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箔客

2018-02-26李子胜

文学教育 2018年2期
关键词:汪子老孙水工

李子胜

天一黑下来,夜的幕布就一寸一寸往下滑,这幕布柔软宽广,大得无边,将方圆远远近近的海面、滩涂、海岸都严严实实罩了起来,起伏、奔突、喘息了整整一天的海涛声终于慢慢消退,远去,最后,老孙的睡梦里就只剩下一种声音,那是与窝铺紧紧挨着的高速公路上连绵滚过的车轮的轰响。轰隆隆,来了,轰隆隆,远去。在这轰响声中,海浪的潮声一点点后退,远去,渐行渐远,直到成为老孙梦里的背景音乐。到了最后,就只剩下隆隆的车轮声,陪伴着在午夜时分准时醒过来的老孙。

老孙刚一醒来就在枕边摸索着,他摸到了手电筒,紧抓在手,推动按钮,光柱像一把突然撑开的花伞,一下子盛開在黑暗里,把满满一窝铺的黑暗惊吓得纷纷乱窜,夺路而逃。几只花脚蚊子被光亮瞬间点燃了一般,挥舞着闪光的翅膀,在光柱与灰尘中跌跌撞撞地飞,飞进黑暗,像沉入水底的火星儿一样不见了踪影。木板床宽大空旷,不像家里的土炕,身边总是挤着老婆翠萍肉乎乎的身子。看着空荡的床面,老孙觉得心里有一个地方也空荡荡的。他把腿探出蚊帐,用脚探索那双粘满鱼鳞结着一层盐碱的塑料拖鞋。

弯腰钻出苇箔和油毡苫盖的窝铺时,老孙就像一头扎进了骚动的马蜂窝,窝铺外面的蚊子乱纷纷地横冲直撞,撞得老孙脸上麻麻酥酥的。海风伴着星光黏糊糊地钻进鼻孔,老孙闻到自己身上的汗味也掺杂在腥咸的海风中,海风顿时就添了一股酸臭的涩味,直呛人。

走在坑洼不平的堤埝上,老孙手里的光柱在地上扫把一样晃动,在手电筒的光照下,堤埝的坑洼不平被放大了,路面看起来陡峭崎岖,古怪凶险。

就算道路艰险,老孙走惯了,也不怕摔跟头,一边熟稔地甩着步子,一边大声咳嗽,走到虾池的西南角,他把手电筒固定在潮湿的小木船上,穿好丢在船舱里的胶皮叉裤,叉裤密不透风,刚穿上身汗水就一下子冒出额头来了,汗珠子流进眼角,腥腥的涩涩的,蛰得眼珠子又痒又痛,就像活生生泡进了高浓度的卤水里。老孙赶忙蹚下水,尽量将身体大部分泡进水里,水中要比岸上凉快得多。

一手推动小船,另一手举着长柄捞拎,老孙哗啦哗啦蹚着水,走向了第一道箔。这道箔距离老孙虽不远,可蹚水前行,水阻挡着身体,前行的动作不由得就放慢了。身体里蓄积的力气在一分一分消耗,走了一半距离,老孙就觉得疲劳了。水面本来平如镜子,老孙身体周围荡漾出来的水波,一圈圈扩散,像老孙在摇晃一个又一个水做的呼啦圈一样。第一道箔是盘头箔。盘头箔就是网箔由堤埝插入水,插二三十米箔墙,在箔头盘两个女人发髻一样的形状,似牵牛花一样张开花瓣。一道盘头箔每天可以出虾几十斤。开春投虾苗时,虾苗密度会很大,用盘头箔出虾,等于在间苗。这个一百多亩水面的大汪子里,老孙一共插了八道篱笆墙一样的盘头箔。

老孙他们这些微山湖畔的渔民,来到百里滩插箔做箔客,已经有十几个年头了。他们就是百里滩养虾池边的候鸟,每年五月背起简单的行李,从微山湖畔来到百里滩,打开堤埝上孤零零的满是尘土的窝铺门,整理箔网,先是帮虾池老板撒虾苗,喂饵料,查看虾池,再就是间苗,捞箔,卖虾,一直忙到十一月虾池子见底儿,北风吹寒残破的池水的时候,他们就算是忙完了这一年的营生,可以离开百里滩返回微山湖畔去和家人团聚。虾池老板给他们的报酬是与虾的产量捆绑在一起的,每出一斤虾,给箔客一块钱。正常年份,刨去吃喝,老孙一个养虾季可以挣两到三万。

第一道箔里,寸把长的海虾把捞拎的网兜压得鼓鼓囊囊的。捞拎的惊扰,让困在箔里的小海虾们拼命弹着身子,嗖嗖地在水面弹射着,有些身强体壮的虾,直接弹出了箔网,砸在箔网外面的水面上,疾速游走,又自由欢快地继续生长去了,它们这一逃出去也许就算幸福了,又可以享受美味的饵料,又可以进入青春期,邂逅自己的初恋,谈情说爱,享受海虾的短暂幸福的一生。老孙看到这些逃兵一样的小海虾,心里会感慨它们的好命运。那些能生长到深秋,长成近一两重量的大海虾,像精灵们一样,都是命好的。那些率先被捞起来的小虾,让老孙爱怜,可怜的小生命,刚开始感受生活,就匆匆上了炉灶,被人们嚼成肉泥,填了肠胃。

一只水蝇子嗡地一声,钻进了老孙的右鼻孔。一阵痒,老孙一个冷战般的哆嗦,鼻孔翕动,他赶紧用力憋气喷气,喷出了那只绿豆粒大的水蝇子。

浓稠的夜色无边无际,手电洒出的这片光环很微弱,就像只剩下一盏昏暗射灯的剧场,舞台上的主角被光柱点亮,显得孤零零的。在这浩渺的夜色包围下,老孙不由得想念起留在家乡的妻子来,可怜的人啊,只能在土地里听蛐蛐叫了。抬头远望微山湖方向,此刻的家乡被夜色遮住,虚渺辽远,在水波晃动中,他只能在心里回想老婆模糊的样子。他和老婆是高中同学,高考落榜的第二年,他俩就恋上了。

他们婚后的日子也算是平顺的,在微山湖畔打鱼种田,转眼十年过去了,微山湖畔搞起了旅游业,村干部把湖畔都承包给亲戚了,整片湖畔被庄园农家院包围了,城里的人都涌来了,老孙打鱼的湖面飘满了食品袋、矿泉水瓶、网箱泡沫、浮漂等现代化的洋垃圾,还有绿油油的水葫芦,他只能在这些水面杂物间的缝隙里下网,每天捕获到的鱼少得可怜。如果不打鱼只靠种地,收入微薄,活不了人啊。家乡没了他立足之地,一身的打鱼下网本领用不上了,后来他误打误撞,闯进了堤埝纵横水泊密布的百里滩。

在微山湖边插箔捕鱼时,他就听人说渤海边的养虾人都发财了,那时承包虾池,一年赚几十万的不在少数。说也奇怪,海边养虾人自己插的箔,就是圈不住太多的虾,他们只能四处高价寻找插箔高手。

微山湖畔有几个渔民被请到百里滩,当起了箔客,最初,他们敢和虾农对半分成,因为他们的技术是独一份,实在高超,而汪子里养殖的海虾有个习性,早晨,它们围着汪子边环游,寻找吃的,吃饱了,才会游回汪子深水处,所以不论汪子多大,岸边插的箔,都能把虾的找食路径掐断。微山湖的箔客,还懂得看天气下箔,插箔的位置,形状,随着天气风向变化,他们插的箔,可以将一望无际的大汪子里的鱼虾置干净。

一个养虾季结束,那些带头出去做箔客的渔民用沉甸甸的蛇皮口袋把钱背回家,转年就翻盖起了青砖红瓦的新房子,还买了突突作响神气活现的电驴子,他们骑着电驴子在湖边飞驰而过时,好多人看着电驴子屁眼口喷出的蓝烟咽口水。endprint

微山湖畔的插箔高手们红了眼,转年就蜂拥去了渤海边。他们都赚钱发财的消息吹遍微山湖多年后,老孙与翠萍居住的老房子上的衰草越来越让他们的孩子们感到羞耻时,老孙才下决心和翠萍分开,来百里滩闯荡。老孙到来时,百里滩的东方虾病害严重,很多虾农一年可以赔光家底儿,他们再不可能大手大脚和箔客们对半分钱了,老孙忙活一个养虾季,只能把钱揣进上衣口袋,瘪瘪地带回家。所以老孙的两个儿子对他更加不满,说他握着金饭碗,要来的都是狗食,连翠萍都禁不住唠叨他,说他脑瓜子是木头雕的。老孙深爱着翠萍,翠萍都埋怨他,他真觉得自己活得窝囊憋屈。

最初来到百里滩,老孙就觉得这里的一切都很亲切,没人唠叨他,抢白他,挖苦他,他感觉心里舒畅,喘气都匀了。窝铺南边,走路不到一根烟功夫,有座水泥碉堡似的水门立在海垱旁,是长芦盐场的二号扬水,海水涨潮时被拉进纳潮沟,再引入养虾池,一个个养虾池就是一片片微缩的大海,海水肥美,淤泥滋养下,鱼虾贝蟹逃避了潮汐的折腾,变得异常肥美。老孙的到来,让窝铺里多了袅袅鱼香,他在纳潮沟里下地笼、扔甩钩捉海鲇鱼;拉水时,再用小搬罾搬梭鱼羔;赶上好的潮水,老孙还要在落潮的海滩上掏八带鱼。自从老孙来到这里,窝铺里就是不缺鱼吃。这些鱼,要么软熬,要么咸馇,要么腌制,各有各的味道。

老孙没来百里滩时的那几年,海边养虾获得暴利,引来了很多人入股,当官握着公章的,穿白大褂拿手术刀的,还有只懂得打打杀杀混黑道的。每个养虾季结束,就会诞生一批暴发户。养虾这事儿,就像一只刚死去在森林里的大象,狮子老虎先吃内脏,秃鹫再来啃骨头,最后,苍蝇蚂蚁蛆虫也都乱纷纷凑上来大快朵颐。

虾不好养了,容易闹病,养虾变成赔钱的行当,很多人开始撤股。养虾风险越来越大,有人一年就赔了几十万,转年再不敢承包虾池了。这时候盐场管水门负责给虾池子输送新鲜海水的扬水工,才有资格入暗股。老孙到来时,虾病正让很多养虾户一筹莫展。那时,为了分摊风险,这个虾池有很多股,老孙被每个股东驱使,扬水工的饭食也都由老孙做。一年一年过去,老扬水工成了老孙的朋友,新扬水工则依旧把老孙当仆人一样吆喝。

看水门的扬水工,上夜班时,都喜欢拎着散装白酒到老孙的窝铺边喝点儿。窝铺边被老孙架起了遮阳网,海风随意穿过,皮肤的汗水也被嗖干,很舒坦。他们酒喝多了,就开始白话这辈子的艳遇,白话得满嘴生津,白话得心里美美滋滋,老孙只是憨憨地听着,他和翠萍的事,他舍不得说,他这辈子,只有翠萍一个女人,那些脏话与翠萍的名字挨着近了,老孙都觉得不舒服。扬水工知道老孙脾气好,嘴紧,和他说话更加口无遮拦。

他们喜欢笑话老孙,说老孙啊,你这辈子人活的,连第二个女人都没尝过,你是一个灶火眼烧一辈子啊。老孙还是憨憨地笑,他知道,这几个扬水工,收入不高,在家里,难免被孩子老婆白眼,他们也和他一样,小心翼翼过着卑微的生活;与老孙不同的是,他们借着拉水的权力,制约养虾人,每年秋后出完虾,养虾人就把虾池子底儿贱价卖给扬水工,别小看虾池子底儿,秋后,虾池里的白虾,白蚶子,蛏子,牡蛎,还有梭鱼,刺鱼,海鲇鱼,都到了最肥美的时候,每天都可以在箔里捞几百块钱,一直可以捞到见冰碴。这样,扬水工们都有点私房钱体恤自己,他们敢去小饭店大吃大喝,也敢偶尔去高档洗浴场所开开荤,让裸露着修长大白腿的年轻妹子捶背捏脚。当然,每次消费的那二三百块钱,也会让他们转天后悔得对着虾池骂海街,骂自己舒坦一小会儿,后悔半个月;可是一有钱了,他们依然故我,心管不住身子。可在老孙眼里,他们也都是比自己有本事的人,他们比自己活得热闹。老孙的世界太安静太冷清了。

老孙和妻子翠萍上学时都很刻苦努力,在村子里成绩很好,他俩是高考落榜后恋上的。落榜后,他们还互相鼓励着坚持看看课本,他总握着手电筒夹着书去翠萍家后面的麦秸垛里等翠萍,翠萍来了,他们都没心思看书了,俩人干脆丢开书本,实实在在地搂抱着彼此,品咂着湿漉漉甜津津的爱情的美妙味道。

老孙刚二十出头儿,家里就为他们张罗了喜酒。刚和翠萍结婚那会儿,两个活力四射的生命,在土炕上锅灶旁饭桌边缠绵出了多少美妙的时光啊。婚姻就是块巨大的炭火,开始时是最热烈的,然后被鸡零狗碎的日子不断泼冷水,慢慢降温,等两个双胞胎儿子都结婚成家,他和翠萍如今只有残存的余温,窜不出啥火苗了。再后来,没完没了的农活,人整天在漂流的渔船上囚着,周而复始地重复着放渔网收渔网的日子,他们的生命激情终于被磨砺得黯淡下来,归于平静。

两个儿子是在湖面上野大的。本来他想让孩子们争口气考上大学,可是微山湖的孩子从出世后就成天在泥水里泡着,浑身只有腥味土味,唯独沾不上油墨味,读书读得一塌糊涂,后来好歹上了个技校,技校老师招生时将就业前景说的天花乱坠,报的汽车修理专业,学了一年就被轰回家了,说是社会实践,交了三年学费,连汽车都没拆过,就拿了汽车修理的毕业证,修汽车的本事没学会,抽烟喝酒的毛病都学会了,还早早搞上了对象,刚够结婚岁数,两个女孩子的家长先后找上门,摔了几个茶碗,说闺女肚子大了,咋办?老孙急急忙忙给他们操办了婚事。然后老孙就是更加努力去赚钱,贴补儿子儿媳游手好闲的日子。

年轻人别的本事没有,生孩子的能力很好,转年为他生了孙子孙女,翠萍成了家庭保姆,他成了没有期限的长工,学生时代在心里发芽的人生梦想,早就被沉重的日子碾得粉碎了。最初离开微山湖畔,他有很多不舍,主要是舍不得翠萍,白眼狼一样的孩子们,让他把世事看淡了,只有翠萍,让他很心疼,四十多岁的女人,头发大半花白,眼袋上的皱纹,比核桃的纹路还多。这可是当初自己在稻草垛里发誓要给她一辈子幸福的如初绽鲜花般水嫩女人啊。

翠萍的死,是老孙一直自责的事。翠萍去城里打工,给一家有钱人家做保姆,工钱很好,干了一年多,翠萍白了,脸上的皱纹都变淡了,人也好看多了。老孙去城里看翠萍,每次见到翠萍,他心里都痒痒,恨不能冲上去搂住翠萍狠狠亲几口。第二年的春节,主人家吃炸鱼,翠萍用了上次炸鱼剩下的油,被女主人尝出来了,女主人瞪着眼睛质问翠萍是不是用了二手油,翠萍毫不猶豫就点头说是,说,俺们乡下,炸鱼的油不知要反复用多少回呢,没事,没事。啪!女主人扬起手就给了翠萍一个大嘴巴,指着鼻子骂,不是告诉你了吗,炸鱼的油用一次就倒掉,你这个老坦儿,土鳖,二手油致癌,你懂吗。我们家人要是得了癌症,你他娘的一万个翠萍也赔不起!赶紧收拾衣服给我滚蛋!endprint

从城里失魂落魄地回来,翠萍很快像阳光下的蔬菜,眼看着失去了水灵的气色,很快干了,蔫了。干家务时总是突然停下来失神地发呆,不爱说话,半夜睡得好好的突然坐起来默默流泪。这么神情恍惚地拖了一段时间,忽然一天病倒了,这病来得像寒潮一样猛,翠萍先是咯血,没完没了地咳嗽,到了医院,做了全身的检查后,医生悄悄对他说,回去吧,该吃点什么就吃点什么吧。没有半年,活生生的翠萍就葬在了村东头他们小时候上学路过的树林边。老孙更加后悔,为什么没早点出去闯荡,好给翠萍一段甜丝丝的日子。自己算什么男人啊,让心爱的女人独自去城里当保姆,低三下四,胆战心惊的过日子。

人世上没有了翠萍,再来到百里滩后,老孙喜欢上了深夜里堤埝上孤独的海风,他喜欢竖着耳朵默默地聆听海风,在海风呼啸中寻找翠萍数落他的声音,有时候他把翠萍的遗像摆在堤埝上,让从没见过大海的翠萍也听听隆隆的海涛声。

与扬水工混熟后,每年老孙到来,水门的扬水工都像见到了亲人,老孙一来,他们就把自己的碗筷存进了窝铺里。盐工发的防暑降温的花露水,蚊子香,风油精,他们随手就送给了老孙,大家都知道,海边的蚊子太厚,挥一下胳膊,胳膊都能被蚊子撞疼了。这些小事,也能给老孙很多温暖,让他更加喜欢百里滩。

雇佣老孙插箔的东家,十几年换了很多人,都和老孙相处得很好。最近这几年,扬水工们都在虾池入了股,老孙的收入与他们纠缠在一起,彼此的关系更像一家人了。

今年开春,雨水很稀,只在清明落了几滴,虾池的水蒸发得快,池水的咸度增高,虾苗们没有淡水刺激不得蜕皮,虾长得慢,到了五月中旬,南美白对虾虾苗还跟小白虾一样大,一斤可以约六七十个。每次捞虾查看长势,约完秤,老孙都心里发窄。

在捞第六道箔时,老孙觉得身体里沉甸甸的困意已經像雾一样消散得所剩无几了,东边的海面上,初日的光芒正沿着海平面隐隐地萌发。小船舱上的增氧箱里,间苗的虾已经拥挤在一起,不时有强壮的虾弹跳出来,砸进汪子的水面上,电光石火般,转眼不见了。

蚊虫越来越密集,拧成一疙瘩一疙瘩,噼里啪啦地飞舞着,撞得老孙头昏眼花,他只得眯着眼睛忙活。

承包虾池的大老板海东也从他的窝铺里钻出来了,他的窝铺在汪子的对角,远远看过去,像一座孤零零的坟冢。他挺着大肚子,冲老孙粗声喊什么。老孙知道,他这是问捞箔的情况。老孙举举手,意思是,还可以。然后他继续拉着船走向最后一道箔。

老孙的窝铺边,已经有几辆小卡车趴在那里了,都是虾贩子的车。等湿漉漉的老孙爬上岸,虾贩子们主动过来,帮老孙过秤。

今天捞了二百多斤虾,跟预想的差不多。老板海东记好了账本,老孙心里也记下了今天的产量。他今年的养虾季,已经累计赚了五千多块了。

早晨的活儿忙活完了,海东让老孙把分拣出来的小海鲇鱼都熬了,他又动手煮了点间苗的小虾,说中午喊看水门的哥俩过来喝点,等下午涨潮,需要给汪子里再拉点水。

盐水煮熟的虾浑身鲜艳红亮,吃在嘴里甜津津的,透着鲜美;加上老孙熬的鱼,不多时,几个人就有了醉意。两个扬水工喝完酒,就晃晃悠悠去拉水了。

海水滚滚涌进纳潮沟,老孙把小搬罾下到了闸口。梭鱼羔喜欢顶流,提起搬罾,它们就白花花地在网底跳跃了。

搬罾时,老孙不时眺望远处架在空中的沿海高速公路。那里又堵车了。平时从这里望过去,只能看到汽车的上半截身子在护栏里穿行,在海风中甩下轰鸣。汽车像快干涸的池塘里露出脊背的鱼,凭借那探出的一点身形,老孙能判断出这是旅行大巴车,那是集装箱卡车。堵车时,这些汽车大鱼的脊背更加清晰,傻呆呆地,茫然无助地趴在那里。

老孙忽然想到了老王。也许此刻老王就在这高速上堵着呢,也许一会儿,老王就会从高速公路上钻出来,笑嘻嘻地站在他面前。老王借去的那五千块钱,这次会不会还回来呢?想起老王借钱这事,老孙心里总是揪揪着,平展不开。老王是在一次深夜堵车时,摸下高速公路,寻到老孙住的窝铺来的。

当时老王在窝铺外低声哀求,窝铺里有人吗,给俺口水喝吧。这声音混合在海风喘息声汽车轰鸣声中,一起一伏地回旋在窝铺门口。起初老孙没在意,老王重复几遍后,浓重的山东乡音让老孙惊喜,这是乡亲啊。亮了灯,老孙惊呆了,他看到了一张与自己几乎一模一样的脸——枯瘦,法令纹很深,眼袋上皱纹皲裂,胡子拉碴,花白的胡子茬野草一样茁壮地刺向四周,身上穿着领子耷拉的老头衫,大裤衩子,脚板上踩着满是泥垢的塑料拖鞋。

老孙迷糊中,好像看到了镜子里的自己。眨眨眼睛,脑子用力想了一小会儿,才弄清眼前的事情。老孙放老王进门,老孙揭开锅盖,把吃食端上桌子。半锅馇鱼,两个大馒头,一瓢凉水,老王风卷残云。吃完了,他自己都不好意思地笑了,刺猬毛刺一般的胡子茬上粘上了馒头碎屑。等老王又摸回高速路上,给老孙抱来一捆大葱,浓郁的大葱味里,老孙感觉老王就像久别重逢的老友一样亲切了。

以后几年里,老王总是在某一个夏夜,不论堵车与否,把车停在附近的服务区里,溜下高速,来老孙的窝铺。两个人咂摸着咸鱼,推杯换盏喝一顿酒。老孙捞箔时,老王就独自睡下,天亮了才离开。慢慢地,老王的故事,在每一个破碎的夏夜在老孙心里拼凑完整了。老孙做蔬菜水果贩运多年,每年赚的钱都给赌徒儿子还债了。儿子赌博欠下巨额债务后跑到国外去了,儿媳妇也撇下她五岁的儿子不知去向,——有乡亲说看到她在一家酒吧里干。老王就和老伴抚养孙子,向债主们哀求,与债主们周旋的日子浸满了心酸,老王只有在高速公路上飞驰时,心情才会稍微好一点。他乡遇故知,所以他说,见了老孙就像遇到了小时候走失的亲兄弟。老孙也向老王说了自己的经历,说到翠萍的死,老王竟然流了眼泪。以后,老王每次来,都要给老孙带着打蔫的蔬菜和被冰雹砸伤的没有卖相的苹果,临走时,老孙会给老王带一蛇皮袋晒干的咸鱼。去年夏天,老王怯生生地开口说借五千块钱,转年就还。老孙毫不犹豫就从床板上的蒲苇垫子里掏出一沓钱,整整五千,是老孙刚拿到的捞箔提成。endprint

钱借出去几个月,再没有了老王的音信,喝酒时,老孙与扬水工说起此事,他们听了,先是震惊,再是疑惑,然后哈哈大笑,笑话老孙,这点低级骗术都不能识破,人家用一捆大葱,一堆烂蔬菜水果,就骗了五千元,实在是高明啊。老孙听了,有点茫然,惶惑,惴惴不安,开始有意无意地向高速路方向眺望,想看到他熟悉的那个身影。他的眺望延宕了一个秋天和转年的暮春再到初夏,看到的只是来往的车影和车灯。

当年的春节,老孙没敢在家里过年,他把赚来的钱自己留了五百——本来他是留五六千的,剩下的三万元钱,两个儿子一人一半,他怕孙子再找他要压岁钱,自己掏不出每个孙子一千元的红包,就冒着大雪离开了家,到了一家春节连市的餐馆,帮人家后厨收拾鱼。老王借的那五千元钱,就像给老孙的生活挖了个大坑,需要老孙慢慢的,一锨土一锨土地去填平。

三伏天的虾池,简直就是一个随时会被轻易惊醒的美梦。老孙除了每天捞箔,还要在虾池边巡视,他就像钟表上勤快的秒针一样,围着虾池子转悠,仔细观察池子里卤虫的浓度。虾池子里有种小虫子,叫卤虫。别小瞧了这铁锈红的小虫子,它们摇摆着小尾巴,活跃在卤水里,每天早晨就会有好多卤虫籽漂浮在虾池角落,这可是对虾们的美食。要是落雨,雨水会冲淡虾池的水,卤虫就会减少,虾的食物就少了。所以一旦水淡了,就得央求扬水工放点晒盐池的卤水。可是如果没有雨水,虾又不好蜕壳长身子。当然,比起翻坑来,这些都是小事。

已经快二十天滴雨未下了。这个溽热的夏天有点闷。天色总是让人看不清楚,像相机总是对不准焦距一样模糊。老孙听说,这叫雾霾天。虾池的水在慢慢变色,从土黄色变得油绿,看着油腻腻的水波,老孙心里粘稠沉重。

周围的虾池子,不断传来翻坑的信息,远处的几个窝铺,都被气急败坏的虾池老板点着了火,火苗消失处,只剩下一堆焦黑,老孙和几个养虾的股东吓得肝儿颤。大老板海东一跺脚,让老孙插了六道飞机箔。飞机箔两翼张开,就像巨大的飞机翅膀,这样出虾的量更大了。但是,到了插完飞机箔的第五天,老孙在箔里,一捞拎捞到了十几个身体发红的死虾,放在鼻子下闻闻,一股臭味熏脑浆子。他脑子嗡了一下,他知道,今年的虾完了。

这是八月初啊,眼看着立秋后,暑热退去,天气转凉,虾就要踏实生长了,竟然翻坑了。这就好比你横渡微山湖,就要上岸了,一个不小心,船翻了。

从半夜就开始捞箔,一直忙活到天黑,顾不得许多了,海东命令老孙,玩命也要多出虾。最后,一捞拎下去,只剩下哗哗地露出网眼的咸水。一片一片的红皮死虾被水浪推到了虾池子一角,臭气熏天,虾池子像多了一块一块的粉红的伤疤。

海东在一天早上也偷偷锁了窝铺,跑了。

扬水工告诉老孙,海东今年承包虾池的钱还没赚上来呢。老孙给海东打电话,对方总是忙音,发短信,发了上百条短信,最后,海东只回了一条:老哥,实在对不住了,虾池子底归你,工钱没有。

一个人突然陷入彻底的绝望时,心里反而变得安静踏实了。

拔掉了虾池里的箔网,老孙开始每天在纳潮沟边忙活着。

那个女人来到百里滩,找到老孙窝铺的那个下午,老孙正在纳潮沟下搬罾,他把搬上来的小海鲇鱼都投入了虾池。这种海鲇鱼吃食儿很狼虎,活食儿,腐食儿,都狼吞虎咽地吃下去,这鱼生长很快,一年能长一尺长,到了冬天,七八两一条时,肉质变软变嫩,甚至像豆腐脑一样鲜嫩,价格也就高上去了。

女人怯生生地和老孙搭讪,老孙打量这女人,看上去四十多岁,大眼睛有点倦怠,几缕头发黏在汗津津的脸颊上,身上的藏蓝色衣服好像是上个世纪的,肩上背一个沉甸甸的人造革提包,还是那种爱掉牙齿的老式金属拉链的提包。

让老孙诧异的是女人喊出了他的名字。他放下搬罾的抓手,把湿漉漉的大手在裤子上蹭了蹭,跨上了堤埝。

当女人确定眼前冒着卤气的苍老男人就是她找的人时,她肩上的提包一下子滑落下来,噗地砸在地上,她也一屁股坐在了扬起灰土的堤埝上,大口大口喘着气。老孙吓了一跳,女人告诉老孙,她是老王的老婆。

在老孙窝铺边的遮阳网下,女人狼吞虎咽地吃着冷米饭就馇鱼,老孙很奇怪,女人并不在乎馇鱼很咸,一口气吃下了十几条,酥烂的鱼刺也被她嚼了,咽了。

大哥咋样了,他还在跑车?老孙小心地问。

女人泪水涟涟,说老王死了,就在去年年底,开车时突发心脏病,死在了高速公路上,他犯病时,小心地把车开进了服务区,然后一头趴在方向盘上,再也没能醒过来。

老王念叨过好几次,说自己认识了一个好兄弟,在百里滩做箔客的孙老弟,他向孙老弟借钱,给儿子还高利贷,孙老弟毫不迟疑把钱给了他,这钱必须尽快还上。

女人的声音很近,就在耳畔絮絮叨叨地说着。

老孙扭过了头,又向高速路上张望,好像老王大哥的车正在那车流里匆匆驶过。

女人从大提包里掏出很多花生,山芋干,大红枣,还有几摞煎饼,几棵大葱。估计这女人一路上就是吃着煎饼卷大葱,寻到了百里滩。

最后,女人背过身子,从里面的衣服里掏出一个皱皱巴巴的手绢,打开来,里面一沓钱,钱都装毛了,最大的面额只有五十元,女人脸羞红了,小声说,大哥,这是一千二百一十块钱,先还你这么多吧,这是今年卖麦子得的,就这么多。你给我找个事做吧,剩下的钱,我挣了还你。

女人就这么留下了,当晚,老孙让出了窝铺,他把窝铺边的箔网摊开,自己像一條挂在网上的大鱼,睡在了窝铺门口。虾没了,也不用半夜起来捞箔,他就在海风中挥手驱赶着蚊虫,瞪着眼数了一夜的星星。

几个扬水工帮老孙搭起了一个新窝铺,老窝铺枯黄黯淡,新窝铺富有生机,两个窝铺一前一后,像一头老牛领着孩子卧在那里休息。

每天老孙搬罾时,女人就帮他把活蹦乱跳的鱼放进虾池,女人很聪明,她买来了很多桶装方便面,高速路堵车时,她就钻进高速路,提着两个大暖壶,把桶面卖掉,再给老孙买来新鲜蔬菜,老孙因为长期吃鱼长的满嘴口疮也都好了。除了搬罾,老孙还把所有的箔网全插在了纳潮沟里,每天,上百斤的大小不一的海鲇鱼被老孙和女人麻利地搬家到了养虾的大汪子里,女人手脚利索,很快成了老孙得力的助手。女人还担负起了收拾窝铺和做饭的任务,连扬水工们都夸女人能干,做的饭菜好吃。没多久,女人馇的鱼,不比老孙的手艺差。女人把老孙和扬水工们的脏衣服都承包了,在水门院里的自来水旁洗干净,晾在了拴在两个窝铺间的铁丝上,老孙站在虾池里,回头看到那些被阳光包裹的衣服像彩旗一样在风里飘,顿时觉得心头甜滋滋的,就像心里也灌满了同样的阳光。

深秋季节,老孙下了一道箔,他想看看鱼的长势。第一次捞箔,他的心砰砰狂跳着,沉甸甸的捞拎端出水面时,老孙傻眼了,里面不仅有肥硕的海鲇鱼,还有十几只一奓长的大虾。——也许是海鲇鱼吃掉了腐败的死虾,清理干净了虾池,有些虾竟然侥幸活了下来。

老孙给女人煮了几只大虾,女人执意与扬水工们分享。他看着女人吃第一只虾时满足的表情,心里像浸满了蜂蜜一样甜。

天气一天天凉了,老孙插上了更多的箔网,这次,他插的是勾手箔,他告诉女人,这样的箔,像一排人手拉着手,从堤埝这边延伸到堤埝那头儿,这样的勾手箔才可以把汪子里的虾全部置上来,天气再冷一点,虾就潜入水底不爱动弹了,进入冬天,虾就会扎进泥里,死在里面。

捞箔时,老孙把鱼全部扔回汪子,让它们继续憋肥憋粗。

十月底的时候,老孙大概卖了一千多斤大虾。

捞拎里再也见不到一只虾时,呼啸的西北风光顾了百里滩。

捞箔的活儿还远没有结束,每次捞箔,初冬的寒风让老孙哆嗦成了风雨中的芦苇花。捞完两道箔,他就哆嗦着爬上堤埝,点燃一堆干枯的碱蓬。堤埝上那几堆碱蓬,是女人早为他堆好的。火舌钻出蓬松的碱蓬,哗啦啦傻笑的时候,他周围立刻变温暖了,尽管这温暖如此微弱,还是把他周身的寒冷驱赶跑了。他围着火堆将身体不停地转动,前面,后面,侧面,直到暖烘烘的气息让全身由僵硬变灵动。与此同时,他不断向火堆里续加枯草,火堆开始变得膨大,碱蓬燃烧的火苗,被北风鼓动,像一张温暖的大手,热烈地爱抚着这个冷漠的世界。

(选自《湖南文学》2017年第2期)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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