疼痛的杉树
2018-02-26黄孝纪
黄孝纪
对于故乡山岭上杉树的消亡,想来我也应该为之忏悔。
旧时的油茶山,除了油茶树之外,最多的就是杉树了。这些杉树是人工栽种的,还是野生的?我那时还小,思考不到这个层面,或许兼而有之。反正是村庄周边的山岭,都夹杂着郁郁葱葱的杉树。这些杉树或成丛,或独立,高高地突兀于油茶树林之间,从树干到枝丫,浑身披挂密集的肋条状针叶,叶尖锋利如刀,让人不敢贸然靠近。
那时山间的植被保护得很好,林木茂密。站在村前放眼环顾,到处都是深深的绿色。亦因此,山上的流泉也多。地涌泉眼,泉流成溪,曲曲折折,跌跌宕宕,在山林间穿梭,向着山沟的深涧聚集,最终流出山脚,越过田野,汇入村前蜿蜒而过的碧水江流。记忆中印象最深的要算村后枞树山旁边的那一带山岭了,土质呈白色,多砂石,疏松多了,明显与周边绝大多数坚硬致密的红壤山岭不同,村人叫它白泥岭。又因这一带油茶岭上杉樹尤其多,也叫杉山岭。杉山岭上泉流密布,春夏之交,哗哗有声,宽宽的溪涧底冲刷出干净的大小石头。我们常到这山上扯笋,摘茶耳茶泡,摘绯红的杜鹃花。有时在半山腰的泉流里,还能捉到上溯的泥鳅和鱼儿。
有很多年,村庄周边山岭上的杉树是禁止砍伐的。上山捡柴,砍茅草荆棘,都不得顺带砍下杉树的枝条,抓住了可是要罚款罚谷的。尽管杉树的枝条晒干后,针叶枯红,实在是煮潲出酒时在大砖灶里烧火的顶好干柴。不过即便如此,村庄的许多地方,还是经常能看到砍来的新鲜杉树枝条。比如说,春夏间培育红薯秧苗的时候,禾场上那一条条由猪栏淤堆砌而成的育秧床,最上面就会覆盖厚厚的杉树枝,既焐热,又防老鼠偷啃红薯;鱼塘的进出水口子,也总是免不了插上几层,防止鱼逃;深秋之后,红薯挑进山脚下的横窖收藏了,窖口关上木板栅栏后,总还得搭上尖刺锋利的杉树枝,免得老鼠和蛇钻进去……
大约到了生产队临近解体的那些年,村庄周边十里外的两个圩场——黄泥圩、东城圩,渐渐活跃起来。农村建新瓦房做家具的人家日渐增多,对杉木的需求量随之增加。圩场上有了专门的杉树行,每到逢圩的日子,树行两侧的房屋、围墙、空地,到处都是剥了皮的白亮杉木,有的是粗大的树筒子,有的是大大小小的整棵树,或斜搭在墙上,或堆放在地上,看树的,谈价的,成交的,闲逛的,人头攒动,好不热闹。
这迅速在我们村庄和周边的临近村庄催生了一个新职业——背杉树。那时村人在做农活之余,无事可干,就是所谓的农闲。秋收之后到来年春插之前的几个月,是长长农闲时节,往年里青壮年有力无处使,整天呆在家中睡懒觉,扯闲天,烤火,串门,偷鸡摸狗。现在好了,背杉树倒卖,赚辛苦力气钱。
我们村庄地处湘南山区永兴、桂阳、郴县三县交界的地方,从我们村庄往郴县方向走二三十里山路,就进入了深山林区。每天早上,天蒙蒙亮,村里的青壮年男女就成群结队,空着手步行去林区。到了下午,甚至晚上,各自才精疲力尽,背一棵白亮亮的长杉树络绎回村。之后,在赶圩的日子,又重新背了这树,一大早走十里山路,赶往圩场的树行贩卖,赚取几角或数元金额不等的差价。整个漫长的农闲,村人就这样周而复始,干着这汗水湿透的力气活。
黄泥圩树行边上有红辣辣好吃的汤粉和米豆腐摊子,是我二姐告诉我的。那时我们家中,父母年事已高,大姐早已出嫁,我和三姐尚未成年,背杉树卖钱只得靠我二姐。黄泥圩也是村人挑炭的地方,那里有永红煤矿,有锅炉,有汽车,有火车,小时候是我十分向往的地方。每天早上从黄泥圩那边传来的火车的鸣叫,隐约在村庄的上空回荡。我们有时上山捡柴,也会站在高高的山巅,向着那边遥望,在晴好的日子,能看到天边起伏如线的山脊和灰蓝的盆地,有眼尖的甚至惊叫着看到了蚯蚓状的黑火车,还冒着一线黑烟。二姐许诺以后要带我去赶黄泥圩,吃一碗红辣辣香喷喷的米豆腐,我由是天天默默地盼望着。
村里青年男子偷砍杉树的现象也悄然兴起。他们偷杉树总是在夜深人静的夜晚,提了刀斧或小钢锯,像幽灵一般,潜入山中。在人们的深梦里,一棵棵砍去尾巴和枝丫、甚至剥了树皮的大杉树幽灵般进了村巷,引得狗儿狂吠。有一年冬天的深夜,我们一家正熟睡,突然被一声闷响和父亲随之发出的惨叫惊醒。母亲连忙开了灯,一照,是隔墙顶上一颗大土砖掉落了下来,正砸在父亲侧睡着的头上,血流如涌。而落砖之处,一根湿漉漉的杉树尾巴从隔壁伸了过来。我坐在床上吓得大哭,以为父亲马上就要死了。附近几户人家的大人也闻声赶了过来,大家手忙脚乱,赶紧找来干杉木烧成乌黑的火子,锤成灰粉,给父亲敷上止血。原来,当天夜里,是邻居的大儿子刚从山上偷了一棵杉树回来,进屋时,不小心把墙砖撞了下来。而那晚恰好大姐带着仅小我四岁的大外甥来了,原本她们睡那床的,是父母为了照顾外甥把尿方便,才临时换了位置。事后母亲每次说起,无不后怕。
村庄偷砍杉树的风气愈演愈烈,你偷,我偷,大家都偷,差不多到了家家都有盗贼的地步,大人孩子概莫能免。我那时还在上小学四年级,也经常与伙伴们在黄昏时分提刀上山,借着黄昏夜色的掩护,砍一棵能背得动的杉树回家。只要是进了村,大家都见怪不怪了,谁也不会说谁,谁也奈何不了谁,村规民约已然失效。
我偷来的几棵杉树,以后剥了皮,在我二姐的带领下,我终于在一个赶圩的日子,背到了黄泥圩树行里来卖。这些树看来看去的人都嫌小,最后拢共才一元钱成交。二姐不负承诺,带我到摊子上吃了红辣辣香喷喷的米豆腐。
我们不仅偷砍村旁白泥岭上的杉树,也偷邻村长洲头村后的杉树。长洲头是一个小村,在我们这些大村孩子看来,并不太怕他们。记得有一天傍晚,我们几个伙伴在他们村后的半山腰放肆大砍杉树,突然山脚下跑来一大群人,带了刀棍、鸟铳和狗,大喊捉强盗,分成两路,从山脚和山上包抄追赶。我们吓得赶紧四散而逃,在山岭上狂奔,向着我们村庄的方向返回。待我惊魂未定跑下山,过了江上的木桥,回到家,长洲头的村人也已经在我们村庄巷子里吵翻了天。第二天的课堂上,我们几个人一齐被老师狠狠地点名批评了一顿。
也有周边强势的村庄,抓住我们村庄偷杉树的人,一顿暴打,还会派几十上百人气势汹汹赶来抄家,有猪杀猪,有谷挑谷,家具一律搬走,门窗打坏,坛坛罐罐一律打碎,屋瓦掀翻,楼板撬走,屋梁锯断,手段无所不用其极。为此,就有几个年轻的村人,从此离村漂泊,成了南下广东打工的鼻祖。
生产队解体,分山到户,村庄偷砍杉树的风气虽有所收敛,但经过多年浩劫,周边山岭的成材杉树已然不多。而且户主们也都抱着相同的心态,与其被别人偷,还不如自己早点砍,山上的杉树往往不到手臂粗就被统统砍掉。
这样下来,多年之后,杉树也就不可避免地成了故乡的稀有植物,乃至消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