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秘方

2018-02-26郝周

东方少年·快乐文学 2018年1期
关键词:日头眼镜蛇蛇毒

郝周

01

我跟随火爷走在正午的田野上,日头下他的影子很短。远处的树林里,蝉在拼命地喊叫,叫得人心情烦躁。我们在寻找一种不寻常的草药。草药叫什么名字,长什么样子,我都不知道。我们刚刚已经找到了一种名叫半边莲的草药,这个我是知道的。因为火爷并没有对我隐瞒。但是,另外一种他就三缄其口了。只有两种草药合在一起,才能解除蛇毒。

我们之所以大中午冒着烈日出来找草药,是因为一个奄奄一息的男人正躺在火爷家的竹床上,右胳膊肿得比我的大腿还粗。他正等着我们采草药给他救命哩。

本来,火爷并不打算带我出来一起采草药。事实上,他不想其他人知道草药的配方——那是他的独家秘方。我跟火爷学习抓蛇、养蛇、卖蛇已经有一年半了。从一开始见到黄鳝大小的水蛇就吓得往火爷身后退缩,到现在赤手空拳能够抓起一两斤重的乌梢蛇,我已经有些长进了。但是我一直没有学会火爷医治蛇毒的技术。原因很简单,方圆数十里,抓蛇成风,许多人以此为生,但是会治疗蛇伤的唯有火爷一人,这是独门技术,我一个小学徒,未满三年期,就想把师傅的技艺全部学到家,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好事?对此,我有自知之明。我天天跟火爷待在一起,自然不用担心被蛇咬没人治,为什么要费尽心思知道草药成分呢?

但是有人却挖空心思想打听火爷的蛇药配方。

就说今天吧,躺在竹床上被蛇咬的年轻人叫小年,送他来治疗的是他爹大年。

大年小年都是附近有名的抓蛇人,小年就是在抓一条眼镜蛇时被咬伤的。大年五十多岁了,心眼贼多。他把儿子火急火燎地送过来,央求火爷赶紧给他儿子采药不说,他竟然要跟着火爷一起去寻,说是两个人寻快一点。

火爷当然识破了他的鬼把戏:“你儿子都这样了,你不留下来陪他?”

大年说:“你的徒弟周伢不可以陪他嘛?”

我看了火爷一眼,不知该怎么表态。一般情况下,我是要留守看家的。

火爷反驳道:“天这么热,我一个糟老头,热晕在地头都没人知道!周伢跟我去!”

我顺从地跟着火爷出了门。

火爷戴着一顶破草帽,拖着一双有风湿的老腿,慢腾腾地走在凹凸不平的田埂上,深一脚浅一脚。突然,他的目光直直地盯着脚下看,脚步停住了。

我立刻明白了什么,便说:“火爷,我要撒泡尿。”

“撒尿也要我教?”火爷没有什么好心情。

我转身就往后面走,背对着日头,哧哧地解决了。

等我回头时,火爷已经把我们苦寻的另外一种草药拔起来了。他把两种草药合在一起,拧碎了,包在一块麻布里,早已分辨不出原形了。

“回了!”火爷看了我一眼,甩甩手。

02

還没进家门,我们就听到小年杀猪般的鬼哭狼嚎声。

他爹大年急得上蹿下跳,在门口望眼欲穿,一见到火爷就扑过来,就差把火爷背回去了。

“采到药了?”大年用哭腔问。

火爷点点头,并不着慌。在此之前,他治过了无数次蛇伤,今天的情况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只要采好草药总是有救的。

我跟随火爷日久,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心里总是有分寸的。采回了草药,剩下的事情就该我来完成了。

火爷掏出烟锅和旱烟袋“吧嗒吧嗒”抽烟的工夫,我去灶屋端出一个瓦钵,钵里装了一些清水,搬了一张小竹凳,在竹床边坐下。

这时,大年早已按照火爷的吩咐,把小年那只肿得像水桶般的胳膊转到靠外面的位置,接着他又死死按住小年的身体,防止他挣扎。

我笑了笑,觉得他真是多此一举。伤口痛得厉害,拿刀刮他也心甘情愿哩!我顺势在破竹床的边沿折下一根竹签,戳中小年胳膊上的三角蛇齿伤口,一股黑血流淌出来,再用力挤了伤口,直到黑血流尽。小年嘴里哼哼着,他已经有点迷糊了。然后,我找来一点棉花球,慢慢擦拭清洗伤口。等到洗得差不多了,我拿过火爷递过来的草药团,放在瓦钵里再揉搓,直到绿色的汁液快榨干了,才把一团叶绒按在伤口,又找了一缕破布胡乱缠上。

直到这时,小年的哼哼声才逐渐小了下去。

“让他睡个把时辰,晚上又能吃得下一头牛!”

火爷抽完最后一锅烟,甩甩手说。

大年千恩万谢,又跑到村口的商店买了一瓶高度烧酒,一包冰糖,一袋烟叶提到火爷家。

火爷瞄了一眼:“烟叶留下,酒也留下,其它拿走。”

剩下的事情与我无关了,我就开始走到蛇屋去喂蛇。

等我忙完回到堂屋,才发现大年小年不见了。而火爷正忙着给前来卖蛇的抓蛇人称算蛇的重量。

我问火爷:“小年呢?”

“早就走了,比他爹走得还快!”他说着,把蛇甩进一条透明纱袋里。

03

过了三天,大年小年又来到火爷家。

这次,他们是来卖蛇的。小年的那只受伤的胳膊已经和另外一只没受伤的胳膊没有任何区别了,走路时甩得虎虎生风。

“我把这个畜生抓住了!”小年咬牙切齿地说。

“哪个畜生?”我听了不禁想笑,明明就是一条蛇嘛!

“嘿!不是它作死,我前几天哪里会遭这个罪!”他摸了摸右胳膊。

大年打开蛇袋子,我伸过头去看,只见一条黑色的眼镜蛇正竖起扁扁的脑壳朝我吐着芯子,我吓得往后退了一步。

火爷用烟斗敲了一下我的脑门:“瞧你这点出息!”

我回头朝他吐了吐舌头,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

我总算明白了,原来袋子里装的是前几天咬了小年一口后逃脱的那条眼镜蛇。

“你们不晓得!”大年说得唾沫横飞,“那天,我和小年一人拿了根抓蛇的长棍子在一道坝底下走,坝子上的草有人那么高,密不透风。日头大得很,热得要命,我们在路上买了个西瓜,两人吃得肚皮胀得像牛皮鼓,没走几步就想撒尿。到了坝脚下,我就解开裤带,刚对着草窠尿到一半,就听到草窠里传来哗啦哗啦的声音。我想不好,怕是有大家伙!赶紧喊小年过来看。话音刚落,那个瘪脑壳就对着我发威,它扬起脑袋,嘴里吐着芯子,好像要朝我扑过来把我吃掉一样。我浑身发毛,双腿发软,尿了一裤子。好在小年胆大,冲了上来,挡在我面前,结果那畜生猛一甩身子,一个蛇芯子舔过来,一下子就咬了小年胳膊一口!”endprint

“那你怎么又把它抓住了呢?”我好奇地追问。

“能不抓嘛?总不能白咬吧!”小年接话了,“这三天,我就跟我爹守在坝子上,从日头上山守到日头落山,就是要抓住它!前几天它没有现身,今天下午守到日头下山,我们准备收工了,它才从坝脚的洞里爬出来探风,我跟我爹都发现了它。这次我们没那么莽撞,两人一齐拿着有横档的棍子去按,我爹按到了蛇腰,我按到了蛇尾。这个畜生又奓开鳞片,扬起扁脑壳回头朝我发威,我被咬过一次,又活了过来,就没那么怕了。我迅速提起棍子从蛇腰往蛇头一捋,然后一脚踩在它的扁脑壳上。我们脚上穿的是雨靴,一下子就踩中了!我爹便弯腰掐住它的七寸,它怎么放肆我们也不怕它了……”

听了小年的讲述,我不禁对眼前的这对黑瘦的父子有些钦佩,真是一对胆大认死理的爷俩。

火爷也不无夸赞:“抓蛇人都像你们这样拼命,我这屋子怕是装不下了。”

我连连附和:“卖蛇人那么多,卖眼镜蛇的没几个呢!”

大年咧嘴笑了笑:“要是我会治蛇毒,我天天去抓眼镜蛇!”

这家伙,还在惦记着火爷的草药配方呢!

如此过了数月。我逐渐发现火爷老了,身体越来越不灵便了,尤其是一双腿,风湿病经常发作,遇到阴雨潮湿天气,简直就走不动路了。

“唉,我这份蛇买卖,迟早得靠你撑起来。”火爷对我说。

“火爷,您还不老。我就给您当徒弟就好了。”

“这个蛇行当,说来说去不外乎抓蛇、看蛇、养蛇、卖蛇几件事,头几件,虽然你没有我这个道行,但是不管是乌梢蛇、菜花蛇还是眼镜蛇,手上有根棍子,你也算是能够对付。晚上抓蛇食,你年轻人走得夜路,吃得苦,更是一把好手,我也放心。只是卖蛇你还去得少,等到了快过年,蛇价涨起来了,我带你去外面走一趟,顺便把家里的这些蛇高价卖掉。”

“嗯。”

04

冬月蛇钻洞,蛇价水涨船高。

这天,我们把养了两三个月的乌梢蛇分头抓进了几个大蛇皮袋里,绑在自行车后架的两个箩筐里。对于那条曾经咬过人的眼镜蛇,我们把它单独装在一个绿纱袋里,担心它咬伤别的乌梢蛇。

火爷在前面扶着自行车车把,我跟在后面推车子。

火爷边走边叮嘱我:

“留心袋子,咱们能不能过个肥年,就得靠这批蛇祖宗了。”

“嗯。”

“到了城里,你要机灵点,眼睛多看,嘴上少说,看师傅如何跟他们谈生意的,处处留心皆学问。”

“嗯。”

“城里扒手多,回家时不要被扒手盯上了。”

“嗯。”

火爷叮嘱一句,我答一句。我头一次上县城卖蛇,一路都有看不完的新鲜风景,心里便对火爷的话有些不耐烦了。

走到一条大河边上,冬日里河水干枯。现在摆在我们面前的有两条路,一条正道往北边走,过一座石拱桥,路宽好走。另外一条近道,东边的浅水处一座临时搭建的石板桥,不易把控,有点悬。

我们停下来,不知该走哪条道好。这时,有两个提着竹篓的男人蹲在南边的河湾里朝我们远远招手,我定睛一看,原来是大年小年。

这两个家伙,一年到头不得闲,蛇钻洞了,他们就满河沟满地头地钓黄鳝卖。

我对火爷说:“咱们走小路,实在不行,大年小年可以帮我们扶一把,没事!”

火爷说:“行。”

我们还是低估了小路的难度。车子刚滑到河湾边,一截老树根一下子就把前轮绊住了,火爷没有防备,手一松,车把一扭,车子歪了下去。我一看不好,赶紧使出吃奶的力气稳住后架,谁知力不从心,沉重的车后架不可救药地跟着倒向一边。

“哎呀!眼镜蛇!”我喊了一声。

麻烦来了!那只单独装眼镜蛇的绿纱袋被一下子甩了出来,不偏不倚甩到河道边一棵长满尖刺的灌木上,纱袋上立刻划出一个口子。那条狡猾的眼镜蛇立刻在透明的绿纱袋里拼命扭动,嘴里吐着红色的芯子,想从被划破的口子逃脱出来。

火爷赶紧回过头来,大叫一声:“该死!”他顾不上找什么棍子之类的工具,上前就伸手去抓绿纱袋。火爷毕竟是抓蛇老手,他眼疾手快一下子就把袋子的一端扯了下来。可另外一头还是被尖刺勾住了。

我立在一旁,看到吐着红芯子的扁脑壳眼镜蛇奓开了蛇鳞,吓得战战兢兢,正想凑上前帮忙,忽然听得火爷一声惨叫:“哎——我被这个畜生咬了!”

火爷忍痛把袋子甩进了箩筐里,我赶紧找来另外一条空蛇皮袋,套在了绿纱袋外面。

火爷咬紧牙关捂着右手食指,一屁股瘫在地上,原本红光满面的脸庞变得又青又紫了。

天哪,我顿时手足无措起来。

05

“快!快把毒血擠掉!”火爷低声喊道。

情势所迫。我沉住气,像个老练的郎中一样,立刻从灌木丛中折了一根长刺,挑破火爷右手食指的三角伤口,然后用力挤出发黑的毒血。

也许是年纪大了,体力不支,也许是毒性太重,火爷的呼吸很快就变得急促起来,他朝我有气无力地做了个手势:

“快去扯草药!”

“对,草药!”我如梦方醒,“扯蛇药!”

“我只认得半边莲,不知道另外一种草药长……长什么样啊?”我几乎用哭腔说道。

“唉!都怪我!该死!”火爷懊悔地骂了声自己,“我怎么就糊涂到连你都瞒着呢?”

“赶紧告诉我另外一种药长什么样啊?”

都这个时候了,火爷还环视了一下周围,这才嗫嚅着干裂的嘴唇说:“另外一种叫……叫月……月下车,样子像三叶草……坝脚下、潮湿的田埂容易找……”

火爷的呼吸不畅,眼睛也微微闭上。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了两个男人的呼叫:“火爷——怎么啦?”

我回头一看,原来大年小年父子见我们半天蹲下来不动,就好奇地奔过来看究竟了。endprint

“火爷被眼镜蛇咬了!”我慌乱地对大年小年说,“得寻草药!”

小年一跺脚:“这个畜生,害人不浅啊!”

大年扶起火爷,轻轻地叫了声:“火爷,火爷……”

火爷睁开眼,见是大年,便努努嘴,让他上前,伸出三个指头:“三片叶子,顶上开白色的花骨朵……”

大年吩咐小年道:“你在这里照看火爷,我和周伢去找!”

我和大年沿着河沟走。冬天的草木大部分枯黄了,长青叶的草不多。很快,我们找到了好几株细长叶子的半边莲,这种常见的草药大家都很熟悉。但是,“月下车”这个奇怪的草药就让我们犯难了。

我急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大冬天的手心竟然出了汗。我们毫无头绪,只好分头在两条田埂里找。

这时,我突然想起了上次和火爷一起寻草药的场景,我依稀记得他就是在一个放水的缺口处找到的,大概是因为比较湿润的缘故吧。我举目四望,见到了一个缺口,赶紧奔过去趴下来,眼珠子都快瞪出火来了。

终于,一株隐藏在一丛枯黄草叶中的开着白色花蕾的三叶草出现在我的视线里,我激动得大喊:“大年!大年!”

大年凑上来,两眼直冒绿光:“这就是月下车?”

“应该是它……”

我心里有点犹疑,双手却立刻伸过去,一把连根拔了起来。

我攥紧了草药,朝河岸奔去。

火爷的右手已经肿得像是发糕一样,又酥又软,还发出亮光。他艰难地睁开了一条眼缝,只是瞅了我手中的开着花蕾的草药一眼,立刻又闭上了眼睛。

“是这个吗?”我问。

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还等什么,上药!死马也当活马医啦!”大年说。

于是,我就给火爷上药。把两种草药合在一起,搓揉碎了,敷在了火爷的伤口上。

火爷喝下了一口小年打来的河水,渐渐有了精神。

大年大发感慨:“没想到,这个不起眼的小草竟然就是治疗蛇毒的神药!每年我不知從韭菜地里拔出多少——全都当成野草了!”

火爷救回来了。不过,经此劫难,他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了。到了来年,他正式把蛇家当交给了我。当然,替人治疗蛇毒的差事也由我一并承担了。火爷还说:“秘方秘方,秘而不宣是死方,人人皆知是良方。谁爱学就指点一下吧!”

渐渐地,“月下车”的方子就传了出去。后来,几乎没人再上门找我们治疗蛇伤了。是啊,这两种草药田间地头到处可见,何必费心费力地上门麻烦我和火爷呢?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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