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主任
2018-02-24云岗
云岗
赵主任是我们公社的副主任。但没有人把他叫赵副主任,全公社男女老少都叫他赵主任。另外,社员们确实只知道他的尊姓而不知道他的大名,不但当面而且背后骂娘时也只得称他“赵主任”。
赵主任虽然是公社的副主任,他的外表却实在不敢让社员们恭维:个稍矮,体微胖,肿泡眼,大嘴巴,厚嘴唇。特别是那一双肿泡眼,平时给人感觉总是不愿意睁开,偶尔眨两下,便让人感到它的凌厉和高深莫测。
赵主任似乎不讲究穿着打扮,黑色中山服已有点儿发白,从来没有人见过他系过扣子,他的裤脚总是嫌长似地挽在半空,露出一双也有点发白的黄色军用胶鞋。但不论春夏秋冬,还是严寒酷暑,赵主任却喜欢戴一顶军用帽子,这很让社员们好奇,也总想探究一下帽子下的秘密,可直到赵主任离开了我们公社,也没有人探究出个究竟。
我们认识赵主任是在一个冬日的中午。那一天,社员们在生产队长的带领下“倒光子”。“倒光子”其实就是搞农田基建,也就是把一块地里高处的土往低处倒,直到把一块地倒平。现在想来这是一件很有意义的事,但那时候人们却不明白干活的目的和意义,也就是说谁也不知道究竟在给谁干活。这样,全村男女老少似乎一个比一个聪明,却一个比一个糊涂地在磨洋工中混“日子”。说来也怪,人们在混“日子”中似乎越来越聪明,可这“日子”却在人们的聪明中越混越倒退,“日子”越倒退人们越想着怎么聪明着混。
这天,社员们随便在地里推了几车土后,便一个一个溜到了埝下,妇女们边说闲话边纳鞋底,男人们有的吃旱烟,有的打扑克牌,有的甚至倦缩着睡着了,半大小子们则在一旁嘻嘻哈哈地打起了土仗。就在这时,有人看见大队长富贵相跟着一个矮胖子急匆匆地赶来了,队长刚想吆喝大伙继续干活,富贵却离远嚷道:“别急,别急,等一时再干活。”待赶到了,富贵说:
“社员同志们,這是公社专门派到我们大队指导‘反击右倾翻案风的赵主任。赵主任一到我们大队,便不避严寒,要求和社员同吃,同住,同学习,同劳动,现在请赵主任讲话,大伙欢迎!”
待几个半大小子随便拍了拍手后,赵主任摆了摆手,说:
“同志们,毛主席教导我们:‘抓革命,促生产,可今天,我一到地头,却看见大伙在埝下避风,这怎么能体现贫下中农在‘反击右倾翻案风中激发的干劲呢?”
不等赵主任把话说完,三婶桂花边纳鞋底边嘟囔道:“站着说话不腰疼。”
赵主任睁开肿泡眼,用凌厉的眼光盯了三婶足有半分钟,然后很果断地脱掉中山服,顺手拉了一辆架子车,装满土后,撅着屁股推着车由慢而快地往地边跑去,眼看快到地边,只见他很熟练地丢掉车把。但由于用力过猛,架子车突然越过了地边,翻了几个过后掉进了紧挨地边的沟里。三婶一看,急乎乎跑过来一边哭一边嚷道:“我家的架子车!我家的架子车!”
队长赶忙拉住三婶,说:“喊什么喊?队里赔你架子车不就完了!”
气喘未定的赵主任摇了摇手,说:“不用队里赔,架子车是我摔坏的,由我个人负责赔偿。”
社员们都意外地看着赵主任。
就这样,赵主任住在了我们村里,也确实和社员们同吃,同住,同学习,同劳动。村里人历来比较好客,生活再苦也会想办法给客人留下一个好印象,何况赵主任留给大家的印象还不赖。可赵主任酒足饭饱后,却不安宁,不是背着手在村里转悠,就是在地里查看,总想发现一些新情况,总结一些新经验。终于有一天,队里一个秘密被他发现了,他急匆匆赶到队长家,劈头盖脸地问:“明年种棉花的地怎么没留?”
队长一听,立即煞白了脸,嗫嚅了半晌,说:“我们这里不适合种棉花,社员们都不愿意种,再说社员们整日吃不饱,所以就……”
赵主任声色俱厉地说:“不准狡辩!这是一个严重的新动向,我建议立即召开队委会。”
队委会整整开了一夜,委员们被迫一个一个做了检讨,最后由赵主任拍了板:翻掉麦田,整好后明年种棉花。
第二天,社员们被干部们吆喝着来到了麦田,但待明白了劳动任务后,人群中一下子炸开了锅,尤其三爷、三婶几个人闹得最凶,说:“作孽呀!谁翻麦田谁断子绝孙!”说着掮着铁锨气冲冲往回走。
赵主任一看,很威严地说:“宁肯断子绝孙,也绝不能姑息养奸。我命令民兵小分队,立即把他们拉回来!”
于是几个小伙子上前拉住了往回走的几个人。但仍然没有人去翻麦田。赵主任急了,一把夺过队长手里的铁锨,说:“共产党员跟我上,否则,立即开除党籍!”说着狠狠地把铁锨插进了麦田。
眼看长势良好的小麦被翻掉了,三爷、三婶几个人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赵主任看着这个场面,脸上露出一丝不易觉察的无奈和懊悔,但最后还是狠着心继续翻麦田。
这下社员们不再喜欢赵主任了,但却拿赵主任没办法,只能在伙食上和他缩近关系。从此后,社员们吃“钢丝饸饹”(苞谷面饸饹),赵主任只得吃“钢丝饸饹”,社员们吃红苕剁剁,赵主任也只得吃红苕剁剁……让赵主任实实在在和社员们“同吃”了。虽然有人曾经看见赵主任吃饭时皱眉头,但他并没有提出过不同意见,仍然在饭后关注着村里的新动向,这很让想看热闹的一些人有点怏怏。
过年前夕,赵主任忽然发现村里拉炭的人越来越多,拉炭的次数也越来越频繁,而在生产队干活的人却越来越少,而且大多有气无力。这很让赵主任纳闷。经过一番周密的调查后,赵主任终于发现了其中的奥妙所在,原来村里人拉炭并不是自己烧,而是拉出去换粮、卖钱。赵主任很恼火,立即把村里所有参与拉炭的人集中在饲养室办学习班,可无论赵主任怎样苦口婆心,仍然有人可怜巴巴地说:“赵主任,你就让社员拉几回炭吧,社员下苦挣几个钱能犯什么法?再说今年这年实实过不了了!”
赵主任斩钉截铁地说:“年过不了是小事,资本主义泛滥成灾则要危及社会主义的墙脚,这炭不能再拉了,我不能眼看着你们滑向资本主义的深渊!”
第二天,几个胆大的仍然拉着架子车卖炭去了,这无疑是给赵主任火上浇油。回来后,赵主任命令民兵小分队立即把他们看管起来,然后自己背着手在前边开路,两个民兵背着没有子弹的枪在后边断尾,让那几个卖炭的人拉着架子车美美游了一天街,这才煞住了这股“恶风”。
赵主任虽然对社员们严格要求,可社员们后来并不记恨赵主任,因为据公社司机小李说,赵主任对自己要求得也非常严格,从来不搞特殊化。一次,小李相跟着赵主任回家,忽然看见路旁一个提菜篮子的农村妇女向他们招手,边招手嘴里边嚷嚷着什么。小李看着面熟,便对坐在前边的赵主任说:“刚才那个人好像是嫂子?”
赵主任淡淡地说:“不管她!”
小李说:“我们回去把嫂子拉上吧?顺路的事。”
赵主任摇了摇手,说:“不能拉,这是公社的车,她一个社员不能沾国家的便宜。”
可一进村,赵主任家的门却紧锁着,偏偏赵主任又没有带钥匙,只得背着手在门前转悠,让小李看着心急没办法。
再说赵主任老婆明明看见车里坐得是她家男人,大声喊了几次,车却没有停下来。她脸有点搁不住,便扔掉菜篮子,一屁股坐在了路边。村里有人看见了,提醒她说:“你老汉坐车回家了,你还不急赶回去?”
赵主任老婆恼怒地说:“他坐他的车,我坐我的路,两不相干,看谁能犟过谁!”
无奈,赵主任只好悻悻地离开了村。回公社的路上,赵主任老婆仍然坐在路边,赵主任随便看了她一眼,仍然没有讓小李停车。
这件事很让全公社的人笑了一回。
后来,社员们越来越不喜欢赵主任了,赵主任的威望也随着形势的发展走上了下坡路。但赵主任似乎没有意识到这些,依然背着手在村里转悠,千方百计寻找社员的新动向。
有一天,村里一个被赵主任定为“二流子”的小炉匠,竟然组装了一台十二寸的黑白电视机,这很让社员们兴奋不已,于是扶老携幼一晚一晚去看。赵主任看了一次,就发现了问题的严重性。因为电视上竟然有男女拉手的镜头!于是他焦急地说:“社员同志们,这纯碎是封资修,再不要迷恋这种小资产阶级生活方式了,回家睡觉吧,明天还要干活嘛!”却没有人理睬他,仍然津津有味地看电视。
一天晚上,人们正在看电视,电视画面不停地晃动起来。小炉匠急忙跑到外面查看天线,却见一个人正在摇天线杆。小炉匠一看,不是别人,正是赵主任。他怒从心中起,胆从天边来,一个箭步冲上前,拉住赵主任的中山装领口,左右开弓,“啪啪”地扇了两耳光。
这下赵主任脸挂不住了,他急忙跑到村里发动民兵,却没有人愿意跟他来。他又跑回公社向书记反映情况,可书记只随意地安慰了他两句,却没有表任何态。这很让赵主任伤心,据司机小李说,那一晚赵主任几乎没睡,竟然一个人在房子哭了起来。
从此后,赵主任离开了我们公社,再后来,公社也改成了乡政府,没有人再想起赵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