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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与郁达夫小说中孤独者形象比较论

2018-02-23

学语文 2018年3期
关键词:狂人郁达夫人道主义

通常说“五四”是人的个性觉醒的时代,这一方面表现为个性的充分确认、昂扬向上的时代强音,另一方面又表现为怀疑、否定、失落与寻找,彷徨中的求索伴随着感伤情绪的笼罩。如果说鲁迅早期颂扬的那些“立意在反抗,旨归在动作”的“摩罗诗人”们,代表着“五四”个性解放中那个生机勃勃、昂扬向上的“我”,那么从《狂人日记》开始,《在酒楼上》、《孤独者》、《伤逝》中的“我”,已是一个徘徊、感伤、无所凭依的孤独者,他们和郁达夫小说中的 “生则于世无补,死亦于人无损”的“零余者”一起组成了震撼人心的“孤独者家族”。

一、孤独者的时代悲吟

孤独,是鲁、郁笔下“孤独者”们共同的生存状态。这群孤独者,一方面处于被放逐的他造的孤独中,另一方面又处在自造的孤独中,孤独成为孤独者命运的精神核心。《沉沦》开头就写道:“他近来觉得孤冷得可怜。”主人公“他”是一个早熟的青年,这种早熟的性情把“他”逼到与世人不相容的地步。“他”渴望友情、爱情,却无法得到满足,孤独的情绪一天天长大起来,“他”无可逃遁,便放弃了抗争,爱上了“孤独”的情调,独自一人在大自然的怀抱中细细品尝“孤独”的忧郁之美。但是,他终究是一个意志软弱的青年,既无法永久在“孤独”中生存下去,又无法抵抗生理的烦躁,遂上了妓院。但宣泄之后,灵魂却更加痛苦,只能在自怨自责中蹈海自杀了。《沉沦》的全文便笼罩在这片“孤冷”的阴凉之雾中,而这种“孤冷”的情调几乎贯穿着郁达夫的全部小说,成为郁达夫小说创作的主旋律。《胃病》中的“我”常哀叹:“我是一个孤独的人,一个人从母胎里生下来,仍复不得不一个人回到泥土里。我的旅途上的同伴,终竟是寻不着的了。”《秋柳》、《茫茫夜》、《寒宵》中的于质夫,为了逃避孤独,寻求安慰,走进了妓院,即使温软的身体拥在怀中,他依然感到孤独。《迷羊》中的王介成,在与谢月英的媾合中,并没有感到身心的愉快,相反,他仍感到一种无法把握的孤独,肉体的纠缠仍不过是为了排遣孤独,让自己感到实实在在地拥有一些什么……

同样,鲁迅笔下的狂人、疯子、吕纬甫、魏连殳和涓生等都是一群孤独者,其中魏连殳的痛苦灵魂,更能反映作者本人的心灵秘密。魏连殳早年失怙失恃,与孀居的祖母相依为命,在愚昧保守孤独的环境中长大,不幸的人生遭际和环境造就他性格的孤独基调。他留过洋,接受了新思潮而成为寒石山唯一的“吃洋教的新党”,在他所供职的S城里被人们视为“异类”。环境本身已把他与世人隔离开来,他也就只能在“独头茧”中作困兽之斗。他对于旧文化和他生存于其中的环境的“无所顾及”的攻击,都鲜明地体现了他作为叛逆者的反叛态度,他必然受到旧势力的打击迫害,被周围环境所放逐。在生活的碾迫下,他终于放弃自己原来的理想和价值观念,“躬行我先前所憎恶、所反对的一切,拒斥我先前所崇仰,所主张的一切了”。他回归旧营垒,成为军阀的顾问,立刻得到高薪奉养和旧势力的青睐。生活的优越并不能避免内心的混乱、孤独。他的对于新思想的背弃仅仅是源于生活的压迫,一种生物性的本能需要竟迫使他放弃对于现代思想、文明的追求——这就成为他痛苦的根源。走上回头路却并不能忘情于新思想和价值观念,他的心灵永难平衡,孤独感更加加剧,不得不靠酗酒麻醉自己,以报复别人的方式报复自己,甚至以不吃药来自戕。但“举杯浇愁愁更愁”,他的心灵痛苦是无法解脱的。魏连殳死了,与其说死于生理的“病”,倒不如说死于心理的病——自我心灵痛苦、人格分裂的折磨。魏连殳的悲剧,折射出了鲁迅在“五四”落潮后因不知“新的战友在那里”而产生的苦闷、孤独、彷徨心绪。

鲁、郁笔下的孤独者,都不是豪放昂扬的斗士,而是“五四”退潮后的失败者。他们有着强烈的人道主义精神,如他们对下层人民(弱女子、人力车夫等)的同情;他们又有着强烈的个性主义,如于质夫们对自由婚姻爱情的渴求,魏连殳对周围庸众的复仇。但是人道主义和个性主义毕竟是外来的思想,面对中国传统文化模式的封闭性,很难作出有效的适应。人道主义在孤独者身上还只能变异为人子之孝(《在酒楼上》),还根本不能实现夫妻之爱(《茑萝行》);而个性主义对婚姻自主、人格独立的追求,则必然遭到全面排斥,只能异化为纵欲主义(《茫茫夜》、《秋柳》)或个人复仇(《孤独者》),人道主义和个性主义的和谐统一很难在孤独者身上真正实现。吕纬甫沉湎于琐屑的温情的人道主义,从而失去了个性主义,丧失了自我理想的追求,只能“敷敷衍衍,模模糊糊”地活下去;魏连殳原是一个有个性追求,充满理想的改革者,也是一个热爱孩子,乐于助人的善良的人道主义者,但在生活的逼迫下,他只得放弃自己的个性主义追求而去攀附权贵,同时也放弃了自己对他人的人道主义情怀,开始向庸众、自我复仇,个性主义发展为冷酷的个人复仇主义,自己遂也走向毁灭。魏连殳是孤独者中最震撼人心的悲剧人物,我们从中也仿佛看到鲁迅本人在人道主义与个性主义冲突中所面临的困境。《茑萝行》中的“我”,是一个受过新思潮熏染的知识分子,渴望得到现代意义上的婚姻家庭生活,但父母已为他娶了旧式的女人为妻,面对着逆来顺受的结发妻子,他只能自怨自艾,他的良知使他不忍抛弃这个女人,只能竭力履行一个丈夫应尽的责任,在生活的道路上,他感到无限的惆怅、痛苦。个性主义追求和人道主义关怀是这些孤独者痛苦孤独的一个重要原因。

二、两种形态的孤独

同是孤独、痛苦,郁达夫着重强调的是爱情上的不得满足感、经济上的穷愁潦倒感和社会上的不被赏识感。《南迁》里的伊人感叹:“名誉,金钱,妇女,我如今有一些什么?什么也没有,什么也没有。”在于质夫们看来,孤独、痛苦的主要原因不外这三者,有了这三者,人生就无缺憾了。《茑萝行》、《青烟》、《还乡记》、《还乡后记》等小说里写了主人公返回故乡的尴尬场面,他每一次都是“同落水鸡似的逃回乡去”,为演了一出“失意的回乡记”而无限羞愧。中国封建社会知识分子对“黄金屋”、“颜如玉”、“千钟黍”的执意追求,以及衣锦还乡、光宗耀祖的人生理想,直接影响了于质夫们的价值观念。他们的孤独、痛苦主要是一种个人追求不能实现而产生的感伤,有着更多的物质原因,无法达到形而上的反思;是暂时还游离于社会变动的主潮之外,囿于狭小的“自我”,追求自我实现而不得的悲哀。

相比之下,鲁迅更偏于表现孤独者精神上的孤独:狂人式的“孤独”。“狂人”是现代文学史上第一个觉醒者,也是第一个孤独者。他是第一个识破传统文明“吃人”本相的现代人,是第一个企图从“吃人——被吃”的怪圈里挣脱出来的人,也是第一个被当作“狂人”、视为异类、逐出“人”圈的孤独的战士。狂人愈是清醒便愈是孤独,“狂人”的悲哀和孤独是“叫喊于生人中而生人并无反应”的大悲哀大孤独。魏连殳的孤独可以看作狂人孤独的一种变形,寒石山人的阴冷麻木和社会流俗的卑鄙龌龊,烘托出这个沉默如岩石一般的汉子悲剧性的孤独感。狂人们禀承着启蒙主义理想,渴望改造社会,启迪民心,却被庸众所疏离、迫害,从而产生了深刻的孤独感,甚至荒诞意识。“荒诞”是现代主义对世界最普遍的感受。在卡夫卡和存在主义那里,荒诞表现为人与人之间无法沟通或人与环境之间根本失调。加缪在《论卡夫卡》中说:荒诞就是“人类的需要和世界的非理性的沉默这两者间的对抗”,鲁迅的“梦醒了无路可走”已近于这种表达。因此,《狂人日记》的小引与正文形成了一个悖论。《长明灯》的疯子用“我放火”表达出先觉者对传统文化的强烈批判和不屈斗志,最后却被孩子们随口编入儿歌,巨大深沉的社会意义完全被消融掉,变成毫无意义的胡诌,荒诞得令人惊心动魄。《孤独者》中魏连殳一心想洁身自好、真诚待人,却老被人百般警惕地提防着,生计无着;当他藏起良心、玩世不恭时,却被认为是奇才,高朋满座,官运亨通……是非颠倒,这是怎样一个荒诞的世界!这种因想对民众启蒙、反被庸众所疏离而产生的孤独感、荒谬感,是郁达夫的于质夫们所缺少的,鲁迅对荒诞意识的哲理反思,也是郁达夫所未能顾及的。

三、孤独者的沉沦与抗争

颓废、病态,是鲁、郁小说中孤独者的又一基本特征。病主要包括两种形态。一是生理的病,它基本上来自理想追求与社会现实的矛盾,是个人追求失败而产生的生理之病。郁达夫的很多小说,如 《南迁》、《胃病》,主人公都是以病态出场,在《沉沦》中是抑郁症。而不以病态出场的,在故事的发展中也一定要生一次病,如在《春风沉醉的晚上》里,主人公就犯了失眠症。二是心理之病,主要是一种性变态,如《沉沦》中的手淫、性窥视等。在被认为是郁达夫小说风格转变标志的《过去》里,也有主人公在追求老二时的异性受虐心态。在被认为是写社会的 《她是一个弱女子》里,吴一粟也有手淫毛病。病态是作为“多余人”的孤独者的一种自然的逻辑延伸,是对理想追求与社会现实无情矛盾的病变性反映。病态作为郁达夫小说人物的基本特征,既成为理想追求失败的象征,又是感伤情怀得以感伤地抒发的源泉。

鲁迅笔下的孤独者也具有病态的特征,夏瑜在狱中用民主主义思想对狱卒进行开导,被众人视为“疯子”;“疯子”要熄掉象征封建制度的“长明灯”,人们视他为“疯子”;“狂人”看出社会吃人真面目后,人们也视他为 “精神病”、“狂人”;魏连殳接受过新思潮,发表一些改革社会的言论,被S城人视为“异类”……他们实际上却是社会中最清醒的人!这些清醒者被庸众所疏离、迫害,最终人格陷于分裂状态,要么泯灭自我意识,浑浑噩噩度日,如吕纬甫;要么在个性主义与人道主义的极度冲突中,无法平衡内心,只好归于自戕,如魏连殳。这些孤独者的灵魂在环境的迫压下,也陷入混乱之中,呈现出某种可怕的病态,这已与于质夫们有着某种相似之处,但于质夫们呈现的主要是心理上的性变态心理,魏连殳们呈现的主要是无力改造社会的幻灭感。

这些孤独者们所患的不仅是个人的“病”,更是一种“时代病”,有其深刻的社会原因。他们曾关心过民族、国家的前途,对祖国也有过热烈的爱。《沉沦》中的“他”,自杀之前呼喊着:“祖国啊!你快强大起来吧,我的死都是你害的呀!”《在酒楼上》中的吕纬甫原来是一个勇敢的反封建斗士,曾为改革社会议论得打起来,敢于 “到城隍庙里拔神像的胡子”。他们都爱国,渴望为社会做些贡献,但这个国家却使他们历尽人间的苦难,不给他们一个去爱的机会。《茑萝行》中的“我”对命苦的妻子悲叹:“我们的国家社会,不能用我去作他们的工,使我有了气力不能卖钱来养活我自家和你”,吕纬甫在社会的迫压下,变得颓唐起来了,对一切都失去了热情,“只要随随便便”……他们沉沦了。

同属“反抗——沉沦”型人物,鲁迅笔下的孤独者多偏于绝望的反抗。从魏连殳以个人复仇向社会反抗,到“疯子”要放火烧掉一切,孤独者的实践性品格愈益增强,“狂人”们的抽象思辩已被“疯子”们的具体行动所取代。虽然他们最终都归于失败,但他们毕竟抗争过,生命的意义也就存在于反抗之中,唯其抗争过,其失败也就更震颤人心,带有某种悲剧英雄的崇高感。

郁达夫笔下的孤独者多倾向于“沉沦”,他们虽也有反抗之心,但多流于空喊,很少转化为有形的行动。如《沉沦》中的“他”,对那些远避他的日本同学产生了嫉恨,但这仅仅是一种空洞的内心发泄:“我总有一天来复仇,我总要复他们的仇”。于质夫们理想一旦破灭,便陷入沉沦了,要么“上戏院茶楼,娼寮酒馆”去求得“忘却我自家的存在”(《薄奠》);要么隐逸遁世,以山水自娱,《茑萝行》中的“我”已将归隐以后 “由我们自家的手去造的小茅屋的样子画得好好的”了,《东梓关》里文朴对隐士徐竹园悠闲生活无限羡慕。这一切都表明郁达夫的孤独者们是徘徊在出世与入世之间的,他们的沉沦更多中国古代名土气。这是一群在人生的战场上不战自败的孤独者,缺乏魏连殳们的强硬人格。而鲁迅笔下的孤独者,在反抗社会人生时,无论经历多少挫折,始终对人生难于忘情,他们徘徊在希望与失望之间,如涓生,即使肩着沉重的道德十字架,也依然“向着新的生活迈进”。即便是“模模糊糊”生活着的吕纬甫,也未曾彻底绝望过,在他的心底仍有一丝光亮,这主要表现在他对自己的沉沦有着清醒冷峻的自我批判意识。魏连殳倘无发展也绝不苟活,采取“自虐”的方式,向周围的庸众,更是向平庸的自我复仇。与于质夫们相比,他的悲剧更有光彩,他的人格更有力量。于质夫们在黑暗的压力下,挣扎着走向沉沦,他们能以各种方式来平衡纷乱的内心,其心理结构具有一定的包容性、弹性;而“不自由,毋宁死”的魏连殳们,文人的血气太盛,少了一层心理弹性,很快在压力下毁灭了,他们生命的消逝无论如何都是让人痛心不已的事。

要之,鲁、郁的孤独者形象系列刻划了19世纪末20世纪初由古中国向现代中国转型长途中几代探索追求的知识者形象,具有广阔的社会历史内容和深刻的思想内涵。这是现代文学史上独具风姿的形象系列,具有突出的美学风貌和长久的艺术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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