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不出的“圆圈”
——评刘震云《吃瓜时代的儿女们》
2018-02-23刘博
刘 博
(河北师范大学 文学院,河北 石家庄 050000)
读刘震云的《吃瓜时代的儿女们》,让人在戏谑调侃中感受颇多心酸苦楚。
小说的扉页上有这样一句话:“如有巧合,别当巧合。”[1]1人生中有无数个巧合,这种巧合反映了人与人之间的微妙联系。刘震云的《吃瓜时代的儿女们》正是充满了巧合,由此演绎出扣人心弦的故事情节。作品由三部分构成,前两部分都是前言,第三部分是正文。第一部分看似写了几个毫无关联的人物,实际他们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一、生活中的欺骗
小说第一部分的第一章写了牛小丽,一个朴实善良的农村姑娘的故事。第二章写李安邦,一个常务副省长的人生经历。两个看似毫不相关的人,却在这纷繁复杂的社会背景下成了一根绳上的蚂蚱。一个无限大的圈套,圈住了不想进却进来了的人,还有想出而出不去的人。我们对于生活总是有着美好的憧憬,但是美好的憧憬到最后却是面目全非的泡影。生活不是非黑即白,而是有无穷无尽的灰色地带,是我们迷失了生活,还是生活迷失了我们?相比李安邦,更为让人唏嘘不已的是牛小丽,一个农村姑娘。表面看去,她自强善良,对生活怀着不服输的希望,但是从决定寻找“宋彩霞”开始,她就陷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在纷繁复杂的社会上讨生活,不只需要一腔热血,更需要智慧。没有家庭背景和防范意识的牛小丽,为了给自己的哥哥娶媳妇,棋走险招,借钱给哥哥买了个老婆,并心甘情愿地承担下为哥哥买媳妇的费用。当买来的媳妇“跑了”以后,她又义无反顾地去寻找,显示了她秉承“正义可能会迟到但不会缺席”的信条。整件事看似合乎情理,但是从一开始就错了,但是从何说起,我们不得而知。是从农村地区兴起的买卖媳妇说起,还是从“买的媳妇都爱逃跑”说起,或者是从本就不纯真的社会说起呢?一个人的沉沦背后有多少难言之隐,一个人面对多少诱惑才能使其沉沦。个人同命运抗争的无效性构成了刘震云小说的荒谬感[2]63。
牛小丽和李安邦的沉沦都是他们不能承受的生命之重,他们都是被高于自己的那一方利用的对象,并且都成了牺牲品,湮没在了这个“吃瓜”时代里人们的谈资中。牛小丽的弱点在于她总是太容易相信别人,她擅长源源不断的自我安慰,她的性格决定了她的防守太容易被别人攻破。人生的幻灭一个接一个,好不容易还清了债务,她的爱人竟然背叛了她,人物的悲剧性再次提升,所有的牺牲变得毫无意义,直到最后被抓走,她能想到的依然是哥哥与斑鸠。她是个豁达的人,责任感让她无数次向生活妥协,但她又有执拗的一面。尽管作者只是站在了客观立场讲完了故事,但还是留下了他对笔下人物的些许关切——直到最后一刻,作者也没有让这位社会底层的妇女放弃生活下去的希望。李安邦则在宦海浮沉了几十年。我们讨论这个人物时总有些许顾虑。一方面,他贪污腐败的事实客观存在,但另一方面,这一系列的事联系到一起,好像又没有那么简单。除了不可否认的犯罪事实以外,他的沉沦是否在一定意义上代表了与他在同一层或高于他这一层人的状态呢?看似只是一个“表哥”的东窗事发,如果认真追究起来,可能连抻带拽地拉出许多小老虎和大老虎。真相究竟如何,我们不得而知,就如同层层迷雾,拨开了一层还有若干层。
除此之外,李安邦作为一个社会中的个体,也有太多他所不能抛开的其他因素影响着他。一个位高权重的人是活不出完全的自我的,他身上的诸多无奈反映了大多数像他一样的人同样的现状。他最初也许是怀着一颗质朴的心走上仕途的,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忘记初心,陷入了腐败深渊之中,谁也说不清。李安邦有一个格局甚小、跟不上他仕途越来越平坦形势的妻子,也有一个从小没有得到正确教育的儿子,更有无数等着从他身上获得好处的“亲朋好友”,他们无疑都是使他越陷越深的推手。除此之外,他最终倒台的根本原因,是所有人都逃脱不出的“欲望”。我们对某些不可触碰的深层原因可以避而不谈,但是最浅显的道理恐怕无人不懂:一个人的“欲望”膨胀起来,他就会放弃很多“选择”的机会,一旦放弃“选择”,他就真的陷入万劫不复的深渊了。
在李安邦接受了“大师”的提议决定找一个处女免除他当时的窘境时,他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将自己这后半生的命运都寄托在这个“宋彩霞”身上。他大呼“亲人”,从一个所谓的单纯“处女”身上找到了他许久未曾有过的安慰。作者用戏剧化的手法将所有的崩塌归咎于一个不是处女的牛小丽之身,仿佛预示了李安邦终究躲不过这场大灾难一般。可对于牛小丽来说,李安邦又何尝不是她的救命稻草呢?更为讽刺的是,她除了名字,其他一切也都是谎言,在那一刻他们成为彼此的温存,在自欺欺人的自我安慰里,一句“我叫宋彩霞”[1]89,牛小丽完成了对自己“宋彩霞”身份的认同,李安邦也完成了被“处女”洗礼过的仪式,心甘情愿地沉浸在了生活给予他们的谎言里。
二、小说结构与巧合
读完整部作品就会发现,能使牛小丽和李安邦“巧合”的人,就是中层小官员杨开拓,他是牵出整个故事的引子。这可怕的巧合直观的感觉本该是荒诞的,但却很真实。刘震云曾经在一次专访中说,如果说荒诞凸显在结构上,那么细节的真实性就非常重要,越是荒诞的东西越应该在细节上特别地真实。细节的真实更多体现在人物内心的真实上。杨开拓是整个故事的关键人物,随着他的曝光,整个事件才合理起来。他的心理变化真实地反映了他的心理防线从建设到崩塌的全过程:作为一个县级的公路局局长,他谨小慎微,对制度有着些许敬畏,因贪图小利彻底暴露,最后完全坍塌。始终怀着侥幸心理,是他这一类职位不高的官员的真实表露。同时,他又有些可怜之处,他不过是被“吃瓜”时代的围观者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成了千万个“杨开拓”里最先被开刀的人。还有一个与杨开拓有着很多相似之处的马忠诚,作者对他的描写,将中下层官员的心理变化刻画得十分生动。他从意外当上副局长,再到完成“角色认同”,还没等在这个位置上做出什么实质性的贡献,便想着先享受一番,让人“哭笑不得”。但未来的他是否能幸运地保住官位,就不得而知了。各色人物的命运,与整篇小说荒诞的结构巧妙地结合在了一起。
小说结构的独特体现在三个部分的篇幅并不平衡上:第一部分占了整本书大部分的篇幅,第二部分只有一页,而第三部分也只是短短的二十页左右。结构的独特与故事的荒诞紧密地结合在一起。第一部分和第二部分作者将其作为前言,是用一种交代故事背景的方式来作铺垫的,而正文的部分,则是用一个人物的视角来进行回望的,用时间的流逝来使新闻事件热度褪去,再反观这个曾经轰动全国的大事件。回望整个事件时,作者也有意将所有读者加入到这个队列之中。第一部分作为前言,描写了几个素不相识的人。作者让牛小丽和李安邦独立出现,且没有任何交集的形式出场,使两个人物产生距离感。第一部分的第三章用 “一年过去了”来达到时间的距离感,与第二部分的“一年过去了”呼应起来。第四章又把杨开拓引出来,最后又回到牛小丽的故事,将整个小说串联起来,层层递进,却又不按普通的叙事模式描写,像一个圆圈,最终又回到起点,只不过再回来的时候,一切事情都不一样了。附录一和附录二又将第一部分的前五章作为背景,进行补充说明,用客观又理性的语言描述了当时社会上人们的几种反应,看似篇幅短小,却是真正的核心所在。重要的不是故事本身,而是故事以外的人们怎么看待这件事。读者站在最外围看着不了解细节的“吃瓜”群众,各自心照不宣。第三部分,也就是正文,作者别出心裁地用了很短的篇幅,表明了故事本身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故事在一年以后的影响。
整个故事的人物关系,就像一个圆圈外有若干个黑点,这若干个黑点又被一个个圆圈所包围,大的巧合里包含着小的巧合,这才是整个故事结构的荒诞之处。作者先让我们认识这个故事里最核心的人物——牛小丽,她就像是这个圆圈的圆心,李安邦和杨开拓都是这个圆圈上的点。作者画完了整个圆圈,最终又回到了圆心——牛小丽身上。在附录一里,整个事件成了人们热议的焦点,人们沉浸在咀嚼高官和妓女荒诞故事的乐趣中,而这本书的读者们则在围观着这些旁观者的偏见。在附录二里,富商的言论引起了人们的深思,人们找到了圆圈,也找到了圆心,却忽略了这世界上还有无数个圆圈,人们都是这个圆圈上的一点,只是比较幸运没有成为牛小丽而已。但人们如果是当时的牛小丽,会怎样选择呢?这不禁引起了我们深深的恐惧感:人们怎样才能摆脱圆圈的控制?重要的不是不被当成“棋子”,而是怎么才能不心甘情愿地为别人做“棋子”。
三、围观与被围观
在小说的第二部分有一句话:“一年过去了。”时间对于社会热点问题到底起到了什么作用呢?在这个围观与被围观的时代,人们痴迷于热闹,但是又擅长忘却。事件过去一天就有可能被某个明星的出轨新闻所覆盖,更何况一年呢?人们早就忘却了一年前的大事件,继续生活着,轰动的社会热点并没有使人们的生活发生什么实质性的改变。
刘震云将最后一部分作为正文,马忠诚——一个阴差阳错当上局长的小官员,不过是同一个官场模式下产生的不同变体,人们虽然不认识他,却又感到对他十分熟悉。马忠诚是幸运的,嫖娼被抓也是虚惊一场,但未来的他,却是个未知数,他是不是下一个杨开拓,我们不得而知。因为在洗脚屋被抓的戏剧性经历,使他得知了服务于他的女人的身份——李安邦的妻子。与之前的生活相比,如今的她境况令人唏嘘。“吃瓜”时代的儿女们“吃完瓜”后,还有多少人会想到事件相关人物的境况?又有多少“前省长的妻子”在洗脚屋里苟且着?
在这个充满围观与被围观、欺骗与被欺骗、报复与被报复的故事里,人们看到了朱菊花和宋彩霞欺骗牛小丽,牛小丽又反过来欺骗李安邦来达到对宋彩霞的报复的目的。“吃瓜”群众围观了杨开拓东窗事发,马忠诚又在一年后围观了这件大事,这是人们所能看到事件的外部形态。内部又包含了齐亚芬对于牛小丽的报复、冯锦华对牛小丽的欺骗、康淑萍背着李安邦收受贿赂等。外部世界是残酷的,内部世界同样也充斥着欺骗与不真诚。作为“吃瓜”时代的儿女们,读者围观了残酷世界的故事,诚惶诚恐地关照和对比自己的生活。可人们的生活又存在于哪个圆圈之中?每个人都在按照怎样的标准和规则生活着?这种生活模式是对还是错?如果极力摆脱这种模式,人们还能够若无其事地生存下去吗?
读者作为这本书的围观者,在现实生活中,在网络里,充当着揭露者、参与者、咀嚼者,而大多数人的身份应该是第二种和第三种。人只是茫茫人海中的一分子,枯燥而乏味地生活着,各自的生活不被放大,不被剖析,他们只能从别人的故事里获得些许安慰,然后迅速忘却,迅速转向另一个社会热点。除了咀嚼,人们还参与、围观了整个事件,不由自主地将自己填补到人物关系的空白之中,不由自主地产生某种情感,讲出某些道理。而第一种人则是充当揭发类似杨开拓等人的角色,他们擅长观察、怀疑和揭露,将一些敏感事件推到风口浪尖。但是“吃瓜”群众又何尝不被围观呢?刘震云说:“可能读者才是小说的主角。”除了让我们关照故事本身,作者还意图使人们关照自身。人们每日习惯性地打开社交媒体,看热评和热搜,被“热”的东西支配着,填补自己的空白。在大环境里,人们关注着最热门的社会事件,在小环境里人们时刻注意着身边人的动态。与此同时,人们也作为被围观的对象,出现在别人的朋友圈里,被别人当做饭后谈资或是每日趣闻。但人们都不确定这些琐事什么时候会变成惊心动魄的大戏。生活就是有这样多的不确定,昨天人们还为一件事愤愤不平,转瞬间就可能将之忘却。
刘震云用一种冷静的态度使作品达到了谑而不虐的效果。“如果说他是幽默的,那么,刘震云的幽默则是冷幽默”[2]43。 克尔凯郭尔说:“反讽在其明显的意义上不是针对这一个或那一个个别存在,而是针对某一时代和某一情势下的整个特定的现实……”[3]在这个 “吃瓜”时代里,作者站在了和读者相同的距离上进行观察,并没有因为自己是作者而离故事本身更近,他也把自己当成了和读者一样的“吃瓜”群众。因为人们只能关照,却谁都改变不了什么。刘震云是一个擅长讲故事的人,但是他所讲的却不仅仅局限于故事本身,故事的背后需要每个人根据个人的生活体验产生各自的理解。刘震云并不强迫人们趋于一致,这才是这个时代的儿女们各自“吃瓜”时的社会现状。刘震云用平易近人的语言刻画了几个素不相识的人,将每一位读者也变成这本书的“吃瓜群众”,这是作者将语言、叙述结构以及个人的生活体验融合起来的结果。他站在了三类人的角度鲜活地反映了他们的生存状态。这部作品的奇妙之处,是恰到好处地映射了现实,却也朦朦胧胧,说不清道不明,读者与作者之间没有对话,同时故事中的人物与人物之间也没有对话。世界就这样被毫无关联的人们莫名其妙地联系在了一起,这就是“吃瓜”时代,而人们就是“吃瓜”时代的儿女。
[1] 刘震云.吃瓜时代的儿女们[M].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17.
[2] 郭宝亮.洞察人生与历史的迷雾:刘震云的小说世界[M].北京:华夏出版社,2000.
[3] 米克.论反讽[M].北京:昆仑出版社,1992:1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