鼓楼根儿下
2018-02-26范志军
范志军
1
青灰色的城墙将小城圈成一个四四方方的城郭。城内东、西、南、北四条主街呈十字形相交,交点的正中心就是那座雄伟壮观的钟鼓楼,它是小城里的最高建筑。与钟鼓楼相对应的有东西南北四门,它们既是小城的进口也是出口,每座门都有极好听的名字,东曰春和;南曰延辉;西曰永宁;北曰威远。
云嫂的家就在鼓楼的斜对面,云嫂叫彩云的时候,还不是这座小城的公民。彩云是在第三个本历年(出生即算第一个)从小城的东门,也就是春和门进的城,在敲敲打打的锣鼓喧闹中变成了鼓楼根儿下的云嫂。
与云嫂的家隔一条小胡同有一家洗浴中心,是城内高度上仅次于鼓楼的建筑。它的前身曾是小城最圣洁最繁华的地儿——当年的安华书店,供给整座小城精神食粮的地方。即便是许多年后的现在,鼓楼周边的老街坊们没事总爱蜷在鼓楼根儿底下,就着冬日的暖阳有滋有味地回忆当年是怎样怀着一颗驿动的心,排着长队,在这栋小楼恭请红宝书的情景。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这栋安华书店的小楼开始凋敝了。终于有一天,一个叫大奎的,小城老人經常拿他吓唬爱哭小伢的老炮把这个小楼包下,月余后,乾坤大扭转,一个人们几乎辨识不出原貌的金碧辉煌的洗浴中心,在鞭炮声和小城有头有脸人们的喝彩声中隆重开张。
金碧辉煌的洗浴中心,虽能让大奎日进斗金,但并没给仅一道之隔的彩云家带来些许的福泽,仅有的一点好处就是云嫂当出租车司机的老公客源增多了一些。
一日傍晚,应该是吃晚饭的辰光,老公打来一个电话,让云嫂不要等他吃饭了,他有一趟活要拉。这样的事在丈夫身上并不稀奇,云嫂只是嘱咐一句,你胃不好,抽空吃几口带着的饼干。可能是活忙,电话那头呜呜两声就挂了。云嫂就和婆母简单吃了,然后将留给老公的饭菜温到锅里。
这还是云嫂刚嫁过来的第二个年头,小两口的热乎劲儿还没褪去。已经很晚了,老公还没收车。云嫂就有些心烦意乱,她侍奉婆母先睡下,自个儿披件衣衫,她要到鼓楼根儿下站一站,瞭一眼老公。
没等云嫂推门出去,有两个警察敲门进来,很客气地问明了云嫂的身份,将云嫂带到了医院。
接下来的事情就像一场噩梦。
警察让她看医院太平房里躺着的人,她刚掀开白布单的一角就昏厥过去。那个曾经每夜躺在她身边、如今躺在太平房里一片冰凉的男人就是她的丈夫!
云嫂醒过来时,已是在医院的病床上。警察领来一个姑娘,这位俊俏的姑娘跪在床前,泣不成声地告诉她,她的丈夫是为救自己而被害的。那个傍晚两名歹徒劫持姑娘上了她丈夫的车,然后出小城东门一直向东开到海边的码头,歹徒们欲乘船将其贩到另外一个地方。
云嫂的丈夫从姑娘的眼神里读出了异常,在他们下车后就用电话报了警。不幸的是,歹徒没有走远,他们下车时从司机那躲闪的眼神中似乎嗅出点什么。于是其中一个返回来,正巧听到了云嫂老公报警时的焦急呼喊……
三年后,云嫂送走了婆母。婆母临终前拉着云嫂的手,直直地望着云嫂的眼,嘴里“喔喔”做响。云嫂懂婆母的意思,是让自己有合适的找个好人嫁了,这也是老人素常叨念的心事。然后婆母长舒口气,将手臂往西指了指……
小城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那就是婚嫁、喜庆事走东门,发丧、逃亡走西门,否则就会不吉利。这也应了日从东方升起,在西边陨落的自然规律。可云嫂对此却心有疑惑,云嫂出嫁,是打春和东门进的,老公出事那天,车也是走的东门,可这并没阻止住厄运的来临。云嫂虽然打心眼里有些不忿,但为了不悖婆母的心愿,她还是将老人从永宁西门送走了。
送走了婆婆,云嫂就到街道给自己取消了低保。她婉拒了街道主任的劝阻,笑笑说,过去,婆母老迈,吃了国家低保,现在婆母没了,我还年轻,有手有脚,能养活自己。
2
一晃又是三年。
小城街心的钟鼓楼依然屹立,只是那穹顶的青砖碧瓦愈显沧桑;鼓楼斜对面的洗浴中心还是那样金碧辉煌,只是老板大奎更加大腹便便。而与大奎洗浴只隔一条胡同的云嫂那两间临街房,还是那样颓唐寂寥,一如她的主人云嫂。
突然有一天,人们发现,云嫂的两间临街房改变了模样。临街的墙体涂刷成了下灰上白两种颜色,窗户櫈也用蓝漆粉刷一新,而最让人眼前一亮的,门前立起了一根高高的旗杆,杆顶有一面幌迎风招展,幌上写着“阿昌按摩”。
租下云嫂家的这位老板也即按摩师阿昌,是坐小海轮到小城东面的码头,然后从春和东门进入小城。他剃得直短的板寸头,戴一副宽大的墨镜,牵着一条黑黑硕大的狗,他先沿城墙根儿走了一圈,又在十字街南北东西走了一趟,最后在鼓楼根儿下停住了。
他说,他之所以愿在鼓楼根儿下开店,是爱闻这小城里的海腥味;他说,大海在小城的东边,刮风时,海风就会顺春和东门刮进来,然后在小城里旋一圈,最后停留在这儿。说着,他就使劲吸吸鼻子,要将腥丝丝的海风吸进肚里的感觉;云嫂不禁也使劲吸了下,但她并没能吸入海风的味道,只是有更加浓重的烟尘和衰败的气味充斥肺腑间,她不禁打了个喷嚏。
其实,细心的小城人能看懂,是那条黑黑硕壮的狗引着阿昌在走。阿昌从来都是带着那副宽宽大大的黑墨镜出现在人们面前,他喊那狗叫黑贝,那是他的导盲犬,也是他的眼睛。
大奎可不怎么关心阿昌为哪样要选在这里落户,他更在乎阿昌的到来是否会影响到自己的洗浴商机。如今的小城已发展成旅游城市,许多游客从海上来,先玩海,然后进入古城;逛城墙,看古庙,在鼓楼根儿下拍照留影;最后乏了、累了就要在小城住下来。有钱人、讲究人,吃了海鲜,还不能睡觉,洗个桑拿,捎带着按个摩,真好比神仙过的日子。
小城的日头晒着小店高高的幌杆,幌杆上那幅白底黑字的幌在阳光照射下无精打采地垂挂着。这会儿,大奎晃着膀子进来,成了小店开张后的第一位客人。
大奎一进来,云嫂心里就一哆嗦,为啥,她也说不清,只是这会儿心里就有这种感应。
阿昌铺好了床单,大奎大咧咧地躺上去。阿昌按得很卖力,手法也娴熟,一个小时下来,头顶浸出了晶晶细汗。大奎哼哼唧唧地爬起来,晃晃脖子,很舒服、很惬意的样子。大奎掏出一张百元大票,阿昌拿手捏,又冲阳光抖了抖,然后从白大衣兜里掏零钱。大奎摆摆手,不用找了,你的手艺不错,值这个数。阿昌笑笑,还是摸索着数出70元,双手捧着递给大奎。阿昌说,你照顾我的生意,我就蛮感谢的,怎能多收您的钱呢!
阿昌按摩小店的生意日渐兴隆。有时人来多了,阿昌照顾不过来,云嫂恰巧手里没有紧要的活,就会帮着招呼一声。拿来凳子让宁愿等的坐,泡壶菊花茶给客人,捎带着让忙得连口水都喝不上的阿昌也擦把汗,洇口水。
中午那段是小城人午睡的辰光,也是小按摩店一天里最静谧的时候。每到这时,阿昌都会捶捶腰,搬条板凳,直直地坐在窗子跟前。那条黑贝,也不知从哪里转出来,也学主人的样子,坐直身子,将两腿搭在条凳上,并排和主人阿昌一起晒太阳。
此时的日头光,正好透过窗棂照射进来,将一米见方的金灿灿的光播撒在这一人一狗身上。阿昌好惬意地仰着头,将一只大手摸到旁边黑贝的头顶,而那黑贝也极温顺地眯着眼,同样惬意地接受这阳光的普照还有阿昌的抚摸。
每看到这一景象,云嫂心里就好暖!她禁不住停下蹬着缝纫机的脚,或者停住忙着的针线,她怕哪怕是一丝穿针引线微小的动静都会搅破了这幅静美的画面。
这种沐浴阳光的时候对阿昌来说是极其奢侈的。随着小店的口口相传,来小店找阿昌按摩的人愈來愈多,每日只要睁开眼就得随时准备迎接客人的到来,而客人的到来是极随性和不规律的。按摩是一项吃力活,而阿昌又不是马虎人,阿昌的店虽日渐兴旺,但阿昌个人的饮食起居却日渐糟糕。
有时阿昌满头大汗地连按几个小时,却早已过了吃饭的时辰;有时阿昌刚端起饭碗,那边门响就来了客人,阿昌便紧忙扒拉两口,放下碗筷;即便是赶上偶尔不忙,能正常吃饭,阿昌是个大男人,又是个盲人,他那一个人的饭又能讲究到哪里?不是煮挂面就是拿方便面冲开水,再不就是央云嫂到小卖店买几个馍,就着咸菜吞下去。
云嫂看不下去,时而就盛碗米饭,再拨上几筷子现炒的热菜给阿昌端过去。小城离海近,从来不缺鱼,但云嫂却不敢给阿昌夹,云嫂怕阿昌眼睛看不见,被鱼刺卡了。
阿昌对云嫂的关心却总是不自在,又是推脱又是礼让的。他说,云嫂你不用管我,我一个大老爷们,有口吃的就行。云嫂对阿昌的见外很生气。云嫂就说,我可不是拐弯骂你,你这个样子倒不如你家黑贝,黑贝跟我老实诚了,给啥吃啥,有时忘了给,还摇头摆尾地和我要。
阿昌听罢也不生气,只是讪讪地笑。
窗台上方便面的纸盒越摞越高,云嫂实在瞧不过眼,便叹口气,又板起脸。她知道自个板不板脸阿昌也瞧不见,但还是板着,她知道这个样子说起话来口气能冷硬一些。
云嫂就说,那个阿昌师傅,你这个样子长久起来是不行的。现如今都提倡可持续发展,你这每天光流汗却糊弄着有一口没一口的,长此以往,会透支的。没等阿昌开口,云嫂就接着说,我想好了,倒不是为你,主要还是想从你这多租俩房钱,以后你的饭伙我来管。当然,管可不能白管,你要掏饭钱。
阿昌打个愣,然后“噗嗤”乐了。云嫂就按你说的办,不过我还有个条件。云嫂剜了他一眼,大老爷们,磨叽!阿昌坚决地说,你要不答应,我还是自个吃方便面。
云嫂问,啥条件?阿昌说,也没啥,就是以后每日让我抽出一点功夫,教你按摩。
教我手艺?云嫂怔住了。遂叹口气,我一妇道人家,只会做粗活,你那又是穴位又是脉道的,我怕是学不来。
阿昌说,按摩其实就是一层窗户纸,没啥难学的,学会了按摩做技师总比你给人缝缝补补赚得多些。更何况,眼下人们观念都变了,穿衣戴帽都是买现成的,来成衣铺做着穿的还有几个?套句流行嗑,你那是夕阳产业。而我这按按捏捏,看着不起眼,却是适应眼下人们的生活方式,正是朝阳行业,大有前程。
云嫂有点吃惊,没想到平日里跟自个木木讷讷的阿昌认起真来却一套一套的。遂咂咂嘴,这份苦心,就领了吧!
这天晚上,阿昌略微早些收了工,他用大木盆盛满热水,又放了包藏红花,让云嫂将双脚泡在里面。阿昌说,我先给你示范一遍,这期间,你需用心揣摩我的手法、力道。
阿昌双手一搭上云嫂的脚,心内不禁一阵酸楚。阿昌虽看不见云嫂的模样,可这个年轻的孤寡女子生活的艰辛苦辣全写满脚底。云嫂的脚底穴脉不仅透出身子处于极度的亚健康,并且还很虚弱的状态。
自从丈夫出事,七八年的光景了,云嫂寡人一个,孤苦伶仃熬生活,婆母没后,身边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今天阿昌的大手一触碰到云嫂的双脚,云嫂就感觉像被电着了,一股热流从脚底直透全身。阿昌好像感觉点什么,一边做,一边让她放松。云嫂就推说痒,掩饰自个儿的不自在。阿昌一面按压云嫂的脚底,一面很耐心地给云嫂讲解各反射区所对应的身体部位。他告诉云嫂通则不痛,痛则不通的道理;他还特别提醒,没事要多晒晒太阳,女人属阴,比男人更需要阳光的抚慰。
听阿昌这样说,云嫂就不由暗自笑起。怨不得鼓楼根儿下老有那么些晒太阳的人,可大多是老汉,我一个小寡妇挤进老汉堆里去晒太阳,岂不成了小城一景了!要嘛,我也和阿昌一样,每天也在小屋的窗下晒太阳?想象到自己和阿昌,还有狗狗黑贝,挤在南窗下那条长凳上晒日头的情景,云嫂不禁脸颊绯红,慌乱中将阿昌告诉她的穴道啥的全忘掉了。
3
那一日大奎晃着膀子又来到小店。
小店已经有几位糗在那里,见阿昌手头一时闲不下,就边打唠,边候着。见大奎来,倒也知趣,跟大奎点个头,打声招呼就都撤了。大奎倒也受用,哼哼鼻子算领情了。大奎边让按着边拧着脖子跟阿昌说事儿。
大奎说,阿昌师傅手艺不赖,现如今将我的生意都抢跑了。
阿昌听此言心头一震,手上就不由自主地一用劲。大奎没防备,歪着脖子“哎呦”了一嗓子。阿昌忙歉意,说大奎老板,可吓杀阿昌了!我这是小本生意,下的是苦力,赚的是汗水钱,哪能跟您那大洗浴扯一块,更不敢抢您的生意呀!
大奎说的也不全是编瞎话。近些日子到大奎那里去洗澡的确有些主,洗完了,搓完了就撤,然后再来阿昌这里按摩、做足疗。这些人不独是图这里价钱便宜,还是因为阿昌按摩的手法地道,劲道足,能解乏,能祛病。而并非像大奎那儿,整一帮着装暴露、大胸肥臀的妙龄小姐,不管你是足疗还是按摩,都是胡乱搓鼓一气,既没去病,又不解乏,反倒把人心火撩拨起来,燥了吧唧的。有的按摩女郎干脆装模作样的程序都嫌麻烦,上来就连哼唧带发嗲,往你身上一骑,手里是哪要害就往哪里掏,害的一些意志不坚定者,分分钟就缴械投枪了。
这些阿昌不是没有耳闻,可是在大奎面前决不能说破。阿昌就说,大奎老板,其实人是分三六九等的,消费更是这样。就拿这小城里的人,每天在大街上流动的,开私家车的决不轻易打车,打车的不轻易坐神牛(一种人力车),而大多数的平头百姓不管道远道近,除非是遇到急诊、上站,基本都是驾腿量,连个神牛都不舍得打。我这小店也是这样,来这儿按摩的,我品了,基本是三类人,一类是闲人,没事好打个小麻将、小纸牌啥的。腰坐酸了,腿压麻了,来我这儿放松放松,按按,捶捶;再有就是上班族,每日里看电脑,打字,摆弄手机,一坐就是一天。天长日久,不是腰脱,也是劳损,不是颈椎增生也是脑供血不足。下班后到我这儿花俩小钱,整治整治;还有就是鼓楼周边的老头老太太了,吃完饭啥事没有,就爱来我这儿凑热闹,表面是按按腰,捶捶腿,主要还是找人说说话,嘣嘣鹰,解解闷。
说这话时大奎正趴着按后背,突然就翻过来身,将大肚皮朝上对着阿昌。大奎呲牙一笑,看不出阿昌你平日里足不出门倒把我这小城研究得倍儿透,你可真是个有心人呐!
阿昌忙打个哈哈,哪是大奎老板说的那样,我是个糙人,又没眼没户的,这不都是平日里来客打唠听来的,今个跟您说话投缘,就没个把门的,啥都说了,说好说歹,您全担当。
大奎没接这话茬,却突然对阿昌,我看不如你这店就甭开了,到我那儿干去吧,我那儿供吃供住,年底效益好了还有提成。
阿昌显然没想到大奎说这话,半晌没言语,光剩下两只手在大奎的肚囊上揉。
大奎就嚷起来,中不中,你给个知会,再让你这么揉,我这肚里的屎非出来不可!
阿昌这才回过神来。歉然一笑,说,蒙大奎老板抬爱,可您那儿是大洗浴,去您那儿的都是上等人、高贵客,我这个粗人遇见他们浑身就不自在。更何况阿昌没眼没户的,又不懂规矩,万一出个差池,眼高手低的将谁得罪了,砸了大奎老板的招牌岂不糟糕?
大奎一拨拉阿昌的手,两股粗气从鼻孔里喷出。
今个,大奎二番来小店,可不是闲着无聊找阿昌逗闷子来了,而是目的非常明确。要么将阿昌招安,把按摩小店收入囊中;要么就将小店搅黄,把这外来的南蛮赶出小城。
大奎这样做绝不是心血来潮。刚开始时,大奎并未将阿昌这小店放在眼里,可没曾想,随着阿昌按摩的日益火爆,竟至将大奎洗浴的许多老主顾都吸引了过去。应该说,能去大奎那儿洗澡的,都不是差钱的主,但需求也是不同的。有的是奔那儿千媚百态的温柔乡去的,但也有不少是想泡完澡,找个正宗按摩,松松筋,轻轻骨,而大奎洗浴恰恰缺的就是这。
有句话叫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阿昌的存在,日益让大奎如芒刺在身。大奎还有种预感,也叫远见,如不尽早将阿昌这根刺拔除,势必会在鼓楼根儿下形成连锁反应,这绝不是大奎想要看到的。
大奎就想翻脸。
却见门帘一挑,云嫂进来了,端着杯冒着热气的菊花茶,脸上笑微微的。
云嫂将茶双手恭恭敬敬地递到大奎手,轻声慢语地说,大奎老板,我们在这小城也住了十来年的邻居,可这多年您连杯水都没喝妹子一口,今个正好您给我个机会,我敬你一杯茶。
大奎哼了哼鼻子,接了茶,算是给云嫂个脸。云嫂眼瞅着大奎,话却是朝着阿昌,我方才在外屋全听到了,你说你这阿昌师傅,大奎老板给了你这好的机会,咋就不领情呢?你说,你在这小破店,吃不好,睡不踏实,每日里一身臭汗。那点收入,去了租房,饭伙,还能剩下几个大仔。
又微微一笑,大奎老板,这个主我替他做了,过些日子就让他去你那儿上班。
大奎说,你能做他的主?
云嫂说,不过得请大奎老板给个宽限。这些日子,阿昌正抽空教我按摩,说是学会了,作技师总比给人家缝缝补补强得多。我想阿昌说的也在理,学得可上心啦。要不,大奎老板不嫌弃,妹子打水给您做一个?不过,我这手艺还没学精,您别埋怨我拿您练手就成。
大奎听此言,拿眼睃了睃阿昌。好个南蛮,我说我开这大的价就是请你不动,原来在这憋着坏呢!是呀,有我小城里最温柔善良的彩云妹妹好吃好喝供着陪着,别说是你,换作我也不愿走的!
大奎嘴上咸一句,淡一句,连讥带损,直把阿昌说得脸上挂色,红一阵白一阵的。云嫂虽挂着笑,但从脸到脖颈像蒙了块红绸,杵在地当间浑身不自在。大奎连讥带俏痛快了嘴,从按摩床上站起身,将裤腰往上提了提,瞅着云嫂,话却对着阿昌,既然如此,那我就看云嫂的面,宽限你几日。云嫂是个聪明妹子,一个月出徒没问题。一月后你就到我那儿干,如果不识抬举,大奎鼻子哼了声,晃着膀子走了。
大奎去了好长时间,阿昌还在按摩床边呆立不动。云嫂稳了稳神,斟了杯热茶给阿昌,阿昌手拿着茶杯,却半晌也不朝嘴里放。
云嫂劝他,难得大奎待见你,就过去给他干呗。要不,他会轻易放过你?
阿昌闻言愣了一下,没回话。却问云嫂,凭啥就替我做了主?到时坐蜡的可是你!
云嫂臉一红,艾艾地说,不知好歹。我那不是逼出来的吗!眼看着你俩说掰了,那大奎是啥人?你是不知道,不说在鼓楼根儿,即便在整个小城那也是一跺脚乱颤的主,连狗到跟前都捋毛。
阿昌嘴角扯了扯,腮上的肌肉跳了两下,将一口气深深吸进了肚里。
4
光阴就像小城青石板街路两旁杨树的叶,不用风吹就自个一片一片往下落,一晃,一个月就快过去了。
这些日子,云嫂除了用心学手艺,一点也没闲着。一日三餐不重样地弄,往日里从不敢给阿昌做的鱼、虾,现在也上了饭桌,每餐前云嫂都悉心地将刺剔得干干净净,光剩鲜白的嫩肉让阿昌吃。
阿昌除了悉心教授云嫂手艺,每天仍旧不哼不哈的,压根不提大奎说的事儿。阿昌不提,云嫂也不好问,但心里还是忐忑,学不来阿昌那云淡风轻的气度。有几次夜里做梦都是阿昌被大奎带人打得血葫芦似的情景。
大奎似乎是个守信的人,自打上次后,虽来过小店,但都是找阿昌按摩,压根没旧事重提。表面上,岁月静好,小按摩屋依旧热闹。可越是如此,云嫂越是心里提溜着,总感觉那气氛就像海啸袭来前的平静一样。
实在绷不住,就去小城南门跟前的文庙去烧香。回来后,心下稳当几日,可细想,那文庙是拜孔子的,小城孩子考大学时,家长们成群结队地去那儿烧个香,讨个彩,保佑孩子考个好学校。可自个许的跟那不是一码事呀!一寻思到这儿,心里又忽悠下吊了起来。
那一日晚上闭了店,阿昌让云嫂打一盆热水,然后自个稳稳当当地坐下。阿昌讲,你给我做一个足疗,你要用心,这就算一次考试,我要是满意了,你就出徒了,将来师傅不在或有别的情况你也能自立山门了。云嫂听阿昌这么说,心里“咯噔”一下,嘴里却故作轻松,能有啥情况,就算你去大奎那儿,我们不还是邻居,不还是师徒?阿昌没回话,只是将头靠在椅背上。
云嫂照阿昌平素教的,将阿昌两只宽厚的大脚在热水中泡了一会,然后用毛巾擦干,将一只脚拿毛巾包妥,放在一边;将另一只脚放在怀里,涂上足疗膏,双手在阿昌的脚底板上做了起来。
按了一会,云嫂用手背撩撩下垂的头发,抬眼望阿昌。她想问,我这力道行吗?可话没出口,人却僵住。她看到有两滴清泪正从仰躺在椅背上的阿昌脸上,从黑墨镜后面悄悄地流淌下来,不声不响地滑到嘴角。
阿昌一定感觉到了云嫂的惊诧,他抬起身,用手抹把脸,有些羞涩地掩饰道,你这手艺还地道,把我都揉睡着了。方才一迷糊,仿佛回到了从前,像是母亲在给我洗脚,那感觉,多少年不曾有啦!
云嫂心里虽热乎,嘴上却嗔怪,你们屯里都这夸人呀,我有那么老吗?
阿昌忙不迭地摇头,我妈给我洗脚那可是我这辈子最美好、最难忘的记忆。那时候,我十来岁,眼睛还没坏,每天好几十里,爬山过岭去上学。道难走,费鞋,为了省鞋底,就将鞋子揣进怀里光着脚丫子走路;下了学,还要帮家里干活,打猪草、割柴禾;到了晚上,实在乏了、累了,倒下就睡。有多少次,妈妈都烧锅热水端到床头,抱着我的两只脏脚,细心地我给泡脚、洗脚。有时母亲看到我脚背上被割破的道道伤痕,脚底下硌起的串串血泡,就禁不住心痛落泪,那滚烫的泪水,一串串砸到脚面上,热辣辣地直暖到我心里!方才,云嫂为我泡脚、搓脚,我一下子就恍惚了,心底深处的那团记忆忽悠就浮了上来……
阿昌停顿下,仿佛让那美好的情景在脑海中萦绕更长久些。
想来阿昌到小城小半年了,但从未提起过自己的事情,今天主动提起,不禁勾起了云嫂的关切。云嫂小心地问,你的眼是咋坏的,看过医生没有?
阿昌神情倏地凝重起来。刚欲张口,门外突然响起杂乱而急促的奔跑声,夹杂着女孩凄惨的叫和男人粗鄙的呵斥。
阿昌脸色陡然一变,两只脚就欲离开水盆。云嫂叹口气,肯定又是大奎洗浴里哪个逃跑的女孩被捉回去了,每年准得有几回的。
阿昌双脚重重落到盆中,直砸得水花四溅。
5
街边的路灯将昏黄的光洒向小城的路面,也将寂寥行人的影子投射在青石板上,这是小城月底最后一天的深秋傍晚。
海风从城门洞子钻过来,无遮无碍地顺街筒子直吹到鼓楼根儿下,在鼓楼的劵门里打个旋,然后顺势旋至楼顶。楼脊飞檐下那串铜铃就“叮咚”响了起来;云嫂家店外高悬的幌招,便也随着那铃声的节奏哗啦啦地舞动起来。
云嫂端着一屉热腾腾的饺子从里间出来。上车饺子下车面,是咱小城的规矩,这是我包的三鲜馅,趁热吃了。
云嫂弯腰将狗脖圈给黑贝戴好,捋捋黑贝那缎子似的皮毛,爱抚地说,你的吃食都给你预备好了,这一路要好好保护你阿昌哥。黑贝听懂似的轻吠两声,用毛茸茸的狗头去拱云嫂。
云嫂说,赶早走,还能搭上末班的小海轮。
阿昌点头。
云嫂说,到家后,头件事就是报个平安。
阿昌点头。
阿昌将饺子吃了多半盘,然后抹抹嘴。
走之前还要麻烦云嫂两件事。
你说。
我走之后,门外的幌替我撤下。如果这店你还想开下去,换个自己的幌。
云嫂答应。
阿昌将一个手巾包掏出,这钱你收好。
云嫂说,你不欠我的。
阿昌说,你拿这钱替我做件事。开店后,小城有好些老主顾,图方便从我这儿办了卡,我人走了,不能昧了良心卷走人家的按摩钱。
云嫂双手接钱。
阿昌还想说啥,嘴巴张了张,终是没说。
门推开,“咣当”关上,复又推开,云嫂朝着一高一低两个背影喊,记着,一定要走春和东门!
阿昌走后的第三天,有两辆警车直奔鼓楼根儿下,停在大奎洗浴中心门前。不一会,大奎被全副武装的武警押出,还有几个平日里狐假虎威的马仔。
这绝对算得上小城几年来绝无仅有的大事!老少爷们聚拢在鼓楼根儿下看着,听着,揣测着,继而又议论着。终于人们醒过腔来,不知是谁,从家里拿出准备过年才放的鞭炮提前点燃。
一连几天,人们蜷在一块,朝着斜对过的大奎洗浴指指点点。往日里从不关闭的大门被两道炫目的封条死死封住,此时的大奎洗浴满目凋敝,门可罗雀。
鼓楼根儿下从来就是小城的信息集散地,大奎因何被抓的不同版本跟著从那里不胫而走。滤除各版本的虚幻与夸张,大致能捋出共同的走向。
大奎是被阿昌送进去的。那天傍晚阿昌从云嫂那儿出来,大奎是派了俩马仔跟着的,看阿昌出东门直奔了海口码头才放心。但阿昌没去小城的公安,而是半路下船直奔了市公安局;阿昌是当年云嫂丈夫遇害的另一个事主,而大奎便是提供妇女的源头。当年犯案时,主犯料知死罪难免,便没交代大奎;阿昌乃从犯,(与大奎没照过面),阿昌怕提这茬,勾起其他案情反倒加重自身罪行,因此让大奎成了漏网之鱼;主犯枪毙,阿昌被判有期徒刑,服刑期间,一次山上采石处理哑炮,意外被崩坏眼睛,由此提前释放;阿昌此次重返小城感受到云嫂的坚韧善良和大奎的罪孽跋扈,便飞蛾投火,将当年警方不曾掌握的系列绑架贩卖人口的案情合盘托出。
大家伙唏嘘不已,嗟叹纷纷。有的说,天网恢恢,疏而不漏。逃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有的说,自作孽,不可活,老天会报应的!也有那耿直人,净说那些没用的马后炮,大奎在小城,在这鼓楼根儿下危害百姓,祸害妇女,那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咋就没见到谁报应他了?这回若不是人家南蛮阿昌强出头,不惜鱼死网破,咱大伙能今儿个站在这儿说话不腰疼?
话虽说得直撅撅,但却在理,先前说话那些就讪讪地。于是大家伙就附和,是呀啊是呀!其中有懂点法的就说,阿昌为了收拾大奎,将自己也搭进去了,这次老账新算,闹不好自个还得判几年。
大家伙便纷纷咂嘴,有些禁不住就念叨起阿昌平素的好,怎样的按摩不惜力,如何的老少尊卑一视同仁……
有人就提议,咱不能让好人受憋屈,应该为阿昌做点啥!
是呀是呀,该做点啥。
可咱是蝇头小民呐。
咱又不是政府。
咱虽不是政府,但咱可以联名给政府写请愿,或许能为阿昌减刑。
是呀是呀,人群中一片附和。
可是云嫂呢?不知哪个叨了句。声音虽小,但把大家伙的眼光都吸到了斜对过,那仅与大奎洗浴一道相隔的云嫂家。
人们这才记起了还有个云嫂。六七天了,除了吃喝拉撒睡,人们就聚在这鼓楼根儿下,人们光顾着亢奋了,解气了,迫不及待地鼓噪着。这时才猛然想起,这些天不仅没见过云嫂的影儿,就连云嫂屋顶的烟囱也没见冒过一丝的轻烟呐!
咋就忘了呢,这阿昌虽非凶手,但毕竟与当年云嫂丈夫遇害有勾连呀!如今倘若为阿昌出头,那将如何面对云嫂?那么好的一个小寡妇,在鼓楼根儿下这么多年,从来没出过是非,从来没惹出闲话,就那么低调隐忍,靠自己的双手和善良过生活。
大家伙都不说话,心底下却纠结着。
咦,就像是一片云,云嫂不知啥时就站在了人们跟前,旁边还相偎着一条狗,一条黑狗。
也许是鼓楼根儿下的阳光太过强烈,云嫂原本苍白的脸这会儿在阳光的照耀下愈加苍白得近乎透明;不知是风吹的缘故或是云嫂的身子太过孱弱,云嫂单薄的身子竟有些瑟瑟发抖。云嫂就站在大伙的对面,眼帘低垂,声音弱弱。她指一下那狗,这黑贝是自个到我家来的。阿昌住进去了,狗狗却没得错,所以我就收留了它。
大家伙有些面面相觑,难道云嫂到这里就是为了告诉大家这个?就有人附和,应该,黑贝仁义着呢!
云嫂往那说话的地方投去感激的一瞥,又垂下眼帘。这些日子,我虽没出屋,但大家伙的心思都顺着窗户缝儿飘进了我的耳朵。有句话叫向理不向情,你们要弄的事儿,于理,我能懂;于情,眼下我还不能迈过去心中这个坎,但不妨碍你们要干的事儿。
云嫂喘口气,将手揉搓着黑贝的大脑壳,老少爷们对我的这份眷顾彩云心领了!你们抓紧弄你们的,万一我这儿想通了,捋顺了,到时我会去找你们也按个红手印。
大家伙的目光像当顶的太阳热辣辣地罩在云嫂身上。
云嫂羞涩,脸颊添了些许红晕。继而,抬起头,拿手朝身后的幌杆指,嗓音也大了些。阿昌虽然走了,但小店还在。我来还是想告诉大家,阿昌师傅临走时交代过,凡在小店办过卡的,都可以退卡还钱;如果大家伙不想退,那么彩云就替师傅为大家服务。只要大家伙信得过彩云。
鼓楼根儿下先是一片寂静,继而平起一声惊雷,信得过!
那声音,竟比几天前大奎被逮時放的鞭炮还响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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