蛇口故事
2018-02-22严凌君
严凌君
中国的夏威夷
蛇口,在宝安县的南头半岛上,上颚有座山,下颚有座山,中间是个湾,看上去就像一条蛇昂着头,张着大口。别被这个名字吓着了,蛇口是个好地方,那里有绵绵细沙的海滩,海滩上有风吹瑟瑟的树林。你们有谁去过夏威夷吗?蛇口,美得就像夏威夷一样!
在后来成为袁庚“智囊”的梁宪的记忆里,1979年香港招商局干部会议上,袁庚是这样介绍蛇口的。
而在拓荒者张振声、许智明等人的记忆里,1978年的蛇口,正值“大逃港”高潮,宝安县截获逃港者4.6万,逃出7000余人,蛇口的青壮年几乎跑光了。1980年,时任蛇口工业区副总指挥刘清林提着一个煤油炉和10斤挂面来到蛇口,看见的只是一片荒滩野岭,是苍蝇、蚊子、老鼠的天堂。当地民谚说:“蛇口的苍蝇、南头的蚊,又大又狠吓死人。”
梁宪们知道自己被袁庚“忽悠”了,但是,他们都心甘情愿被“忽悠”,或许,在他们心底,都潜藏着一个“中国的夏威夷”梦。
在中国改革的大棋盘上,蛇口这个过河卒子,要先行探路,而蛇口急需的是人才!人才!
敢拿自己冒险的人
我跟考生们说:你敢不敢跟你们的领导说,辞职了,我要到蛇口去!他们说:老婆孩子怎么办?住房、党票、饭票怎么办?我说我给你包了。但是到现在为止,没有一个党员敢向单位领导说:我不干了,就是要到蛇口去!
自称冒险家的袁庚,渴望在全国罗致一批小冒险家。1980年取得中组部同意,蛇口向全国招聘人才。那时候,人归属于单位,而单位把人“锁”在档案里;而一纸户口本,又锁定了一个人与一个地域的关系。袁庚为了给应聘的考生松绑,经常这样苦口婆心地劝导。
王潮梁,交通部的一名工程师,在1981年蛇口工业区的武汉招聘中以第一名被录用,但单位不放。袁庚问:敢不敢辞职?敢不敢开个头?现在人才浪费严重,蛇口欢迎出头鸟。档案这边补办。要破除干部私有制,人不是某单位的囊中私物。9个月之后,43岁的王潮梁抛下铁饭碗,成为蛇口聘用的第一个辞职而来的干部。原先小组长都没有当过的人,两年后出任“海上世界”总经理。
康子俊,铁道部工程师,1981年从北京应聘到蛇口,成为蛇口工程公司的创始成员。公司给每人发一辆飞鸽牌自行车、一双雨靴、一件雨衣。在开山炮的震响中,住着茅草房、用着池塘水的拓荒者构筑着蛇口的生命线,开山填海,筑路建港,架渠从西丽湖引水,铺设海底电缆从香港引电,在微波山架设通信设施……但是以借聘的身份工作五年后,原单位催人回去,康子俊已经舍不得蛇口了。他只好向时任蛇口工业区副书记乔胜利告急,乔胜利说:原单位不放人,可以辞职。6天之后,没有一纸正式调令的他,正式成了蛇口人。
韩邦凯,北京大学西语系研究生毕业留校,美学大师朱光潜的助手。他妻子的户口在青海,要换成北京户口,比登天还难。听人说起蛇口,他像听神话一样。1982年,他抱着试一试的心态跟蛇口联系,蛇口迅即回电商调。韩邦凯来到蛇口,担任培训中心英语教师,三个月就解决了分居难题。他体会到蛇口很诚信,又急需人才,于是将同样有分居难题的北大才子陈难先召唤过来。陈难先喜欢这里的氛围、这里的人,他留了下来,成为育才学校的创始人。
浙江人赵荣宝不喜欢长春的冬天,为了留在蛇口,他甚至签订了一份“卖身契”。那是1988年,蛇口召开一个国际学术会议,吉林大学博士毕业的赵荣宝参会之后,就私自留下,到合资公司广东浮法玻璃求职。这里一天工资50元,而大学任教月工资才140元,回校办手续时,吉林大学给这个“出逃”的教师开出了外调条件:需支付培养费1万元,款到后即可办理转档手续。当时,“万元户”还是一个新概念,对于一个穷书生来说,无疑是天文数字。浮法玻璃厂副总赵勇为了留住人才,向美方总经理请求由公司支付这1万元。征得同意后,公司与赵荣宝签订合同,最后一条是:“本人在退休前的任何时候,若提出离开广东浮法玻璃有限公司,愿意将公司为本人交的培养费连同银行贷款利息一次性返还给公司。”赵荣宝在“卖身契”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从此一待20年。
1981年12月8日,蛇口工业区第一期企业管理培训班开学典礼,48名学员全是青壮年,全是理工科大学毕业,有英语基础,有的懂粤语。
在草棚中,袁庚的开场白是:“我对不起诸位了,我把大家‘骗来了!是我把你们‘骗上贼船了,你们来这里办蛇口工业区,成功了没话说,要是失败了,放心,我领头,我们一起跳海去!这里是蛇口的‘黄埔军校,孙中山曾写过:不革命者不入此门。我们这里是:不改革者不入此门!”
蛇口在召唤
使人成为真正的人,充分发展自己的才华,受到社会的尊重,而不是违背自己的良知,扭曲自己的个性。
——袁庚宣讲蛇口改革的社会追求
原蛇口工业区总工程师孙绍先是被袁庚说服的。1978年年底,开发蛇口的计划一上报,告状信就源源不断:袁庚“经营独立王国”“里通外国”云云。于是,交通部派出四人小组到香港招商局,秘密调查监督袁庚,副组长就是孙绍先——基建司工程师。他看见了袁庚的困扰:袁庚不得不横着站,瞻前顾后,格外费力。他也见识了袁庚开放的胸襟:在离香港最近的地方,试试可不可以干得一样好。当论证蛇口是否适合建港时,孙绍先作出了肯定的专家鉴定,结果,他也被派驻蛇口,负责工程建设。说不清是袁庚的大将风度令人折服,还是孙绍先在蛇口找到了自己的事业。1982年春,袁庚希望他离开北京落户蛇口:你留下吧,工程建设方面,你全权负责。孙绍先的回答很干脆:好,跟着您干!从此,他在蛇口和赤湾的码头建设中,屡建奇功,处理危机的能耐常常让袁庚喜出望外。
1980年,顾城写了一首短诗《一代人》: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当年的流行歌曲唱道:光荣属于八十年代的新一辈。
1982年初春一个周日的早晨,年过花甲的袁庚骑自行车来到清华园,敲开了一位学生宿舍的門:“我是袁庚。”这是即将毕业的清华学生顾立基第一次见到袁庚。袁庚是跑到清华“抢人”的,他渴望天下血性男儿“为我所用,为国所用”。在露天长椅上,北京寒意犹存,袁庚的声音像一把火:“中国目前的体制就像一筐互相钳住的螃蟹,你钳住我,我也卡住你,谁也动不了,谁也不想动……”顾立基的热情被点燃了,南下蛇口。当中外合资的中集公司陷入经营危机,顾立基主动请缨赴任,令中集公司转危为安,后来出任蛇口工业区总经理。
同一年的冬天,余昌民到京西寓所夜访袁庚。这位1964级本科的清华才子、1979级清华首届经管系硕士研究生,刚从日本留学归来。他面临三个选择:留校、进国家经委、到蛇口去。眼前的袁庚高大机敏,很快,袁庚的神秘感被睿智与亲和力冲淡了。两个理想主义者,一个聊美国,一个说日本,他们急切地想把美、日的好东西都变成中国的现实。交谈不到十分钟,袁庚便邀请他奔赴蛇口。那一个夜晚,余昌民感觉经历了一场脑力风暴:我们聊的全是理想。我正在走向一个新的“族群”,而它的掌门人深深吸引了我的全部关注力。到蛇口去,成为不二选择。事后,袁庚“周到”地给清华大学校长刘达去信致谢:“清华失一小余,无妨大局;蛇口得之,如虎添翼。”
余昌民任职的蛇口工业区发展研究室,成为当时蛇口气氛的营造地之一:平等、自由、不称呼职务、开放式办公,充满理想气息,随意草拟的《研究室公约》竟然一纸风行天下,普及文明的常识,以清爽的人际关系净化社会风气,无意间成为蛇口的软广告,有人因此毅然奔赴蛇口。这位业余五段围棋高手、钟情于文字的理科生,曾拟过一条标语高悬在蛇口工业区的大门口:历史给我们机遇,我们还历史辉煌。作为袁庚的“文胆”,他念念不忘的是:袁庚鼓励我们挺起脊梁做人,做独立思考的人,跟了袁庚,接受他的理想,感受他的魅力,成为他的助手,人生足矣。
1985年,袁庚的人才渴望爆棚,派员赴北美招聘留学生,“我们搞他100人过来”,结果未能如愿。而此时,正在美国布法罗大学研读企业管理硕士的王岩,静候着命运的召唤。此前,在1984年国庆的天安门广场上,他亲眼看见了来自蛇口的观礼车上的标语:“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骨子里的不安分让王岩感应到了蛇口的召唤,他参加了蛇口在北京的招聘考试。同时,他考取了中国第一批公派美国MBA。1987年年初学成归国,所学无所用,又不能自由流动,《中国青年报》发表《命运备忘录》,报道了这一批MBA学员的困境。这时,敏感的蛇口人在《中国青年报》发布公开信:蛇口全都要,欢迎来看。王岩决定:到蛇口去。
王岩回忆道:那天,北京白雪纷飞,我骑着自行车,到北京东城区派出所办迁户手续。在那个四合院里,我在雪地上来来回回走了好几圈,最后才咬牙走进屋里。户籍警问:“你想干吗?”我说:“迁户口。”“迁到哪里?”“深圳。”民警在盒子里翻出我那张北京户口卡,举在我面前连续问了三声:“你想好了?”我最后点点头:“想好了。”民警当着我的面就把那张卡片撕成了碎片。
王岩进入蛇口招商港务公司,MBA所学的技能都派上了用场。在挑战中成长,一待12年,出任总经济师,经历了公司在深圳与新加坡两地上市。然后又寻找新的挑战,公选为深圳知识产权局副局长。他如今的身份,是华南理工大学全职教授,“走在校园里,幸福感滋滋往外冒。”他的家仍在蛇口,蛇口是根。蛇口人的足迹遍及海内外,蛇口精神也星散天下。袁庚寿辰,王岩曾吟诗:兴邦尺土集侠士,破浪千艟望远帆。
“改革”的天空
不允许在蛇口出现以言治罪的事情。
一个免于恐惧的人,才是一个自由人,才有可能受良知的指引,爆发出惊人的创造力。
营造一个免于恐惧的社会环境,是袁庚的理想。
袁庚一直想办一张报纸,为蛇口的改革“鼓与呼”。1983年年初,一直追踪报道蛇口新闻的记者韩耀根与袁庚面谈4小时后,热切地毛遂自荐:“袁董,我来,我愿意当试验品。”袁庚却委婉谢绝了。他担心,蛇口尚前途难测,不想连累了同道中人。1984年,邓小平同志肯定了蛇口,袁庚觉得办报的时机到了,特派顾立基执调令到上海招贤,并转告韩耀根:“上海不放户口,蛇口不要户口;上海单位不放档案,蛇口重做档案;上海单位若因你的合理流动而处分你,蛇口对这类处分不予承认。”韩耀根来了,住在圆坛庙山坡的茅草屋,地面潮湿,蛇鼠成群。他趴在硬床板上写稿,戏言又上了一次“五七干校”。《蛇口通讯》年底出刊。
这一份小小的企业报,成为当时中国改革开放新闻的重要发源地。员工批评袁庚的文章,一字不改照发——袁庚敢于拿自己开刀,告别恐惧的人就敢于放胆直言,蛇口人有了真正的主人意识,透明度、知情权、监督权成为共识。新闻沙龙、企业管理协会等民间团体,袁庚鼓励它们成为监督领导的压力集团。
变革每天都在发生。道路修到哪里,树就种到哪里。全民义务植树,蛇口绿荫密布。改革住房制度、开创社会保险,一步步释放对人的束缚,让人变成自主的人。
蛇口培训中心,干部进修,众多的打工者也自觉进修,把前程握在自己手中。每年4000次的培训,使蛇口的人口素质和人文风气日益提升。
1988年1月13日晚上,蛇口人认为稀松平常的一件事情,忽然变成了震动全国的“蛇口风波”。当时,三位青年导师与蛇口青年座谈,导师质疑“淘金者”,青年反驳:我们用自己的劳动表达对祖国的爱。蛇口青年赚了钱,劳动成果自己享受,他也为社会创造了价值……情急之中,有导师逼问:你叫什么名字?在笑声中,青年递上自己的名片。蛇口人习以为常的一场论争,被媒体不断放大。袁庚又一次挺身“横站”:“不论是谁,不论什么观点,只要不反党、不搞人身攻击,都可以在这里发表。这是《宪法》赋予的言论自由的权利。对那位被追问了姓名的青年人,我们一定要加以保护。即便他的发言有什么不妥,也不允许在蛇口出现以言治罪的事情。”这场风波,是对蛇口品质的一次检验,蛇口青年集体成熟了,每个人都可以是一颗自由的种子。
大家看到了,在蛇口,有一个更宽松有度的环境。
天下英才,為什么齐聚蛇口?解决分居,高工资,有住房,电视节目丰富,为了学有所用等,各有其由,且相互缠绕。然而,许多人有个共识:迷恋那一种氛围。在这里,人有机会,心有激情,才华可以释放,梦想可以成真。
改革的天空下,是蛇口人创新、创造的试验场。
新桃花源
我们要把蛇口工业区建设成为具有社会主义的高度物质文明、高度精神文明的新桃花源。
1983年春天,面对民选出来的第一届管委会成员,袁庚如此憧憬。从夏威夷到桃花源,从适合人居住的地方到人心向善的社会,新时代的改革家袁庚要做的不只是经济改革,而是社会风气变革。
这一年的蛇口,职工3000人,平均年龄22.2岁,高中以上文化占85%,一人一票选举出的领导层平均年龄46岁,9人中5人是工程师。袁庚对邓小平同志说:“我们蛇口是知识分子的天下。各公司的负责人基本是年轻人。”
用招聘的方式打破铁饭碗,从档案与户籍中解放人,人尽其用,然后将原有职务级别冻结在档案中,一切从零开始,量才录用;用民选加信任投票的方式,搬掉铁交椅,打破大锅饭,防止腐败,淘汰低能,让每个人成为独立的人、自我革新的人。无数的人在各自的领域闯关,许多“全国第一”在他们手下诞生。很多年里,蛇口没有发生过一起恶性犯罪和腐败事件,一个新的“桃花源”似乎呼之欲出。
蛇口人记得袁庚曾经戏解成语“肝胆相照”:“什么叫肝胆相照?就是你看得见我的肝,我看得见你的胆。”袁庚说的是一个透明的蛇口。
摄影师张新民坦言:“不到蛇口来,我不会是今天这个样子。全新的生态,内地的环境压抑荡然无存,如果你是一个有想法的人,这个氛围这个气场会刺激你。”他是一个用镜头思考的自由人,他的作品见证了蛇口裂变与时代转折的经典瞬间,专题摄影《包围城市》等有一种壮怀激烈的动人力量。在医院人流的現场,医生问:“你结婚了吗?”女工慨然回一句:“我结没结婚跟你有什么关系?”北京来的大牌记者顿时目瞪口呆:未婚先孕居然如此理直气壮。袁庚的态度是:可以教育,但不许歧视。张新民说:“这是人性的东西。这些事,才是真正的人事。”
袁庚经常用铿锵的词句表现决绝之心:破釜沉舟;撞得头破血流也不回头;掀天揭地,方显男儿胆识。退休后的袁庚,来访的客人回头告别,他常说:“莫回头,向前看。”
到蛇口去!家国天下,我们是复习了一遍古代儒生的梦想,还是经历了新时代黎明的召唤?蛇口人,曾经拥有一些人类最珍贵的词,并且试图将这些词汇变成中国的现实。这不是蛇口的乌托邦,这是一代人的光荣与梦想,一代人的爱与痛,一代人的希望与抗争。
《袁庚传》的作者涂俏曾问晚年的袁庚:“你梦中的桃花源实现了吗?”
袁庚沉默许久,缓缓答道:“一半是梦境,一半是现实。”
(本文节选自《蛇口,梦开始的地方——致敬改革开放40年》,作者为深圳市南山区作家协会副主席、蛇口育才中学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