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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黄雀记》中的逃亡书写

2018-02-26赫佳红

文学教育 2018年2期
关键词:苏童内涵

内容摘要:苏童小说中的人物普遍存在着逃亡意识,近年新作《黄雀记》是作者逃亡书写的延续和發展。本文旨在通过文本细读方式分析逃亡者形象和文本中出现的围困意象群,展现逃亡者无法出逃的困境,并指出逃亡无效的缘由。最后从社会心理层面、文化心理层面,指出逃亡书写的深刻内涵。

关键词:苏童 《黄雀记》 逃亡书写 内涵

苏童的小说普遍有对逃亡的书写,他的先锋代表作《一九三四年的逃亡》展现出家族式的逃亡与寻找,《米》写了五龙逃离家乡灾难于城市里迷失的故事,重述神话之作《碧奴》中碧奴离开家乡寻夫从某种程度上说也是逃亡、盗贼芹素离开七里洞到大城市谋生也是一种逃亡。《黄雀记》以祖父拍照丢魂被关进井亭医院开始,以仙女生下耻婴后离奇失踪收束,《黄雀记》继承和发展了苏童之前的逃亡书写。“逃亡好像是我所迷恋的一个动作,尤其是前些年的创作。人只有恐惧了,拒绝了才会采取这样一个动作,这样一种与社会不合作的姿态,才会逃。”[1]在这个文本中:即大量运用象征意象来进行逃亡的书写,渗透了许多新的围困意象群来表现逃亡者的困境。文主要以《黄雀记》为研究对象,通过文本细读等方式展开对苏童笔下逃亡者的研究,对围困意象的深入分析,展现逃亡者的生存境遇并揭示逃亡无效的原因,最后从社会心理层面、文化心理层面,指出逃亡书写的深刻内涵。

一.《黄雀记》中的逃亡者

《黄雀记》中的祖父、柳生、仙女都有着逃亡行为,逃亡原因各有不同,或是受到了历史的戕害,或者对自身处境感到了危机选择逃亡。逃亡者们显出了他们的“匮乏”,即他们艰难的生活处境未曾改变。

“丢魂”这个动作是祖父精神逃亡的一个外在表象。祖父自称照相丢了魂,他开展着寻根式的挖掘代表了文革这个特定的历史阶段对祖父精神上的摧残,祖父在无根无魂下展开精神式的逃亡。祖父头上疤痕的来历不明,孟师傅对他的恫吓他欣然接受,监狱门卫所带的枪让他止步不前,跟着柳生进去洗头他说是犯法的。这些迹象表明祖父所经历的创伤还历历在目,这所有的一切借助丢魂,借助人们眼中的“癫疯”,掩人耳目,逃之夭夭。祖父被当作“老疯子”送进精神病医院井亭医院后,老宅的雕花大床被小辈变卖,祖父的屋子高价租赁给马师母家开时装店,已然将带有传统色彩的祖父逐出门外。被送进精神病院的祖父,身体和精神的双重逃亡身份,反证了一个时代的社会病象。

柳生将强奸罪嫁祸给无辜的保润,免去十年牢狱之灾。可是柳生并没有在外面世界里逍遥法外,相反他承受着无比沉重法律之外的道德压力与自责,画地为牢成了精神的绑缚者和逃亡者。他必须时刻夹着尾巴做人,他替保润尽孝照顾祖父的同时也是在为自己赎罪。表面上柳生在社会上是个头脑聪明、成功的商人,但在他内心“强奸犯”的标签没有因他的赎罪而褪色。所以当张师傅提起当年的水塔事件,柳生受到了伤害“一戳就痛。”柳生在监狱之外但俨然已成了逃亡之人,追逐他的是青春的罪恶,只有无尽的愧疚和羞耻。

仙女的逃亡道路是曲折的,她经历了逃亡—回归—再次逃亡的过程,逃亡成了她的动作。仙女在精神病院跟着养父母长大,院里的水塔包裹着黑暗神秘的气氛,她漂泊多年后又宿命般回归到了原地。她以白小姐的身份再次回到香椿树街,已沦为欲望的化身、金钱的崇拜者。作为“仙女”,她连结着被伤害的屈辱和历史,是一个值得同情的角色。而“白小姐”的身份与社会转型时期经济发展潮流对应,成为香椿树街秩序的闯入者和破坏者,使得本不宁静的香椿树街再度波澜四起。她间接地逼死了处在低谷的驯马师瞿鹰、扰乱了庞先生家人的平静生活,最后又不知不觉成了保润杀害柳生的帮凶。这导致的必然结果,便是她成了香椿树街的公敌,最终被围攻,被逼上逃亡之路。

二.《黄雀记》中的围困意象

作者在写逃亡者们时,精心设置了一系列围困意象。可以从具体的围困意象深层透视逃亡者逼仄的生存状态。

首先是绳子,保润和柳生用绳子捆绑祖父。那场强奸案里绳子充当了一个帮凶角色,也是将保润迫害入狱的一个显在证据。被绳子捆住的逃亡者寸步难行,不仅停留在过去的记忆里,又被困在当下的现实中。白小姐回到香椿树街感到绳子无处不在,保润用绳子发泄对她的欲望,跳小拉也要捆着她。逃亡者们都以被绑缚方式艰难的生存着,这样一种方式展示了其生存的尴尬状态,穷途末路的白小姐体会尤深像胎儿的囚犯,像人质,像抵押品。囚犯、人质、抵押品都与绳子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是无法逃脱的。

精神病院代表着围困,代表着生存环境的荒谬和悖论。文中多次出现牢笼这个意象也是“精神病院”意象的延伸,兔笼和水塔还有保润家的老宅是牢笼的变身,也都是被围困的象征。精神病院井亭医院是祖父被迫的逃亡处所,是封闭、荒谬、神秘、纵欲之所。财大气粗的郑老板掀起一场精神病医院风流韵事,接下来又引发一场拜佛运动。疯狂之下的病人们纷纷亢奋参与到艳情中,外界的欲望之流引进一个病态的空间里,更显出莫大的讽刺。于外在环境的压制下,祖父失去了正常的话语权,被弃置在这个无处可逃的陌生之地。白小姐到保润家待产,觉得被困在保润的笼子里。小说里这些围困意象,困住了逃亡者,显示了他们的生存境遇。

河流在小说里被赋予了作者很大的主体性,它发出了香椿树街堕落腐败的之气。河流是白小姐的接纳者和承载者,白小姐并没有像苏童其他小说里的人物那样被河流吞噬,而是被河流托起。作者通过这一情节的设置不仅审判堕落纵欲的白小姐,同时对她的逃亡进一步宽恕,产生了后面离开香椿树街第二次逃亡的可能性。鱼是河流意象的延伸,鱼和河流一样是灵动的,同是也是漂泊、围困的。在《一九三四年的逃亡》中的提到的黑鱼,“回归的路途永远迷失”,仙女多次感受到命运如同鱼一样:逃不脱一张渔网。苏童在这里展现了他自己的生命哲学:“人在尘世的一切也许注定了捉襟见肘和无法超越,而精神的飞翔的梦想寻觅到的不过是另一种颓废的生命体验。”[2]

三.逃亡的结果和失败的原因

苏童小说里的逃亡者的形象一直不绝于途,正如米兰昆德拉所说:“世界的空间总是提供着逃遁的可能性。”[3]《黄雀记》里的逃亡者们虽然有被动性,是被逼迫的的逃亡,同时各自寻找着救赎的可能性。然而从逃亡者柳生和仙女的悲剧的结局来看,他们或是以死亡结束,或是逃亡之后紧接着开始下一次的逃亡。在逃亡的旅程里都是无望的挣扎,逃无可逃才是他们的归宿。造成这种悲剧其中有宿命性的偶然因素,也有人性的心理因素。endprint

(一)逃亡的结果

祖父寻找祖宅想结束在外逃亡的状态,一次次“回归”,又一次次被放在臭鱼车上遣送回精神病医院,宣布了其逃亡的无效。祖父三次神秘地从精神病院逃出,其中两次回到祖宅里。第一次是在他无人看管后,绳索和看护人的缺席给了祖父回归的机会。祖父在井亭医院里渴望回到老宅,等待着家人接他回家都无果。即使丢了魂也能跑回去,虽然这和前面祖父丢魂找不到房间的祖父形象出现偏差。此时的祖父,不再是那个精神病院里的怯懦、苍老的疯子,而是一个大智若愚的思想者和逃亡者,具有了某种形而上意味。

柳生和仙女二人曾将罪恶交给过佛家赎罪,也交给过西方宗教审判,可是中西的宗教在他们面前都宣告了失败。苏童可能有意如此,一如他在《红粉》中设置的玩月庵,在《我的帝王生涯》中设置的苦竹寺,主人公都没有进行真正的救赎结束逃亡状态。柳生逃亡中背负的负重始终没有在给菩萨的第一炷香里卸下,西方的教义也丝毫没有拯救他,抢残疾人庞太太的轮椅表明他还是个桀骜不驯的经商者,他拒绝宗教的洗礼,直奔金钱的洪流。而仙女虽然在庞太太的威慑下逃开,可是她并没有从心底审视自己的过错。

救赎失败后,逃亡者的命运开始一步步走向极端。死亡是柳生逃亡的结局。十年前的一场祸事在十年后终于掀起复仇的火焰,柳生的血还给了保润和仙女。白小姐在生下怒婴后,选择神秘出走,如果这样白小姐回溯到过去,只能是延续着悲剧。

(二)逃亡无效的原因

苏童他继续发挥了先锋时代特有的玄秘性描写,他笔下的逃亡人物明显地带有宿命论色彩。小说将全文分成三段式结构:“保润的春天”、“柳生的秋天”、“白小姐的夏天”,以季节性的隐喻体现了命运的轮回。“比之于对人物的社会决定论解释,他更愿意把人放在原始的生命方面,让人接受不可预测、不可抗拒的宿命安排。”[4]保润、柳生和仙女的一生带有浓厚的宿命色彩,十年之前保润柳生和仙女的命运是绑在一起的,十年之后仙女感到像是魔鬼在他们之间牵线搭桥。集中体现了逃亡者的极限困境时难以言说的痛苦与零星的希望,他们所处的极限困境与他们的生命力所构成的张力足以深入到了人的内心深处和灵魂内部,从心理和人性的深度上展现了人类生存的苦难。除去社会现实因素而言,逃亡者一旦被某些自己无法控制的力量推向绝境时,无疑也是一种巨大的悲哀。

欲望是逃亡者的世界里潜在的绊脚石,也是造成逃亡者逃亡无效的重要因素。王德威评论苏童的小说曾提到过“南方的南方,是欲望的幽谷,……在那个世界里,耽美倦怠的男人任由家业江山倾圮,美丽阴柔的女子追逐无以名状的欲望。”[5]《黄雀记》里的精神病医院的树上挂着欲望,香椿树街里的河流漂浮着欲望。保润的春天在欲望里划过,柳生的欲望在水塔里酿成恶果。仙女向往一辆摩托车而嫌弃保润的破自行车,后来她侵吞保润的旱冰场押金买了录音机,这些事情是她遭侵犯的隐患。之后在外逃亡的十年沦落成风尘女子自然可以和她十年之前的性格联结。为了金钱她把自己的身体当成商品出卖,一次次依傍玩弄她的男人,意外怀孕后回到香椿树街依然秉性未改。当苏童把她放在八九十年这个特殊社会转型时期背景之下,她的贪婪放纵的形象也有了典型性,她一次次被追逐,被迫逃亡。

四.《黄雀记》逃亡书写的内涵

逃亡书写融入了作者对人生存状态和境遇的思考,命运的思考以及社会历史的思考。于是逃亡在这里不单单是一个动作,还蕴含了广阔的内涵。

(一)逃亡书写的社会心理内涵

苏童的逃亡书写和同时期其他作家形成了历史共鸣。苏童《黄雀记》中的逃亡书写是八十年代以来人们的共同境遇。祖父丢魂对历史的抗诉和拒绝,对当下也是以丢魂为由逃避着。八九十年代中国正处于社会转型时期,面对眼前陌生世界,人们原有的价值和观念体系受到冲击后惶恐逃亡。余华是以出走者的形象登上文坛的,他笔下充斥着逃亡者的形象。余华的《十八岁出门远行》是一次毫无目的方向的逃亡,找不到之后的归宿。表达了逃亡者行为盲目、虚幻乃至荒诞的一面。格非近年小说逃亡书写很隐晦,主人公大多以自闭的方式表达逃亡意识,或沉浸于书本展开对外界的逃亡如《春尽江南》男主谭端午、或以隐身的姿态沉浸在古典音乐的世界里如《隐身衣》中的崔师傅。无论是余华笔下的出走者还是苏童和格非笔下的逃亡者,他们都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了堕落沉沦甚至生命的代价,这种挣扎和抗争展示的是人类生存的困境,是生命个体在现实存在中追求与失落的永恒矛盾。

苏童笔下的逃亡者形象有其独特性。他们大多是生活中的边缘人物,或疯癫者,或性格偏执者,性格和社会环境逼迫他们屡次逃亡。然而结局并不乐观,没有摆脱困境,反而陷入更深的泥沼当中。

(二)逃亡书写的文化心理内涵

苏童在小说中展现的多是痛苦和苦难的挣扎的人生,他们多是多灾多难、无处逃亡。人类往往是从一片苦海到另一片苦海,苏童为此一直处于追寻的失落和思索的困境之中,他笔下的人物往往想摆脱现状,追求理想的生命形式然而感受到的往往是人生的孤独和虚无。苏童的作品讲述了一个又一个生命个体孤独的逃亡历程。他们踏上逃亡的旅程,想要抛掉旧有的生存方式,努力逃出孤独的围困,又在无助中孤独地回到原点或死亡。逃亡在苏童的小说里不仅仅是一种象征的符号,已经成为作者主观情绪的体现者着密切的关系。

童年在苏童的记忆中是孤独的。苏童九岁辗转于病榻,在中药伴随中所度过的一段折磨人的寂寞时光,使苏童形成过度思虑、爱幻想的性格,形成了他最初的对孤独的人生感受,潜在地对其创作产生了影响,也内在决定了逃亡的书写。阴冷、孤独、空虚、愤怒构成小说《黄雀记》里的基调,显示出苏童探索心灵奥秘、把握现实人生的基本认知。《黄雀记》中的仙女在花匠家里没有玩伴,只能和兔子作伴,形成幽暗孤独的性格。小说里的祖父也是孤独的,他的寻根寻祖的行为不被家人理解。“在历史界限中孑然一身和孤苦伶仃的人生处境,体现了终极的人类意识。”[6]苏童笔下都是一个个孤独、焦虑、绝望的灵魂,也是渴望救赎的灵魂。他们四处逃亡,经受着生存的苦难,寻求着生命存在的理由。

五.结语

文学中对逃亡的书写由来已久,同时代的余华、格非、北村等小说家也在进行着逃亡书写。苏童的《黄雀记》与众不同的是,借用八九十年代的背景,书写了几个逃亡者的形象,并通过系列围困意象更深刻地展示他们的境遇,充满着象征意味。逃亡者们没有成功地被救赎也没有很好地自救,他们的逃亡终究冲不出围困之笼。逃亡的过程都充满了艰难和悲苦,可是逃亡者们都不能真正走出困境,最终还是得承受苦难。他们或选择安于逃亡现状的隐忍,或以死亡彻底结束,或是再次出逃寻找新的可能。《黄雀记》以高度寓言化的方式探寻了各种救赎的可能,結果是无法救赎。苏童的宿命论给逃亡者们划定一个逃无可逃的归宿,逃亡者们希望找到一条让灵魂得到安定、让身体得以安放的道路,可是每一条都被苏童最后亲手解构。这也揭示了人类精神状况的本质:不管是逃亡还是出走回归大多是徒劳。逃亡的书写有着深刻的社会内涵和文化内涵。逃亡书写未完待续,期待着苏童一直写下去带给我们震撼和思考。

参考文献

[1]林舟、苏童.永远的寻找—苏童访谈录[J].花城,1996(1)

[2]吴雪丽.苏童小说论[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2012

[3]米兰·昆德拉著,董强译.小说的艺术[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4:34

[4]葛红兵.苏童的意象主义写作[J].社会科学,2003(2)

[5]王德威.南方的堕落与诱惑[J].读书,1998(4)

[6]吴义勤.《历史的误解》.载《文学现场》,山东文艺出版社,2001:50。

(作者介绍:赫佳红,西南大学文学院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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