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名
2018-02-21张晓风
张晓风
万物之有名,恐怕是由于人类可爱的霸道。
传说上天造了万物,那简直是参天地之化育。抬头一指,从此有个东西叫青天;低头一看,从此有个东西叫大地;一回首,夺神照眼的那东西叫树;一倾耳,树上嘤嘤千啭的那东西叫鸟……而日升月沉,许多年后,在中国,开始出现一个叫仲尼的人,他固执地要求“正名”……
我不是上天,也不是仲尼,我只是一个问名者。命名者是伟大的开创家,正名者是忧世的挽澜人,而问名者只是一个与万物深深契情的人。
也许有几分痴,特别是在旅行的时候,我老是烦人地问:“那是什么?”别人答不上来,我就去问第二个,偏偏这世界就有那么多懵懂的人,你问他天天来他家草坪啄食的红胸绿背的鸟叫什么,他居然不知道。你问他那些把他家门口开得一片闹霞似的花树究竟是桃是李,他不负责任地说不清楚。
不过,我也不气,万物的名氏又岂是人人可得而知的。别人答不上来,便觉得这番“问名”是如此慎重虔诚,慎重得像古代婚姻中的“问名”大礼。
读《红楼梦》,喜欢宝玉的痴,他撞见小厮茗烟和一个清秀的女孩子在一起,没有责备他的大胆,却恨他连女孩子的姓名都不知道。不知名就是不经心,奇怪的是有人竟能如此不经心地过一生一世。宝玉自己是连听到刘姥姥说“雪地里女孩儿精灵”的故事,也想弄清楚她的名姓而去祭告一番的。
有一次,三月,去爬中部的一座山,山上有一种蔓藤似的植物,长着一种白紫交融、韧丝披纷的花。我蹲在山径上,凝神地看,山上没有人,无从问起。忽然,我发现有些花已经结了小果实了。我摘了一颗下山去问人,对方瞄了一眼,不在意地说:“那是百香果啊,满山都是的!现在还少了一点,从前,我们出去一捡就一大箩。”我几乎跺足而叹,原来是百香果的花,那么芳香浓郁的百香果的花。可惜当时不能知名,否则应该另有一番惊喜。
菜单上也有好名字。有一种贝壳,叫“海瓜子”,听着真动人,仿佛是从海水的大瓜瓤里剖出的西瓜子。想起来,仿佛觉得那菜真充满了一种嗑的乐趣———嗑下去,壳张开,瓜子仁一般的贝肉就滑落下来。
还有一种又大又圆的贝类,一面是白壳,一面是紫褐色的壳,有个气吞山河的名字,叫“日月蚶”,吃的时候,简直令人自觉神圣起来。不知道日月蚶知不知道自己的名字———白的那面像月,紫的那面像日,它就是天地日月精華之所钟。
也许有人看来,记住些乱七八糟的食物名字是很没意义的事,我却觉得其中有某种尊敬。只因在茫茫人世里,我曾在某种机缘下受人一粥一饭,应当心存谢忱,至少应该记下我曾经领受的食物名称。
有时我想,如果我死,我也一定要问清楚病名。也许那是最后一度问名了。像古战场上两军对垒时,大英雄总是从容地大喊:“来将通名!”也许是癌,也许是心脏病,也许是脑溢血……但是,我希望自己有机会问明白。既然要交锋,就得公平,我要好好跟它斗一斗。就算力竭气绝,我也要清清楚楚叫出它的名字:“××,算你赢了。”然后,我会听见它也在叫我的名字:“晓风,你也没输,我跟你缠斗得够辛苦的了!”于是,我们对视着,彼此行礼、握手、告退。
最后的那场仗,我算不算输,我不知道。只知道,我要知道对方的名字,也要跟它好好拼上许多回合。
自始至终,我是一个喜欢问名的人。endprint