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视域下百年文艺思潮症候再辨
——对“是现实主义还是古典主义”的一种实在回应
2018-02-22潘水萍
潘水萍
(四川大学 道教与宗教文化研究所,四川 成都 610064)
一
在现代新文艺批评视域及新人文精神建构的多重性框架下,当多元文艺思潮在中国文坛上涌现勃兴时,学界普遍以“现实主义”作为文学批判的标准,对“古典主义”进行隐瞒性的置换、否定甚至取而代之去解读或鉴赏中国传统文学品性内相甚至本色特质。关于这一点,可以从20世纪中国文坛学界涌现的跟风式套用“现实主义”概念来解读中国传统文学的系列论文中看出其端倪来。无疑,这是令人感到哗然而荒谬的概念错位甚至失犯性的误读。相对于“现实主义”而言,“古典主义”这一审美理想与中国传统文学的审美价值取向更加切近与吻合,这是一个值得引起注意的文艺症候倾向。静而观之,在20世纪中国文艺思潮种种景观迹象中,以“现实主义”置换“古典主义”解读中国传统文学之诡异性、局限性与偏至性,是值得注意的,亦是值得重视并给出恰切的评断论证的。另外,不少学者有意或无意凸显、迎合甚至过分强调20世纪中国社会中的主流文艺思潮,如,现实主义、浪漫主义、现代主义等的植入、推崇与热议,以至“古典主义在中国”一度被遮蔽。深入中国近现代社会时局环境细而察之,这是不难理解的。不过,如果就解读中国传统文学而言,是以“现实主义”还是以“古典主义”?这确实是需要作出宏观考察与客观把握的学术问题。值得关注的是,从审美理想角度深度追溯并反思以“现实主义”解读中国传统文学的越位与乏力,亦是了解中国近现代文艺自身建构承前启后、继往开来之精神重塑的投影。认知以“现实主义”置换“古典主义”解读中国传统文学的局限性的同时,亦可将其视为理解与反观“古典主义在中国20世纪”此一问题新质的一个不可或缺的内容补充。
中西文艺古典主义的精神内核旨要以贵中和、自然、和谐、均衡、克制,由此可以看出,古典主义审美理想是进入与重释中国古典文学传统的一个切入口,至少相较于现实主义的概念内涵来说。当然,新的21世纪应当给古典主义赋予全新的解读涵义,毕竟,任何历史时代的审美理想都伴随有其独特时风诸多派生、衍生的价值取向,同时也需要突显其与近现代的具有时间断裂、对接的时代审美理想的总体特征及在不同阶段的具体特征。综观人类历史的演进,不管是动荡、激情、神性、感性,还是和谐、理性、静穆、克制等,只要是过去时代的经典化写作,都不同程度地烙有某种古典情怀、理想和精神的印记。古典主义审美理想是中国漫长的古典文学实践及其理论思想的结晶。作为一种审美理想,古典主义是中国历代文艺创作书写审美内质的相当重要的内蕴、根脉、基调、张力和情感。作为一股文艺思潮,古典主义更是中国文艺批评现象中需要彰显的共存的价值选择、审美取向和评判尺度。回首20世纪中国的文坛,在百年中国古典文学传统的重释与阐发中,从“现实主义”维度视角出发所做出的解读,明显占据了主流。这大约是20世纪整个百年历史中的中国古典文学传统的系统性诠说中所呈现的一个严重的隐在学术偏至与局限。周来祥1980年在讨论“意境问题”与“文艺创作”时,站在对“古典美学”和“古典文艺理论”的角度,首次审视与反思了“古典主义”与“现实主义”的审美理想标准。他从意境的视角直接强调中国由来已久且源远流长的古代文论与古代美学所追求的艺术理想,基本上属于古典主义。周来祥言:“我们应该打破过去的一些框子。不要再用现实主义,或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或者现实主义和反现实主义的框子,来套中国古典的文论和美学(以及我们古代的文艺)。我觉得不仅是洋教条,而且是反历史主义的……浪漫主义作为古典主义的否定和反抗,标榜个性、不观、理性,天才、情感,想象是他们的三大口号。现实主义作为浪漫主义的承续和转化,悄悄地登上文艺舞台(不像浪漫主义那样的大喊大叫),它强调理智、思维和勤奋,特重客观、感性和社会。这种尖锐对立的理念,在我国古代文论和古代美学中是没有的,也是不可能有的。我们怎么可以把产生于十九世纪初的文论和美学,倒退几千年,戴到我国古代奴隶社会和封建社会的(包括先秦的《诗经》、《楚辞》、《乐记》)文论和美学的头上呢?”[1](P114~115)周来祥以高屋建瓴及新锐敏感的学术嗅觉,反思、指斥、辩驳并纠偏了以“现实主义”解读中国民族传统文化的学术意识。警醒到20世纪出现在中国文坛的以“现实主义”解读中国古典传统文化精神内质的错位与失范,从这种学术史的视点整合出发,纵观并审视中西古今的审美理想得出了以“现实主义”解读中国古典传统文化之相去甚远的悖离与局限之事实,无比明晰地指出了中国传统文化之真义内蕴与本色特质,诚然更加趋近、吻合甚至隶属于古典主义审美理想及精神旨归。
古典主义作为一种文学批评的审美理想进入中国古典文学批评的适用范围需要正视与反思。以古典主义审美理想作为中国古典文学传统个案重析、鉴赏与批评的切入点,需要立足其古代性、近代性、现代性等不同时段相对应的时代古典性意涵的辨析。当人们说中国古典文学传统时,这个古典就有一个“前现代”含义的潜在对应表述。现代视野下的中国古典文学终究应该以“古典主义”而非“现实主义”进行解读更为贴切。以古典主义用于中国古典文学传统批评的可行性与具体优势,是由中国古典文艺传统的内涵品相、意境内蕴、价值本色、生命哲思等价值理念所决定的。刘绍瑾对20世纪中国出现以“现实主义”置换“古典主义”这种偷换概念式的普遍性主张对中国民族传统文化的误读之现象,同样感到相当的奇特、吊诡甚至痛心。他对当时文艺史、文学批评史著述中出现的“扣帽子”的学术现象,俨然地进行批判与纠偏。他认为:“现实主义与浪漫主义作为对等的划分,并不是正统的国货,主要是从苏俄引进的。‘现实主义’这一概念以及它所包含的内涵,是西方资本主义高度发展,小说这一艺术形式占据了文坛的中心这一历史背景的产物……与浪漫主义相对的不是现实主义,而是古典主义……古典主义艺术理想的集中体现者是古希腊、罗马艺术……而浪漫主义则刚好与之相反,是以人与社会、人与自然、感性与理性、自由意志与伦理法则相冲突和人自身分裂、人异化为背景的资本主义社会的产物。它打破了古典主义的那些和谐,是一种以美与丑、崇高优美与滑稽丑怪的大幅度的对照为特点的感伤主义的艺术……浪漫主义和现实主义是西方特定的社会历史形态、特定的艺术形式的理论概括。西方是工业资本主义高度发展的社会,文学以小说、戏剧最为发达。而中国封建农业社会漫长,是诗歌特别是抒情诗占主导地位的国度,根本不能以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这两种创作概括中国文学的发展,也不能用这些框框来套《庄子》。何况西方文学和文学理论本身的发展也远远不是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所能穷尽的……中国由于长期的封建统治,是古典主义占统治地位的王国,但浪漫主义的审美理想也作为古典主义艺术的对立、补充而得以存在和发展。以孔子为代表的儒家学派代表了古典主义的审美理想……西方的浪漫主义是工业资本主义社会的产物,它与古典主义,是取代与被取代的关系;而中国这个封建专制统治漫长的国家,浪漫主义与古典主义既具有某种独立性,又处在共存、互补的关系之中。这一特征就决定了我国古代的浪漫主义总得不到充分的发展,它经常处在古典主义的排斥和影响之中。我国古代浪漫主义,只是在封建专制统治的链条上出现了薄弱环节的时候,才趁机得到一些发展……这形成了浪漫主义审美理想的中国特色:它一般不走向极端,是一种带有古典主义色彩的浪漫主义。”[2](P41~44)他对源远流长的中国“古典主义”与“浪漫主义”互渗互融之历史生成、分野所作出的文学史视角的梳理概述,暗示以“现实主义”替换甚至取代“古典主义”来解读具有隐韵而超然、纯静而贵和、情怀融合与传承血脉之中国古典文学的图谱特质,是生硬、偏窄、浅显、迷离、无效、杂乱、封闭、极端且不受欢迎的,甚至是本末倒置且相去甚远的。
中国古典文学传统历史悠久而源远流长,其在不同的阶段所呈现出的古典主义特征是极为明显的。从某种意义上说,以古典主义作为文艺的审美理想、价值取向与批评尺度,可以发现中国漫长的古典文学传统中的内在生命元素。白春超指出:“古典主义者大都受过经史典籍的熏陶及系统教育,中国传统的文学、美学修养深厚。这一特点制约着他们的‘期待视野’,趋向于对西方文学中古典主义一脉的亲和、接受,也影响着他们在中国现代文学系统中的自身定位,对中国文学传统有着更自觉的承接和发扬。”[3](P43)这从历史深度及现代视野的新视角开示了一种新的认识——古典主义在中国20世纪得以传播、接受与继扬的内因,正是得益于中国源远流长且历史悠久的古典审美理想土壤。然而古典主义这一命题在中国文学和思想语境中未曾彰显,多元文艺思潮在近现代中国文坛的涌入、传播与接受,如现实主义、浪漫主义、现代主义、马克思主义、未来主义等在学界得到广泛认同与推崇,使古典主义在中国被低视甚至无视。但相对于“现实主义”而言,以“古典主义”概括中国古典文学传统无疑更加趋近、契合与贴切。
二
当前对“古典主义”文艺思潮理论之脉络质点作出前沿性的论释及颇有深度的触涉,对于人们重新审视、阐发及理解以“现实主义”解读“古典主义”之错位与失范此一文化场阈迹象尤为重要。20世纪早中期中国文坛学界兴盛至极的多元文艺思潮现实主义、浪漫主义、现代主义、马克思主义等,受到狂热抬哄、鼓吹推重及盲目信仰。这一现象创例性地助长了人们对“古典主义在中国”的无视与遮蔽。久而久之,在20世纪文坛学界上缺少了一种广阔的文化视野的反思和更高层次的全面判断。关于“现实主义”在20世纪中国被过度推崇而泛化甚至神化般地“戴帽子式”的套用现象,集中体现在20世纪中国文坛学界所发表的系列论文。不过无可厚非,“现实主义”是当时学界文坛的主流风向标。黄保真在1981年发表的《中国古代文学和文学理论研究中的现实主义问题质疑》一文中有言:“现实主义理论的输入和‘广义的现实主义’概念的由来中国文学,源远流长。从古到今,在它几千年的发展行程中,走过了两个不同的历史时期:戊戌变法以前,是封闭的独立发展的时期;戊戌变法以后,则进入了开放的对外依从的时代。在这两个不同的历史时期中,不仅文学的内容和形式发生了深刻的变化,而且就文学理论而论,也分属于杂文学与纯文学两个不同的体系。我们讨论中国文学和文学理论中的现实主义问题,首先必须正视这一基本的历史事实。在封闭的独立发展的时代,中国古代的文学传统和文学理论体系的形成,主要是中国内部各民族的文学创作和文学思想长期融合的结果。”[4](P54~80)此外,朱寿桐在1991年发表的《外国文学思潮与“五四”现实主义的宽泛化》一文中曾这样辩驳:“本来,现实主义是一个确定的概念,无论是作为美学思潮,文学史现象还是作为文学创作方法,都有着特定的内涵。但自‘五四’以来,我们观念上的现实主义却常常出现宽泛化情状。‘五四’新文学家们从引进外国文学思潮到设计新文学体式都吁求着现实主义,价值观念上特别倚重于现实主义,并将一切合理的文学现象,各类值得彰扬的外国文学作家和作品倾向,全都与现实主义挂起钩来,从而形成了泛写实主义的情态。”[5](P81~85)人们理解历代文艺思潮之兴替沉浮之迹象,总是或多或少地受制于其所处的特定的历史场合及政治话语体制的。近年来,随着人们注重以“唯物辩证法”为主要创作标尺之喧嚣归趋,再次静心审视20世纪文艺思潮史的生发时,发现“古典主义在中国”被低视甚至无视的种种症候图景。以“现实主义”置换“古典主义”解读中国传统文学的现象飙升,隐潜地造成了以“现实主义”解读中国传统文学维度之危机与缺失。
追溯历史,以“现实主义”解读中国古典文学传统之局限性的文艺症候,被视为20世纪中国文坛上相对边缘的特有迹象景观,这主要是基于中国20世纪独特时代精神、历史维度与话语环境的高度统摄的结果,尤其值得重视与省思。有学者指出:“在美国,20世纪初期出现的‘新人文主义’(New Humanism),是持续的西方传统古典意识和文化保守主义思潮的产物……在中国被视为彻头彻尾的守旧保古派,在价值取向和思想渊源方面却来自西方,而且是新旧思潮冲突最激烈的美国。新人文主义在某种程度上就是欧洲古典主义的延伸,它对于美国在20世纪初风起云涌的现代文艺思潮及其反叛倾向,表现出了极大的不安和反感。”[6](P22~35)也有学者认为:“以人类文化中的理性精神在东西方历史上不同的消长过程,透过法国古典主义和中国儒家思想二者的文艺观念中对于理性和礼制、娱乐和讽谕、情欲和理智等关系问题的主张及其影响比较研究可以看出,中国的正统文艺观要求文艺绝对服从于政治和道德,这给文艺的独立发展造成了很大的障碍。”[7](P15~23)此外,杨春时曾持疑:“‘文革’结束以来,理论界对几十年来文学走过的曲折道路(直率地说是文学的衰落期)进行了全面的反思。为什么我们讲了几十年‘社会主义现实主义’,搞出来的却往往是假现实主义!”[8](P4~16)古典主义在现当代文学史研究中被长期遮蔽的原因就是20世纪中国文坛学界出现的以“现实主义”解读中国传统文学现象。从文艺审美理想的美学内涵看,以“古典主义”之稳健、理性、节制、适宜、均衡与和谐来抑制、纠匡当时文坛上“浪漫主义”之极端、泛滥、放纵、张狂、飙夸与幻想,这正是“古典主义”得以进入与扎根中国文坛的历史契机。
当然,从文艺审美视域来看,“古典主义”仅仅是人类多元审美范式中一个整体的古典文艺审美价值取向的重要特质,是一个局部的、受历史制约的独特历史现象。古典主义共通中西文化,一以贯之地影响着各时期的文艺创作实践。朱光潜曾考辨:“西方影响的输入使中国文学面临着一个极严重的问题,就是传统。我们的新文学可以说是在承受西方的传统而忽略中国固有的传统。互相影响原是文化交流所必有的现象,中国文学接受西方的影响是势所必然,理所固然的。便是完全放弃固有的传统,历史会证明这是不聪明的。文学是全民族的生命的表现,而生命是逐渐生长的,必有历史的连续性。所谓历史的连续性是生生不息,前浪推后浪,前因产后果,后一代尽管反抗前一代,却仍是前一代的子孙。”[9](P79)任何文学作品的创作似乎都不可避免地印记着特定历史语境赋予的独特景观意义。从某种程度上说,古典主义是在“新旧”百年文化语境中被阐述的。在现代世界视野下,对“传统” 与“现代” 的对接开通的诉求,其蕴含的也还是对古典传统审美理想内涵的现代观念转变之反思。它包含着中国现代文人学者要求建设具有“古典传统蕴涵”的审美观念兼及具有“现代先锋意义”的双重理论内联及价值倾向。实际上,中国20世纪人文精神的建构融杂着太多风貌图绘的东西,包括中外文化视野之认同、民族情感之倾向、理论构建之思辨、创作症候之嬗变、时局变荡、审美理念之流播等独特的精神特质。中国新人文精神的现代建构是基于对自身传统民族文化观念谱系流脉及外来文化思潮流脉的接受影响之双重根基上生成的。有学者认为:“无论是古代的中国,还是古代的西方,大都尊崇‘诗画一律’的艺术主张……而这种中西古代所共同遵循的美学原则……这种在平衡中追求美的表演体系,充分体现了古典主义素朴和谐的美学原则……这种艺术所塑造的艺术形象通常是稳定的、和谐的、不掺杂痛感的,同时也是缺乏深度的。”[10](P31~37)曾繁仁也指出:“新古典主义美学思想与启蒙主义美学思想都属于西方古典美的范围,最基本的美学特征都是和谐。”[11](P55~58)对中西文艺审美倾向的“古典主义”审美理想,傅雷指出:“因为希腊艺术所追求而实现的是健全的感官享受,所以整个希腊精神所包含的是乐观主义,所爱好的是健康、自然、活泼、安闲、恬静、清明、典雅、中庸、条理、秩序、包括孔子所谓的乐而不淫,哀而不伤的一切属性。”[12](P143)显然,西方以古希腊罗马文化为代表的古典主义文艺美学思想,与中国儒家之“中庸”学说在精神的本质上几乎处处潜在着某种融贯与会通。在这个意义上,古典主义这一审美理想对现代中西文艺确实有一种潜在内涵的影响。从中西文化比较研究的视阈看,古典主义作为一股潜在的审美理想始终或隐或显地贯穿性地左右与影响着20世纪中国百年的文学创作实践。追根溯源,这种影响主要源于中国千百年来的古典传统文学浸染、熏陶和感化。
三
“古典主义”在现代中国获得了人们的重视,至少在某种程度上是围绕着 “传统”与“现代”之争的精神生发,“外来”与“本土”、“古典”与“浪漫”之比照,开创性地拓开了现代中国文艺思想史上新一轮的聚焦重心。20世纪的现代中国文学同样延续着“传统”与“现代”会通话题的构筑与发展。中国现代文坛上有部分目光高远的学者,曾对涵涉广而思理深的新人文主义理论学说之特殊思想魅力再次有力肯定、认同、选择并自觉接受,体现并凸显了他们的古典传统文化复兴意识,对20世纪现代中国文学的建构有深远的影响。有学者指出:“闻一多崇尚审美理性颇合于中国传统的诗学精神……从思想渊源看,在新月派成员中,闻一多是在批判借鉴、学习继承中国文化传统方面骼力最多的一个学者。他对中国的传统文化态度是辩证的……作为一个清醒的爱国者和严肃的学者,他对传统文化中的惰性力量保持了警惕,也不陶醉于传统,但这不影响他注意发现传统文化中与现代相合的因素,加以灵活地运用。抛弃古老文化的惰性和一切不合理成分,吸收运用其中的合理因子,特别体现了闻一多对本民族文化的热爱和将这种文化融入现代新生活建构的一种自信。”[13](P236~238)学衡派对欧文·白璧德新人文主义思想蕴藉的认同、接受与批判,昭示了其对“古典主义”这一文艺思潮与内在审美理想的自然反应。
古典传统审美延承并凸显了中国现代文化建构与文学理论转型的根基,也影射了20世纪近百年文艺思潮演进轨迹和文艺思想的批判。从中国现代性书写中的精神蜕变历程及重建人文精神信仰的视角看,多多少少可以见出中国传统文化的古典主义审美理想在中国文艺思想史中的症候迹象、关键内涵及未来势态。梁实秋论析道:“因为,一部作品有它的精髓,亦有它的附属的‘时代精神’与‘地方色彩’,那精髓即人性的描写,其他附属的则无关紧要,但是我们处在现今的时代,常常不能辨认什么是固定的人性什么是容易变易的附属品,因此常常不能认识现代的古典。若经过时间淘汰之后,社会环境一概变更,于是文学的本身价值乃易被人尝试估量,于是古典文学乃被发现。所以古典文学常是古代的;而古代的文学并不一定都是古典的。”[14](P252~253)百年中国现代文坛,充斥着一道无比靓丽的风景——即是“文人结社”与“文艺传统”的争相论述与现代建构之新探。回望20世纪整个现代中国文坛学者,他们无不肩负着从鸦片战争的惨败沉痛中激发起的“强我中华”“师夷长技”的历史时代使命感。首先是五四新文化运动前后那种急于“自我文化”复兴而要求“全盘西化”的呼声;其次是二三十年代以吴宓、梅光迪、胡先骕为首的学衡派及以闻一多、徐志摩、梁实秋为代表的新月派对传统文化之中正、健康与尊严等美学审美原则之强调与秉持,尤其是吴宓、梁实秋等人对欧文·白璧德新人文主义思想学说的重新发现、肯定、选择、接受、宣扬与阐释所引起的古典主义思潮阐发;再次是30年代中后期以沈从文、废名等为代表的京派作家一以贯之强调以“和谐、节制、适宜”为审美原则的文学创作论;随后是40年代至六七十年代的革命文学、文革美学(尤其是以红色经典之革命“样板戏”),尤为彰显古典主义风潮的美学审美,辐射出古典主义美学审美的力量与深度。近年来,学者们对20世纪现代中国文艺思潮史上的“古典主义”做出了强而有力的历史影射、史料印认及学理推进。一方面,他们真知灼见地辉映并照亮不大为人所知的一大命题——“古典主义”审美理想与中国古典文学二者的内在关联;另一方面,他们针砭、论析古典主义,在20世纪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具有不可低估的学术开创意义。反观以“现实主义”解读文化审美内涵丰富的中国古典文学,无疑是存在缺陷和偏误的,这仍需目前学界站在一个更高层面,以更为高瞻的气度加以精当而坚实的批判、修正、评介与重塑。此外,以“现实主义”来解读具有隐韵情怀融合与传承血脉图谱之中国古典传统文学,注定是偏窄、懈怠、浅显、隔膜、因袭、冷淡、干巴、沉闷、轻率甚至令人贻笑大方且不受欢迎的,终归给人一种恍惚迷离甚至带烟笼雾之疏离、乏味之感。
从历史的整体性视野观之,这种以“现实主义”对中国传统文学的套用、框定、判断皆甚平庸僵滞,而似嫌含糊、变异、唐突、疏散、晦涩且略欠精准。无论是视野角度抑或境界维度都未免偏执、苍白与狭隘。“现实主义”在中国现当代文坛上着意极力强化、张扬、凸显及推崇,与“古典主义”在中国学界文坛上处于低潮而难以赢得信任,形成了强烈而鲜明的尖锐反差,确可谓20世纪中国文坛上颇具怪异且畸形的、空前绝后的、相映成趣的文学现象。这种欠缺警觉意识与批判态度的解读视点,多少呈示出某些隐忧、飘渺、诡异、别扭甚至负向的误区趋附。从另一维度看,更重要的是缘起于人们狂热而有所偏倚的价值取向及语境转换使然。袁凯声细致入微地总结:“我们认为,从十九世纪末到二十世纪初,是中国文学的一个特殊的历史转折期。这一时期的文学演变表现在两个不同侧面,一是传统古典文学体系的逐渐解体,另一方面是现代文学的孕育与诞生,二者是同步进行的。”[15](P70~75)不过,从20世纪中国人对西学的接纳中,也可以窥见自身文化传统与政治现实因素对国人接受多元外来文化的局限。20世纪40年代至80年代,现代中国文学史上对古典传统美学观念的集体性排斥,与独特的政治、经济背景的嬗变与趋向有关。回顾近百年来中国文艺思潮的更迭式的蜕变,带有明显“政治化”倾向的“革命文学”论争名噪一时,“古典主义”像没入黑影般地被冲淡至历史语境的边缘地位。20世纪二三十年代,左翼提及的革命话语——“革命文学”,其倡导的理论倾向于一种“功利”、“偏激”及“标语”的论调,遭到标举“健康”、“纯正”与“尊严”的反映人文精神的文艺建构的、以梁实秋为首的新月派的驳斥,甚至发展到现代中国文学文坛上影响一时的“梁鲁之争”(又称“鲁梁论战”)。有学者强调:“表现在审美理想上,就是从复杂多样性的崇高复归简单一致性的和谐。这使‘革命文学’必然成为一种高度政治化的古典主义文学。后来,1940年代的解放区文学、建国后的‘十七年文学 ’和‘文革文学’都与之一脉相承……与‘文学革命’后以西方启蒙现代性思想为指导的‘五四’新文学不同,这种政治化古典主义文学还具有鲜明的大众化、民族化特色。”[16](P60~63)从20世纪政治化语境的审美心理角度看,“红色经典”隐涵着极为独特的政治美学审美理念和意识形态诉求。不过由此亦可以看出,从根脉源远的中国古典传统文化之内在学理意蕴而言,倘若还囿于以“现实主义”而非“古典主义”这一视野维度来解读之,无疑是有悖于史实语境的。
必须承认,在20世纪全球化语境下的文艺理论将面临新时期的转型,如,古代文论的现代批判转向、文艺批判的美学话语、思想理论维度的再认识、时代心理的审美界定,等等。梁实秋指出:“文学的研究,或创作或批评或欣赏,都不在满足我们的好奇的欲望,而在于表现出一个完美人性。好奇心的活动是任意的,不拘方向的,漫无别择的;文学的活动是有纪律的,有标准的,有节制的。”[17](P115~116)余光中也曾反问:“中国古典诗真的落伍了么?曰又不然。我们固然没有那种闲逸的生活,不可写那种诗,可是我们的性灵之中,仍保持对于那种闲逸气质的向往。我们可以说,在美感中,没有一个人是真正的现代人,如果他不强烈地意识到古代的存在。”[18](P62)此外,陈思和指出:“一个民族的历史、文化及其精神内核,对于现代人来说,并非意味着时间上的过去,它还包括着现在,包含着未来。它是一种流动的状态,一种与当代生活息息相通的生命体。我们每个人都承负着历史,又延续着历史。”[19](P59~68)中国古典文学潜伏着一种以儒家为内核的浓得抹不开的古典主义审美理想,无论从西方传统文艺史书写的视角维度看,还是对中国传统文艺作品的专题赏鉴品读探究,其根脉基调终归还是属于古典主义。在这个意义上,与“现实主义”相较,以“古典主义”解读中国古典传统文学蕴涵应该更为恰当,亦更为透明。
总而言之,无论是从中国社会文化敬谨的真实生命蕴义,抑或从中国人的千百年以来集体记忆之存在意涵景况视角看,中国传统古典文学都承载并兼具独特的内在意脉、历史深度、文化意蕴、原始语境、渊源品性及自身价值。基于此,无论从哪种历史机缘看,中国传统文学都不是“现实主义”此一概念内涵所能共通、对话、兼容、表达、统涵与融摄的。中国古典文学更应以“古典主义”而非“现实主义”进行解读,这是由中国古典文学自身传统内在话语体系所秉承、持守与继扬着的整个古典主义审美理想之意义指向、古风因缘、尚雅情怀及精神气象所决定的。从历史渊源涵盖流脉之嬗变视角观之,“古典主义”无论是作为一股文艺思潮抑或一种古今中外的审美理想,它洒射般演绎至今早已受过现代的特殊洗礼而不可避免地染指上一种新的内在具象。德国温克尔曼(Winckelmann)偶或谈及:“希腊杰作有一种普遍和主要的特点,这便是高贵的单纯和静穆的伟大。”[20](P41)莱辛也极力强调古典主义审美理想的重要性——“静穆是古代艺术作品感动人的特点。”[21](P29)李泽厚表述:“儒学作为中国文化的主流,主要还不在它有许多大人物,如,孔、孟、程、朱、陆、王等;而更在于它在历史上对形成中国民族的文化心理结构(或称之曰国民性、民族性格)方面起了决定性的作用……它对我们的过去、现在和未来都颇关重要,这就是要点所在。”[22](P9~10)中国古典传统文学理应以“古典主义”而非以“现实主义”进行解读,然却此一问题恰恰被遗忘遮蔽了。对此一文艺症候之补偏、矫正与救弊,也许亟待当下文坛学界的注目及正视。热望以上所论,一方面可以为人们提供一种明心见性的反思及开悟,另一方面可以让人们独排众议地沿循此思路视野获致相当程度的了解,同时也对此议题隐含着的某些问题得以柳暗花明或云开见日般的认知,藉此对中国现当代文艺构建与发展之提供若干触类旁通的启示。纵而言之,相较于现实主义来说,以古典主义审美理想来重释、解读中国传统文学,在很大程度上显得更为契合、贴切、亲和及接地气。论及此也或隐或显地触及到另一问题:如果将古典主义直接用于批评中国古代或古典文学传统,会不会有某些文学现象无法纳入甚至会不会有削足适履偏弊的嫌疑呢?这一问题亦是需要抛出来日后展开深层讨论、省思与切磋的。还是那句老话——学贵有思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