撞了进来。石生鼎锅仍然一身酒气,双眼血红,指着光脑壳斥道:“你猪脑狗眼睛啊,蔡大记者都不认得!”光脑壳说:“你自己再三再四交代的,任何人不准放进来。我是执行你的规定。” 石生鼎锅喝斥道:“还犟嘴!老子一脚踢死你!”唱散了众人,咧嘴对蔡蛋笑笑,说道:“得罪你了蔡大记者,这些人就是没文化没素质,教不变的猪!”光脑壳早已退回到了门岗上,嘴里叼起了烟,眼睛一瞥一瞥地往这边瞭。蔡蛋冷冷地望过去,心里犹自悻悻不已,说:“这就是你手下的保安?” 石生鼎锅嗨嗨笑道:“还上升不到保安那个层面,也就是个守门的而已。——而已而已。”

蔡蛋望望围墙、门岗,还有闪在远处的几个戴藤帽持短棍的后生,说:“不就是修条路么?用得着搞这样森严?” 石生鼎锅说:“这工地不同于其他工地,这是开山放炮哩,一炮出来,石头鼓乱飞,伤到了人会拐场,不森严点不行哩。”蔡蛋想想,点头说:“也是哩,安全第一。”

蔡蛋又问:“这工程公司是你的?很入(赚)钱的吧?” 石生鼎锅说:“有什么钱入,劳神费力,都是做好事了。”蔡蛋说:“不入钱的事情你会干?我不信!” 石生鼎锅说:“不然什么叫思想觉悟?我这人别的不行,觉悟还是高。”蔡蛋说:“我们正要抓这样的典型哩。找个时间我们具体谈一谈,我给你好好宣传一下。” 石生鼎锅一下有点急了,往后弹跳出一步,品着脑壳说:“莫,莫,你还是多宣传一下我们石善主任。”

石生鼎锅就提议蔡蛋返回村委会去,说是资料都准备好了,座谈会的人员也马上就到。

蔡蛋从来就很烦参加座谈会。他觉得在那种安排好的座谈会上,根本就听不到真实的声音,个个都像拙劣的演员,尽说一些不着边际的假话、套话、昏话和背良心的话,听得比吃闹药还难受。他让石生鼎锅取消座谈会。他会找时间去走访一些人家,看看资料,还同石善主任聊一聊。但他现在只想到背弓岭上走一走。

“背弓岭炸得像个癞子头,有什么好看的?”

“正是背弓岭快要消失了,我才要看一看。”

“看癞子头? ”

“小时我经常在背弓岭玩,去找些记忆回来。”

“知识分子就是毛病多。”

石生鼎锅提出要陪蔡蛋一起上去,给蔡蛋一口拒绝了。他想要独自走走,随处站一站看一看,捡回一些童年少年时的记忆。他还让石生鼎锅不要预备他的晚饭,他要回家看看。到了屋门口都不回家,只怕要挨父亲臭骂。

说着话时,一部卡车从山里开出来,在石生鼎锅跟前急刹车停住了。司机探出头同他说了几句什么,石生鼎锅就从拉开的车门跳上去,转头对蔡蛋说:“那就你自己安排吧。”

汽车轰一声跑出去了。一阵浓黄搅腾的尘雾中,蔡蛋看到车上站着一蔸好高好大的火力楠树,枝叶抖抖闪闪,后斜着,似在挣扎和呼叫,转瞬即逝。

蔡蛋望着那阵尘雾发了一会儿呆。

背弓岭已经给毁践得不成样子。早先苍翠蓊郁的岭头,如今满目疮痍。小半边山包被夷平了,另一产岭头兀自耸立,剖开了的山壁上裸露着黄土层和大块大块的岩头,支棱突兀,颜色斑杂,一望惊心。蔡蛋上上下下扫过一遍,胸口像给岩头顶住,有点恍惚,脚也虚得差点站不稳。山半腰上散落着一些人,正使着电钻打炮眼,电钻的声音很尖利,吱吱叫得噪耳。蔡蛋信步走着,弯到山后,找到那条上山的小路。他小时候就是常常从这条小路爬到背弓岭上的。路口两旁,各有一条石棱口,各有一条石棱顺着路径蜿蜒而上,上粗下细,状如游龙,村里的先人给这里取名叫“神龙湾”。神龙湾没有水,连条小溪都没有,只在“龙”尾的石缝里有一股细细的泉眼,泉水很细,却长年涌流不止,天涝那样,天旱也那样。有人在泉眼下处挖开一个菜锅大的小坑,让水蓄住。团转砌起一圈岩石,旁边置一竹端,供人舀喝。泉水清冽甘甜,据说还有治病的疗效,村里的人有个发痧头痛,肚胀拉稀,就到这里舀半桶水回去喝了。蔡蛋属狗,他的父亲蔡十九相信狗与龙犯冲,叮嘱他每回上背弓岭都要在这里舀一勺泉水喝了,然后,再背对背弓岭屙一泡尿,说是这样才可以禳解,化吉呈祥,蔡蛋到了路口,發现石棱还在,小坑也还在。泉水却已经干涸了,只在坑底还能隐隐看到丝丝水渍。不是传说泉眼通着天眼的么?怎么就会干了呢?他十分不解。没有了泉水可以不喝,但屙尿的仪式却不能不到位。他悄悄转身,抠出家伙就屙出一泡长尿。

热烘烘的骚尿,让他蓦地又想起十九年前,就在上面一点的断崖上,屙泡尿却招致黑狗啄咬一口,他想起黑狗那双眯得细细闪着寒光的眼睛,想起黑狗拖地的秃尾巴。想起了黑狗咬人后全身毛发抖擞,那是怎样一副爽得不得了的样子啊。他打个尿噤,神情恍惚起来,有了种莫名的恼怒,忽然大喊一声:“咬你!”拔脚就往岭上疾走。

他在半山腰停下来。他闻到了一股熟悉的泥土、草根和树叶的味道。左手边岔路进去不远,是歇云坪。这是上蔡村人最为神往的地方。坪不大,也就半亩地的样子,前宽后窄。尽里头的石壁上,凸起一索大石,状如人形,眼睛、嘴巴、下巴上飘飘的胡须,都非常清晰,村人给这具天生的石头取了个名字,喊作:“福源菩萨”。福源菩萨是一村人的保护神。每逢初一、十五,村里人都要上来,敲一敲旁边树枝上吊着的铜铃铛,然后给菩萨上香。站在歇云坪上,可以看到对面两座大山夹峙的山垭里一跳一跳往上升的太阳,可以看到下面一大片田野,一条溪水弯弯地从中间划过,带着波光滑向了烟雾缥缈的远处。据说上蔡村的祖公老子一眼看中这块地方,随手捡起一砣岩头用力甩下去,就在岩头落下的地方搭起了上蔡村的第一间茅棚。然后换作砖瓦房。再然后砖瓦房就挨着一栋一栋地砌出去了。砌了一大片。挨挨挤挤,纵横参差,却巷陌井然,成了一个村落。歇云坪里很多树。柏树,樟树,檀树,栎树,黄杨树,白枫树,桂花树,每种树都只一蔸两蔸,都有几十上百年的岁数了。树都不甚高大,枝干枯峻,树皮焦黑,叶子一律墨绿色,且密密层层,在空中交织成了偌大的伞盖,密不透雨,地上一蓬一蓬地丛生着蓬蒿、萱草、马鞭草、狗尾巴草、洗手香,还夹杂着六七棵酸枣树。得了树木和青草的庇护,歇云坪里异常阴凉干爽,外头大太阳,里头却要穿罩衣,甫一靠近,身心就已松快安逸下来,歇云坪进口处搁了两块条石,供人歇凉。蔡蛋小时候就常常坐在条石上打远望。他看远处山垭上的岚烟,看田野里大片金黄的稻谷(或是青翠的禾苗),看黑黢黢的屋瓦,有炊烟从瓦缝里袅出来,先是很细很浓,转眼间就散成了稀薄的一片,一头水牛在溪边饮水,忽然抬头,昂——地长叫一声,溪水诡异地闪着亮光,迤逦西去,一头扎进远处的云雾里,不见了。过一会儿,只在更远处闪现了出来,虽然更细,却灼亮得耀眼,把周围的山影都灼黑了。蔡蛋一下子激动起来,张开嘴巴,呲出龅牙,“呵——呵——”地大喊,他很少这样松快。

自从读大学以后,蔡蛋就再没有上过背弓岭。歇云坪留给他的记忆是温馨的,遥远的,不可磨灭的。但眼下的景象让他好吃惊。歇云坪像是经历了一场浩劫。所有的树木都被起走了,地下只留起一个一个深坑,坑口大的如扮桶大,小的如饭桌小,挨挨挤挤,黑咕隆咚地像一只只失神的眼睛,瞠目向天。起出来的泥土就压在一旁的青草和酸枣树上,起树时绞下的残枝碎叶断根到处堆集,乱糟糟地狼藉。一条狗婆蛇从土堆里钻出来,吐一吐尖细的舌头,唰地又溜进了土坑里。一只黄蜂在他头顶上“嗡——啊——嗡”地啸叫。蔡蛋略略抬头,却看到福源菩萨还在原来的石壁上,眼睛、嘴巴、胡须依然清晰,只是脸块上不知给谁和了一团稀泥巴,眼睛糊住大半,变得很失神。蔡蛋很想爬上去给菩萨脸上的稀泥巴擦掉,挪了挪步,又停下了。脚下是一个大坑,跨不过去。他记起来这个位置原来应该是蔸大檀树,岁数很大了,据他父亲蔡十九说,自己还很小的时候,这蔸檀树就在这里了。树身很粗很长,树顶上坐了个鸟窝,站在家门口就能够望见。清早和傍晚,总有很多鸟在树上头盘旋。村里人常常根据鸟的盘旋判断天气阴晴。蔡蛋很想爬到树顶上探探鸟窝,偷偷爬过几次,每次都只爬到一半就滑跌下来了。这事给父亲知道了,挨了一顿恶骂。现在,檀树不见了,那些鸟呢?又会飞到哪里筑窝去了?蔡蛋展眼四望,高空朗朗,西斜的太阳依旧厉火,山风打着纠窝子往身上撞。山风很硬,打在脸上麻麻地生痛。电钻的声音更响了,叽叽地直往心里钻。一种伤感漫上来,蔡蛋心里也像钻出了好多坑洞,一片荒凉。接着,就是愤怒。愤怒得两腿发抖,眼皮下有点热热的。

蔡蛋不想再看了,拣条小路下山。

小路经过打炮眼的工地,握电钻的工人歇了手,朝他喊:“大记者,不多转转,就走了?”一听就是外乡口音。他们这么快就知道他是记者了。蔡蛋说:“上头有神灵,你们在这里打炮会背时的。”工人说:“沙拉(我们)晓得哩,不是工钱开得高,沙拉也不得来寻时背。”又有小后生说:“钱比神灵大,不怕。”就有年长点的喝斥他:“啐,乱说。每日里出工闪,沙拉都会敬炷香,求神灵谅解、保佑。”上前搭话的人附和说:“对哩,要怪也怪喊我们来的人!”年长点的忙说:“不会怪不会怪,菩萨慈悲,都不会怪。”说得一众人都大声怪笑。

蔡蛋也笑笑,兀自下山去了。

守门的光脑壳看他出来,早早地打开门,迎上来,递烟点火满脸谄笑,说:“记者先生,就转回来了?”蔡蛋“哼”一声,爱搭不理,光脑壳又说:“不打不相识,相识是朋友。记者先生,小的我求你一件事。”蔡蛋拿眼睛望住他,让他说。“返去见到老板,求你搭我说句好话。”蔡蛋还是不响,光脑壳就又说:“怪人不知礼,知礼不怪人。你是有文化的人,不要搭我一样见识。来来,再吃筒烟。”蔡蛋不耐烦了,说:“有屁就放!”光脑壳拿手一摔自己嘴巴,说:“不会放屁,逗人胀气。记者先生你不知道,沙拉老板好厉害哩,你不搭我讲句好话,我这个月的奖金就完蛋了。”“有这样厉害?” “就有这样厉害!——求你了。”

蔡蛋出门很远了,才大声嘟出一句:

“你莫想!”

蔡蛋差点没能进得了老家的门。

他远远看到家里的大门是敞开的,可是走拢去,却一下关起了。他用力擂门,又大声呼叫,后来还是娘老子霸蛮给他打开,他前脚跨进堂屋,蔡十九跟脚就进了他的睡房,把门拴死。他走到门口,隔门喊了几声,蔡十九才在里头搭了句腔:“你这忘本的黄眼畜生,不要进我的屋!”蔡蛋说:“我是你的崽,你的屋就是我的屋。”蔡十九说:“你不是我的崽!”蔡蛋说:“我是不是你的崽,要问我娘老子才晓得。家家(姆妈)哎——”娘老子在灶屋里烧水,远远丢过来一句:“这两爷崽好没名堂哩!”蔡蛋还想逗一句霸,睡屋的门忽地一下打开了,蔡十九拄根木棒横在门边,恶声说道:“我没有这样七不乖八不蠢的崽。你要敢踩进这门一步,我打脱你的脚!”蔡蛋嬉笑着说:“我是你搭娘老子两个人的崽,我的左脚是你的,右脚是娘老子的,你要打脱我哪只脚?”蔡十九说:“我只打脱你左脚。”蔡蛋说:“那我就拿右脚跳拜拜,跳到你屋里去。”蔡十九不觉笑了,叹气說:“哪样会教出你这样一个崽。”蔡蛋大声说:“你教的!”蔡十九一下声气又粗了,说:“你还有脸说是我教的?我喊你写篇文章发到网上,你不仅是不写,还跑到人家那里喝酒吃肉,打得火热,害得我在村里好倒丑,给人指背,连大门都不敢出去,这是我教的?”蔡蛋心里一惊,中午才在甘石善那边吃了餐酒,这里就都知道了,消息好灵通哩!他能想到老父亲在村里受到了怎样的白眼和奚落,只怕是辱骂都少不了的。代子受过。难怪老人家那么大的脾气。他心里有了种负疚感。

母亲端着茶,顺手拖了张竹椅子过来,说:“坐到讲。不要搭你爷老子一样见识。”

蔡蛋接了茶,挪开椅子,依然站着,面对睡屋里头的父亲。堂屋光线明亮,睡屋里暗,他只能大致看到父亲的轮廓。他听到父亲“哼”一声,动了动,拄着的木棒斜下去一点。蔡蛋递了根烟进去,里头迟疑一霎,伸手接住了。

蔡蛋叫了声父亲,说:“你放心,我会凭良心做事的。”

蔡十九说:“你良心长到背上去了!”

蔡蛋叹一声:“我现在也不想搭你多解释。”

蔡十九说:“你解释呀!只要你解释得通,我叫你一声爷都可以!”

母亲怨恼地插了一句:“这样的事也可以倒起说的?七蠢八蠢。真是越老越迷糊了!”

蔡十九说:“是我迷糊,还是他迷糊?”

蔡蛋说:“我不迷糊,我有我的主意。”

又说:“我还要再看看。”

正说着,陆续有人过来看他。

头一个进来的是蔡发。还在门口,就大声喊:“蔡蛋蔡蛋,你也知道回来一转啊!”走进门时,手里一根烟就呲了过来,蔡蛋不接。摸出烟来敬过去。蔡发晃一晃手里面的烟说:“和天下。”蔡发说:”你的烟不及我的好。先吃好的。“一下把烟筑到蔡蛋嘴巴,打燃火机给他点着了。

来了客人,蔡十九也不置气了,悄悄把木棍藏到门背后,出来给蔡发打招呼。蔡发点点头,道声“十九哥“,顾自坐下,跷起二郎腿。

蔡发同蔡蛋是没出五服的亲戚,两人在小学上过几年学。蔡发比蔡蛋大两岁,但辈分高,蔡蛋要叫他叔叔。蔡发从小就不爱读书,顽皮捣蛋,尽做歪栽事。小學三年级就开始抽烟,把烟圈一个一个地往天上吹。那时候小学校设在甘石村,吃中饭都不回家,带些红薯,包谷将就,或在附近的小卖部买个面包吃。蔡发常常以叔叔的身份将蔡蛋手里的糖糍粑索要过去,转手卖给别的同学,然后买烟抽。小学读完,他就去了广东打工,据说讨过饭,擦过鞋,派过小广告,后来在一个工地上打过几年工,还到一个讨债公司混过一阵子,八年前,忽然西装领带头发梳得溜光地回来了。他出资十万注册了大世界建筑设计装修公司,他这个名头很大的公司其实只有一个人,董事长、总经理、设计师、会计师统统都是他。(注册时分别用了他父亲、母亲和一个远房亲戚的身份证。)他挎个名牌假包,四乡八村到处跑,有时也跑镇里,跑县上,见人就开烟,发名片。他的业务范围大得没有边,起屋,架桥,铺路,开山,捡漏,建水泵房,接水管,筑灶台,搭猪棚,挖化粪池,结婚的新房装饰,丧葬的灵堂和墓室修筑,什么活他都接。无论大小,不避陋秽。接到了活,他再去请人设计,请砌匠,请木匠,请石匠,请瓦匠,请电工师傅,请小工。他手里有一批这样的师傅,随时一个电话就过来了。他舍得下本,舍得钻,也舍得出力,常常一身泥一身水地搅在师傅们里一起做事,他是村里人看着看着发起来的。他很快就成了上蔡村的首富。他早先的名字叫“蔡发财”,上小学的时候,自己把后面的“财”字去掉了。蔡发几年前在县城里买了房,蔡蛋一直看不来他这个名字,也看不来他这个人,避着不同他交往。谁知回到老家,他一下就找上门来了。

蔡蛋眯着眼抽烟,不声不气。

蔡发单手接住蔡蛋母亲双手奉上的茶,抿一口,说:“你上背弓岭,没有人拦你的?”

蔡蛋又是一惊,心想这里好像到处安了摄像头,他才从背弓岭下来,怎么又都知道了。他淡淡地说:“拦了。他们什么人,拦得住我?!”

“还是只有你‘丫了。”

本地话“丫”是骄犯的意思。蔡蛋说:“不是我丫,是那些人太丫。”

“是哩,他们丫哩,把好好的一座背弓岭喊毁就毁平了。”蔡发恶凶凶将一片茶叶喷到地下,抿嘴发了一阵狠。

蔡蛋点头:“看了心里痛。”

蔡十九说:“作孽哩!”

蔡发说:“大跃进炼钢铁那时际,千千万万岭上的树砍完砍绝,惟独背弓岭没有动它。”

蔡十九说:“是不敢动,那阵子的人还信这个,哪里像如今的人胆子这样大。那岭头上的树都是几十年了,有的还上百年了,一阵子,说砍就砍得精光,悟起就心痛。”

蔡发说:“你以为是砍了?都是挖起走了哩,运到广东那边卖高价。如今这种老树值钱哩,一蔸树能卖几万,十几万,抢着要。”

蔡十九瞪眼说:“你打信口哩。我知道老树值钱,也值不得那么高吧。你怕那树是镶了金边啊!”

蔡发也瞪眼说:“我讲出来不怕吓闪了你,你知道歇云坪福源菩萨门口的那蔸檀树卖了好多钱?四十八万!——是四十八万的票子哩!”

“没可能!没可能!”

“你说没可能,我这里有凭有据。”

原来是甘石善的公司在背弓岭一动手蔡发就留了神。背弓岭上炮声隆隆,硝烟弥漫,给人一种开山修路的热闹景象,暗地里,却把老树一蔸一蔸连根挖起,运到外地卖钱。蔡发就在背弓岭的对门山上,居高临下,拿望远镜看了个一清二楚。他还驾车尾随运树的车到了广东的番禺和顺德,亲眼目睹了交易过程。他的手机里,存了十几幅老树的照片,树和人物都清晰可见。这些树,蔡十九从小看到老,看了一辈子,一看认得。

蔡十九一边看一边吐口水,嘴里咒道:“背时倒灶哩,该死该埋哩,这样的歪栽主意亏他悟得出。他不是在村民大会上立了保证,以后要在背弓岭的旧址上修一块村民公园,里头有亭子,有楼阁,有儿童游乐场,有老人活动室,还要有树有花,他会把背弓岭上的老树都留起,到时候移栽到公园里,给我们观赏、歇凉。”

“他这样讲过么?”

“讲过,红口白牙,一点不错。”

“你们就都相信了?!”

“当然相信了。他是村长,会上只有他说的,没有我们说的,只好相信。”

“他那是打鬼讲哩,一派谎言。他说把老树留起,这话没错,他们是在北边山下留起了好多老树,可是都不值分文,值钱的都给拉走卖了。今天又拉了两蔸,一蔸火力楠,一蔸桂花树,我是看到蔡蛋来了,要过来打招呼,才没有跟起去。不过我是记下了的。”

“呵呵,那蔸火力楠都拖走了?那还是生蔡蛋那年,公社来推广种植火力楠,我特地要的树苗,专程上去种起的。我想要留个纪念。这些绝蔸子的也拉它去卖了钱。”

蔡十九又跺脚又拼头,恨声连连。蔡蛋偷瞟他一眼,又埋下脑壳,只不作声。脚下的地板砖有点返潮,润润的,幽暗地反着光。他感觉到门口进来了一双脚。又进来了一双脚。人影快速地到了他们该落脚的地方。他没有理会从各个方向飘来的问候声音,沉默着。他大致清楚了,甘石善借修路的名义,除了有村委会的预算拨款,另外还得了政府的扶持资金,暗地里还卖树入钱,这笔收入就是纯收入了。他很感叹甘石善的算盘真是打得精。他似乎有点明白了甘石善为什么生意做得好好的,却要来竞争村委主任,原来看中的是这份权力。只要有了权,运作起来,赚钱更方便,更容易。问题是这个王八蛋又做师公又做鬼,还要利用自己手里这支秃笔,往脸上贴金。这样的文章,他能写么?可是不写,周社长那里交代得过去么?很显然周社长是得了不少好处的,不然怎么会那样霸蛮和执着。想到周社长,他不由打了个尿噤,脚底发凉。

这时陆续进来的村人插话了,纷纷说:

“蚂蟥咬人两头叮,这村主任也太贪了吧!”

“甘石善、甘石善,看他那头相就不善,话说得漂亮,事情做得丑!”

“我们去告他!”

“是哩是哩,瓶口封得住,人口封不住!”

“蔡蛋你是有头面的人,要搭我们出头!”

……

蔡蛋举头扫了一眼,忽然一懔,发现来的人大多是自己的亲戚,堂兄、堂弟、侄子、侄外生、堂叔、细奶奶、外家老弟,或坐或站,都巴巴地拿眼睛觑他。有一堆闲人将脑壳呲在大门框上,脸上漠漠的。

蔡蛋感觉到了一种蹊跷。

正琢磨着,蔡发又逼过来一句:“听到了吧,说起来村里人就卵根子抽,意见不知道好大!”

蔡蛋说:“是哩,这种人应该去告他。”

蔡发说:“告过,人家不睬。”

“那就再告。”

“再告也是空的,那甘石善的本事不是一般的大,他早把告状的洞眼都堵死了。”

“有这样夸张?”

“就有这样夸张。不然也不会惊动你老先生,劳神让你写文章上网,或者就在你的报纸上发出来,如今也只有这样才能不被堵住。”

停停,蔡发又说:“本来甘石善的公司接这个工程就不合规矩,招投标的程序都没有走,村委会几个人对上口,就定下了。不然我的公司也完全有能力接这个工程的。”

蔡蛋一听,明白了:蔡发是要把甘石善搞下来,自己的公司去接这个工程。他觉得蔡发的想法非常龌龊。甘石善是霸道,巧取豪夺,用心很深,令人不齿,蔡发却也一点不地道,机关算尽,还要借刀杀人。蔡蛋突然涌上了一种恶心,一种恼怒——这种恼怒甚至超过了对甘石善的愤慨,他一下把吸了半截的烟碾在地下。

蔡蛋说:“我们先不要讲这事了。”

蔡发也说:“好,不讲了,走,吃饭去,蔡蛋老弟难得回来一趟,今天我作东,我们好好铳(喝)一壶。”

蔡蛋的母亲忙说:“你说痴话哩。我的崽回来了,不在家里吃饭,要到外头去吃?”

蔡发说:“婶婶你就给我个面子好不好。我已经把村里百味酒店的几张桌子都包下来了,还特别交代他们搞点野味来下酒。见者有份,在场的都去啊。”他站起身,挥手招呼大家。

蔡蛋也站起身,说:“我去撒泡尿。”

蔡蛋的母亲跟随在后面,转出堂屋,紧走两脚,挨在蔡蛋身边小声说:“蛋蛋啊,他的饭不好吃的啦!”蔡蛋点头:“我知道。”

蔡蛋关上厕所门,即刻拿手机给梁艳发了个短信。他要梁艳五分钟后打电话过来,编个理由让他返回县城。

梁艳很守时,蔡蛋刚回到堂屋,电话就追过来了。蔡蛋把手机声音调得很大,旁边的蔡发听得清清楚楚。梁主任通知他报社有紧急任务,着他必须马上返回社里。并说,阿扁已经到了跷脚岭林场,十几分后上去接他。

既然如此,蔡发自然不好再强行挽留。他本来还想拿自己的小车送蔡蛋回城也没了可能,这让他十分恼丧。他只好重三倒四地叮嘱蔡蛋:“一定要记得上网发文章啊!我们就都指望你了。”

蔡蛋不点头,也不摇头,只不作声。

阿扁很快到了,她猛然将摩托车刹停在蔡蛋跟前,一脚点地,发动机还轰轰吼着,说声:“上来啊!”蔡蛋就一偏腿跨上去,骑坐在阿扁身后。阿扁又说声:“走了啊!”一踩油门,摩托车一下轰出好远,卷尘跑了。

摩托快到林场了才慢下来。

阿扁大声问:“你们是做什么,这样急忙急促的?”她正在林场办事,突然就给梁艳一个电话,火急火燎地催去接人了,完全莫名其妙。

蔡蛋说:“一言难尽哩!”

阿扁说:“一言难尽也要说。”

蔡蛋想了想,就掐头去尾,择其扼要说了说,磕圪圪,阿扁只听到大概意思,却已经躁了起来,哑声说:“不写!什么文章都不要写!”

蔡蛋说:“若不写,周社长那里交不了差哩!”

阿扁说:“那写了呢,就不怕你爷老子骂?”

“当然怕,怕得紧!”

“那周社长大还是你爷老子大?”

“恐怕还是周社长大吧。”

“我若是你爷老子啊,现在就铲(扇)你两耳光!”

阿扁哈哈大笑着,又将摩托开得飞快,蔡蛋的耳朵里啸叫起来,两边的山林猛往后倒。拐弯下山,一坦平路,又是一阵急驶,进了县城。阿扁一歪车头,斜穿过一条长巷,陡然停在了同和酒店门口。梁艳笑眯眯地在里头招手。蔡蛋奇怪地问:“怎么到了这里?”梁艳说:“我要阿扁拉你到这里的,今天我们三缺一。”蔡蛋想起来,同和酒店的麻将室是梁艳几个的老巢,每天晚上都在这里鏖战。他摇了摇头,不动。梁艳走过来,异怪地说:“咦,还黑起个脸,踩到狗屎了?”一把将他拉下车。

铃木摩托“呜——”一声飙走了。

蔡蛋说:“你们三缺一,应该叫阿扁顶啊!”梁艳说:“我们都喜欢搭你玩哩!”蔡蛋说:“今天我没有心思。”梁艳啐他说:“你是不是男人啊,三个美女陪你还没心思!”蔡蛋叹着气说:“我的心思,无关风月。”梁艳问:“还是你老家村委主任那件事?”蔡蛋用力点头。梁艳就说:“我就不信了,一篇文章让你那样费心思。”蔡蛋说:“你是不知道内情,那个人不值得为他唱赞歌。”梁艳惊问道:“怎么,这个人不行?”蔡蛋忽然想起梁艳的老公就在人大工作,想起梁艳说过甘石善正在准备竞选人大代表,他不愿意说了甘石善的劣迹传到人大去,自己作了恶人子。他吞吞吐吐地说:“也不是说人不行。”梁艳意识到了蔡蛋话后面的话,并不多问,就说:“只要过得去,你還是赶紧写了吧。”停停又说:“好像周社长对这件事很上心,上午在办公室还听他说起。”蔡蛋忙问:“呵呵,他怎么说?”梁艳说:“他说呀,这个蔡蛋怎么搞的?这篇文章这么久还出不来,好像比老婆家生个崽还难。”蔡蛋小声嘟囔道:“还真是比老婆家生崽还难。”梁艳说:“我不知道你难在哪里,我也不得问。但你信我一句劝,既然老板如此重视,再难也要把这篇文章写出来。”梁艳往后退了退,侧过脸接着又说:“对我们老板你应该很了解了,他交代下来的事情,一定要好好做,不能讲价钱,不能讲困难,千万推脱不得的。”想想又大点声说,“如今啊,做什么事情心里都要有分明,朋友可以得罪,亲戚可以得罪,连爷娘都可以得罪,只自己的老板不可以得罪。”她看蔡蛋的脸黑得更紧了,就又说:“好了,今天先放松。千万烦恼都放到牌局以后再考虑。”

她看到另外两个牌友走到跟前来了。

蔡蛋醒着大板牙发了一会儿呆,跟随在三位女将后面上了二楼。等他晃进门时,梁艳已经在桌旁将麻将拍得啪啪响,高喊:“选位选位。”

麻将真是个好东西。一上桌,万般烦恼就都退诸脑后,一心只在牌上。摸牌,砌牌,搭牌;盯上家,堵下家,防对家;等点炮,博自摸,赌绝张……步步为营,见招拆招,精心算计。容不得一着失错。更容不得半点分心。

蔡蛋这天手气不好。“三分技术,七分手气”,麻将桌上是很讲究手气的。麻将似乎有规律,但又绝对没有规律,手气是个天才知道的事物。蔡蛋并不清楚心事重的人在麻将桌上也会滞塞的。他倒是上桌第一把就和了牌,这却不是太好的兆头。坐上家那位叫玉珠的药剂师就笑他:“和头盘,欠尾账,今天你会输得好看。”那真是张乌鸦嘴,竟然一语成谶,从第二盘开始,蔡蛋就走背运了,上手的牌零碎散乱,摸上来的牌基本没有着落,配不上搭子,常常地他的闲张还没有打完,人家就已经落定叫和了。纵使他不停地抽烟,上厕所、转座椅、喊服务员进来帮他“挑土”(即换手替他打一局),中途梁艳还提出搭他对换了一次位置,手气却终归没有转过来,一输到底。得幸回家时给母亲的包封没有来得及给出去,不然搞得欠账出门,他这丑就丢大了。

到十点钟,该散场了。蔡蛋心有不甘,提出再玩一圈。牌桌上输者为大,众人就依了他。临了蔡蛋还是输。玉珠款款起身,笑嘻嘻地說:“蔡记者啊,这下你知道‘三娘教子的厉害了吧!”气得蔡蛋牙痒,真想咬她一口。

回到家,小英已经睡了,睡房的门倒插起的。蔡蛋只好就在客厅的沙发上躺下。腰身一着沙发,疲累就都显形了,四肢瘫软,筋酥神疲,十分丧气,感觉是做爱后的一种虚空。

他很想即刻就睡着去,可是脑子里格外地清醒、活跃。想起不知该如何向周社长敷衍甘石善的文章事,心里就发紧,想要扮天扮地地烦躁。牌桌上的惨输又让这种烦躁夸大了好多倍。他在沙发上直睡侧睡都不熨帖。

睡房的门开了。小英站在门口说:“回来了?怎么不到床上睡。”蔡蛋睁眼望着天花板,说:“怕吵醒了你。”小英说:“吔,你好像变乖了,懂事了。”蔡蛋说:“心里烦躁,睡不着。”小英走过来,骑坐在沙发靠手上,说:“回一转甘蔡村就喊烦躁,哪个惹你了?”蔡蛋说:“哪个都没有惹。”

小英说:“你瞒我不住。”蔡蛋说:“讲了你也不明白。”小英推着他的肩膀,说:“讲一讲嘛,我就那样蠢?”蔡蛋伸手拿过眼镜戴上,想了想,就把回甘蔡村的经过说了,然后,又说了自己的顾虑。

小英听了,嘻嘻地笑起来,抬手摸着蔡蛋的头。蔡蛋一把打掉她的手,啐道:“呔,男子头,女子腰,摸不得。”小英仍然嬉笑着,笑得鼻子两旁的雀斑弹跳不止,说:“我是摸摸你的头发热了没有。”蔡蛋说:“没发热,发昏。”小英说:“我看是有点发昏。这样简单的事情,到你心里怎么变得那样复杂。”蔡蛋说:“怎么不复杂?”小英说:“事情摆明白,就按你们周社长的意思去写。”蔡蛋说:“你这是害我哩。那样我会得罪我父亲,得罪上蔡村的乡亲,还有,我自己的良心也过不去。”小英哼一声说:“如今还有几个人做事是讲良心的?都是讲利益。我问你,周社长是得罪得起的么?”蔡蛋说:“得罪不起。”小英拍手道:“就是啰。父亲得罪了没关系,老人家迟早会体谅你;村里人啊,得罪不得罪都只有那样大的事。唯独周社长得罪不起,他是给你发饭票的老板哩——你要清楚!”

小英说完,忽然又一摸蔡蛋的头,嘻嘻笑着,逃似的跑回睡房。临进门时随手关了灯,让蔡蛋陷进浓酿的黑暗之中。

蔡蛋在浓夜中睁起眼睛想了好久,后来就睡着了。

睡着之前,他把手机关了。

蔡蛋这一觉睡到了第二天中午,他是给饿醒的。他睁了睁眼睛,房子里阒冷清静,光线很强,窗玻璃给屋外的阳光映得一片惨白。他起身去撒了泡长长的尿,返回就又躺下了。他感觉一身都像打伤了,哪里都痛,又不知哪里痛,软塌塌地不着力。他一动不想动,就想再睡着去。可是那种深入肚腹的饥饿感死死地咬噬着他的神经,让他心里发慌。他只好勉强爬起,找到厨房里,一眼看到灶头上拿纱罩罩起的包子和豆浆,忙一把抓起,几口就吞了下去。肚子饱了,身上又还了阳,脑壳也清新好多。他点了根烟,坐回到沙发上,兀地想起手机还关着的,赶紧抓过来打开。

手机一开,大堆信息蜂拥进来,都是未接电话。首先是周社长,接着是刘欣欣,然后梁艳有十条,连阿扁也插了两条,似乎全报社都在寻找他。蔡蛋默了一会儿神,上门牙钳住下嘴唇,一下又摁了关机。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爱哪样哪样,老子一律不睬。

蔡蛋又在沙发上仰起了。

小英下班回来,一时好惊奇:“唉吔,日头从西边出来了。”她还是头回见到蔡蛋不去上班。

蔡蛋懒洋洋地说:“我不想动。”

小英说:“吔,一篇文章让你烦到这样?”

蔡蛋说:“鸡不知鸭肚里的事。”

小英说:“谁是鸡?谁是鸭?乱话三千。”

蔡蛋屈膝坐起,拿双手交叉捶打着后背,说:“我打算晚上去一转周社长家,搭老板当面说一说。”

小英哂笑说:“想一下午,到底想清楚了?”

“是的,想清楚了。”

“是哩,你早该去领导家走动走动了。我想想看,带点什么东西合适呢?”

“还要带东西?”

“那是自然。未必你还想空手进领导的门?”

“这我就为了难。”

“为难也要带。这是去领导家里。”

“大包小包地提着总是感到歪栽。要不打个包封?兜起就去了。”

“歪相!你也不悟一悟,包封怎么打?封一千块钱吧,做盐不咸,做醋不酸;封五千?不年不节的,他会莫名其妙。还是带东西吧。送东西总归是有样子些。”

“好,那我就歪栽一回!”

那么,带点什么东西好进门呢?小两口商议好久,很费了一番思量。搬箱苹果?提起来太重,送起来太轻。拿一对酒?太一般。烟自然是不好拿的了。平时周社长给自己的都是顶级烟,次一点的还拿不出手。后来还是小英想起家里有支野山参,还是上回到省城同仁堂买的,打算下个月她父亲过七十岁生日时孝敬老人家的。蔡蛋不肯。小英却不容分说,只道:“拿走拿走。自己的父亲那里好办。”蔡蛋临出门时掂掂光一支山参显得有点轻,没有堆伙,又翻出盒狗脑贡茶提上。

周社长不在家。蔡蛋敲开门,只有周太太一个人在客厅里看电视。这是蔡蛋预料到的。周社长太多应酬,一般晚上都要十点钟以后才会归屋。蔡蛋就是不想这时候碰到周社长。他的打算是,先到家里送礼,第二天上班再去办公室谈事。周太太姓雷,社里人都称她“雷姨”。雷姨自然是认识蔡蛋的,还很熟,一起吃过好几次饭。雷姨一见放上茶几的野山參,眼睛就亮了一下。她在卫生局工作,自然识货。

雷姨亲热地招呼他坐下,泡了茶,双手捧给蔡蛋。念了几句空话,蔡蛋起身告辞。

“还坐一会儿啊。——你找老周有事么?”

“哦,没有没有。”

“没有就好。等老周回来,我会告诉他。”

“谢谢雷姨!”

第二天一上班,周社长就把蔡蛋叫到了他办公室。周社长劈面就问:“你手机昨天一天关机,是躲在哪里赶那篇文章吧?”

蔡蛋正不知怎么起头同周社长说事,一听就说:“是哩是哩,憋了一天。”

“憋出蛋来了没有?”

“不好意思,没有。”

“老革命遇到了新问题,这次那样难憋?”

“还真是遇到了新问题。我正要跟你汇报。”

“好吧,慢慢说。”

周社长点起一根烟,身子往后一靠,蔡蛋也点燃了烟,凝眉聚神,吸得吱吱地响。吸到半截,把力量攒足了,这才开了口。他努力地挑选着字眼,竭力说得平缓、简洁,准确到位。他说了甘石善的“善哉工程公司”,说了甘蔡村背弓岭的修路工程,说了修路工程款的几路来源,着重说了甘石善违约将背弓岭上的古树运到广东卖钱,说了老上蔡村村民的义愤。他给工程算了笔账,觉得里头的利润简直吓人。他直率地说出了自己的态度:“我不能给这样的人唱赞歌,树碑立传!”说完,他忽然一阵轻松,脚底板有根筋在缓缓地弹动。

周社长眯眼望着他,面无表情,指间夹着的烟好久未吸,烟灰打了弯。他将残烟反手从窗口里甩出去,然后,说:“好吧,你不用写了!”

蔡蛋一时愣住了。他本以为周社长还会进一步问问情况,或者再做做自己的工作,谁知都没有。就是干巴利脆的一句话:“你不用写了!”反而又让他的心吊起来,忐忑得不知所措。

他眨巴着小眼睛望着周社长。

周社长却再无话,只挥挥手,表示让他走。

蔡蛋站起来,缓缓转身。他很希望周社长突然喊住他,再说点什么。可是身后一派静默。他只好抬起脚,一步一步走出去,轻轻关上门。

蔡蛋回到办公室,就在推门的一瞬间,对面的门开了,刘欣欣走了出来。刘欣欣仰着头,扫了蔡蛋一眼,就往外走去。高跟鞋敲击着地面,咚、咚、咚,响出走廊,拐弯,一直响到后栋小楼里。刘欣欣是到周社长办公室去了。

刘欣欣这时候到周社长那里干什么?是周社长叫她去的么?会不会同写甘石善的文章有关?蔡蛋多了个心眼,无端地又烦躁起来。

蔡蛋很久都没有听到刘欣欣返回的脚步声。

蔡蛋心里很不安,充斥着一种焦灼感。这种焦灼感让他根本安坐不下,他从一个办公室窜到一个办公室,每个地方都待不住三分钟,胡乱寒暄两句又走了。后来干脆转到院子的八角亭里,在石凳上坐下,一股凉意直透脊梁骨。他很想想点什么。可是他的思想是散乱的。他的目光是散乱的。就连嘴里吐出的烟雾也是稀撕垮烂的。

他终于想起了周社长的那句话,想起周社长吐出那句话时的神态。好像那时他的眉头是深锁着的,眼镜片上有一条光飞出来。话就在舌头里打滚,嘴皮子都没有动。话音却是峻厉的。“好吧,你不用写了!”刚邦脆硬,透着烦躁。那神态,那语气,分明是把周社长得罪狠了。

又想,是死是活卵朝天,得罪就得罪哩!

再又想,还有挽回的余地么?

他摇摇下巴,龇着牙,倒抽了一口凉气。

他好像又隐隐听到高跟鞋咚、咚、咚的磕地声。他看到刘欣欣跟在周社长后面走出办公楼,一起坐车走了。他看到淡白色的阳光在凤尾竹的枝叶间缓缓流淌。他听到围墙外两侧起起落落的捣衣声。他的心也随着棒槌时疏时密,一时松了,一时又紧了。

太阳爬上山顶,一旁的凤尾竹已经遮不住身下的疏影,蔡蛋身上感到了一种暖意,有点倦怠,就起身回到家里,好好睡了个午觉。

一觉醒来,西斜的阳光灌满一窗。蔡蛋给梁艳发了条短信:晚上有牌局乎?蔡蛋主动请战,还是头一回。当即有了回复:我立马组织。

邀的还是头天晚上的原班人马。一见面,趁着另外两个脚未到,梁艳劈面就说:“蔡蛋,你还真的回绝了周社长?”蔡蛋说:“你知道了?”梁艳说:“我第一时间就知道了。”蔡蛋说:“周社长很恼火吧?”梁艳皱眉说道:“那还消说。”蔡蛋嘻笑道:“他要恼火也只好由他恼火了。”梁艳恨恨道:“你呀真是个二蛋。我那样劝你都不听。这下好啦,好事让欣欣拿去做了。”蔡蛋惊讶道:“他还不放弃?”梁艳冷笑道:“你以为你是角色啊,还阻得住老板要做的事情。”蔡蛋敛了笑容,摇摇头,忽然抓起一粒麻将,敲着桌子高声喊道:“选位选位!”

牌局还是在十点钟散场。这天大家的手气都差不多,没有人太旺,也没有人太衰,输赢差别不大。所以,每个人都很开心。蔡蛋更是格外欢喜,一场麻将,让他忘记了一天的不愉快。

回到家,小英还蜷在客厅里看电视。听到门响,头也没回就问:“今天同你们周社长说了么?”蔡蛋说:“说什么?”小英说:“咦,你那篇文章呀。”蔡蛋回过神来:“喔,当然说了。”小英问:“周社长很欢喜吧?”蔡蛋知道小英需要的答案,但也不能明说,只好含糊道:“欢喜得要命哩!”小英也好欢喜,嗷一声跳到蔡蛋身上,双脚缠住腰,双手抱住头,把蔡蛋箍得死紧。小英娇横地说:“抱我到床上去!”一到床上,蔡蛋也给点燃了。俩人紧抱着滚了几个来回,就一下一下地做起来。不知为什么,这天蔡蛋特别来神,特别发狠,特别持久。小英亢奋到极点时就喜欢笑。“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长一声短一声,悠长舒旷,变腔变调,笑得不歇气,脸快扭曲得没了形状。蔡蛋亦给激发得蛮劲大发,越战越狠,到得紧要关头时,脑子里陡然出现一片空白,心境无比地高远清明,狂野大叫一声:“咬你!咬你!”竟一口啃在了小英的肩膀上。

事毕,蔡蛋脸上寡白,骨酥筋软,四脚抻直地瘫在床侧,迷糊中还在叨叨自语:

咬你、咬你、咬你——

蔡蛋第二天在报社没有看到刘欣欣。同事说:“主任下乡采访去了。”蔡蛋“哦”了一声,他知道刘欣欣是很少下乡的。又有同事说:“听说是往你老家那边去了。” 蔡蛋又“哦”一声,心里跳腾了一下。他还沉浸在昨晚牌局和夫妻生活的余兴中,不想让这件事情扰了心境,兀自坐下打开电脑。甘石善的文章不写了,他需要寻找新的新闻线索。他力图尽快翻过这一页,投入到新的工作中去。可是他怎么也沉不下心来。他的目光散乱,思想是飘忽的,只看见电脑屏在眼前来回晃动,却进入不了脑子。他不知道刘欣欣那贱坯在甘蔡村会搞些什么名堂出来。

一上午都无事,办公室里静悄悄。中午,他刚想在办公桌上打个瞌睡,忽然父亲来了电话,一开口火气好大,说:“崽啊,你好人不做,要做小人!”蔡蛋不明就里,父亲就又说:“甘石善突然把卖出去的老树又运了回来,是不是你回去给他通了水?”蔡蛋没开声。他眼前跳出了周社长。他想多半是周社长给通的水。他心里胀鼓鼓地闷了好久。

下午刚上班,梁艳忽然站在门口招手,把蔡蛋喊到了她的办公室。梁艳让他坐,又泡茶亲手端过来。那么熟的人忽然如此客氣,搞得蔡蛋好奇怪,正想调侃一句,梁艳却先开口了。梁艳正色说:“小蔡蔡,是领导让我通知你的噢。”蔡蛋脸上暗了暗,问:“什么事?这么隆重。”

原来是,社里让他去扶贫,地点是跷脚岭那边的麻溪村,时间一年。

蔡蛋一听,陡然就有股气直冲脑顶,满脸通红。麻溪村那地方他去过,从老上蔡村上去还有十几里路,天远地远,连公路都不通,十几户人家的小村子,穷得鸟不屙屎。蔡蛋明白这是不肯写那篇文章的代价,只是没想到惩罚来得这样快。他抖抖地摸出烟来叼在嘴里。

在迷蒙的烟雾中,他忽然想起了同学顺祥,想起了顺祥在林场的那间书香小屋,一个想法在心里跳出来,竟龇牙笑了。

蔡蛋说:“好,我去!”他打算到了扶贫点后马上去找顺祥,让他帮忙也搞间小屋落脚。

梁艳说:“人家单位派去扶贫的都是边缘人物,你是社里的业务骨干,去找领导说说。”

蔡蛋说:“人有志,竹有节。藤无棚架爬地上,人无志气难挺胸。不说了!”

梁艳啐他:“志你个鬼哩!”

蔡蛋问:“通知几时报到?”“通知是后天。”“好,我恨不得明天就走。”

蔡蛋将一口烟喷在梁艳面前,嬉笑道:

“咬你、咬你、咬你。”

梁艳轻轻摇头,说:“真是个二蛋!”

责任编辑:姚 娟

作者简介:

肖建国,1952年生于湖南嘉禾,毕业于湘潭大学、鲁迅文学院、北京大学。曾任湖南文艺出版社社长、《芙蓉》杂志主编、广东花城出版社社长、《花城》杂志主编。1972年发表处女作,迄今已出版文学作品20部,五百余万字。获各种文学奖项20余种。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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