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乍起
2018-02-26归墟
归墟
作者有话说:写过那么多故事里,“杯具”的结局多半来源于主人公们的执念,所以,这次写了一个放下的故事。笔下的人物们选择了相互成全,因为这世界除了爱以外,还有许多重要的东西,比如,道义与责任。
那叹息太过轻微,很快消散在风里。
楔子
我再见到她,是在元宁二年,她身披银甲策马而来,率领宁州的十万兵马勤王。
淮阴侯已率叛军攻到承明殿前,她却不惧,携十数名亲卫闯入叛军阵中,一记银枪将淮阴侯挑下马。
小陛下原本容色沉静,听闻她赶来,禁不住起身,询问左右:“长公主在何处?”
话音甫落,承明殿的殿门轰然打开,她捧着尚在滴血的木匣步入殿中,跪于丹墀之下:“逆贼身死,臣等救驾来迟,还望陛下恕罪。”
雪霁天晴,一束光照入殿内,她静静地跪在那处,直到小陛下亲自搀扶,方起身。她莹润如玉的面庞上沾着血污,眼底含泪:“陛下可还安好?”
她出身将门,长于深宫,蒙先帝恩惠,鲜少在旁人跟前流露出软弱的一面,而我唯一一次见她流泪,还是当年在宁州时。
1.
熙和三年,北胡九万骑兵南下攻打宁州,援军尚未赶至,主将郁青守城半月,将北胡大单于斩于马下,却因伤重不治而亡。
郁将军战死的消息传回京中,陛下屏退宫人,独自坐在案桌前反复看那封军报。中宫闻讯赶来,亦被拒之殿外。直到掌灯时分,陛下才出宣政殿,对跪于阶下的中宫说:“皇后,朕去一趟宁州。”
陛下尚是皇子时,奉命前往宁州历练,与郁将军共事,二人曾有袍泽之谊。郁将军战死后,他唯一的骨肉被潜入城中的胡人掳走,下落不明。陛下迫切要去宁州,是想寻回那个孩子。
中宫遂指派一名女官随陛下同去,以便照料郁将军的遗孤,而那位女官,便是我。
入了宁州地界,目之所及皆是焦土,战况甚是惨烈,宁州刺史主动请罪,并告知陛下,郁家小姐已于昨夜找到,如今被安置在别院养伤。
正值暮春,北地的垂丝海棠悉数盛开,侍女在院子里支了一张竹榻,那小姑娘眠在海棠花下,鬓发上落了一只粉蝶。
她梳着双环髻,模样不过八九岁,右颊却敷着厚厚的药纱。胡人细作被擒之前,用马刀划花了她的脸。
陛下站在连廊的尽头,负手静立,眼底似有温润柔和的光,他吩咐我:“郁小姐醒来后,你将她领来朕的住处。”
许是惊惧过度,她见到陛下后只安静地行跪拜之礼,不肯轻易开口。陛下倒未介怀,合上兵书:“怀柔,朕与你的父亲是旧识,你不必害怕。”
她乖顺地颔首垂眉,依旧是一言不发。
陛下问她:“你可愿随朕回去?今后由宫里的姑姑照顾你的起居,皇后若能见到你,必定欢喜得很。”
她思量许久,到底轻轻点了头。陛下终于舒展眉头,指着我道:“方才送你过来的这位姑姑如何?若是不中意,等到了宫中,朕让皇后另择人选。”
她走至我的身旁,牵住我的衣袖,再度点了头。
后世史书对熙和三年这场战役的记载不过寥寥数行,可她一生的命数,却因此彻底改变。
陛下下旨追封郁青将军为靖安侯,亲自扶灵以示哀悼。那日她穿戴重孝,抱着父亲的灵位跟在棺椁后面,一直埋着头。棺椁下葬,她为父亲的坟茔添上最后一抔新土,抬起红肿的眼睛,脸颊两侧泪痕犹未干,我这才发觉她原是流了许多泪的。
兴许是心有不忍,陛下上前轻拍她的肩,将声线放柔,试图安抚她:“怀柔,我会照顾你。”
他没有用“朕”,却用了“我”这个字,甚至连他都未觉察到这样的称呼很是不妥。
陛下递去一块素净的锦帕让她拭泪,她双手覆面,终究呜呜地哭出了声。
那是她唯一一次失态,自那之后,她又恢复成之前的模样,再无多余的喜怒。
随行的太医说她受惊过度,兴许要一段时间才能缓过来。听完这番解释,陛下转首望向窗外,她正与侍女比踢毽子,即便是连赢数局,她依旧神情淡然,面上无半分喜色。自打陛下与她初见,她始终沉默不语,如一潭静水,不似同龄的小姑娘那般朝气活泼。
待整顿好宁州的诸多事务,陛下下令启程,她只收拾出一个紫檀木匣,亲手捧着上了马车。陛下心生好奇,遂問她:“怀柔为何不多带些行李?”
她摇头不语,陛下向另一驾马车行去,她忽然打起竹帘:“陛下。”
陛下应声回首,眸中有诧异,亦有惊喜。她启开木匣,取出其中的木雕骏马和刀剑:“这是爹爹做的,他说等我长大了,就能和他一起上阵杀敌。陛下,臣女还会有机会再回到这里的,对吗?”
大梁有过女子为将的先例,可陛下亲来宁州接她,正是因为害怕北胡人将仇恨倾泻在她的身上,况且已出过意外,陛下断断不会再让她回到这里。
看了看她右颊未愈的疤痕,迟疑片刻,他选择先安抚她:“待怀柔的身体康复了,随时都可以回宁州看看。”
2.
回京途中,天气渐渐燥热,她右颊的伤口不知何故红肿溃烂起来,太医亦是束手无策。
陛下每日过来探视,有时她瑟缩在被窝里,露出一双乌黑明亮的眼眸,略显几分稚气。与陛下熟稔之后,她才慢慢放下戒备,不再是从前那般冷清性子。偶尔陛下提及当年与郁将军同袍时的趣事,她被逗乐,微弯嘴角露出浅浅的笑意,可仔细一看,那黑亮的双眸中分明笼着一层雾气。
到底是刚满九岁的小姑娘,听说自己的脸以后会落下疤,她心中不免忧虑,却又不得不小心翼翼地将这份担忧掩藏起来,宛如一头受伤的小兽,在陌生茫然的处境里只能黯然舔舐着伤口。
圣驾抵京的前夜,她推开小窗,兀自坐在床头,仰头望着银盘似的明月。我夜里起身为她换药,撞见这样的场景不免惊讶。她轻声道:“姑姑,你愿意与我说一说宫里头那位娘娘吗?”
陛下不好女色,除了先帝临终前为他定下的皇后,再无其他妃嫔。她口中的“娘娘”,是指中宫。
我不常在凤仪宫走动,于是把从相识的宫人那儿得来的传闻悉数说与她听,中宫贤淑宽仁,出身高门望族,始终心怀善意,待人温和。
而这些,在之后的两年里一一得到印证。
宫中尚没有皇嗣,陛下与中宫待她视如己出,而她也终于从往日的阴霾里挣脱出来,眼角眉梢逐渐多了笑意。她的书法笔墨承袭中宫,每每耐不住性子端坐练字,中宫就用一枝嫩柳条轻抽她的掌心,佯装嗔怒:“怀柔不肯好好念书,将来若是被世家公子们知道,恐怕没有哪位敢娶你了。”
她悄悄缩回手,脆声答道:“娘娘,臣女才不要从他们之中挑选夫婿,臣女日后若嫁,必定是嫁给一个盖世英豪。”
中宫掩唇轻笑,抬手抚了抚她的发髻。
与京中的贵女不同,她不喜诗书字画,对骑射武艺倒是颇感兴趣。
熙和五年,南燕使团入京,进贡十数匹良驹。她一心想见识南楚的战马,陛下耐不住她的央求,准许她挑选一匹小马驹养来玩儿。
她相中的是一头骏马,通体雪白,无一根皮毛是杂色。南楚随行而来的驯马师面露难色,禀明陛下,说此马尚未完全驯服,不适宜赠给郁姑娘做坐骑。
听完驯马师此言,她交还缰绳,眼眸微微垂了下去。
陛下瞧出她的失落,于是同她说道:“若你能骑上马背,坚持一盏茶的时间,朕便把它赐给你。”
她命宫人寻来一把小匕首,揣在袖中,向骏马走去。
中宫正要劝阻,却被陛下制止:“由着她去吧,禁卫军在场,不会出什么意外。”
她顺利地骑了上去,让侍从撤去踏脚的矮凳。骏马不甘束缚,奋力地想把她甩下去,她紧紧地抓着缰绳和马鬃。就在骏马抬起双蹄的刹那,她取出藏在袖中的小匕首,刺入马背。
一声嘶鸣穿破长空,骏马绕着围场狂奔,中宫从未见过这般场景,慌乱地请示陛下,让禁卫军上前把郁姑娘救出。
陛下沉默不语,握住中宫的素手:“她是郁青的女儿,胆量谋略自然胜过别的小姑娘。”他虽是这样说,可我还是窥见了他搀扶皇后时双手微微用了些力,似乎想以此来掩饰他内心的紧张。
背上的伤口止住血后,骏马终究力竭,跪伏在槽边饮水。她跃下马背,穿过纷扬的尘土向陛下和中宫走来。
彼时,她的鬓发被汗水濡湿,素色裙摆不知何时沾上了血迹,点点殷红如梅,原本应是狼狈的模样,而她眼波中隐约有光芒流转,竟平添几分夺目的容色。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她的身上,陛下亦看着她,有几分出神,直到她行了一礼,请求陛下准许她将此良驹献与中宫。
陛下微怔,沉声道:“怀柔不想要了?”
她点头,望向中宫,视线驻留在她那高高隆起的腹部上:“臣女想把这匹马驹献给即将出世的太子殿下。”
熙和五年中秋夜,中宫顺利诞下皇子,陛下大悦,取名璟。
次日清晨,她前去凤仪宫探视,换了身绯色的衣裳,坐在梳妆镜前发怔。我告诉她步辇已经抬来,在殿外候着。
“姑姑,在这宫中,我素来信任你,如今有一件事,我想请你为我解惑。”她转过首看著我,低低地叹了口气,“他有了自己的孩子,还会像以前那般喜欢我吗?”
“娘娘一向疼惜姑娘,视若己出,姑娘是个明事理的孩子。”我压低声音道,“即便娘娘当真更怜爱自己的孩儿,姑娘需知道,那亦是人之常情。”
她若有所思,却没有继续追问下去,起身走向殿外,娉婷袅袅,似一枝待放的芍药。
那时她十一岁,入京两载有余,太子谢璟出生,自此她不再是宫中唯一的孩子。
可直至许多年后,我才明白,她话中所问,并非中宫,而是陛下。
3.
中宫并未因小殿下的出世冷落她,待她一如往昔。因遭受过难产,中宫的身子自那以后就不如以往康健,小病不断,她常在凤仪宫侍疾,帮着照看小殿下。
小殿下与她十分亲近,牙牙学语时,就会唤她阿姐。
陛下偶有抱怨,说郁姑娘在场,小殿下便不肯让他抱。
“陛下近来操劳国事,眉头紧锁的,莫说阿璟,就是臣妾见了,也难免会有些害怕。”中宫打趣道。
陛下扬眉一笑:“皇后何时学的这样坏。”
年后,宁州频频传来军报,北胡滋事。陛下正因为北境的军务调动烦忧,郁姑娘又带着请求主动寻到了他,她想请陛下挑选一位武师,教她骑射。
“原本很早之前就想为此事求见陛下,但娘娘的身子一直不大好,阿璟年岁尚小,故耽搁了两年。”她解释说,“臣女今年十三岁,学武是有些晚了,但是,较常人多付出数倍努力,兴许还是可以赶上的……”
宫烛即将燃尽,忽地爆出一簇火焰,转瞬而逝,殿中的光线暗淡下去,越发衬得陛下的神色晦暗不明。
“想学武艺,要吃很多苦头,你父亲必定也曾同你说过一些,怀柔,你可有考虑好?”他试图温言劝阻她,“朕知道你心系故土宁州,可私心里,朕并不希望你回去。朕想在京中为你择一位夫婿,想见到你往后一生平安顺遂,如此,才能对得起你父亲为国捐躯的一腔赤诚与热血。”
她再度叩首,哀声央求:“这是臣女的心愿,还望陛下成全。”
“此事朕不会应允,你回去吧。”他语气生硬,显然染上了不快。
据悉,郁姑娘离开承明殿不久,陛下失手打翻一个青玉笔筒,却勒令宫人不得送去修补。皇后得知了,一半忧心,一半劝说:“虽说大梁民风开放,女子亦能习武入兵营,可此事未免太过冒险,万一伤着哪儿怎么办呢?莫说陛下不允,便是本宫,也绝不会让你去的。”
“臣女知晓,可我无法做到像娘娘这般端庄贤淑,也不甘愿就此一生被困在京中。”她抬起眸,浅笑着,“不知娘娘可曾见过北地连绵千里的雪原,家父在世时,曾带我策马深入雪原猎狐。其实我真正向往的,是这样无拘无束的生活呀。”
中宫从未去过北地,嫁给陛下后更是鲜少离开帝京,她没有亲眼见到过雪原猎狐的场景,可她到底为郁姑娘去求了陛下。或许是被郁姑娘的一番话触动,又或许,是遗憾自己再无机会感受那般惬意。
陛下终是应允,挑选出一位品行武艺皆出众的将官,命其入宫传授骑射。
毕竟她深受陛下与中宫喜爱,身份更为尊贵,那位大人不敢太过严苛,唯恐伤到她。即便如此,她依然吃了许多苦头,每次到凤仪宫请安,中宫见到她又消瘦一些,总要心疼好一会。
“娘娘,这是习武之人必经的,您去问问陛下,陛下当年由先帝亲授,恐怕比我要辛苦得多呢。”她不动声色地用衣袖遮盖住手臂上的瘀痕。
中宫容色微微有变,旋即恢复如常,温婉地笑着:“本宫从小长在深闺,家中兄弟皆是文臣,哪里懂得这些。怀柔喜欢,尽管去学。”
她含笑点头,这时小殿下扑到她的跟前,央求着她陪自己一块玩耍。也许她很快就忘记了她与中宫的这番谈话,也未曾意识到,她提到陛下的次数,越发地多。
陛下喜爱她,這是全宫上下都知晓的事,她被带回来时不过九岁,这些年来陛下悉心教导她,将她视为己出,甚至提出要亲自教授她骑射。
起因是一个午后,陛下经过后苑,见她在练剑,索性在旁观摩了一阵。她舞了个剑花,以一记凌厉的招式收尾,陛下蹙眉,挑了一把木剑上前:“与朕比试。”
她起初心有犹豫,担心不慎伤到陛下,十招之后,她败下阵来,拄着剑单膝跪地。
“你学的东西太过花哨,观赏可以,如果到了战场,只会让你送命更快。”陛下看了她一眼,朝她伸出手,“你若真心想学好,待朕空暇时,可略微指点你一二。”
此事竟遭到中宫的劝阻,原因无他,陛下即位后勤于国事,身子骨不再像少年时那般强健。
可陛下思量一番,还是决定亲自教授郁姑娘,在他看来中宫太过多虑,况且当年他在宁州与北胡人交手数次,他清楚真正的战场是什么样的环境。
他待她终究是与旁人不同,许是对她父亲的死心存愧疚,又或者因为他欣赏她骨子里那份坚韧,以及对广袤天地的向往。
我曾见到过他教郁姑娘开弓射箭,耐心地为她讲解每一步骤。她试了数次,仍拉不满弓,于是他搭上她的手,将她如何一点一点施力。她的双颊顿时染了烟霞,比宫苑内的灼灼海棠更为明艳动人。
中宫携小殿下前来,她只站在远处静静地观摩,唇边有浅浅的笑意。
4.
最早窥破郁姑娘对陛下生出情愫的,并非她自己,而是中宫。她将这个秘密隐藏得很好,直到熙和六年,她身染重疾。
诞下小太子后,中宫的身子便垮了下去,早先两年里用名贵药材养着,倒没教陛下觉察出异常。春末,她去长清寺祈福,给流浪至京中的一群小乞丐分发了些吃食,回宫以后便无故发热起来。
不久之后,京中爆发小规模时疫,太医诊断后告知陛下,中宫染上的正是疫疾。
她自知此病传染迅疾,于是遣走了凤仪宫的宫人,除两个老嬷嬷外,不愿再见其他人,就连陛下,亦被婉拒殿外。
小殿下寻不到母亲,整日啼哭,郁姑娘彻夜抱着他,在含凉殿来回踱步,直到把他哄睡。那时宁州来报,胡人南下已成定势,陛下亦需要为北地即将触发的战事烦忧。
不过短短半月,陛下的鬓边就白了数缕头发,格外醒目。
处理完政务,陛下大多数时间都在凤仪宫,中宫虽不愿见他,但到底阻拦不住。他衣不解带地照料她,为她读书解闷,可他断然拒绝了她提出的广纳后宫的请求。
为此,陛下甚至与中宫置气了数日。
郁姑娘听说了此事,她抱着小殿下站在含凉殿外,眺望天际万里云霞。夜风拂来,我听见她轻叹:“姑姑,一定是我太贪心了,所以上天才会惩罚我,才会想着把娘娘从阿璟和我的身边带走。”
那叹息太过轻微,很快消散在风里。
仲夏时节,京中的时疫已控制住,中宫的病仍无起色。大抵知晓时日无多,她召见郁姑娘和小殿下,远远地隔着一道帘子,交代了诸多事。
小殿下很乖,没有再哭闹,软软糯糯地央求母亲抱他。过了良久,中宫终于出声,交代乳母:“把太子殿下带出去吧。”她让郁姑娘留下,是有一些话要单独说与她听。
她说起昔年在宫宴上初见尚是先帝九皇子的陛下,她与郁姑娘年岁正相仿,说起她养在闺中,就已听闻她未来夫君在宁州大败北胡铁骑的赫赫威名……
最后她提到陛下:“怀柔,这样的请求必定令你难堪,若你愿意,往后可否请你好生照顾他……”
“娘娘。”她打断中宫,拂开帘子向中宫走去,跪在床边,“北地的风俗,女子及笄时,其母亲会亲手折下一朵花,插在她的鬓边。臣女路过后苑时瞧中一枝木兰,想请娘娘为我插上。”
中宫怔了片刻,方拾起那朵含苞带露的木兰,替她插在鬓边,轻声说:“既然如此,也好。”
我十分清楚,她放弃的,是唯一,也是最后可以去到他身边的机会。
之后,陛下正式收郁姑娘为义女,下旨册封为怀安公主。她的及笄礼定在次年开春,由中宫亲自主持,礼部代为操办,这亦是陛下的意思。
中宫薨逝于熙和六年的一个冬日,纵然陛下想尽一切办法,依旧无法挽留住她日渐凋零的生命。
那日落了一场雪,后苑的梅花凌寒盛开,陛下提出带她去赏梅,她笑着应允,说病了数月,得好生梳妆打扮,才能去梅园。
陛下便一直在外殿等候,过了许久,中宫仍未出来,他进去寻她,却见她和衣躺在榻上,安详地睡着。
5.
中宫逝世后,陛下大病了一场,宫中没有其他妃嫔,小殿下尚年幼,郁姑娘便常在御前侍疾。
陛下病得糊涂时,低声唤中宫的小字,她俯下身,用素净的帕子为他揩去额头上的涔涔冷汗。她的动作是那样轻柔,似是害怕惊醒他,迫使他再度面对他不愿提及的现实。
承明殿的冬夜清冷漫长,因她的到来,似乎又多了一丝生气。可她从来只在他睡着时陪在殿内,陛下醒后,见到的便只有留守殿中的小黄门。
次年开春,陛下的病才渐渐好转起来。
她的及笄礼是在一个飞花如雪的春日举办,由先帝的周太妃为她加笄,朝中命妇皆入宫观礼。她已初长成,眉目婉约,乌发如瀑,面上化着淡淡的妆容,如一朵绽开于清水之中的芙蕖,别致淡雅。
周太妃将木兰发簪斜斜地插入她绾好的发髻,她微微颔首,不经意间抬眸,与陛下的视线相触。他依旧是那样温和地望着她,如当年宁州初见,站在远处端详那睡在海棠花下的小姑娘。
这一切到底是不同了,他给予她庇佑,令她度过了六年无忧无虑的少女时期,可也只能到这里为止。
郁姑娘及笄之后,陛下着手为她挑选夫婿。
明明京中有那样多品貌俱佳的世家公子,陛下阅过名册,却无一满意的人选。
她鲜少再去承明殿,与陛下之间早已生出男女之防。大多时候,陛下过来探视小殿下,她才会见到他。
中宫离世后,小殿下只愿和郁姑娘亲近,便随她一同住在含凉殿。她取出封存已久的幼时玩具,教他如何排兵布阵,与他说起陛下当年深入胡人腹地重创北胡骑兵的旧事。
小殿下摆弄着木雕骏马:“阿姐,父皇真的这么厉害吗?”
她抚了抚他覆在额前的细发,柔声说:“陛下一直都很厉害,等阿璟长大,要像陛下一样做一个明君,为大梁开创新的盛世。”
她不知道她说这番话时,陛下就在殿外,瞧见她正与小殿下玩耍,故没有让宫人传报。她两颊微醺的绯色,眼底的温柔水光,悉数被他窥见。
“怀柔很喜欢阿璟。”陛下低声开口,这话是说与我听的。
我向他行了一礼:“怀安公主与殿下一块长大,定是感情深厚。”
“怀安公主。”他喃喃道,似是过了片刻,才想起这是他赐给她的封号。
过了数月,他终于为她拟定驸马人选,是沈相的长子,名唤沈清和,生得儒雅清俊,去年高中狀元郎,现如今在礼部领着文职。
说来也巧,郁姑娘的及笄礼由他经手操办下来,那一个木兰发簪,亦是他督促匠人打造。
在此之前,他曾入宫觐见陛下,途经太液池,郁姑娘正在教小殿下作画,微风将一张画纸吹落水中,他恰巧站在岸边,于是瞧见了画中的木兰。
兴许世间所有邂逅都带着些许传奇,她与沈清和的相遇便是如此。
陛下问及她的想法,她垂下眼眸,声音里辨不清喜怒:“臣女相信陛下识人的眼光,故,没有异议。”
在陛下的安排下,她与沈清和见了一面,如所有人猜想的那般,他们甚是般配,宛若一对璧人。
但我知道,她并不欢喜,她对沈公子展露笑颜时,那笑意虚虚浮着,未曾落在眸底。
她的心底已经有了另一道影子,纵然沈清和的才情冠绝京中,亦再难容下。
6.
她尚在为中宫服孝,依照礼法不得在此期间成婚,故婚期定在两年以后,她嫁给沈家之前都将长居宫中。
自那以后,她迷上抄写经文,除了教导小殿下的功课,余下时光都陪伴在青灯前,为陛下和小太子祈福。
宫中岁月漫长,秋雨琳琅时,她坐在窗下翻阅那一卷卷抄好的经书。微风和着冷雨飘了进来,秀丽的簪花小楷晕染成一团模糊的字迹,她伸手抚过,问我:“姑姑,我来这里多久了?”
“公主是熙和三年入的含凉殿,到如今已七年有余。”我低声告诉她。
“不过才七年,恍惚间还以为度过了大半生呢。”她笑了笑,“今年风调雨顺,百姓丰收富足,宁州战事频频告捷,望来年也能如此。”
熙和十一年的春天来得比往年要早许多,初立春,城外伽南寺的桃花灼灼盛开,京中相士却说这是凶兆。
正是此时,陛下与她的流言悄然滋生,起初只是在市井间流传,渐渐传入宫中,说陛下鳏居的这两年里皆是与她行苟且之事。
她听了,倒也不恼,用朱笔圈点完小殿下临摹的墨宝,喝了口清茶,方说道:“我有时倒真的希望自己能有他们说的那般不堪。”
爱一个人是可以自私的,她有太多顾虑,终不能遂愿。
中宫殁后,她在伽南寺中供奉了一盏长明灯,每月按时去寺中捐赠香油钱。这日她从青云峰下山,路过芳菲桃林,天色向晚,林中已无多少行人,她索性驻足观赏了一阵。
远处次第传来跫跫足音,为避免与他们相遇,她携我行入桃林深处。
来者是几位在京任职的年轻公子,他们闲谈了一番朝中之事,其中一人嗤笑:“话说那怀安公主姿容出众,面上虽有旧伤,仍难掩清丽之色。只可惜早已被人染指,沈兄当真敢娶这样一房娇妻?”
片刻后,我听见一道熟悉的声音,他缓缓而答:“陛下赐婚,我沈家又能如何?只得好生供着,陛下想起时,一顶软轿将其送入宫中即可。”
我尚未做出反应,她径直拂开花枝,向那些人走去,面上凝着霜色,扬起手掌狠狠地掴在沈清和与那位公子的面颊上:“私下诋毁国君,这便是我大梁朝堂的后起之秀。”
应是被她的骤然出现惊到,他们俱屏息伏跪在地。她静静地站在那处,没有继续斥责,身影纤瘦伶仃,过了许久,她才低声唤我:“姑姑,我们回去吧。”
7.
她执意要与沈家退婚,陛下问及她原因,她却对伽南寺外的经历缄默不言。
陛下终于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亲自审问当日陪同的宫人,知晓了事情的始末。
沈清和被调往南地治理水患,明迁实贬,而那日在场的几位年轻官员接连领了罪罚,被逐出京城。
言官上书直谏,不乏言辞激烈者,陛下将那些奏疏尽数投入炭炉,竟是连一封也没有阅过。
从此她长居含凉殿,不再外出,小殿下尚不明白发生了何事,牵了牵她的衣袖:“春光甚好,阿姐为何不愿陪我去骑马了?”
她望着小殿下,满眼都是温柔:“如果我离开这里,阿璟能照顾好自己和父皇吗?”
小殿下仰头,认真地道:“阿姐为何要走呢?”
她无从回答,只抱了抱小殿下。
我清楚她真正的顾虑,陛下已经为她承担太多骂名,他是位勤政爱民、广施仁政的皇帝,日后定能在史书上留下明君的美誉,她不愿让他有任何的污点。
她请求前往宁州,陛下自是不允,避而不见,此事僵持许久,最终她还是迫使陛下妥协。
在承明殿,她当着陛下的面用银剪子剪下一头如瀑的乌发,以此明志。
他十指紧紧地抓着扶手,骨节因太过用力而微微泛白,似是在极力压抑怒火,冷声问她:“你当真想好了?”
她小心翼翼地藏起对他的爱慕,可还是致使他因此受到攻讦,她所能想到的,便只有离他远一些,再远一些。
“陛下与中宫抚育我多年,宁州正值用人之际,臣女愿为陛下分忧,便当是报答陛下恩情。”她朝他深深叩首,为自己找了一个并不高明的借口,“我会成为陛下最锋利的剑,让狼烟烽火远离大梁的国土。”
他到底还是让她去了宁州,赐她一个军中闲职。她离京那天,下了一场大雨,他没有为她饯别,我从宫外回来,他依然独坐在承明殿中。
凉风入殿,吹灭了烛台,他的面容沉入黑暗中,越发冷峻。
“她当年到我的身边时,也就这么大一点儿。”他伸手比画,那修长的手忽地停在半空中,慢慢垂了下去,“紫洛,去含凉殿把太子接过来吧。”
即将出殿那一瞬,我抬起眸,只见他弯下腰,捡起掉落在地上的物什,依稀是木头雕成的一匹骏马。
尾声
她去宁州以后,竟当真立下军功,慢慢升了官职。
第三年时,她随宁州军出征塞外,单枪匹马生擒了北胡的左贤王。宁州大捷后,她写信回京,未请嘉奖,只告知陛下,她受了一点小伤,需要休养半月。
陛下担心她的伤势,加之小殿下思念长姐,于是命我随小殿下一同去宁州探视。她伤得厉害,后背数处砍伤,除了为她换药的婢女,身边只有一个名唤薛衡的文书在打点照顾。
哄走了小殿下,她小声问我:“姑姑,陛下的病如何了?”
她走后不久,陛下患上咳疾,断断续续地吃着药,未见好转,我如实地把情况告诉了她。
“我从小就希望能嫁一个英雄,后来便遇见他。”她用指腹摩挲佩剑的花纹,眼底依稀泛着水泽,“可直到后来我才明白,他不只是我一个人的英雄,他还是大梁的皇帝,天下百姓的君王,更是娘娘临去前唯一放心不下的人。”
泪珠次第掉落在剑身,发出几声轻响,如长剑在无力地悲鸣。
她说:“姑姑,我从未后悔过,可我不能让他遭受莫须有的非议。对他的爱慕,便只能到此为止。”
又过一年,陛下去世,她奉命驻守宁州,未见到他最后一面。
元宁二年秋,靖安侯谋反,她千里回京勤王,将逆贼斩于马下。后来在含凉殿中,她与我谈起数年过往,说宁州苦寒,幸而遇见薛衡,他对她多加照拂。
夜色渐深,她起身离去,我出声将她唤住,她回眸浅笑:“姑姑还有何事?”
我抚了抚藏在袖中的那幅画卷,向她行礼:“长公主日后定要珍重。”
直至最终,我还是没有告诉她,陛下去世后,宫人曾寻出他生前所作一幅画,画中女子身披戎装、眉眼盈盈,像极了她。
她兴许早已放下,兴许又还没有,但她已觅得良人,无须再困囿于旧事前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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