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花儿
2018-02-24简兮
简兮
花侍
听说,冬天是用来藏与收的。我就等,等北风把雾研磨成霰;等阳光把雲裁剪成絮。等一场雪,一场厚厚的好雪盖过山峦、村庄、田野,以及这个小城的边缘……
潮湿、木质、老旧、缓慢……我走到城市的背阴面,和冬商量,一起等雪。
和我一起等雪的,有梧桐枝、花猫、枯草、围墙以及宅子墙根处的老南瓜。胖丝瓜吊墙上,青皮萎缩剥落瘦成丝络,扁扁的瓜籽,尖着嘴在里面不安分,丝络把身子一紧再紧,努力兜住这群娃娃的闹。
叶子落下来,惊了秋。坠到蛛网上,蜘蛛黑着脸支起长腿逆光逃向黑暗,顽皮的叶子,会找地方打秋千。
松果、榛子,松鼠埋的。小情绪、大脾气,花猫藏的。一堆碎书屑和一窝枯草渣,耗子瑟缩着承认了。时光、岁月、念想,没谁承认……
八卦阵,蜘蛛在空中织、树隙织,巷子和老宅在地面织。兜转几经,雨渍透了的黑瓦群中,乍的敞亮出一方园子,活着这个小城特有的花,开了落,落了开,春一茬,秋一茬,冬也不落下……
朵是朵,粒是粒,疏落有致,在老桩上打坐儿。它们愿意留下来,看娃娃树下打闹,看老人晒被褥,拿根棍子拍拍打打,扬起一阵灰迷了假寐的猫的眼,看人们和虫子们进进出出……腊梅花,活活地开在枝上,败了,也不落,凭一股子倔强的不离不弃,不随秋风,不跟流水,抱香老死枝上。落花里,没有它。
蓬蓬簇簇挤作一团,抢着枝子使劲儿开,是乐意跟老爷子走四方的。腊梅,用断折臂膀的疼换取短暂的流浪和下半生的未知。楠竹,新鲜筠青,依着竹节锯截儿,灌半筒清水。食指粗、筷子细,剐了叶子留下明朗的朵,小捆儿小捆儿扎了插竹筒里,绑在货三轮两边,举着枝子,擎着罄口,跟老爷子一路吹吹打打走街窜巷。
吸气,汲水,快活和兴奋在枝子间运送。枝条细瘦,花苞鼓胀。花瓣尖儿蹦着奓开,冷香浮动。蕊,在黄帐子里,羞成一撮儿。孩子手中蜡笔涂抹出的鸭绒黄层层叠叠围住内芯一圈儿薄薄儿的栗子色。朵,苞,骨朵儿,在枝条上一字排开,完成初开到渐谢的递进。
黄昏归途,遇见这样的景致,我想带一枝腊梅味儿的冬天回家。不管这花嫁与谁,落何家,大概都会配给它一个粗犷的陶罐或者精致的瓷瓶,蓄了清水,一养就是半月。瓶花生影,影生古意,一墙壁色,映着冬月的黄。
挑剩的,踟蹰于暮色,栖在枝头抿着小翅儿,映着向晚的街灯,恍恍惚惚的,不知道飞……
老核桃木斜靠水缸,生青苔也生香菇,敦厚饱满,伞盖标致,一层茸边儿细细纤纤。一串红,忘记花的身份,打扮成炮竹的样子,血统纯正,张扬浓烈的中国红。
秋霜夜里来,匍匐过花园子,顺着自来水管一路摸进宅子,挨着青苔趴水缸边看月亮,天上一弯,水里一弯。
零度的夜,星星冻僵了,落下来,落地叮当,给我捡到了。嘘,不能让它们知道我的藏地儿。
冬,来了。雪,却迟到了。
花事
白,落在冬天,唤作雪;落在夏天,取名栀子。
栀子的花,小孩拳头大。重瓣复层,绵绵地软出牛奶色,浅浅地往里打个旋儿,收了芯。瓣缘洇绿,青纱入白泉那般,向花瓣根处澜着、漾着,漂不远,又止了。
老爷子豪迈,连着长长的枝子剪了,集叶抟朵,晨露滴答,踩个早挎一篮子青碧漾着雪白出了门。香气漾出篮缘,溅了路人脚,溅到风里倏忽不见。晨气微凉,巷口的风追错了入市的方向,生气的在一条狗身上乱揉。老爷子噏开嘴,面部生动,皱纹把眼挤成缝。青的叶,白的雪,在一语一言、一接一递里化开,化在七月早晨清凉的街头流向四方。
瓦槽上,草籽换了身衣裳,也轮回了名字。它叫苗,豆绿色,敞开衣衫,望流云,望枝杪,望鸦雀,望路人……
老屋“和蔼”,黑瓦盖过椽缘,不介意草、树枝、猫、老鼠、鸽子爬到头顶,黑瓦偶尔故意抱怨,冷不防滑落一片以示威。碎砾四溅,刹那惊鸟、逃蛛,藏猫……含羞草不忙不慌地收拢翅膀。
一二三四五六七……燕子在电线上报数。蜘蛛,绿叶,青苔,黑瓦各自静默。巷子里,女贞叶子纷披,饱饱地胀满帆。瞌睡,倚着手杖垂垂老矣,找个老人依附在墙根下安身,阳光盖过半截身子。棋子、棋盘在树阴下对峙,隔着一山一寺固执,弈着对着就是一天半晌。女贞花,落下几粒,在江山里指指点点。
影子、枝条终于合二为一。老爷子往回走,意外落在夏日的雪,老爷子抟了,卖了换酒。一路的酒香,米酒香。
“吴刚”下凡,端来一轮黄月亮——一小簸箕桂花粒,有人换了去。桂花泡酒,在秋天里自斟自酌,秋不胜酒力,一起喝醉!
菜园子的南瓜爱撒谎,开一朵又一朵的谎花。老太太掐了,清水里涮涮,小钵里熟练的一搅一回旋,面粉糊糊挂满身,入油锅,黄的金黄,白的月白。
桂花泡酒,炸南瓜花,炸栀子花……烟火、诗意。
我使着坏与爬山虎较劲儿,扒开叶子扯它脚,裂帛的声音……吸盘一个一个脱离墙面抓一掌泥沙,泥沙细细碎碎,脚掌剐层皮般煞白,残缺!
黄昏是牧羊犬,逐回孩子和鸟,晚蝉嘶声抵抗。暮色约风散步,温度知趣退避。我,约了花,八点半,等它开。
八点十五,挨着它坐下来。树开始犯困了,夜露开始收集地气,蛐蛐曲调渐弛,蜂鸟来了,通报开花顺序。夜来香,四瓣,单层,柠檬黄,八点半左右开花。花苞嬰儿手指长,花萼裂开向下翻转,卷退到瓣根托着,花瓣均匀秒速旋转,地汽迅速充盈花瓣,舒平皱褶,抖落出一枚枚干净的月华。
花市
叛逆的植物对季节最敏感,它们掩饰不住欢喜,也掩饰悲伤
五月枇杷色、六月西瓜绿、七月葡萄紫、八月梨橙苹果青……靠水果来感知季节也挺有意思。当大棚水果乱了季节,我便改靠花朵。卖花人手中的花,带着这个城市特有的水土香,游走在一年之中。或提或背,或走或守,总有人带着花,占地卖,游走卖,在一朵花里迎送四季。
塑料桶,站街边,抱一束花。花杆米把长,齐膝高。白的,粉的,漫卷蓬松拢起一大朵,肉肉地躬着背。莲蓬,青着脑袋鼓着眼,还有马蹄莲!
黄桷树高大,香浓,接近白云,枝间藏星星。
摘花的人,搭了梯子探入星空,大团大簇的树冠越来越近,星星们在夜空中躲躲闪闪、明明灭灭,擎在枝叶间,风翻找,花们躲闪,害得摘花人也一阵好找。花萼裂开一丝儿缝,似开似不开,若柳眼,瞟着外围一溜儿的嫩青;花萼剥离的,开的正好,象牙色,香气浓郁;那大大咧咧张牙舞爪,像受惊奓了毛模样的,是在枝杈顶端,够不着摘,开败了的;还有暂不打算开的,睡不醒,犟在叶腋紧紧抱住自个儿,嫩头青脑,风、雨、阳光哄着,就是不开。
桥廊两头,站牌下,菜市场出入口,有单个儿的,七七八八的卖花人扎堆,干净的托盘,托一大盘儿黄桷兰,花朵细长,匀净摆放。多是老人,或年纪稍大的妇女,守着它们。仔细地捻线穿针,低头捡摆,不吆喝,也不大动作,画儿似的。偶尔与左右闲话,搭把手剪断线头。若雨来,她们也不急,撑把伞,时不时瞅瞅花,摆摆顺,挪动三五片青叶子。
有女子停在花摊前,敛起裙摆蹲下,心无杂念的挑,挑上三两朵,拣个四五朵,递过去。老太太呢,伸出手指,蘸蘸舌尖,捏捏捋捋线头,一对一双的串起来,顺手绾了线,抖两抖。女子拎过花串对着天空耀看,走了,衣襟带香……
年轻妈妈推着孩子凑近花摊,躬身弯过宝宝車随便捡几朵。老太太捏起一小片叶子混搭着串起来,一串淡黄、嫩青对着宝宝晃,小胖手跟着眼睛骨碌碌一阵乱抓!
爱花的,不定是女人。也有白的、黑的车,绿色出租居多,使过来,缓下车窗,朝卖花的喊——
“哎,卖花的,拿一串过来!”
卖花人提上早扎好的一串栀子花或黄桷兰,细铁丝串着十来朵,花环似的,一百八十度张望喊话人,脚步也快,颠着小跑问:“哪个要,哪个要?”
“这边,这边,在这边。”
晓雨来过,透浇了一番,或者夜间的浓露瀼瀼地起来,瓣尖儿、瓣缘儿起露,往花芯里洇。倘若无雨亦无露,不急,也有法子,托盘底铺一张浸饱了水的白毛巾,于是,你所见的每一朵,花,都透着湿漉漉是灵秀。水灵,怕是这小城的一草一木才配得上吧。
明朝卖杏花的小女孩,穿越千年,依然环珮叮当在或雨或晴的街头,急急提着零星的月牙色,碎着步子,隐入清早微凉的活泼泼的小城。
街边的老屋顶着黑瓦总滴答着雨珠子,雨渍透了的花伞同干净的树叶一同流在街巷里,黄桷兰的白花耀眼,躲在叶间,躲在小女孩们的雨衣之外或花伞之下,叮叮当当的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